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个孩童,他眉目间已有了些日后睥睨天下的意味,长眉入鬓、目似寒星,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濡慕之情。

他微笑了笑,对那孩子招了招手:“无印,过来些。”

后来名动天下的魔尊夜无印,被他这么呼唤,乖巧之极地凑了上来,依偎在他身边。

夜无印还抬手摸了摸他的手,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关切:“沐叔叔,您的手还是好冷,父亲大人说您不能在外太久,会着凉。”

他微微笑着轻叹了声:“如此美景,自当以酒相敬才好,可惜…”

夜无印一本正经地说:“可惜您不能再饮酒。”

他听着笑了,抬手捏了捏眼前这个小家伙白嫩饱满的脸颊:“无印这么认真,越发像个小魔帝。”

夜无印眨了眨那双大眼睛,他相貌生得极好,眼睫蝶翼一般长,这么忽闪起来的时候,像个小仙子:“那是因为沐叔叔太不认真,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瞧着这孩子,笑得更柔和了些:“有无印在,沐叔叔不必操心太多。”

夜无印也深觉有理,点了点头道:“也对。”

夜无印说着,扬起了头看着他:“沐叔叔,您真不是我娘亲?”

这孩子也不知第几次拿这话来问过他了,他不由笑了笑:“无印,虽说魔修中也有男子产子,但我真的不是你娘亲。”

夜无印“哦”了声,神色中竟有些失望,接着又说:“父亲抱您回来的时候,我以为他终于把我娘亲找回来了。”

夜无印的生母,是一个辈位不高的道修,她和夜衾相恋后,又被素来花心的夜衾抛弃,那时她已怀了夜无印,却没告知夜衾,拼死将孩子生了下来。

夜无印自出生就带着魔气,她自然也被废除法力,赶出了师门。

夜衾知道她生了自己的骨肉,前去相认,她却意外硬气,不肯再跟夜衾和好,仅是将孩子留给了他,就自行离去。

她失了法力,和凡人相差无几,流落在外不过一两年,就死于贫病,至死也都没有再见夜衾。

这一段往事太过辛酸,夜衾从来没告诉过夜无印,只说他娘亲生了自己的气,至今在外游历未归,待夜无印法力大成,他娘亲自然就会回来看他。

因为这段话,夜无印从小就过于认真正经,每日闷头修炼,只为早日见到娘亲,连寻常孩子的顽劣都没有过一次。

他怜惜夜无印的身世,每次被夜无印追问自己是不是他娘亲时,也都没有否认得太断然,怕伤了他的心。

想必这孩子也是太过思念自己娘亲,才会把一个男子认作娘亲,频频追问。

他想着就又对这孩子温和地笑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夜无印缩在他怀中,看着他半响没眨眼睛,声音小小地说:“沐叔叔,你要做我娘亲的话就好了。”

他自然不会把这孩子气的话当真,笑着把他往怀中搂了搂,方要开口说话,丹田深处却蓦然泛起一阵蚀骨的刺痛。

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痛楚的漩涡抽走,他想抬指去摸眼前这惊慌失措的孩子的脸,却再也不能。

他能觉出泛着冰冷温度的血从自己唇边滑出,眼前的视野却一再昏暗模糊下去,终至变成一片黑暗。

这差不多算是青帝最后的记忆,他昏迷了三日,三日后在同一个回廊下,夜衾抱着他无力的身躯,想让他再看一眼他最爱的枫镜盛景,不巧那日却下了雪。

雪花覆盖了那些通红的枫叶,于是廊内和廊外,只剩下洁白无瑕的冰雪天地。

那天魔界罕见的大雪下了一整日,从清晨一直到日暮,青帝也耗尽了最后一丝真气。

当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视野时,听到身侧的挚友,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

他用尽全力,将手盖在他的手上,轻声说:“念卿,莫要怨恨人间…”

那是夜衾的字,除却他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原来魔帝夜衾竟有一个如此含情有意的字。

他的挚友握住了他的手,含悲的哽咽声中,带着无法遮掩的恨意:“可这人间如此不公,你从未做错任何事,偏要受此折磨…”

他不知该如何开解,仅剩的力气也只够他轻声再说出一句:“苍生无辜,你若不救他们,就再无人能够。”

夜衾久久没有回应,他也在这静谧的落雪声中,合上了双目,就此归于沉寂。

夜衾终归没有答应他的临终嘱托,不仅没有救世,反而用两人寻来准备用作探明地脉异变根源的法宝琉璃镜,当做了容纳他魂魄血肉的容器,耗尽法力助他重塑形神,再回人世。

也正是因此,那些魔修才会趁着夜衾尚未恢复法力时,将他逼死在魔宫中,令年幼的夜无印流落在外。

到了顾清岚的那个年代,魔尊夜无印已成名多年,以残暴不仁、嗜杀成性闻名于世。

夜无印当年隐姓埋名在道修中蛰伏多年,拜师修炼,一旦功力大成,即杀尽师门尊长,反叛而出。

他重回魔界,也是杀尽当年曾参与谋反的魔修,连仇人的稚子幼女都不放过。

他和妻子月樱,则更像是利益联姻而非真心相爱,在和月樱成亲后,他逼死月樱之父月华天,继承了月华天的部众法宝,自此在魔修中成为万人之上。

这多年暴行也终遭反噬,魔界众修就如同当年对付夜衾一般,趁月樱难产,夜无印耗费法力助妻产子时,将他和月樱一起诛杀在月华殿中。

当年身在云泽山的顾清岚听到这消息,也不过是感慨此人作恶多端,终究自食其果。

如今他继承了青帝记忆,见过了那个少年持重,懂事乖巧的夜无印,却不由会想,若是当年他复生之后,就恢复了青帝的记忆,前去和夜无印相认,劝阻他不要再行恶事,善待部众妻子,他会不会就不会有此后的惨烈结局?

路铭心也不会自出生起就失去父母,不能享天伦之乐,不会在被路之遥收养后,还给路家招来满门尽灭的惨祸。

这么多年来的往事,因果相牵,环环相扣,如同一张密布的命运之网,所谓一步走错,步步皆错。

他咳了几声,才从沉沉的梦中醒来,耳边听到的是路铭心惊慌的声音:“师尊?”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熟悉的秀丽眉目,却对她微勾了唇角,轻声说:“无印…”

路铭心慌着去擦他唇边涌出的鲜血,无瑕留心他唤了什么,带着哭腔喊:“师尊,师尊?”

他定了定神,这才从青帝的神识中脱出,忆起往昔之事已不可追,眼前已成年的路铭心,才是他如今的徒儿。

他忙运功压下因心情激荡而翻涌的血气,咳了声抬手摸了摸路铭心的脸颊,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路铭心本来陪他睡了一夜,待到天亮时,却发觉他突然面色霜白,呼吸急促,咳着醒来后又吐了血,吓得魂都又要飞了,忙抱着他说:“师尊,我们去喊连谷主过来吧?”

顾清岚摇了摇头,神思渐渐清明起来,对她笑了笑:“不用,我只是记起来一些旧事。”

青帝怕是还对他隐瞒了些关节吧,虽说那一缕神识是融进了他的魂魄,但青帝千载来修行的神识,道心是何等强韧坚定?

与之相比,这个名为“顾清岚”的神识,实在过于稚嫩,或许他稍不留神,就会被青帝的神识吞没,从此“顾清岚”就将不复存在。

可若带着两世的记忆,他又怎么能分清自己到底是青帝,还是顾清岚?

他想着,就望着路铭心那有几分肖似夜无印的眉目轻叹了声。

他如今也知道,青帝至死未动凡心,临终一刻,胸怀中也仍是天下芸芸众生。

而顾清岚,却早在四十多年前的独首山上,就以云风之身,对自己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

若是“顾清岚”不复存在,那么于他修道一途,定是好事,他的心魔也不堪自破,来日追上青帝昔年的修为法力,甚至再度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如今他却会想,若是“顾清岚”不在了,那么路铭心又该当如何?

会不会像曾经的夜无印一般,仇恨天地万物,犯下无数杀孽,无心无情地过完一生。

那他又…如何忍心?

路铭心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带着淡淡的悲悯望向自己,她直觉认为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慌乱之下,忙凑上去吻他。

温热的双唇印上他微凉的薄唇,路铭心觉察到他并未拒绝,反而在顿了片刻后,就又温柔之极地回吻了她,心里顿时长长出了口气。

她一边被吻得极为舒服,一边又想师尊这一时冷一时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日后一定要时时多亲他几遍,好叫他不要再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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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少年夜粑粑:沐叔叔一定是我娘亲,你们害死我娘亲!

众道修:…

成年夜粑粑:你们这些宵小,害死我沐叔叔!

众道修:怎么不说你娘亲了?

李大哥:总觉得路丫头这智商有几分随爹。

顾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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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亲地雷么么哒(づ ̄3 ̄)づ:月末

还有多谢营养液么么哒(づ ̄3 ̄)づ:(智障马)其实是男神木马+10

40、第十章 夜雪(2) ...

路铭心被那个吻安抚了一阵,心满意足地不再追问。

顾清岚起身之后,却就要再去兰残和樊昭璟住着的那间竹舍。

李靳看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当然不放心:“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赶这一两天,你还是调息几日,再以图后事。”

顾清岚看着他,微勾了淡白的薄唇:“其他事尚可多等几日,但你师妹樊真人却等不了一两日了。”

他说着轻叹了声:“樊真人已是剑灵之体,你不要说你没有看出。”

所谓剑灵之体,是修士脱离肉身,将自身魂魄法力注入佩剑之中,说是剑灵,却不过也就是一缕孤魂而已,待到法力用尽,也还是消散于天地间的下场。

所以剑灵之体算是修士的最后保命手段,也是修士佩剑被如此重视的原因——谁知道哪把看起来不起眼的佩剑中,说不准还藏着原主的剑灵之体。

剑灵之体虽说早晚要消散,也无法再修炼法力,法力反而会随着活动消耗,早晚有用尽的危险,但还是能照旧行动,若是维持好了,用个几十年也不在话下,同再活几十年没什么差别。

樊昭璟既然已是剑灵之体,她肉身现在何处不言自喻,大半已在逃亡中被人杀害。

李靳愣了片刻,叹了口气:“若是早知如此,我下山时就带着她了,也让她免去杀身之祸。”

顾清岚却摇了摇头:“你先前说得不错,你下山时并不知樊真人是否也同那些人勾结,若是带上了她,却发现她是包藏祸心之徒,那时不也一样后悔?”

他说着微顿了顿,才又说:“我们做的许多事,也只能在当时不能算错而已,后来如何,怪只怪天意弄人,世事无常。”

他这番话并不像是只对樊昭璟的事,更像也带了其他感慨。

李靳听着又叹了声,也不再劝阻他前去。

他们一行又来到兰残和樊昭璟的那间竹舍时,看到兰残还在回廊下躺着,让樊昭璟抱着他,喂他喝茶。

这人也真是得寸进尺,虽说他伤重,但顾清岚帮他调理过后,他其实已好得多了,起码不用再随时随地歪着要别人伺候。

但他却还是非要躺进樊昭璟怀里撒娇,把病弱权当情趣来玩。

李靳身为樊昭璟的师兄,一看到他这样,自然来气,抬手挥了挥:“昭璟也不剩多少法力,你别压着她了。”

兰残横了他一眼,半点不动:“反正我和昭璟就是命苦,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温存一些,也还是碍着别人的眼了。”

他这还扮起可怜来了,李靳深觉这厮比路铭心段位高多了,路铭心只是来硬的,他却是软硬兼施会扮可怜又会掐命脉,每每吵嘴,自己定要给他一句话堵得气死。

顾清岚对樊昭璟抬手作揖:“昨日多谢樊真人出手相助。”

樊昭璟抱着兰残不便起身,也还是低头躬身还礼:“同道相助,自是应当,顾真人不必客气。”

话虽这么说,她的剑灵之体本就在逃命奔波中没剩下多少法力,昨天又为了助顾清岚调息,毫不悭吝地将真气输入,此时也不知还能撑上几日。

若不是如此,顾清岚也不会急着赶来救她。

顾清岚对她笑了笑,又说:“昨日我刚接受青帝法术和记忆,自顾无暇。昨夜我将那些梳理了一番,想起青帝的法术中,有一式可助剑灵之体重塑血肉,不知樊真人可否愿意一试?”

他话音刚落,樊昭璟还没怎样,兰残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连病美人也不装了,紧盯着他声音发颤:“顾真人此话,可是真的?”

顾清岚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不假…不过此法却需借用一些玉生草,不过隙谷向来奇花异草众多,玉生草怕也是不缺。”

说起来当年朔元真人替他塑出云风那个傀儡体时,用得也是相似的法术,只不过朔元真人尚需借住他本身精血,才可塑出云风。

青帝的法术,却仅凭魂魄,即可塑出血肉,又精进了一层。

顾清岚说着又顿了顿:“不过这却也还是傀儡之体,仅能放置魂魄,樊真人的灵根也在原本的身躯中一道被毁,重塑之后,樊真人的法力也仍是不能再精进。”

樊昭璟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自我对他动心那日起,道心已毁,原就不再想什么渡劫飞升,能和他多厮守一日,已算天见可怜。”

樊昭璟虽已和兰残患难与共,也亲密无间,但她性子刚硬冷淡,还从未说过这种深情话语,兰残听着,就握着她的手,将她搂进了怀中,声音发颤:“阿璟…”

他们二人相处,从来都是兰残赖在她怀中,这还是樊昭璟第一次被这人不由分说搂进怀里,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也还是抱着他拍了拍他脊背,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兰残抱着樊昭璟,却抬头看着顾清岚,神色有些怪异,欲言又止,不过却还是没说什么。

顾清岚施法需要玉生草,莫祁和路铭心就去请了连月夙。

本以为就算隙谷灵草众多,借一些玉生草也不会太容易,不想连月夙听完二话不说拿了几株出来,还喊上尹苓和几个隙谷的医修,一起浩浩荡荡过来。

说是魂魄重塑血肉之术早已失传多年,难得一见,有如此好的机会,一定要观摩研习一番。

于是顾清岚就要在这几双求知若渴的双眼注视下施展秘术,他原就不欲藏私,倒也没说什么。

顾清岚先在地上以木系法术布下阵法,再让樊昭璟和她寄存魂魄的佩剑进来,两人盘膝相对而坐。

莫祁昨夜已被李靳告知顾清岚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法术,今日又看他施展秘法,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术法奇观,但木系法术却一直不是以绚烂华丽著称,而以实用质朴为主。

只见阵法上焕发出绿色光芒,兼有一道道光芒组成的咒符升起,除此之外,却再无其他,连声息都没有丝毫。

连月夙和隙谷的那些医修却一看那阵法就双目发光,甚至掏出纸笔来飞快将那些浮现的咒符抄写描画下来,那认真的样子,跟听先生授课没什么两样。

这施法的过程看得出来颇耗法力,用时也漫长,自清晨到午后,四五个时辰之间,他们能看到那几株被摆好的玉生草先是逐渐生出骨骼血肉,那些血肉又幻化成胎儿形状,再一点点成长,犹如数十年光阴在那傀儡上一一展现。

终于,阵法中符文消散,那傀儡生长成了樊昭璟现在的模样,绿光缓慢褪去,最后一刻,是樊昭璟的剑灵之体,蓦然化成一道光影,被收入了傀儡之中。

那傀儡是女体,又□□,兰残在旁边看着暗自着急,等阵法一退,就冲上去将自己早就脱下的外衣披了上去,遮住了不让人再看。

路铭心早就看着顾清岚又恢复了苍白如雪的脸色暗暗着急,等到阵法消退,当然是冲上去扶住顾清岚。

好在顾清岚虽脸色苍白无比,身子也脱力得厉害,却也没有吐血,只是靠在路铭心肩上闭目缓了一缓,就撑着笑了一笑:“兰尊主身上的伤病,我却无力再相助治疗,不过有樊真人相伴,还有连谷主在,想必也不用我再操心。”

兰残的伤势确实重,法力也都被打散,但他灵根金丹还在,要想再修炼恢复旧观也不是太难。

只不过先前樊昭璟随时可能消散,他早存了殉情之心,随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并不爱惜。

如今樊昭璟能活下去,他也当然能陪她到寿数终了,顾清岚确实说在了症结上。

兰残拥着怀中失而复得的人,转过脸去,在众人都看不到地方,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他再转回头看着顾清岚和路铭心,抿唇似下定了决心般说:“顾真人,我这里却还有一个人,也是剑灵之体,不知顾真人愿不愿见他。”

兰残神色难得如此郑重,顾清岚看了他,预感到什么,心中一颤,低声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