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岚咳了咳,还是没忍住,拿起枕边的锦帕,堵住口将先前压着的那些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知道他忍得久了,心疼得很,凑过去将锦帕接过来,又用袖子擦掉他额上的虚汗。

顾清岚缓了一阵,抬眼看着她,对她微笑了笑:“心儿,你见了你父亲,是不是开心?”

路铭心老实地点了点头:“自然开心的…”

她说着顿了顿:“我自幼就没有了爹娘,虽说一入修真之道,就不再是世俗之人,但我每当看到别人有爹娘,也是会有几分羡慕的…譬如燕二那样的,哪怕他总抱怨爹娘待他不好,但有和没有,毕竟不同。”

顾清岚看着她,怜惜渐起,抬手摸着她的脸颊,柔和地对她笑笑:“我先前因为玄冰心法的缘故,待人太冷了些,也苦了你。”

路铭心在他掌心蹭了蹭,摇了摇头说:“师尊待我好不好,只要有心就能感觉得到…我只后悔当年我年少轻狂,错信了奸人,又因云风的事跟师尊生了隔阂,最终铸成大错。”

当年她错杀顾清岚的事,顾清岚已不再去提了,她却犹自念念不忘,每每都要拿出来自我折磨一番。

顾清岚本不欲再说,却还有一个关节,需问她明白:“心儿,当年怂恿你那人,除却汲怀生之外,是否还有月沧澜?”

听到这个名字,路铭心却身子一抖,答案不言而喻。

路铭心忙看着他,又要解释:“师尊,月沧澜说他是我亲舅舅,又能拿出娘亲的信物,还做了个似模似样的书信,上面字迹跟您的手书难辨真假,他说这是师尊您昔日写给我爹的…”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轻叹了声:“让我猜一猜…那封书信上,可否是说我苦于冰系灵根的变异隐患,想要寻个真火灵根之人双修弥补?”

关于路铭心为何会下狠手杀他,他想过许多关节,来回推敲,因云风一事她对他生了怨恨,可以说是师徒离心,但也绝不至于就让她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

他不愿回忆起路铭心当初杀他取丹时的神态和话语,却不得不反复去想,想来想去,能确认的,是那时的路铭心,在狠毒之下,怀着的是滔天恨意。

仿佛她并不是在做什么错事,也不以杀师为耻,因为她是在报复着什么令她痛恨之极的人。

他自忖从未做过什么令路铭心憎恨自己若此的事,那么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时有人嫁祸诬陷于他,令路铭心深信他是个外表假仁假义,实则恶毒虚伪的人。

而路铭心若只是要杀他,那时他真气紊乱走火入魔后,在他人看来已必死无疑,没必要再做其他的事。

路铭心会掏他金丹,不是为了确信要杀死他,而是为了报复他…报复他多年处心积虑养大她,图谋的却是她的金丹。

路铭心听他淡淡说出那些话语,却犹如见到了什么噩梦降临,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却又不舍得从他掌心离开,拼命摇了摇头,泪水已从眼中滑了出来:“师尊,我错了…我不该那么揣测你,你明明从未想要我的金丹,你只是为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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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夜粑粑:生杀予夺,尽在我手!

路美女:睡师尊,睡师尊!

李大哥:看,夜家就是这么堕落的…

顾先森:…

43、第十章 夜雪(5) ...

顾清岚望着她,却只微微笑了笑,轻摇了摇头说:“心儿,你不必激动,我不是要怪你,只是其中有些事,须得弄个明白。”

他说着,闭上眼理了下思绪:“月沧澜会想要我死,还要你将我尸身送给他们,必是知道了些什么…可魔帝复活青帝这件事,连你父亲都瞒着,必不会透露给他,那么是什么人,能知晓我是青帝重生,又希望这天下大乱,他好从中获利…”

他专心思虑,就又咳了几声,将之前堵着的残血又咳出来了一些。

路铭心以为他又伤了神,忙那手帕去擦,又垂泪看着他:“师尊,都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管当年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顾清岚看着她又笑笑,轻叹口气:“你准备怎样给我交代?去杀了月沧澜?”

路铭心抿了唇不语,看那样子必是给说中了心事。

顾清岚就知她那点打算,笑了一笑:“心儿,你能杀汲怀生,也不过是因他虽练毒厉害,修为却相较其余六尊差了一截。你当年赢他,已属侥幸。哪怕是现今你的修为,要杀月沧澜也是九死一生,你想过没有?”

路铭心不服气地瞥了下嘴:“要杀他总有办法,他害了师尊,害我这么多年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定要杀了他报仇。”

她自小就这么死倔,顾清岚知道这时他如果让她放弃这个念头,她大半也会嘴上答应起来,过后却不知背地里又做些什么。

他用手指轻揉了揉额头,干脆又问她:“这些年来,你同月沧澜还有没有过联络?”

路铭心顿了顿,小声说:“我杀了汲怀生后,他看计划败露,将黑锅都推到了汲怀生头上,却仍是想用那套血脉亲情的来骗我,我也就跟他虚与委蛇下去了。”

她的步步选择,倒还真不出顾清岚意外,他看着这丫头长大,路铭心又一贯不是城府太深人,什么都写在脸上。

若说她有什么让他意外,也不过是她最后竟会弑师取丹。

他想着就微弯唇角,低叹了声:“怪不得那两三年来,你每次见我都匆匆来去,不肯在我房中多留一刻…想必是怕我勉强你做些不雅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路铭心就忙握住他的手,凑过去在他唇边吻:“就算是勉强,也是我勉强师尊,师尊又怎么会勉强我…”

她说着,还忙表功般说:“师尊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跟师尊双修,是我自己愿意的,一点都不勉强。”

她还真是说得好听,看她那猴急的样子,何止是不勉强,简直是心向往之。

顾清岚还没答应她什么,她都能亲亲摸摸没完没了,若真答应了,她还不知会不会上天。

顾清岚都给她气笑了,抓住了她又要开始乱摸的手:“有灵根隐患的是你,并不是我,我灵根好得很,不需要双修。”

路铭心“哦”了声,突然又停下手来开始伤心:“汲怀生当年骗我,说师尊身子时时不好,是因为灵根缺陷的缘故…其实师尊身子不好,却是为了给我弥补灵根缺陷,耗费自己的灵力和法力。师尊那么对我,我却对师尊生疑…我真是罪该万死…”

顾清岚看她一时胡闹一时又要哭,暗暗头疼,只得出言安抚:“当年也是我太过冷淡,没同你解释过这些事情…”

他当年的性子,确实也太冰了些,路铭心小时候倒还好,小孩子大都乖乖的,日日在他怀中像个小猫,偶尔伸伸爪子,也无伤大雅。

待到路铭心大了些,却如个要离巢的小鹰,开始不服管教,他们又男女有别,有许多事他不方便去管,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看着两人渐渐无话可说。

若不是如此,他当年也不会以云风的身份和她相见时,才觉得轻松自在一些,也更容易同她说几句话。

路铭心看着他,却又想到了什么,一定要同他解释,紧握着他的手说:“师尊,当年地魔用魔气蒙蔽了我五感,令我看到云风和他一起跌到地隙去了…等我杀了汲怀生后,才知道原来你用云风之身同我说过了,你就是我师尊。”

这一节却是她不说出来,顾清岚也无法猜到,他微愣了片刻就道:“此事地魔也曾参与其中?”

当年的事,原本他就觉得诸多蹊跷曲折,若不是有人设计有意为之,那也太过巧合。

如今听到地魔也曾在其中插了一脚,他才想到也许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试炼大会,并不如他和李靳之前想得那般,只是意外出事。

路铭心却压根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就一心一意握着他的手说:“师尊,我当年真的不知道云风就是师尊,若我知道,我一定…”

顾清岚回过了神看着她,微微一笑接了下去:“你一定当面质问我,问我为何要骗你?”

当年云风之事过后,他确实以为路铭心听到了他的那句话,却恼他以云风的身份欺骗她,才会令她对自己更加疏远,并未想过其中还有这些关节。

后来兰残提起来那些事,路铭心慌着解释说她当时还不知云风就是他,他才觉得里面有些怪异,准备寻个机会细问,正好路铭心自己辩解,让他更清楚了些。

路铭心连忙拼命摇头:“我一定欣喜若狂,这就上山去寻师尊…”

她这些年对顾清岚的情意,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若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当初见了云风,就一见如故,乃至一头栽了进去倾心恋慕。

而若那人不是云风,是同辈中的什么少年修士,她却从来不屑一顾,没起过丝毫旖旎之心。

她后来想了许多,也总算是明白,她喜爱云风,是因云风处处皆像顾清岚,却又不是顾清岚。

她对师尊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因顾清岚性子清冷,她平日并不敢表露,却都可在云风身上倾泻出来,因而她才一见云风,就立时沉醉其中。

她事后也想过,若是当时她听到了那句话,知道云风就是顾清岚,她又会如何?

她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她竟不会有半点抗拒,只会觉得自己幸运之至,即刻就飞奔回寒疏峰去找顾清岚,问他用云风之身答应过要陪她,做她道侣,是不是还算数。

可等她将一切都想明白的时候,顾清岚已经睡去了多年,她只有一具肉身,遍寻他魂魄不到,也不知何时才能将他复活。

只能日日在冰室里,对着他无知无觉的身子一遍遍回忆他生时的样子,回忆他曾对她柔和微笑,指尖带着温度划过她的脸颊,而不是这般冰冷。

李靳说她疯了三十多年,她也确实如此,若顾清岚再不醒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要疯成什么样子。

顾清岚看她说着,又暗自垂泪,将他的手握住了放在唇边一直蹭一直吻。

他拿她这种样子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看着她说:“你若还同月沧澜联络,想必魔修中也有你的人,若我需要用到他们时,还望你不要藏私。”

路铭心正准备一路从他的手上,再吻到唇边领口里去,猛地听到这一句,顿时清醒了不少,连忙表忠心:“我的人就是师尊的人,师尊随时吩咐。”

顾清岚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头顶,如同摸着一只乖巧的小猫:“这就好。”

路铭心忙乖乖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讨他欢心,隔了一阵,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师尊现在这样,她往后若想在师尊这里讨点便宜,真是难如登天。

顾清岚为樊昭璟重塑肉体,确实折损颇大,这一调息,就用去了三日。

三日后他结束调息,路铭心已同自己老爹厮混得熟了。

这两个一大一小的混世魔王聚在一起,没少惹出乱子,短短三日间,就烧了隙谷两座竹舍,将尹苓那只名为“小雪”的异齿雪鸮逮了四五次过来玩。

连月夙每日听自己手下那些修士过来告状,听得头都大了,顾清岚才刚醒来,他就忙差了尹苓过来,带了一堆灵丹妙药,那意思很明显,要割点肉好送瘟神。

他们一行确实不好在这里久留,顾清岚也没客气,将那些东西都笑纳了,前去跟连月夙辞行。

连月夙还是在那池碧水前坐着,倒没说什么,只说了两句:“望顾真人大事既定,来年还能再来隙谷,教我们些青帝的法术。”

他这句话,听起来是要求,却已含了另一层意思,是希望顾清岚此番可以保住性命,来日还能再见。

顾清岚笑着答应下来,连月夙就又说了第二句:“北境地处偏远,群兽也已异变,大陆中央怕是更难分说,如此天灾之下,安有完卵,惟愿天道沧桑,怜悯众生。”

顾清岚也笑了一笑:“天行失道,自然以命抗之,拨乱反正,方有生机。”

连月夙默然不语,隔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那我就祝顾真人旗开得胜。”

路铭心这时还不知顾清岚那句“以命抗之”,会做到何等地步,她只知这日天气正晴好,阳光洒在眼前这人的白衣之上,照见他唇边浅淡笑意,如昙花梦影,过目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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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路美女:师尊,我可以陪你双修!

顾先森:…不用。

路美女:师尊,那你陪我双修!

顾先森:…

李大哥:每天都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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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亲们地雷(づ ̄3 ̄)づ:月末、dingdingwood、湖湖、流星雨的城堡扔、遇水

44、第十一章 有信(1) ...

这又是在梦中,但这次顾清岚却发觉他并不是在青帝的记忆中,而是他自己的。

他眼前是寒疏峰被了层层积雪的紫竹林,霜雪压弯了那些修长的枝叶,沉沉地堆积成黑白相应的一片天地。

雪花仍旧纷纷扬扬落下,他站在这竹林前的回廊下,静对这一方庭院。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她走近过来,在他身后几尺外的地方站定,清脆地开口:“徒儿已自掌教师兄处领命,今日下山历练,特向师尊辞行。”

他转回身,垂眸看向她,也不知从何日起,她在他面前除了这些恭敬却疏离的说辞,再也无话。

他按照先前的惯例,轻声叮嘱:“此去小心行事,不可贪功。”

她垂着头应了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下颌绷了绷,显是不以为意。

他有心再说,却知她大半听着不耐烦,更不会记住,就顿了片刻,将手中的一个小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你在山下用的凝冰丹,每日两颗,记得按时回山。”

她应了声,看着他的手,却并不上前靠近他,而是又咬牙绷紧了下颌。

他微顿了一下,抬手施了个小法术,那瓷瓶从他手中脱出,飞到她面前,她这才抬手接住,躬身行了一礼:“谢师尊。”

他压下喉间的咳嗽,开口说:“你退下吧。”

她又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开,仿佛他是什么令她厌恶至极的东西,多同他待上一刻,她就要不堪忍受。

他却一直没有转身,看着她纤细清丽的身影,从他面前走远。

他知道她已颇不耐烦同他见面,更是不愿走进他的卧室,所以知她要来辞行,干脆在外等她。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殿宇间,他才抬手掩住唇闷咳了几声,再看掌心时,已多了一团暗红血迹。

这记忆是在独首山试炼大会后,又过了一年还多。

她好像要将什么弥补起来一样,更加奋力修炼,为了平息她躁动的真气,每日所需的凝冰丹,也由原来的一颗增至两颗。

他终日闭关炼药,也仅能勉强支撑她所需,而自身的伤势亏空,却到了个危险的地步。

李靳曾来劝他,要他撒手不管,让她自己吃点亏,自然就知道厉害。

他却始终没有忍心,几次想对她开口,也在看到她冷漠厌烦的神色后就此作罢。

也就是在那天,他看着掌心的刺目血迹,开始想到,若是有一天,他终于支撑不下去陨落,那么她该怎么办?

他想了许久,心中蓦然冒出一个令他心惊的念头:若是他陨落前,将自己的金丹挖出为她所用,那么至少在数十年间,可保她平安无事。

他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惊骇,忙闭目命自己不要再想。

是了,这是他的记忆…他还记着他为了她,曾有过那么疯狂的念头。

这并不是一个师尊,对自己弟子该有的感情。

教导徒弟,要悉心督促、行为师表,却不能一味迁就溺爱,甚至赔上自己性命。

他记得他随后就去了冰室闭关清心,还没抬步,却又听到她清脆的声音。

她惊慌地喊着一声“师尊”,从回廊那端快步跑了过来。

那日不是如此的,那日她一去后再不复返,半个月后才回到寒疏峰上,向他禀明此番历练之事。

眼前的她却恍急地跑来抱住他的身子,握着他的手看了看他掌心的血迹,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师尊…我不知你…”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知道这已不是他的记忆了,而是他的心魔,却轻声开口说:“心儿,你为何那般对我?”

她提起头看他,慌乱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泪先流了下来:“师尊,我不知…”

他从未想过要质问她什么,她也已解释过太多次,月沧澜欺骗在先,汲怀生鼓动在后…他对她也并无丝毫怨恨,责罚她也未必会让他好受,但这一切,也仍止不住那些心伤。

他仍是不由会想,为何会是他?要一再忍受这些令人难堪的背叛?

眼前光影变幻,突然又到了另一处地界,他认得那些雾霭般郁郁葱葱的树木山峦,这是独首山。

他心生动摇,重新坠入了青帝的记忆中。

身侧是鼓噪的各路灵根法力,他正面对的,是自己多年来信赖器重的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