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月筝轻声问她,失败地发现即使这样轻柔的语气也让曦凤宫的宫女头目身子剧烈一颤,像受了什么惊吓。

“婢子名唤香竹。”香竹小心翼翼地回答。

香竹……月筝皱眉,“以前就叫这名字么?”

香竹摇头,“选入曦凤宫后皇上改的。”

月筝冷冷一哼,凤璘最拿手的不过就是这些打动人心的小恩小惠。香竹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刻放下手中的香巾,以头触地,声音颤抖地恳请道:“娘娘若不喜欢,婢子拜求娘娘赐名。”

月筝无语地看着哆嗦如惊弓之鸟的女孩,想安慰她又不情愿,只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必改了,拿衣裳来吧。”这次回来,无论是凤璘还是他挑的宫女,都让她厌烦透顶。

瑞十双手捧着衣裳从帘幕外走进来,双眼哭得通红,月筝一边让她服侍穿衣一边问她:“你又怎么了?”

瑞十有些赌气,觉得自己的主子不识大体连累国民,冷着嗓子说:“我怕翥凤皇帝会怪罪勐邑无礼,再次发兵攻打云都。”

月筝听了,噎了口气在喉间,瞪了瑞十两眼,“这么怕死,我就送你回云都好了!”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双眉也骄纵的挑起,她们在说勐邑话香竹听不懂,但看瑞十倔强的表情和皇后娘娘冷漠的神色以为瑞十乱说话惹怒了娘娘,立刻伶俐地上前扯着瑞十跪下,口里连声代瑞十求饶。月筝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听了她的话才知道又被误会了,可见骄横的形象已经多么深入香竹的心。翻了下眼,月筝只穿了里衣就返回了正殿,梳洗整齐的凤璘穿着华贵精美的帝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向她微笑。他也刚沐浴过,头发没干透就梳起绾上玉冠,看起来分外幽黑服帖。长睫上的雾气也似乎没有散去,黑眸漾漾飘荡着说不清的情愫,看起来格外妖娆风流。

跟在她身后的香竹和瑞十因为脚步匆匆显得有些狼狈,香竹看见凤璘立刻流露出求救的眼神,凤璘和蔼地笑着向她轻摇了下头,示意不必紧张。月筝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恨了,都是好人,就她坏。好啊,那就坏到底吧!

“准备一下吧,妃嫔们都在殿外等着拜见新皇后。”凤璘微微而笑,当着她说起他的妃嫔们没有一丝半点的愧疚,听他坦然的口气,月筝又觉得气恨难平,三年前广陵行宫里一副三贞九烈的德行,现在怎么不继续装了?料准她没戏唱了吧?!

“不见!”她干脆躺倒,凭什么她就非得按他说的办?不满意就杀了她,贬了她嘛。

凤璘也不急,坐在床边轻笑着看她纤美背影,不再出声催促。

皇上的迁就和难得的好脾气让寝宫内外的下人们为之叹息,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平常那么难伺候的皇帝陛下娶了个恶女后反而改弦更张,变得柔情脉脉,宽容大度了。司礼太监扛不过,一身冷汗地进到寝殿最里层帘外扑通跪倒,本就尖细的嗓音听起来更加不男不女,让月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皇上皇后,杜贵妃率全体宫眷已经等候多时了……”后半句他还真没胆子说了,巴着眼看贴着帘幕站的梁岳,梁岳两眼平时前方,好像没看见他似的,气得司礼太监暗暗磨牙。

听了司礼太监的话,凤璘还只是笑着不催促,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月筝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心里恼恨不堪。看来她想过的“自在”生活真是异想天开了,今天她要耍脾气不见,估计事情就没个了局,凤璘没有半点代她赶走那群女人的意思,他是在向她示威?他一个半残男人,外头那些女人全是摆设而已,他不以为耻似乎还洋洋得意呢!杜贵妃率领全体宫眷?月筝冷笑,杜丝雨这个无冕之后不是费尽心机讨好皇帝么,那么热衷把她送上凤璘的床,就为看到今天的局面?

“来人。”她翻身起来,也不看凤璘,用勐邑话吩咐瑞十随意打扮一下。天气已经十分炎热,月筝故意条了件只适合在寝宫内穿的薄纱裙,头发也松松地用白玉扣绾住。凤璘很有眼色,见她穿戴完毕,亲自过来牵她的手,引着她去前殿接受妃嫔们的参拜。

得到宣召进入阴凉殿内的妃嫔们丝毫没有因为终于不必接受太阳炙烤而开心起来,个个面色不豫,新皇后的下马威似乎给得太重,愣是让她们在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站在最前面的杜丝雨仍旧面带高贵微笑,没显露半分怒色。

新皇后衣着随便地走出来,神色傲慢地与皇上并肩端坐在正座上,一向清冷的皇上还柔情蜜意地拉着她的手,台阶下的女人们立刻都被激怒了,心里又酸又苦。几个妃嫔甚至立刻就红了眼眶。皇后实在过分,她们可都是个个按品大妆,郑重其事地来向她行礼的!

杜丝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月筝会放肆到这种程度,凤璘居然还是纵容她?双眉一展,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一分,这简直是在成全她么。率先跪下,杜丝雨恭声道:“恭祝帝后新婚大吉,多福多寿。”

她身后的宫眷们再不乐意,份位最高的贵妃都行礼如仪,她们也不好公然忤逆礼仪和圣意,也跟着跪下,重复杜丝雨的话。对皇后极为不满的同时,贵妃的风仪就显得格外得体贵气了,贵妃统领后宫三年,处处比那个一脸妖相坐在皇上身边的外族蛮女强百倍。

月筝看着跪伏在台阶下的丝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半分受辱不甘的表情,月筝想不出此刻她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如果是她,绝对不会有这样平静的神情,装都装不出来。杜丝雨和凤璘一样,让她感到害怕,她猜不出他们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是假话,他们向她笑的时候,是真的开心,还是想害她?

月筝没有说话,包括杜丝雨在内的妃嫔们都不能起身,敢怒不敢言,脸色都越发难看了。月筝淡淡地看着她们,甚至觉得她们比杜丝雨更可爱些,至少她们还表露她们的情绪。与两年前又不同,杜丝雨甚至比之前更老练沉稳了,月筝隐隐觉得,比之夫妻情意,她有更大的图谋。是皇位吗?月筝知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家世又显赫,有这样的想法简直顺理成章。

一下子又想多了,月筝觉得厌烦又后悔,会不会一段时间以后,她也会被迫变成和杜丝雨用同样方式思考的女人?意兴阑珊地用勐邑话命宫眷们起身,司礼太监立刻逐一向她介绍各位宫眷的名字和封号。月筝只听了几个就觉得头疼,露出恹恹神色,还说肇兴帝后宫少人,放眼一看也是花团锦簇的一大片。凤璘敏锐地发觉了她的不耐,抬手阻止了正要介绍下一位的司礼太监。“改日吧,今天到此为止。”凤璘的眼神淡淡向殿中一扫,妃嫔都不由收敛了自己的怒色,躬身行礼退出殿外。

这次新后的朝见仪式在翥凤建国后算是绝无仅有的,宫眷们暗地怨声载道,新后傲慢无礼的名声不胫而走,街知巷闻。比起外族蛮女无德而居后位,朝野更惊奇的是向来法度严厉的肇兴帝非但对皇后百般宠爱纵容,对臣子们也渐渐和颜悦色起来,朝堂上时不时还见了笑容,或偶有谐谑玩笑之语。比起先前喜怒无常,冷漠少恩倒像换了一个人。

不知是江湖术士的传言,还是庙堂臣工的猜测,京城人人知悉:皇城似乎与当朝皇帝有相冲之处,也许是他毕竟夺兄长之位而称帝,受了上天的诅咒。若非本身受罚,脾气暴躁怪异,患有隐疾,就是妻子应劫,顽劣无德,全无中宫风范。反正自从娶了恶女为后,皇帝倒温文和气了,这也未必不是翥凤皇朝之福,毕竟一个女人祸害的不过是小小的后宫。

第56章 如此谎言

每日皇帝上朝后,有封号的妃嫔都会定时来晨省皇后,这让月筝痛不欲生。在洛岗散漫惯了,如今天天要早起让她厌烦至极。

香竹为她梳头的时候,月筝无聊地打着哈欠,突然想起一连三夜凤璘睡在她旁边十分安生,虽然又是满脸痛苦隐忍,眼睛里闪着狼光,却还是有心无力的情况。他到底有病没病,她又吃不准了。

妃嫔问安的时候,月筝真有心留下杜丝雨问问看,毕竟现在真正能“分沾雨露”的妃嫔也没几位。看着杜丝雨一脸皇后式的微笑,月筝真是再也提不起兴趣和她说话,她都能想得出,问杜丝雨什么她都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应付她。

实在被好奇心折磨得够呛,月筝忍了又忍,终于留下了二皇子的母亲韩妃,在后宫也算地位超然的一个。香竹为韩妃换过了茶,韩妃拘谨地半坐在椅子里,眼睛里有明显的犹疑,不知道皇后留下她会说些什么。月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气氛沉默而尴尬。“嗯……”见韩妃的神情越来越惊恐,月筝赶紧出声,怕她想歪了。“二皇子……还好吧?”

一听皇后提起二皇子,韩妃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脸色变得极其复杂。舍不得孩子,可不搭上皇后这个靠山,景儿想压过隆安成为太子的可能几乎没有。慌乱地瞥了眼周围,因为月筝想问的是私密的话题,宫女们都被遣出,只剩香竹一个。香竹本就十分伶俐,见韩妃那一眼看来,立刻躬身快步退出去了。见寝殿无人,韩妃扑通跪倒,吓了月筝一跳。

“皇后娘娘劳心了。”韩妃甚至还淌下了眼泪,月筝瞠目结舌,不知道她唱得是哪一出。韩妃因为之前月筝的欲言又止和怪异神色,断定她已“深知”皇上的隐疾,生怕自己将来无子,才破天荒地留她下来密谈。斟酌了一下语句,韩妃才悲痛地说:“娘娘不必过于担忧,皇上此病虽然由来已久,绝非不可药治,娘娘日后必定会多子多福。”

月筝瞪大眼睛,这韩妃也太聪明了吧,她没给半点暗示,她就猜出她要问什么了?

韩妃擦了下眼泪,继续说:“臣妾愿为娘娘分忧,景儿如今刚满周岁,娘娘不嫌他驽钝代为抚养,将来他一定如娘娘亲生。他日娘娘诞下龙子,景儿与臣妾也无半点非分之想,愿一生服侍娘娘。”韩妃说的直白实在,一是觉得这个外族皇后脾气骄纵,让她主动开口要孩子,将来肯定会挟怨在心。二来怕她翥凤话懂不太深,自己说的太隐晦了,皇后反而不懂。

月筝一口气提不上来,噎得脸色泛红,完全弄拧了。看韩妃说得悲痛又实在,她还真不好意思说她想太多了,自作多情。“此事我会再多考虑,你先退下吧。”月筝脑袋嗡嗡直响,凤璘的妃子没一个是简单角色,别人还需举一反三,这些女人连一都不用知道就直接想出三来了。

下午凤璘比平时回来的早,见月筝没精打采地歪在美人榻上,脸色郁郁,忍不住暗暗一笑。

“怎么了?”他在她脚边坐下,认真地问。早已知她今日留下韩妃密谈,他向来对她们冷淡,估计月筝得到的消息让她十分败兴,无法理直气壮地谴责他欺骗。

月筝故意闭上眼,别过头。凤璘双手撑在她腿边,俯下身细看她,贴得近了些,她身上的香味沁入他的肺腑。凤璘停住,眷眷轻嗅。月筝又气又羞,恨恨坐起身想推开他,却被他顺势一把抱在怀中。“滚开!”她口不择言地喝了一声,凤璘听了也不生气,反而抱得她更紧。

月筝恼怒地拧着肩膀,想把手从他怀里抽出来,却发现他身体剧烈地颤了颤,听见他难受地哼了几声。她疑惑地抬眼看他,只见他脸色发白,十分痛苦的样子。“你……你……”月筝有些惊慌,虽然洞房那夜他的表现让她觉得饱受被骗侮辱,但韩妃的话却又证明他的确是有病,凤璘身材瘦高,病弱的印象不知不觉就深埋入月筝心里。“你哪儿难受?”

凤璘垂下头,似乎无力抬起,胸膛剧烈起伏,“哪儿都难受……”

“香竹,快宣太医!”虽然恨他,但又实在无法对他的病痛视若无睹,月筝也有些厌恶自己,那么多恩恩怨怨,她不是该对他冷漠视之么,可……的确是做不到。

“扶我……躺下。”凤璘的病似乎来得很快,一下子连说话都好像断断续续的了。香竹去宣太医,瑞十又去准备接驾用物都不在身边,月筝想喊梁岳带人进来,“别……”凤璘紧紧握住她的手,神色痛楚,“别让人看见朕这副样子。”

听他说朕,月筝心里一酸,作为皇帝,凤璘的确无可挑剔。或许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心思又太细密,所以弄得如今病弱不堪,因为没立太子,连生病也不敢让下人们知道,估计是怕有变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心一下子软了,把他扶上榻躺着。

太医来得很快,跪在榻边上前请脉的时候,凤璘突然抬手止住,皱眉对月筝说:“你先出去。”半似命令半似请求。

月筝觉得自己心跳很快,有些怕太医做出的诊断,凤璘看过来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没骨气,故意冷着脸。听他让她出去,本来处处于他作对,可现在真的有些巴不得走得远一些。退到外殿,月筝故作镇定地喝着茶,看似对凤璘的病情无动于衷,可端着茶杯的手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她对凤璘的“隐疾”一直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没曾想过按他的年龄只有在身体油尽灯枯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病症,她恨他,时不时诅咒他去死,可她从未想过他真的会死。

太医从内殿里出来的时候,身体抖如筛糠,脸色青得没有半分血色,月筝光是看他的神情心就全都凉了。

“他……”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竟然没胆量问出口。

太医双腿一软,跪得很没风仪,颤着声说:“请娘娘屏退左右!”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含在眼眶里了。

所谓左右不过是香竹和梁岳,虽然担心,但太医都这样说了,也没等皇后吩咐,两人都急急退了出去。

“皇上他……”老太医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好在皇后只愣愣看他,也没追问,“皇上恕罪!”老太医突然提高声音,说了句不搭边的话,还咚地叩了个响头。内殿的凤璘听见了,有些着急,生怕他没胆说出那句谎话,到底……让一个在宫内供职多年的太医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在是为难他了。老太医说这句话,不过是向他再三请罪之意,还好月筝没有发现异样。

老太医抖了一会儿,终于说:“娘娘恕罪,皇上他……时日无多。”

月筝身子一晃,像被打了一闷棍,老太医跪着也不敢去扶她。

“到底是什么病?”月筝缓过神,无法置信地瞪着太医。

“皇上总是忧心国事,前段时间又御驾亲征,身体虚耗殆尽,元气大亏……”老太医嗫嗫喏喏,脑门上的汗又涌出新的一层,抓着眼前的事顺口胡诌。

“那就补啊!”月筝几乎跺脚,不是什么大病,不就是身子亏虚吗?怎么可能时日无多呢?!

“皇上平时……”老太医心一凛,也豁出去了,这倒是实话,“讳医忌药!太医院多次跪求皇上注意保养龙体,莫要过于操劳,按时进补,可太医们尽心配出的药方,皇上置之不理,连梁总管日日劝谏也无用,所以才导致今日恶果。”

凤璘在内殿听得断断续续,双眉一压,对侯老太医简直刮目相看了,刚才让他说那么一句“时日无多”就吓得快要哭出来的人,现在倒不怕了?找月筝告起状来了?

心思一分,就没听见月筝说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见她脸色煞白地走了进来,凤璘心有不忍,将来她得知他又耍手段骗了她,一定会暴跳如雷吧。身为帝王,本无戏言,撒这样的谎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是……他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冷漠,或许花多一点的时间,多一点的心意,她迟早会回心转意,但是他等不了。每天每天,这样活色生香的她就在身边,俏生生却冷冰冰,他真想时时把她拆解入腹,又想刻刻捧在手心,可又怕自己的急躁会适得其反,让她更加讨厌他,抗拒他。这样的滋味,太难受。

凤璘苦笑,算了算了,他承认自己的卑鄙,就这样吧,他只是想让她接受他的爱而已。

进了内殿就一直盯着他看的月筝误会了他的苦笑,她讨厌他这样认命的笑!“你笑什么?!”她简直受不了他这样的放弃。

“我……快不行了吧。”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瓷白的面颊上,他俊美的一向妖娆,此刻的苦涩笑容,让她心如刀绞。

“是啊!你……”她想说恶毒的话,让自己别哭出来,可那句你快死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什么都了然于心,缓慢地睁开眼,他心思起伏的时候眼睛就会格外黑亮,也格外美丽了,月筝偏开视线,竟不忍再看他。他慢慢地坐起身,下榻搂住她,“趁我还在,别再继续恨我了……筝儿。”

月筝僵直地被他搂在怀中,没有动,是啊……人都要不在了,爱和恨,都如过眼的云烟,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凤璘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打横抱起她,月筝下了一跳,下意识想跳下地,生怕他身体不好,会晕过去。

他收紧手臂稳住她,深深地看着臂弯中的她,“筝儿,我今生最大遗憾……是没能和你生一大堆的皇子公主……”这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流眼泪,等他发觉了想掩饰,双手却因抱着她而无能为力。月筝震动地看着那两行飞快跌落的泪水,是真心的么……她还是忍不住怀疑。的确可悲,现在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本能地去怀疑……相信他实在太难。

可是,如果……她简直不能去想那个假设,三年了,三年后被他伤得那么透的她,一想起他会死,会消失在这个世上,锥心之痛与以前一样剧烈而无法承受。信不信他……还重要么?

有些懊恼,他竟然在她面前哭了,凤璘飞快把她放在榻上,生硬地掩盖刚才的失态,故意笑了笑,“趁我还能行……给我生个孩子吧,筝儿。”

月筝恍惚了一下,这口气好熟悉,原来她就是这样哀求他的。

“不!”她失控地推开他,心里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划开了。

“筝儿……”凤璘皱眉,心如刀割,他知道她为什么说不。这样双眸含泪,尽是恨意的她让他束手无策。黯然坐直身体,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入夜,难得凉爽的清风吹入殿宇,轻柔的纱幕微微飘摆,凤璘躺在月筝身侧,又是煎熬难耐。“筝儿……”他试探地翻身覆在她身上,“我……好像又……”

月筝也一直没有睡着,他压过来的时候,她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我们……都听天由命吧。”

凤璘听了,吻住她的叹息,只轻轻地应了声“嗯”。

缠绵销魂蚀骨,沦陷在这样的快感里,他再次觉得自己卑鄙又幸福……是啊,就这样吧,这样紧紧交缠在一起……就是他们的命!

第57章 专宠之祸

盛夏的清晨也是闷热难耐,太监们时时泼洒清水在曦凤宫的地面上,总算解了些暑意。

潋滟池水温偏高,月筝只能下去胡乱洗一洗就跳上来,凤璘严厉吩咐过下人们不许她用凉水沐浴,真的很不痛快。头发还没晾干,身上又被热出一层薄汗。香竹进来通禀说侯太医来了,要例行为她请脉,月筝躺回凤榻,纱帐放下来的时候她简直要闷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她怎么吃也不胖,凤璘总觉得她受过重创又久在洛岗苦寒之地,身体羸弱,每隔七天就要侯太医来为她诊脉。她觉得更需要小心治疗的人是他才对,也许他是成心逃避,宣太医来的时候总在上朝时分,不过太医院送来的药物他倒开始按时服用了,气色好了很多,最近也少见心悸晕眩情况。

隔着帘子诊了诊,侯太医一成不变地说:“娘娘万安。”

“大人……”在旁伺候的香竹询问地看着侯太医,月筝几乎都能想象得出太医摇头时香竹失望的模样。每次诊毕,结果都要立刻报去乾安殿,月筝知道,凤璘日夜在盼她有喜的消息。

“侯大人留步。”月筝烦闷地皱眉,隔帘叫住太医,“香竹退下。”这话她还真不愿意当着香竹问。“侯大人……他……”咬了咬牙,好在已经不是第一次开口了,比上次说得容易多了。“他那般纵欲,真的没关系吗?!”她简直无法理解,明明是病弱不堪,甚至对别的女人“有心无力”的男人,怎么可能有体力和精力隔三差五地通宵达旦与她欢好,只略睡一两个时辰就神清气爽地上朝理政,说他行将入土真是怎么也不像!她劝过他,拒绝过他,每当他幽幽叹口气,说出那句万试万灵的话:“趁我还行,就容我及时行乐吧。”她就没了辄。

侯老太医跪在地上嘴角抽了抽,皇上这个弥天大谎撒下来,最大的帮凶就是他,说着说着似乎也就习惯了,能极其自然地睁眼说瞎话:“娘娘,这也是皇上身体好转的征兆,皇上忧劳累积,只要不是过于勉强,也是种舒缓。”

“他就是过于勉强!”月筝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懊恼了,这都什么事啊?竟然和老太医讨论起闺房秘事来了。凤璘这般折腾,看来也是急于求子,其实没必要,他有隆安和隆景,不该这样强求。难道真的是觉得没能与她共有个孩子遗憾终生?

侯太医的嘴角又抽了一下,尴尬地咳了咳,“只要不是服药支撑,也就算不得……算不得勉强。”

月筝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热的,脊背又浮出一层汗,赶紧让侯太医走了,说下去真是没脸再相见了。

刚昏昏欲睡,就听见太监说:“右司马夫人来了。”

月筝起身随便拢了拢头发,还是疲累得没什么精神,骆嘉霖有凤璘赐给她的令牌可以随便出入宫禁。外人不知内情,都说皇后娘娘与原夫人十分相契,皇上对原氏一家都另眼相看,原氏一门鸡犬升天,连太夫人都常常受邀入宫飨宴。此传言一出,世家贵族对月筝的攀附之风更盛,礼物川流不息地送入了曦凤宫。月筝懒得费心,哪些该收哪些退回全凭凤璘去管,渐渐朝堂尽知:曦凤宫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外族皇后的风头一时无两。

当然,这是比较中听的,宫里宫外都对一个骄横蛮女为何这般受宠,简直专宠专夜,众说纷纭,里面自然掺杂了很多不堪入耳的猜测。

“娘娘,娘娘!”两岁多的原非翊一路喊着跑进来,也许是血缘至亲的关系,小小的孩童就和月筝十分亲近。月筝看见他也是精神一振,露出笑脸,伸开双臂让他扑到怀里来。

给他擦了擦跑出来的汗,月筝立刻叫香竹和瑞十把曦凤宫里的好吃好玩都拿出来给他,逗他说:“小也想娘娘吗?”

月阙一家人的名字都很奇怪,非翊这个名字是原学士冥思苦想出来的,解释非常生僻奥涩,原家人就都以了解到这是个吉利的名字为满足。当爹的月阙总随口叫儿子“非也,非也”,从此“小也”这个名字广为流传,俨然成为小名。不敢让小小的孩子叫月筝姑姑,于是“娘娘”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就被原家用来代替“姑姑”一词了。

逗着小也,月筝眼角抽搐地瞥着坐在旁边喝着冰茉莉茶鬼鬼祟祟一眼一眼盯着她看的小也妈。“又怎么了?”月筝没好气地问这个被她哥同化得越来越不靠谱的嫂子。

骆小二的眼神又猥琐了几分,探问道:“很‘累’啊?”

当着侄子,月筝立刻受不了了,剜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妈的也不避讳儿子,先十分娇羞地推卸了下责任,袅袅婷婷地说:“其实也不是我想问的,是婆婆想知道。京城到处都在传,婆婆也很烦心。”

月筝右眼开始狂跳,有了非常不祥的预感。小也妈美目纯真地一瞪,“他真的只对你能行,对其他女人都‘振奋’不起来啊?”

小也也跟着瞪大眼,茫然看着姑妈,好像也等着她回答似的,月筝顿时招架不住,高声喊瑞十把小也带到外面玩。

“唉,都嫁了人了。”小也妈还眨着眼,似乎觉得月筝的羞涩十分矫情,放下茶杯又来了一句:“这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月筝努力平服着自己的呼吸,“我也搞不太清!”这倒是句实话。

骆小二点头,“果然是真的。”

月筝气噎,什么就是真的了?!骆小二面色戚戚地安慰说:“你不用担心,月阙传信问过师父的,医书上也记载过这种情况。男人的那个问题,多数是心理原因,他大概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所以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内疚压住了□,就不行了。”

月筝这回连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们竟然捕风捉影就去问了师父?千里传信就问这个?!“嫂子……”她咬牙切齿。

骆小二浑然不觉,还从理论角度继续分析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又欢喜又没压力,所以就行了。”

“嫂子……”

“唉,唉。”骆小二瞥着月筝白里泛青的脸色,诡异地唏嘘,“宠冠后宫……看来也是个体力活儿,身兼数职啊。”

月筝的血管彻底爆裂了,以前月阙就对她和凤璘的闺房事很“关注”,娶个老婆也有过之无不及!

“奇怪啊!”骆小二陷入深深迷惑,“他把整个后宫的‘雨露’都浇灌到你身上了,怎么小半年来你还没消息哪?婆婆都有点儿担心了。”

“……”月筝紧握拳头,从牙缝里冷飕飕地往外挤话,“用不用再去问问师父啊?”

“嗯嗯。”骆小二极力赞同这个提议,连连点头。

就在月筝要跳起来轰她出去的时候,凤璘一手一个拉着隆安和小也从外面进来,瞧了瞧月筝的脸色,有些犹疑:“聊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骆小二抢着说,还知道要避讳下隐私主角。

凤璘笑笑,低头地看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微笑道:“下次,可不能去爬那么高的树了。”隆安很喜欢小也,只要得知他进宫一定会找来和他一起玩耍。有些老实的隆安一碰见小也,总是会一反常态地做出些极为调皮的举动,大概他身边缺少像小也这样生机勃勃的玩伴才显得有些内向。

月筝看见他的笑容,心里重重一顿,不可否认凤璘是个好父亲,即便理政再累,每天都要抽时间和孩子们见一面。或许怕她心中有刺,他很少把孩子领到曦凤宫来,都在乾安殿陪他们。有一次她路过的时候看见他在树下给雅宁念故事,惊讶得忘记自己本该傲兀离开。

第一次知晓他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时候,她更深地鄙夷了他的虚伪,也口气恶毒地讥嘲了他。她早就发现了凤璘对付她的新策略,就是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只是微笑着听,不生气也不解释。她把这没火性的样子归结为他的“病症”。或许当初宽容了隽祁的孩子,她如果真的恨凤璘,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她生气的不过是他的虚伪。看他疼爱孩子的样子,她心里竟一下子又酸又疼,或许这就是他从小期待而没得到的父爱。

“走,朕带你们去泉汤。”凤璘又拉着两个孩子去了偏殿,小也是最喜欢“娘娘”的大水池的,每次来都要在里面玩很久,也不怕热。两个孩子都非常欢喜,笑声从偏殿传出来,忙碌准备午膳的宫女太监们都跟着笑嘻嘻的。

骆嘉霖凑在月筝耳边,小声地说:“怎么看来,他也不是很讨厌。”月筝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