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日看起来那般厉害,要紧时刻却这般指望不了,李靳气得只想抬腿踹她一脚,却也不再耽搁,忙去叫人速速取来材料。

他在元齐大陆时的修为,设阵做法自然不用法器,挥手即来,如今却不得不像刚入门的修士一般,备下丹砂清水,在地上画下阵术。

他从大殿上赶来,连纯黑的朝服都没来得及脱下,这时也顾不上换衣,让左右侍从全都退下,关紧了这个院落的大门,任谁都不准出入。

顾清岚魂魄不知为何突然离体而去,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李靳就设了个四方招魂阵,尽力将他魂魄召回,再不济也要知晓魂魄去向。

李靳忙了许久,才撤了阵法,眼眸中暗云密布,骂了句:“混账东西。”

他面前的阵法中一片死寂,显然顾清岚魂魄已不在这个大千世界中,大半是被琉璃镜带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顾清岚上一刻正同路铭心看雪,下一刻就已到了另一处境地。

这里却是他曾颇为熟悉的另一处地方,枫叶如火,廊面似镜,簌簌的大雪将枫叶被上一层纯白,浓烈中更增几分清冷意味。

他看到这里,就轻叹了声,转过身望向那悄然站在他身后的人:“念卿,果然是你。”

那人一身墨色衣衫,垂在肩上的长发微微泛出火红光泽,正是昔日的魔帝夜衾,他也叹了声:“亦鸾,我果然还是骗不过你。”

顾清岚摇头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略想了下,琉璃镜最有可能认何人为主,想来也只想到你…更何况琉璃镜落入我手之时太过凑巧,若不是有人刻意促成,也不会如此。”

夜衾苦笑了声:“亦鸾所料不错,只不过虽然琉璃镜认我为主,但我却亦成了琉璃镜附庸,如今我连离开琉璃镜半步都做不到,也不能算作是琉璃镜的主人。”

顾清岚微顿了顿,又说:“让我猜上一猜,琉璃镜此前并无镜灵?”

夜衾点了点头,叹息道:“琉璃镜并非人力铸就,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元齐大陆的上界法器,它非善非恶,以吸食修士灵力魂魄为生,当年我偶得琉璃镜,想要为你重塑血肉魂魄,也进入了镜中一窥究竟。

“也就是如此,当我力竭身死之时,琉璃镜将我魂魄血肉也蚕食了进来,不过它法力却不足以压制我神魂,反叫我将之降服归为己用。”

他这番遭遇也着实离奇,元齐大陆处处流传着魔帝夜衾和琉璃镜的传说,却无人知道,琉璃镜和魔帝已混为一体。

顾清岚听到这里,已猜到了他重回人世的机缘,只怕也是来自于此:“若不是念卿将琉璃镜收服,我也不会在此重获新生?”

夜衾点头:“不过此事也赖朔元真人鼎力相助,那时我还未能完全控制琉璃镜,若不然叫它将吃下的魂魄血肉再吐出去,也是千难万难。”

顾清岚笑了一笑,轻声道:“念卿,我对尘世并无执念…你为我如此,叫我如何心安?”

夜衾潇洒一笑,仍是旧日魔帝的样子:“可我对你,却有执念。”

若是路铭心在此,听到这句恐怕要尖叫着跳起来挡在自家爷爷跟师尊之间了,可顾清岚却知夜衾的这个“执念”,无关风月。

夜衾轻叹了叹:“亦鸾,琉璃镜还有个功用,就是可联通形形□□的大千世界。这些年来,我困在其中,以镜灵之身见识过诸多人世红尘纷扰,越见得多,我也就越坚信当年我不惜代价将你重新拽回人间,乃是最明智之举。”

顾清岚望着他,还是摇了摇头,微弯了弯唇角:“只怕你却太过高估了我。”

夜衾亦是摇头:“亦鸾,你从不贪恋尘世中名望私欲,却大爱众生甘为雨露…这样的人,我历遍形形□□大千世界,也再未找到过。”

他说到这里,微顿了顿:“就如寻常修士若渡劫失败经脉被封,至多能支撑一时三刻,只因修士早已依赖灵力真气,一旦失去,被困于凡身肉体之中,苦痛煎熬兼之复原无望,无不欲速求解脱。

“你却能撑上数日之久,只因我曾化身对你说过,若你陨落,同你一起被困在此间的那五人也会被吞噬。”

顾清岚轻叹着:“惯于忍耐,却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夜衾仍是望着他,默然片刻后才道:“亦鸾,哪怕你再拖延,那具肉身也已到了极限,你可知我为何拉你前来?”

对此顾清岚也心中了然:“只怕是因我之寿数,也不过在一时三刻之间。”

夜衾点了头:“你的肉身本就得自琉璃镜,我无法再将其重塑,若此次你陨落,魂魄无依,琉璃镜却要将你魂魄吞噬,我亦不能再救你。”

顾清岚苦笑着摇头:“可我实在也突破不了心魔…如何处置同心儿的私情,我也早已想过千遍万遍,可无论是我想对她断情绝爱,还是想同她长相厮守,亦都无法将心魔消除。”

夜衾听到这里却笑了:“我也未曾历过情劫,这我也就无法为你解忧了。”

顾清岚看他说到这里,神色间带上了些揶揄味道,顿时就有些无奈和哭笑不得:“念卿,我需问你…是谁将琉璃镜放在独首山中的?”

夜衾既然被困在琉璃镜中,或许可以通过琉璃镜感知他们,却定然不能筹谋如此多的事,更何况暗箭伤人,一直都不是夜衾的行事之风。

因此琉璃镜必是被什么人放在独首山中,却并不是要将琉璃镜拱手想送,而是真的要困死他们。

只是那人也不曾想到,夜衾竟然藏身镜中成了镜灵。

夜衾“哈哈”笑了笑道:“确实是我借着七修子那老儿的气息,将你们引到了我面前,这才得了个机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不过这幕后之人,说起来也并不难猜…”

他说到这里,还微顿了顿:“在此世上,若你和李靳陨落,获益最大之人是谁?当年你我情交甚笃,光明正大,可如今道魔之间难道就没有臭味相投,暗中勾结之徒?”

他将话说到这里,已说得足够清楚,又“啧”了声道:“李靳那臭小子又设了个阵法唤你…你还是快些回去,来得久了,那具肉身可就真回不去了。”

他一语既了,竟不给半分空隙,顾清岚只觉胸前一痛,口中甜腥之气蔓延,再睁开眼时,已看到路铭心哭花了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路美女:我爷爷把我师尊拉走说话了…

李大哥:老东西真混账。

魔帝爷爷:臭小子说谁呢?

87、第十八章 静庭(3) ...

看她如此,顾清岚自然是想去安抚她,不过他喉间却实在堵了太多血气,只能先咳出去了一些,才轻声道:“心儿,莫急。”

路铭心哭得稀里哗啦,还抽噎着去擦他唇边的血迹,一边擦一边自己仍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清岚全身无力,胸中剧痛,也觉她这样子实在太不像话,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心儿…当年云风要陨落时,怎不见你哭成这样?”

路铭心努力抽气想要说话,果然又开始打嗝,她也知道自己哭得太没出息,却又怎么都忍不住,只能边哭边说:“那是因…云风若是陨落…我自然会去陪他…没什么好哭的…”

顾清岚听到这句又叹了叹,低声道:“所以你执意要随云风而去…连师尊都不顾了?”

路铭心又连忙摇头,哭着说:“自然不是,只是…只是那时眼里心中只有一个人,想不了其他太多。”

她还是说者无心,顾清岚听着却微怔了怔,眼里心中只有一人吗?他却从未对她这样过。

哪怕他对她倾心相护、百般筹谋,也并不是眼中只有她一人。

他还要想到许多,想云泽山的安危,想道修间的龌龊,想天地异变,天下苍生何其无辜。

他可以为她耗尽心血,若她遇险,要他以命换命,他也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要让他像她一样,除却一腔痴心之外再无他物,那就万万不能。

他想到这里,却觉胸中和周身经脉剧痛,他知道这是因他经脉中被封存的真气,终于开始了反噬。

就如三十六年前,路铭心下毒害他经脉逆行一般,真气自他丹田的金丹中不住外泄,在经脉间逆行横冲,叫他霎时间气力全无。

只是这时他连霜绝心法也无法运起,内腑痛如针刺刀绞,喉间亦是血气蔓延。

路铭心看他唇边突然又涌上大股鲜血,竟是来不及擦拭,就顺着下颌流入到他胸前衣襟之上。

李靳在旁看着,也吓得变了脸色,忙上前将手掌抵在他丹田之间,送入真气护住他的金丹。

但他全身真气逆行,金丹已被真气冲撞,裂出了细小缝隙,李靳的真气也犹如石沉大海,无丝毫用处。

他唇边鲜血涔涔而下,已几乎无法出声,也仍是看着她轻声开口:“心儿…我不许你随我…”

路铭心呆傻了一般看着他,脸上也仍挂着满脸泪痕,他觉她实在可怜,也又对她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看了一眼。

他能感到体内生气在飞速流逝,这一次却是再难回天,就转而望向了李靳,对他道:“李师兄…元齐之事,烦劳你们。”

李靳的手就放在他的丹田处,心惊地觉察到他金丹上裂痕越来越多,实是无可挽回,当此之时,也只能强忍悲痛,对他轻声道:“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顾清岚望着他,还想要将夜衾就是镜灵之事告知于他,也想说夜衾既然是镜灵,那他身死后,琉璃镜就会吞噬他们六人魂魄的说法,大半也只是夜衾用来留住他的托辞,而非真事。

他若真在这里身陨道消,夜衾只怕还会依照先前同李靳的说法,待他们助北齐一统天下,功德圆满之时,就放他们五人回到元齐大陆。

还有道修中确有人已同魔修勾结,欲图谋大事,他需小心行事,注意防范身边之人。

不过这些话却太长了些,他即使不去交待,李靳也会慢慢明白。

他只觉身子和神识都渐渐沉重,重得仿佛山岳倾塌,尽数倒在他身上,叫他连胸中一息之气也无法接续。

最后一眼,他仍是想要去再看一看她,看她是否又在哭泣,却实在抵挡不住浓黑袭来,无力坠入其中。

修士陨落之时的金丹碎裂之声,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就是如什么极薄的细小瓷器被打破了一般的一声脆响,隔着血肉传出来,还听得不慎分明。

李靳却觉此次这一声响,尤其让人心胆俱裂一些,甚至要响过当年他师尊绝圣真人陨落时,他听到的那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看他已轻合了双目,唇边仍血迹宛然,鲜血已将他胸前衣衫都染红了大片,那雪色的容颜却还是犹如寒疏峰上的玉白琉璃般,纤尘不染,洁净无垢。

那人蜿蜒铺洒在枕上的一头墨色长发,也自根部开始,一点点,又极快地,变作了通体银白。

仿佛是他已陨落,琉璃镜就不再将他外貌伪装,而是恢复了这具肉身的原本之态。

李靳能觉到他掌下那颗顾清岚独有的,通透如冰又带着春意新绿的金丹,渐渐又从碎块,再分崩离析,直至碎成细细粉尘,彻底消逝在了血肉之中。

房门又再一次被撞开,燕夕鹤破天荒自己提着药箱过来,还跑得有些气喘吁吁:“我在太医院听到了消息,李师伯怎不叫我?顾真人怎样了?”

李靳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手从那人的丹田处移开,哑声说:“顾师弟已陨落了。”

其实不用他说,燕夕鹤也已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胸前大片血迹直蔓延到床榻之上,早已生气全无。

李靳站起身,再开口时声音嘶哑依旧,却更多了几分决断:“燕公子,将你路师妹带走。”

自从方才听到顾清岚说的那句“不许随他”后,路铭心就呆呆坐在床边,这时也只懵懵懂懂望着床上的那人,仿佛也已失了魂魄。

燕夕鹤看她这样,心里一惊,又看到李靳对他使了个眼色,心中了然,指间悄悄藏了一枚银针,小心走近路铭心轻唤了声“路师妹”,手中银针就夹带着真气,刺入了她脑后的穴位之中。

路铭心毫不知反抗,被封了穴位身子一软,径直向后倒去,燕夕鹤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这才略松口气。

李靳对他摆了摆手:“将这丫头带去休息,尽量叫她多睡些时候…我好…”

他说到这里还是又自哽了一下,才能接上:“我好处理顾师弟的后事。”

上次顾清岚陨落,路铭心就占着尸身疯了那么多年,虽说她也一直想将顾清岚复活,可哪里有那许多年来,日日跟师尊已死的肉身耳鬓厮磨的道理。

这次若不趁着她尚且昏沉不知所措之时,将顾清岚的尸身好好安顿,要是让她又疯起来,那也太过难看了些。

燕夕鹤也知道轻重,忙将路铭心横抱起来,匆忙离开。

房中只剩下李靳,他才又呆立了半响,看了看床上那人,一掌击在身侧的灯台之上,竟将一座铜制灯台,生生震得簌簌碎裂,原地化为了一片粉粒。

他直至这时才哑声唤道:“顾师弟…”

话音刚落,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顾清岚并未远去,他坠入黑暗之中后,很快就又觉身子突然极轻,甚至比之前打坐修行入定之时,更为轻松无碍。

仿佛终于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任何外物可束缚己身,天地之大,任其遨游。

不过他却并未离开,他只是换做了一个局外人一般,自半空俯视着他刚抛下的那具肉身,还有因他逝去而悲痛的人。

他看到路铭心木然呆坐,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偏偏叫他觉得怜惜。

看到李靳强忍悲痛,安排他身后之事,直至无人看到,才在他尸身面前黯然落泪…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可看到李师兄的眼泪。

除却这个斗室之外,他却又能看到感到许多画面,譬如此时此刻,莫祁和卫禀已连夜驱马奔驰,到了离金陵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却也仍未赶到同他见最后一面。

譬如哪怕李靳屏退了所有侍从,但顾尚书病重之事也已悄然传遍了后宫,过不了多久,顾尚书已身故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开。

他想或许他魂魄已经被琉璃镜吞噬,化作了琉璃镜的一部分,可却不知为何,他魂魄竟未消散,还尚且有着神识。

他试着呼唤夜衾的神识,却得不到任何答复,也只能暂且如此。

上一次他陨落之后,对身后之事一概不知,再次醒来已是三十六年过去,这次他却能亲眼看着眼前的事。

他看到李靳在默默流泪之后,擦了眼泪命人送了温水衣物进来,又驱开所有人,亲自为他的尸身换下血衣,整理仪容。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陨落后,一般会由同门焚毁肉身,遍撒骨灰,只留下牌位供后辈祭拜即可。

但这里并不是元齐大陆,哪怕李靳想要按着修士的规矩来,也需顾及顾家的颜面和非议。

因此李靳也只能下旨,将他尸身暂且封棺在宫中停灵,留待来年厚葬于帝王寝陵之侧。

他知李靳如此安排,是怕修士尸身毕竟和凡人不同,若不焚毁,也不会如凡人肉身一般腐化,而是保持形貌不变,在数年后待残余在肉身中的灵力散尽,才会化为飞灰。

若让顾家将他带走安葬,只怕会被这些凡人看出诡谲之处。

顾清岚心中也明白,李靳只怕还是想,等他们从这个大千世界脱身时,他还是要将他尸身带上一起返回元齐大陆,到时也许可以再寻一株雪灵芝将他复活。

他感激李靳苦心,也明白上次他能被雪灵芝复活,是因他尸身未毁,魂魄也不曾离体。

如今他魂魄已被琉璃镜拘住,李靳再想用雪灵芝复活他,也不过是浪费一株灵药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某谢:恭喜师尊获得“上帝视角”!

李大哥:谁这么折磨我顾师弟,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某谢:…

路美女:师尊不让我殉情,我是不是应该殉情算了?

燕二:路师妹逻辑死掉了…

顾先森:…

88、第十八章 静庭(4) ...

他只有魂体,又同琉璃镜一起,只感到时日如同飞逝,不觉距离他陨落时已过去了五六日。

这五六日间,他看的最多的,仍是路铭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鹤哄着睡了整整两日,她再醒来时,他那具尸身已被李靳安顿好,封在了棺木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没疯起来闹,只是说自己要守灵,此时莫祁和卫禀已经赶到了京城,李靳就让卫禀和燕夕鹤一同看着她。

她再没有往日在他面前时的鲜活娇嗔,反倒日日神色肃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刚复活之时,曾听江湖传言说,明心剑尊冷若冰霜,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还微觉诧异。

在他看来,路铭心急勇有余而沉稳不足,她性情不能说善于应酬结交,却也只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骂不加掩饰的一面。

当年他以云风的身份和她一同历练,看她也能和燕夕鹤以及卫禀很快相熟起来,算不上难以相处。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许江湖传言并非不实,因为他现下看到的路铭心,除却“冷若冰霜”外,实在也寻不到第二个词去形容。

她竟连燕夕鹤和卫禀,也冷冷的并不搭理,除却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笔直之外,任谁都不去理会,整个人都似在一夜之间冻了起来。

他看着她这样,自然心疼怜惜无比,可他只剩这些魂魄,连凝出个幻影,同她再说几句话都不能,更遑论其他,只能满心痛惜无奈地望着她。

李靳仿佛是想路铭心如此这般,远好过她寻死觅活,或者再带着他尸首远遁出去折腾出些事情,就只让卫禀和燕夕鹤务必将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