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路铭心才八岁,顾清岚已是十四岁的少年,性格天差地远,但竟相处的算得上和谐。

路铭心淘气得一会儿没看到她,她就要上树掏个鸟窝,顾清岚也没同她急过,最多拿本书,坐在树下安然等她掏完了下来。

他那时已颇有才名,那一年间路铭心的读书的功课,也都是他在教,他并未按照常例教她一些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反倒教了她许多兵法韬略,诸家杂学。

路铭心学这些也津津有味,常常授课完毕,还要缠着他问东问西。

那一年时光,也是他前半生中,仅有的可供回味的温暖记忆。

到了路铭心来到顾府的大半年后,她已和他亲密到同卧同食、形影不离。

那天她和他一起躺在花树下小憩,也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怎么,她突然翻身抱着他的腰,抬头看着她说:“清岚哥哥,我长大些就嫁给你,同我父亲母亲一般,我们永不分离,好不好?”

其实这之前顾盛也已同他说过,路将军近来已有了上门提亲的意思。

更何况这婚事承璇帝也有心撮合,若不然也不会不顾路铭心闺名清誉,下旨叫她住到顾府一年之久。

可他那时却微微顿住了,并未答应她,只是微笑了笑:“我只怕没有那样的福气…若心儿往后找到了想要同他一生一世的人,一定要来告诉我。”

他还记得那天,花树下的路铭心满脸困惑不解地趴在他胸前说:“可我只愿跟清岚哥哥在一起。”

他笑而未答,她年纪尚且幼小,他待她如兄妹、如师徒,却并无绮念。

更何况他自知难以长命百岁,又怎么舍得误她锦绣华年。

几日后他亲手酿了几坛酒,同她一起埋在那棵花树下,告诉她说若她长大后成亲,这几坛酒可以挖出作为他给她的贺礼。

她还是拉着他衣袖,固执说道:“我还是要同清岚哥哥成亲,旁人谁都不行。”

他无奈对她微微笑了笑,她就笑着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抬起手,替她抚开挡在眼前的乱发,擦掉她额上的汗滴。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撒娇地叫他:“清岚哥哥。”

那日有零落的花瓣从他们头顶飘落,空气中带着三月春风的暖意和花香。

他还记得那些日子,他常把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教她习字,她总是不安分地歪着头,用头顶去蹭他的下颌,他只能含笑无奈轻斥:“心儿,不要淘气。”

夜里他们会一起坐在回廊下,眼前是无边的月色和荷塘,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在她背上轻拍着,哄她睡觉。

当窗外飘起了雪花,银装素裹,他披着大氅坐在火炉前持卷看书,她趴在他手臂上,也探头过去看,小声嘀咕:“清岚哥哥总看这么难的书,我都看不懂。”

他微放下书卷,对她笑着摇头叹息:“谁让你总不肯用功?”

这一切,因路铭心在顾宅中不慎落水,发着高烧被送回路将军府上戛然而止。

她高烧几日不退,路将军恼顾府照顾不周,不准他入内探望。

他也说不清楚为何她日日玩耍的那块太湖石会突然折断,致使她掉入水中,只能黯然在外守着等候。

几日后她终于退烧,却因磕到了头,对这一两年间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见了他也只记得他教自己念过几次书,不记得其他之事。

他见她不再依赖自己,就悄然告辞,此后数年也都没有再去过路将军府上。

路铭心在顾府时,本来也就年幼,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将当年的事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倒是被他教过的书并未忘记,日夜跟着父亲钻研兵道,年方十六就随父出征。

他本以为他此生同路铭心应是再无瓜葛,却也没想到,李靳在用御笔点了状元之后,又怜惜他体弱,常留他在宫中商讨政务。

李靳身为帝王,颇为敏锐通透,发觉他对路家的军报格外关心一些,又想到他年少时自己父亲承璇帝的撮合,干脆不问他可否愿意,就下旨将路铭心赐婚于他。

他接到谕旨时也哑口无言,只觉荒唐无比,也很快知道路铭心果然拒不接旨,还连夜从路府中出逃,跑到交战前线,投身在将军莫祁麾下。

若在平时,李靳旨意都已下了,当然不好收场,但也碰巧北齐和南淮战火频起,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路铭心到了前线后也屡建战功。

李靳也就顺水推舟,说路爱卿以国家为重,婚事暂且可压后再说。

那之后两年,两国战事胶着,北齐虽胜了几场,占了几座城池,却也并未一举将南淮国击溃,反因将士折损不少,而深陷苦战之中。

他升任兵部侍郎,即向李靳请愿到前线督战。

他从京师离开那日,就未想过能够再生还故里,不过是一来报答君王知遇之恩,二来平息战乱,结束边境黎民之苦。

其中若说还有些什么私心,可能也就是他想要尽最后绵薄之力,能在自己有生之日,保她平安无恙。

只是他却也没想到,时隔十年再见,她不仅不记得一点旧日情谊,还反倒因宫外的那些无趣流言,对他如此厌恶痛恨。

顾清岚自梦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就看到窗外晨光满地,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这一觉着实睡了一整夜,连调息都没能来得及。

梦中之事犹如石块般沉沉压在他胸口,他按着胸前咳了几声,喉间果然泛上甜腥之气。

路铭心当然还在他身旁守着,听到他咳喘,就忙扶他坐起身:“师尊,你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助你打通经脉?”

顾清岚咳着摇了摇头,喉间血气翻涌,不过好歹被他勉强压了下去。

他想起来梦中见到的那个对他冷情鄙薄的路铭心,竟不知为何,又想到了三十六年前那个弑师掏丹的路铭心。

她们都是一般,对他多般猜忌轻视,心怀恨意又从不给他机会解释。

而他对着这样的她,也竟都只有无奈伤怀,并无怨恨责怪。

若无论大千世界中如何变幻,她都会误解于他,视他如恶人,将他性命看得轻若草芥…那么他又为何会这么护着她?

他想着,就抬手轻抚了抚路铭心的脸颊,微微笑了一笑:“心儿,你说我待你很好,可若我并未待你好过,你是否就不会对我假以辞色?”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路美女:师尊我错了…我有罪,嘤…

李大哥:科科,现在后悔了?晚了。

祁哥:顾真人勘破心魔就是勘破情劫了吧?

路美女:嘤…

燕二:喜闻乐见╮(╯_╰)╭

83、第十七章 金戈(5) ...

他醒来就说这个,路铭心自然是吓得够呛,忙握住他的手,胡乱在他唇边吻了几下:“就算师尊对我不好,我也会对师尊好的!”

顾清岚知道她又杯弓蛇影起来了,就温和对她笑笑:“心儿,你莫急,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轻叹了声:“若我并不是你的师尊,我们也从未相识…大半你也不会愿同我这样的人结交。”

路铭心听着就皱起了眉:“师尊你怎可这样说,我同云风也不并相识啊,可我仍是对他一见倾心,只因云风就是师尊。”

她说着总觉得不对,也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道:“哪怕是我贪慕师尊色相,也并不会不愿同师尊结交!”

她耍赖撒娇的时候太多了,可也从未敢说过自己恋慕师尊相貌,她怕那样显得太轻浮,会惹顾清岚不悦,如今被逼得没办法,这才说了出来。

顾清岚也是头次听说,不由失笑道:“我只当你不曾在意相貌。”

路铭心气得忙道:“怎么不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师尊本就极美,我爱师尊又有什么错!”

她说着,还颇有些气鼓鼓地道:“那李牛…李师伯,不也是爱师尊容貌,这才天天纠缠在师尊身边?许他贪恋美色,就不许我?师尊本就是我的!师尊同我在一起最久!”

看她越说越不像话,顾清岚也只能头疼地按了按额头,望着她笑笑:“我却无论徒儿生得丑如无盐还是貌若天仙,都一样疼爱怜惜。”

路铭心被堵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那要是我真丑得吓人,我小时师尊抱着我睡觉,半夜醒来看了一眼,岂不是要以为寝殿内混进了什么妖魔鬼怪?这怎么可以,这样的徒儿还不如拎出去扔掉算了。”

她倒也清楚自己天生丽质,小时就如粉妆玉砌的瓷娃娃一般可爱,顾清岚听她说得实在有趣,不由也笑了:“你倒真会贫嘴。”

路铭心胡说了半天,总算看他颜色稍霁,唇边一片温软笑意,那双深瞳中也如远山湖色,波光潋滟、不可方物,顿时有些心旌神摇,扑过去又胡乱吻了他一通。

还一定要将舌尖挤入他唇齿之间,深吻许久,这才作罢。

顾清岚原本苍白的脸色,也被她这么吻得带上了些许血色,将她推开了一些,叹息着笑道:“我不能再同你说些什么,总归说到后来,你就要这般胡闹。”

路铭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地仍旧往他颈边去蹭:“谁叫徒儿口拙嘴笨,说不过师尊,也不敢同师尊顶嘴,就只能如此表明心迹…”

她真是好一个不敢同师尊顶嘴,却敢对师尊上下其手、胡天胡地的乱亲。

顾清岚对她这无赖之状深自头疼,只能无奈笑笑:“好,算你聪明厉害。”

他们说了一阵才起身,路铭心照旧服侍顾清岚更衣,两人再一起出去。

紫昀就住顾清岚卧房旁的耳房内,他昨天被顾清岚支开去了伤兵营忙活到大半夜才能回来,看顾清岚房中熄了灯,只当自家公子已早早睡下,也未曾留意其他。

今天眼睁睁看着那疯丫头和自家公子一起从房中走了出来,顿时瞪大了双目,那神情简直要气结,瞠目结舌了许久,才怒骂道:“路将军不在意声名,我家公子的清誉可怎么办?”

他也真是气得狠了,竟口不择言起来:“我家公子从来冰清玉洁,竟一再被你们这些缠着他不放的败坏名声!到头来你们还要将污水泼到他头上去,叫他蒙受不白之冤!”

他说得气急败坏,显然不仅是在说路铭心,还有那个总是把顾清岚留宿在宫中,也不曾帮他澄清过的北齐皇帝李靳。

紫昀才刚骂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路铭心,只差扑上去咬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许尴尬的干咳,正是李靳本人走了进来,开口道:“我其实从未跟顾师…顾爱卿同塌而眠过,也不知是怎么传出那些谣言。”

他就算不说,这几人也清楚依着顾清岚的性情,只怕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元齐大陆和他两人一同游历江湖的时候,也不会跟他同卧,大半还是各自清修。

紫昀不知道李靳已来了,吓了一跳后,即刻俯身跪倒在地口中说:“小人罪该万死。”

他话虽这么说,脖子里青筋还梗着,显然他只是慑于李靳身份权势,并不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罪。

李靳自从来了后,虽然在宫中已被人跪得多了,但如今看着颇有些面熟的紫昀也跪拜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忙让他起身:“我是微服前来,不需拘泥礼数。”

紫昀也就顺势起来,也还低着头不去看李靳,却又侧目狠狠瞪了一眼路铭心。

路铭心像是要故意气他一样,转头继续对着顾清岚摇尾巴:“师尊要去莫师兄那里?要不要心儿给师尊泡茶?”

以往这些端茶送水照顾起居的事,当然都是身为顾清岚书童的紫昀一手操办的,如今却被路铭心生生抢了过去,紫昀当然又是一阵气急,却也没法子在李靳面前跟她吵起来,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偏偏这时顾清岚又对他温和开口道:“紫昀,你今日还去伤兵营帮忙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需你代劳。”

紫昀低头答应着,心中哀哀地想,自己这是在公子面前失宠了?竟是那疯丫头将自己的位置顶走了?

顾清岚虽看他可怜,却也无瑕顾及他的小心思,还是对李靳道:“李师兄,随我去见莫道友,这一两日之内就需出兵,免得贻误战机。”

李靳是独身一人去见他的,卫禀自然已经被莫祁唤醒了。

他们到了莫祁的营房中,就看到卫禀正抱着胸坐在椅子上,还在数落他师兄:“你说你一来就受伤,怎还是如此没用?”

莫祁也是冤枉得很:“我来之前这正主就受伤了,也不是我可以选的。”

卫禀还又“哼”了声,语气很不以为意:“受伤也就罢了,又为了把我堵在墙角逞强,这不伤上加伤?我看你还怎么带兵打仗。”

顾清岚听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莫道友确实不能带伤出阵。”

卫禀见了他们三人,这才起身抱了拳,神色有些尴尬地道:“顾真人。”

他尴尬得连李靳都没有去理,可能还是记得自己来了之后对李靳下跪的事,要知道修士已是方外之人,除却师尊之外,只跪天地,连父母都不用再跪,更别提其他人。

李靳倒也知道他会尴尬,笑了笑不去介意。

顾清岚让莫祁先坐下,又抬手凝聚起木系灵力,放在他伤口上替他止血。

这一次他务必要莫祁恢复完全,为了治疗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他脸色也自然苍白了几分,放下手抿唇轻咳了几声。

莫祁觉察到自己伤势已基本无虞,忙起身对他道谢:“烦劳顾真人,真是惭愧。”

顾清岚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到莫祁营房中的沙盘前,抬手指了指正中一点,开口道:“先前的兵势布局,是要一举攻下淮阴城,如今淮阴被围已有数月,若再等下去,反倒是北齐粮草接济不及,要深受其害。”

他指的那点淮阴城,也是元齐大陆淮阴城的位置,元齐大陆如今战乱四起,和这里倒有几分相似,淮阴城乃是中枢要道,也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

若攻下了淮阴城,则可长驱直入南淮国都金陵城,若攻不下,则往北是鞑靼族领地,往西南是高山天堑和西蜀国,无论从哪方看,行军难度都要远大于此。

他说着又道:“开战数年来,西蜀虽一直做壁上观,但他们也应清楚,南淮国被北齐攻占后,下一个北齐要攻占之地,不是百越就是西蜀。如今百越已和南淮达成联盟,若再加拖延下去,叫西蜀觉得北齐力有不逮,只怕也会顺势倒向南淮…那时却不是北齐要灭了南淮,而是这三国要一起反攻北齐。”

他说得不错,这场战役确实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李靳连连点头:“我这次先微服过来看一看顾师弟有没有事,若能攻下淮阴城,下一步北齐就应叫皇帝御驾亲征了,我也要亲自来前线督战。”

顾清岚看着他微弯了下唇,又对莫祁说道:“莫道友,你是军中大将,此次攻城胜败在此一举,还要烦请你亲自上阵。”

莫祁忙说:“那是自然,我责无旁贷。”

顾清岚看他们都无异议,就以手指着其中一点道:“此地是淮阴城外一处山崖,名为断风崖,入夜后方圆二十里内但有烟火,崖上都可看得清楚。

“心儿今日戌时三刻,要领一千弓箭手,五千骑兵在此守候,若莫道友带人攻城,这里西北十五里,和东南十里处,南淮还有两处军寨,各有两千余人马,若他们出兵过来接应,你要将之截下。”

他一贯不是多话的人,今天也仍旧是干脆利落、却又事无巨细,随着手指在沙盘中一一掠过,已经将这次的攻城布局讲了出来。

他说得紧凑,莫祁和路铭心也无暇顾及其他,忙在旁跟上他的话,将之记下来。

不过一炷香之久,他已经尽数讲完,低声咳了咳,说:“两位可都清楚?”

他都说得清楚,莫祁听着却暗暗心惊,他来之后自然也记起来这里原主的记忆,明白顾清岚的用兵之法,若用八个字囊括,那就是:细如毫发、滴水不露。

这样看似容易,其实战场局势却瞬息万变,他若给出如此行军之法,那就是已将诸方势力所有变数,全都推演得一清二楚,才可精细如斯,将一兵一卒都用到极处。

他暗暗佩服之余,也心道怪不得那个原主到了前线后,身子会损耗如此厉害,他本就有心疾,还用出这般心力,哪里会好得起来。

路铭心看到她师尊脸色又隐隐发白,忙去抱他身子:“师尊不需如此劳心劳力,等几日我们法力恢复多了,区区一个城池不在话下。”

顾清岚望了她一眼,叹息道:“琉璃镜将我们困在这里,又怎会让我们恢复太多法力。”

路铭心这几天自己运功,也知道他说得不假,这个大千世界中可供吸取的天地灵气实在也太少了些,她法力在经脉间游走,却又只能事倍功半地汇集起那么一点。

若说护体的真气可以修炼出来,倒是可以,但若要像他们在元齐大陆一样,挥手抬指毁城削山,那就万万不可能。

顾清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我就在这里,先祝两位将军旗开得胜。”

路铭心知道他是说笑,但看到他目光中微微光芒,透着信赖期许,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全身热血沸腾,凑上去先吻他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李大哥:这战前动员做得好啊,路丫头跟被打了鸡血一样…

老卫:师兄,我跟你一起上阵。

祁哥:好师弟!

老卫:免得你死了没人收尸。

祁哥:…

84、第十七章 金戈(6) ...

他们出阵之前,倒是燕夕鹤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柄折扇,一边摇着,一边施施然走进营房。

他恢复了往日的公子派头,连药箱也不曾带,自然就是也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