只闻“咔”的一声,那个金象从底部翻开,里面放有一张纸条。

朱翊深将纸条拿出来,放回头盔。他记得父皇说过,这个地方是可以打开的,今日不过一时兴起查看,竟然真的有东西。他张开纸条,乃是统道皇帝的亲笔信。

“吾儿翊深: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父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今夜辗转难眠,又走到你从前住的地方,想起你早就在外建王府,不住宫里了。朕近日忽感大限将至,心中却放不下你与你的母亲。朕防外戚,防党争,可到头来却没能给你们母子寻一方庇护。朕原本留了道遗诏,却唯恐将你母子二人卷入血雨腥风之中。斟酌再三,再三斟酌,还是将遗诏毁去。若你来不及见朕最后一面,盼你还记得朕跟你说过这头盔的机关,能看到这封信。”

朱翊深看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遗诏毁去?那刘瑛奉的遗诏是谁的?父皇若已经决定将母亲赐死,为何要在信中说担心他们母子二人的将来?他面色冷凝,接着往下看。

“朕有三件心事未了。一件是北方未平,一件是南方不定,另一件就是这继承江山之人。头两件,朕恐怕难再有心力去完成,只这最后一件,一直是朕的心病。从性情,能力来讲,你都是朕最中意的继承人,江山交给你,方能稳固。但你年纪太小,你母亲性情温婉,向来独善其身。若朕早些年便立你为太子,命三位阁老辅佐,或已成定势。然朕高估了自己的天命,事到如今,后悔已迟。朕于你和你母亲有愧。但请你答应朕,无论最后谁登基为帝,都要奋力守着这片江山。唯有如此,朕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父绝笔。”

朱翊深前生没有见到这封信,因为没有得到这个头盔。他没想到父皇早就把头盔放在他的旧物箱子里,然而整理东西的时候,他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还将箱子遗落在东宫。

若不是朱正熙把箱子找出来,又把头盔交给他,或许他永远都看不见这封父皇的亲笔信。

他更不会知道,皇兄要刘瑛请的遗诏是假的。这世间或许根本就没有统道皇帝的遗诏。

第77章

在朱翊深心里,端和帝用假遗诏登基, 与他前辈子杀了朱正熙当皇帝不过是异曲同工, 谁也不用嫌弃谁。他也对那个位置产生过渴望, 所以能够理解皇兄的执念。但既然是千辛万苦夺来的皇位, 又为何轻易放弃,转而沉迷于求仙问药?

这大概是朱翊深与端和帝不一样的地方。前生朱翊深夺取皇位之后的几年, 一直兢兢业业, 生怕天下人诟病他皇位得来不正,没资格做皇帝。他心里唯一产生的疑问是,母亲究竟是否因父皇的遗诏而死。

父皇的绝笔信中, 丝毫没有提到要母亲殉葬的意思, 反而口口声声不放心他们母子俩。

若朱翊深当真是现在的年纪, 肯定会沉不住气, 追查真相。但他已经活了两辈子,母亲对于他来说离开很久了。眼下战事吃紧,他人远在开平卫,就算有疑问也做不了什么, 只能等回京再查。他不会牵连无辜的人,但倘若此事另有隐情, 他也绝不会放过真正的凶手。

巴木伦一直不肯退兵, 还与朱翊深的军队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摩擦。过了夏季, 李青山在奴儿干都司的事情全部结束, 率兵与朱翊深在开平卫会和。此前, 朱翊深一直是主将, 但李青山来了之后,大有越俎代庖之势。李青山带的是自己手底下的兵,只听他的号令,对朱翊深的军令总是延缓执行或者干脆不执行。

若有人搬出军令,李青山便说他的话也是军令。

李青山知道外甥柳昭被朱翊深打致重伤,以致于直接没有参加这次科举,至今还养在府里,心里想着为外甥出一口恶气。他也不管事情皆因柳昭而起,若不是柳昭暗算朱翊深,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有了李青山从中作梗,朱翊深想早些结束与鞑靼战事的计划,算是彻底成为了泡影。他与呼和鲁秘密商议对策,鞑靼的可汗对巴木伦并非全然信任,而且巴木伦有个孙女,十分貌美,鞑靼的可汗一直觊觎。朱翊深想要激化鞑靼可汗与巴木伦的矛盾,只要巴木伦的主将之位被撤换,他们便可以反守为攻。

长期作战还有个弊端,国库消耗太大。冬季北方的粮食本就短缺,需要从南方调粮。然而南方今年多地欠收,这么拖下去对于他们也不是好事。

此事他们没有告诉李青山,而是秘密进行。

中秋节,皇后准备在宫中设宴,遍请京中达官显贵的女眷。有人说,这次宫宴,其实是为太子选妃之用。太子妃之死,在偌大的紫禁城,似乎只如一粒石子落入湖水的声响,而后便归于寂静。皇城是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停转的。

太子除了太子妃,还有两个良媛。短暂的哀伤过后,照常处理国事。前线的数十万将士需要粮草,需要过冬用的棉衣,这些事都得他拿主意。

叶明修完婚之后,在户部观政,与朱正熙接触的机会变得更多。他发现自己的很多主张,都能得到朱正熙的支持,反而是苏濂嫌他冒进,几次都将他的上书驳回。可纵然如此,在这次的进士之中,叶明修和沈安序无疑是风头最劲的两个人。

同僚看他们在太子跟前得势,多少都有些眼红。叶明修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往往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他冷落了新婚妻子。叶明修的确常常不知怎么面对苏奉英,因为苏奉英太好了,好到他觉得他们之间并不像是夫妻,而是他找了尊完美的石像,摆放在家里。

这日叶明修回到家,苏奉英依旧守着满桌的饭菜等他。她也收到了中秋宫宴的邀请,询问叶明修该不该去。

“你自己做主吧,进宫去热闹一番也好。”叶明修客气地说道。

苏奉英原也是没话找话跟他说,夹了青菜到他碗里:“你中进士马上也有半年了。我想着晋王妃曾经帮过你几次忙,所以中秋节应该送点东西到晋王府去。你说应该送什么?我嫁妆里有些好东西,可以送给她。”

叶明修现在还不算有正式官职,手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苏奉英嫁过来的时候,苏家和宫里准备的嫁妆却十分丰厚,轰动京城。叶明修扒着碗里的饭,不愿意谈论这个问题,口气冷淡了几分:“这是我跟晋王妃之间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吃好了,你慢用。”说完,起身去了书房。

苏奉英怔然,问身边的青芜:“我刚才说错话了吗?我只是不想欠着晋王妃的人情,他怎么反倒生气了?”

青芜一边收拾一边说:“大人是布衣出身,身无长物,难免心思敏感。夫人若真的想要帮大人还恩情,也不必问大人的意思。待进宫参加宫宴的时候,直接问晋王妃喜欢什么,我们到时备了送到府上就是了。”

苏奉英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嫁给他之后我这心里反而不踏实。他也不是说对我不好,而是太客气了,像把我高高供起来的一样,总觉得不像是夫妻。别人家的夫妻哪里像我们这个样子?是不是我长得不够好看,他不喜欢我?”

青芜噗嗤一笑:“夫人想多了。您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又是老爷和老太爷的掌上明珠,大人供着也没错。嬷嬷不是说了?夫妻刚刚开始都是这样,等时日久了,也就好了。”

“但愿如此。”苏奉英看着满桌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饭菜,怅然若失道。

若澄近来倒是隔三差五地收到朱翊深的来信,信依旧写得很短,只交代他的近况,他偶尔也会询问府中的情况。其实这些消息,他都会从李怀恩和萧祐那里得知。依旧问她,只是想让她也动笔给他写几个字,别像上回一样,只寄几个粽子给他。

若澄在回信中没有提到她跟沈安序说过的事。现在还没有找到证据,纵然是沈安序也不是立刻就有机会接触到先帝的遗诏。她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跟朱翊深说。

她现在不仅打理府中的事,在她授意陈玉林暗中帮助下,姚庆远的铺子也有了几分起色。只是余氏插手不了生意的事,又开始打别的主意。余氏有一双儿女,女儿名叫姚心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寻到婆家。若澄见过姚心惠,倒是容貌出众,身材高挑,娴静少言。与余氏不大一样。

听说余氏想从今科进士里头选家世还不错的人,给姚心惠做夫君,还托了京中有名的媒婆去各家说媒。可他们不过就是商户,如今还是破落的,但凡有些家世的人家也看不上他们。这是常理,余氏却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在姚庆远跟前闹,还要他花银子为女儿的婚事打点。

若澄听说此事,也只是一笑置之。姚庆远是她的亲舅舅,她也有想帮他的念头。但有些事能帮,有些事却不能帮。

到了中秋节,若澄换了身贵重的裳裙进宫赴宴。为了衬托节日的气氛,宫中沿途都点着宫灯,灯下摆着整排的花卉,犹如一条蜿蜒雄踞的长龙。若澄带着素云和碧云,沿途赏花赏灯,遇到熟悉的人顺便打一声招呼。她边走边看,忽然看到前面刘忠带着几个太监着急地四处张望。

刘忠看到若澄,急行过来,低声道:“王妃可有看到太子殿下?”

若澄摇了摇头,朱正熙可有好一阵子不会随便失踪了。她猜测是跟今夜的宫宴有关。刘忠跺了一下脚,又带着几个太监去后面找人了。

快走到宫宴的地方,已经能听见丝竹之声。桂香随风飘来,夜空银盘高悬,这个中秋夜格外地静美。若澄看到花园里有几位贵女站在一起,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又是一大帮人来给苏见微作陪衬。真没意思。”

“我刚才看见皇后娘娘很生气地将苏见微叫走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听说苏家想让苏见微进宫,苏见微却不乐意。皇后要她送一盒月饼到东宫去给太子,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她却当众拒绝了皇后。皇后的脸色可难看了。”

“苏见微也真是不识好歹。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她眼前了\,若当了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换了是我,我也不大愿意,之前那个太子妃尸骨未寒,这么快就要另选太子妃。谁知道那个太子妃的冤魂会不会来找我报仇?”

“你快别说了,前太子妃本来就死得蹊跷,这大晚上的怪吓人的。”那群女孩大概胆子小,纷纷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了。

碧云在后面说道:“原来这中秋宴真是为了给太子选妃?奴婢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宫宴呢。太子妃才去了多久,宫里又要大张旗鼓给太子找新妃了。难怪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若澄默默看向一盆墨菊,没有说话。如有一日,她发生了意外,朱翊深大概也会跟朱正熙一样,过了几月,重新纳一个妃子。她从小在内宫中长大,按理说这样的事应该看开了,但内心还是会有些许难过。那些曾经在朱翊深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如兰夫人,都没有留下多深的印痕,她又能有多少呢?两个人成亲到现在,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足一个月。

她到宴席上坐下来,左右有些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年纪小,位份又很高,而且生得十分貌美,自然引起周围的侧目。晋王如今在开平卫杀敌,若是立功回来,境遇会跟从前大不相同。好在她不是今日的主角,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跟随皇后回来的苏家姐妹给吸引过去。

平心而论,苏见微的美貌远在苏奉英之上。苏奉英最多算是清秀,有气质。而苏见微则多了几分娇俏,就是拿来跟若澄相提并论,也未见逊色多少。苏皇后落座之后,吩咐开宴,宫女捧着精致的菜盘,依次上菜。

苏见微一直坐在一旁,没有笑过。她知道中秋宫中要摆宴时就不想来,苏家一直耿耿于怀,只因当初没有得到太子妃之位,肯定要想方设法再将这个位置拿回来。姑母膝下无子,对于苏家来说,以后太子登位,便没有了保障。

如今姐姐已经嫁人,苏家能利用的女儿只有她了。

刚才她在姑母的宫中,据理力争。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不是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紫禁城里,去陪一个根本不喜欢的男人。谁愿意当太子妃,谁去当好了。

可是姑母却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脸颊至今还在发烫发疼。

身为苏家的女儿,她根本没得选择。她不听从安排,同样也无法达到自己所想。

苏见微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若澄身上,心中忽然生了几分羡慕。这个孤女无父无母,看着可怜,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人生对于她来说都是水到渠成的好事。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去地狱?

第78章

苏奉英见苏见微一直看着若澄, 自然能猜到她的心思。上次从龙泉寺回来之后, 苏见微就一直神不守舍的, 有时还会跟下人偷偷打听晋王的情况。

朱翊深天资不凡, 若没有娶亲, 这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刚才在坤宁宫, 她也劝过苏见微了,但妹妹性子倔强,恐怕不会乖乖地听从安排。按照皇室的规矩, 亲王不可能随便废妃,苏家也不可能让苏见微去做一个侧妃, 除非朱翊深能做皇帝。现在皇上虽然不管国事,但早早立了太子,皇位是不可能落在晋王身上。

她们姐妹俩自小接受最好的教育, 也被家人寄予厚望,但其实骨子里,都不是愿意乖乖接受安排的人。所以当时苏奉英主动向祖父提请,想要嫁给叶明修,今天苏见微又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苏奉英来向若澄敬酒,若澄有些意外, 连忙起身。

苏奉英笑道:“总听我家大人提起王妃, 说当年若不是王妃所赠的一两银子,他恐怕已经回乡了, 也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际遇。前阵子喜宴的时候, 怎么不见王妃来喝一杯喜酒?请帖应该送到府上了吧?”

若澄回道:“只是举手之劳, 叶夫人不必记在心上。你们成婚那几日我刚好有事,未能前往祝贺。今日在此愿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若澄大方地以茶代酒,苏奉英也同饮了一杯。苏奉英对若澄的印象还停留在苏家女学那个谨小慎微的丫头,没有想到短短时日,若澄已经大不一样了。人在所处的位置,总会有相应的改变。

“不知晋王妃喜欢什么东西?是金银首饰,还是玉器字画?我总想着代大人送一份薄礼,以表谢意。”苏奉英在若澄身边坐下来,友好地问道。

“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在女学的时候,也受了叶大人很多恩惠。我家中的猫还是叶大人所赠呢。真要算起来,还是大人对我的帮助更多。所以夫人就别再客气了。”

苏奉英面上笑着,听到叶明修跟若澄的私下来往似乎很多,心中不是滋味。叶明修那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人很冷淡。她平日别说跟他谈些诗词歌赋,就是跟他聊家中琐事,他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却送晋王妃猫。苏奉英总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若澄没想到无意间一番话,已经在苏奉英的心里种了根刺。苏奉英坐了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了。

若澄觉得酒宴上的气氛有点气闷,独自离席。她并不喜欢热闹,反而更喜欢清静的地方,比如酒宴旁边的这个阙楼。她提着灯笼走上去,这阙楼大概有几十级台阶,也不算很高。

上面黑灯瞎火的,什么人都没有。

若澄走到墙边,往下看,整个紫禁城的灯火都能看得清楚。冷风一吹,刚才在殿内气闷的感觉顿时好了许多。

“你怎么在这里?”角落里有人说话。若澄吓了一跳,侧头看去,朱正熙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站在这里看了一晚上的夜空,本来准备走了,看到若澄上来,又折返。

若澄连忙行礼:“太子殿下,刘忠公公正四处找你。”

朱正熙摆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礼。让他找吧,他们肯定猜不到我在这儿。”他跳上矮墙坐着,若澄低声提醒道:“殿下小心!”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已经这样坐了一晚上。宴会很热闹吧?”朱正熙望着底下说道,半张脸隐在夜色里,看不见表情。

若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一声,老实说道:“热闹是挺热闹的。但宴会上很多人我都不认识,觉得应付起来麻烦。这才找了个空隙,直接溜出来了。咱们俩,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朱正熙回头看着她,忍不住笑:“我觉得你挺好玩的,九叔那么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喜欢你呢?”

若澄认真地回问:“殿下怎么知道王爷喜欢我呢?也许就是找了个能过日子的人,凑合在一起。毕竟我们算是从小就认识的。”

朱正熙摇了摇头:“那日你们新婚进宫,他好像不高兴看见你跟我说话。他若是不喜欢你,才不会管你跟谁在一起。我是男人,知道的。就想太子妃,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就像有两颗星星一样。最近我时常后悔,要是她在世的时候,我再对她好些就好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这阙楼占着高处,风比底下的大许多,衣服都被吹得猎猎作响。若澄听到朱正熙说:“母妃要我再选个妃子,我不想选方家的那个,也不想选苏家的。可是母妃说若我一意孤行,可能又会让一个无辜的姑娘送命。有时候我真是觉得,生在帝王家很难。难道因为我当初没选他们想要的太子妃,太子妃就该死吗?”

若澄吃了一惊。在她有限的认知里面,还无法完全体会朱正熙话里的意思。她想了想说道:“我比较笨,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太子喜欢谁,愿意立谁为妃,旁人本来无权干涉。可是我记得当初宸妃娘娘在宫中,先皇也非常宠爱她,但她却不是很快乐。可能宫里的女人,并不是有了谁的喜欢,就能过得好吧。那些不是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并且做好入宫准备的女人,大概并不适合皇宫。太子想念太子妃的时候,不妨就想,也许她终于可以在天地间自由地来去了。”

“自由地来去…”朱正熙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目光看着若澄,灼灼亮亮的,像是宫灯,“谁说你笨?你说得很好。我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我觉得他们都不太懂我。”

若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帝王家的男人,相貌倒真是一个比一个好。朱正熙像是三月的春风,明媚漂亮,好像花草都会为之倾倒。朱正熙从墙上跳下来:“好了,我该回去了。作为跟你聊天的交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九叔应当快从开平卫回来了。到时候,我去你们府上吃酒。”

“多谢殿下告知。”

朱翊深和呼和鲁的战术发挥了奇效,鞑靼可汗与巴木伦之间果然生出嫌隙,将巴木伦替换下去。可失去了主将的鞑靼,一下子变得群龙无首,作战能力也大不如前。这一切朱翊深都在给朱正熙的上书中提到。

朱正熙下了阙楼,若澄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自己又站了会儿。

这紫禁城恢弘壮阔,也说不出到底有多少间宫室,多少宫人在其间忙碌,而自小生长在紫禁城的皇子们,享受着这华丽尊贵的一切,但也许每一个人都想长一双翅膀,飞出去看看。

朱正熙如此,朱翊深当初未必不是如此。如果可以,她不愿自己的孩子生在帝王家,实在是太辛苦了。

苏见微不想等宴席结束,再听皇后和长姐说入宫的事情,只想早点回府。她自小出入皇宫,对每一条小路都十分熟悉。为了避开皇后身边的宫女,她独自走了一条僻静的路。这路好像经过原先宸妃住的宫殿,自宸妃去世之后,这里的宫殿也迅速衰落下去。

苏见微只觉得风声呼啸而过,四周静悄悄的,不寒而栗。那宫殿里头,似乎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好在她胆子比较大,才没有惊叫出来。

她走到门边,发现那火光不是幻觉,而是有人在里面烧纸。

她透过虚掩的大门,看到一个太监背对着门,正跪在跪在院子里:“刘公公,今儿个是您老人家的生辰,小顺子给您烧些纸钱,备了几样小菜。”

宫里姓刘的公公有很多,苏见微也没在意,正想悄悄走开,又听那太监说:“这一杯敬您。您在先皇身边伺候的时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没想到死后,他们两个全尸都不留给您。哎,小的当时问司礼监一个交好的太监,他们说怕被人发现您是中毒死的,直接将您的尸首投到井里,至于是哪口井,都查不出来了。想着您生前跟宸太妃交好,兴许会来她这里坐坐呢?在您走后不久,宸太妃也给先皇殉葬了。”

苏见微伸手捂住嘴,她听姑母说,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瑛是回乡养老了。怎么到了这太监的口中,成了中毒而死?还连个尸首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否则不知会听到什么惊天大秘密。可她刚走了两步,又转念想到,如果大太监刘瑛死得蹊跷,他手中的那份遗诏是不是就有问题?若皇位真的是传给晋王的,那么她就可以以此为条件,说服祖父支持晋王。祖父本来就是晋王的老师,没有不应的道理。

到时候晋王做了皇上,只要不封那个孤女做皇后,不就可以了?她还是有机会的。

她决定先回家试试祖父的口风。

苏见微回到家中,询问下人,得知祖父正在书房之中。她换了身衣服,独自前往祖父的书房拜见。

苏濂坐在书桌后面看书,眼睛也不抬地问道:“你今日入宫赴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见微走到书桌前,小声说道:“祖父,我出宫的时候,看见有个太监在宸妃宫中烧纸钱,说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刘瑛是被毒死的,您可知道此事?”

苏濂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侧了侧身子道:“胡言乱语。刘瑛分明是回乡养老了。”

“祖父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今上登基的那份遗诏吗?”苏见微接着问道。

苏濂将书重重拍在桌案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见微跪在苏濂面前:“今上沉迷于炼丹,荒废朝政。太子虽然兢兢业业,但是于天赋上却始终差了一点。这江山如果本来就是他们父子窃来的,为什么不还给那个更有能力的人?”

她殷殷地望着苏濂,苏濂却避开她的目光:“一派胡言!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嫁给太子。若有朝一日,晋王得知了全部的真相,您一直所维持的局面还能继续下去吗?若他跟太子兵戎相向,你们不是把孙女往火坑里推吗?您也说过,先皇最中意的继承人分明是晋王,怎么会留一道遗诏让今上登基?祖父,您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放肆。”苏濂伸手指着苏见微,苏见微却倔强地看着他,丝毫不惧。她所言句句诛心,也是这几年一直萦绕在苏濂心头的拷问。

为人臣子,到底何为忠,何为不忠。

他尽力辅佐皇帝,但皇帝却执迷于求仙问药,不顾朝政。他们屡屡上书规劝,都不见成效。但皇帝就是皇帝,就算他不是明君,推翻他却与谋逆无异。可一个对江山和百姓毫无作为的皇帝,真的值得效忠吗?何况端和帝当初得到这江山,本就充满了质疑。

苏濂知道龙泉寺一事之后,苏见微对朱翊深有了别的心思。他的这两个孙女,都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一个个跑到他面前来陈情。若朱翊深没有娶妻,他也乐于成全这桩姻缘。可孙女竟然想到要朱翊深夺回皇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起身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沉声说道:“你以为这么容易吗?如果政事如同你所说,皆如儿戏,那么当初的局面也不会变成那样。先皇早早立晋王为太子不是更省事?微儿,我知你不愿入宫,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唯有通过血脉不断渗透入皇室,才能保持百年不衰败。微儿,晋王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而且他已经有妻,你要去做妾么?妾永远要被妻压着一头,你受不了的。”

苏见微跌坐在地上,喃喃说道:“为何姐姐就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而我要像姑母一样,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祖父,您实在太偏心了!”

“你姐姐的性子没有你坚韧。她如果怀着那样的心思入宫,未必能躲过明枪暗箭,顺利生存下来,你却不一样。你辅佐太子登基,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生的孩子,极有可能被封为太子,成为下一个皇帝。唯有如此,我们苏家才可以维持今日的地位,你的子孙后代才可以继续享受这一切,你明白吗?比起那不知成败的危险,你为何不走这样一条坦途?”

苏见微坐在地上沉默,她知道祖父说得有道理,他在官场数十年,看事情看人比她透彻得多。但她就是不甘心,一旦成了太子妃,注定要跟那个人走到不同的路上去。她始终觉得,他才更有帝王之相。

苏濂也没逼她,只是说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第79章

九月底, 鞑靼终因撤换主将, 不敌朱翊深的军队而败退。朱翊深乘胜追击, 鞑靼一路丢盔弃甲,逃到沙漠的深处。

朱翊深回到军营,却被奉了密诏的小将告知, 命他与李青山交接,即日返回京城。

朱翊深在开平卫数月, 劳苦功高, 巴木伦也是因他的计谋而被撤换。此时返回,等于功劳都给了李青山。将士们都为他鸣不平,但朱翊深知道皇帝虽然沉迷于炼丹, 对他的忌惮却一日都没有减轻过。如若在这个时候抗旨不遵,刚好让皇帝扣个罪名。

他将开平卫的事情交代清楚, 与呼和鲁和图兰雅告别, 只带着十几骑,返回了京城。

呼和鲁和图兰雅本来就是为了助他而来, 见他离开了开平卫, 为免李青山刁难, 也返回了瓦剌。

若澄不知开平卫的情况,只是中秋夜听朱正熙说朱翊深马上要回来, 可左等右等等了一个多月, 也没有朱翊深的消息。这期间太子选妃, 最后还是选中了苏家的姑娘苏见微。等到十一月, 就要行礼迎进宫中了。

沈如锦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已经满月了。若澄一直忍着没有去探望,等她出了月子,才备着厚礼去了平国公府。

徐孟舟已经从宁夏中卫回来,一直陪着沈如锦。

若澄到了沈如锦的屋中,小家伙还是只有小小的一团,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若澄送了一对金镯子,沈安序和沈安庭也在,都在逗弄外甥,两个人都显得很兴奋。沈如锦坐在床上,看见大哥二哥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拉着若澄的手问道:“王爷回来了吗?你这大半年,看着可瘦了不少,一定很辛苦吧?”

若澄摇了摇头。府里的事有李怀恩和赵嬷嬷,倒是没什么头疼的地方。真正让她头疼的是余氏一直有意无意地打着她的名号,想为她的一双儿女谋一段好婚事。她本来出身就不高,也与那些贵妇人没有往来,别人背地里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们呢。

沈如锦道:“我听公子说,这仗应该是打完了,王爷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了。王爷这次守开平卫有功,皇上应当会赏赐的。”

沈安序看了她一眼,接着看孩子。

若澄其实知道,就算朱翊深把鞑靼移平了,皇帝都未必会有赏赐。但这些话没必要让一个刚刚出月子的孕妇操心:“没关系,这么多年,他在府中的日子本来就很少,我也已经习惯了。至于赏赐,王府也不缺什么,只要王爷平安回来就好。”她说完,走到沈安庭和沈安序身边,伸手道:“让我来抱抱孩子吧。”

沈安庭便把孩子交给她。这小家伙倒是很沉,但她抱得有模有样,轻轻拍着襁褓,对沈如锦说:“这孩子长得像你,尤其是眼睛特别像。长大以后,一定是剑眉星目,十分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