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医者啊。”少女终于抬了头,浅笑着看向他,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好像看到她最多的表情,就是这样安静温柔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竟让他有种无端的安心。

“我是医者,你是病人,所以我自然要救你,无论你是谁。”少女的嗓音很温柔,可是话里,却透出丝丝的坚定,忽而话题一转,仰头看着他,“今晚炖鱼汤好不好?”

“…好。”

“我要走了。”男人推开门,没有回头,今晚的月色很美,“又有新的任务。”

“嗯。”少女应了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唤道,“等一下!”

男人刚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半转过身,看见少女从头上取下一支发钗来。没有了发钗的束缚,那一头青丝立时便披散了开来,在月色下,衬得她更加柔弱。

“我这一次是来山中采药的,明日就会回去了。”少女将发钗递给男人,依然是笑意清浅,“若你再受伤,可以来万花谷找我,看守谷口的师兄见了我的发簪,自然会放你进来。”

“当然,”少女难得俏皮地眨了眨眼,“作为医者而言,你不受伤是最好的!”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男人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练功,少女微有些不适应,才终于想起昨夜他就已经离开了,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却看到了在院外站着的少年,是与她同样的玄色衣袍。

“姐,我来接你回谷。”

“来了。”

今日的万花谷似乎很是热闹,姐弟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疑惑,终于在又一位师姐经过、以一种带着笑意的暧昧眼神看了少年一眼后,少女忍不住出声。

“师姐,今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宁儿和阿昭回来了啊!”师姐笑,忍不住又神情古怪地看了少年一眼,“自然是有好事发生了,你们刚回来,想必还没有见过莲师父和司师父吧!见了他们便什么都知道了。”

两人一怔,看着师姐离开的背影,而后又面面相觑——疑惑不仅没有解答,还越来越多了啊…

“爹。”两人齐声对着坐在树下与人对饮的玄衣男人唤道,男人嗯了声,虽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分明柔和了下来。

“秦伯伯和叶伯伯也在啊。”少女笑,“两位伯母可好?”

“好着呢!”蓝白色道袍的男人举杯一饮而尽,笑道,“这会儿和你娘正带着丫头们在花海呢!”

“你们去一趟吧。”玄衣的男人道,少年总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含义,“你们娘大概正在找你们吧。”

“昭儿。”明黄色衣衫的男人忽然出声,语气里居然有了些歉意,“日后便麻烦你了。”

少年愕然,刚想问些什么,就见一身道袍的男人冲他挥了挥手,说着“去吧去吧,见了你娘你就知道了”,无奈,也只得看了少女一眼,相携离开。

“这次还真是要辛苦昭儿了。”明黄色衣衫的男人一手不自觉的抚上身侧的重剑,一边感叹着,却被身旁的人打断:

“我说阿锋,这你就不对了,怎么能说是辛苦呢?这亏得我家是个闺女,要是我有个儿子,还能轮到司昭这小子?那脾气就跟他爹一样无趣!倒是你,居然能生出这么古灵精怪的闺女,看来嫂子功不可没啊!是不是,阿廷?”

“是。”玄衣的男人点头,眼里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秦兄的女儿如此娴静,想来嫂夫人也是功不可没。”

“…”被唤作“秦兄”的男人干笑一声,看着对面两人相视而笑的情景,沉默。万花弟子真是又护短又记仇的混蛋!不就是说他儿子跟他一样无趣吗!这是事实!

“所以说,”司宁素来温柔的笑意此刻却透着丝丝的促狭,“叶伯伯一家这次来,是来提亲的?”

“是啊。”玄衣的妇人笑道,“真是的,还要姑娘家主动,既然人家都上门提亲了,昭儿便嫁了吧!”

“娘!”少年涨红了脸,语气不满,却引起在场众人一片促狭的笑声。

“昭儿若是不愿,那就罢了吧。”一袭黄衣、眉目温婉的妇人有些遗憾地看着少年,“是叶伯母唐突了。”

“那昭儿不如看看我家闺女怎么样?”粉衣的女子横插一脚,笑问。少年听见自己的母亲象征性地随口唤了声“小瑶”以示阻止,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诚意。

“我…两位伯母…”

“昭哥哥。”衣袖被扯住,微微俯身,对上的是少女向来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是蕴满了雾气,“我…对不起…我以为、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

最后四个字,陡然地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平日里总是身背重剑、笑得开朗的少女,如今却是红着眼眶,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少年的心忍不住跟着揪了一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伸手覆上少女的头顶:

婚礼定在半个月后。藏剑山庄与万花谷相隔遥远,与其再来回奔波,不如趁如今大家都在,便将这婚礼办了吧。

“这么快,连昭儿都娶妻了呢!”看着身着大红婚服的一对新人,玄衣的女子有些感慨,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拥进了怀里。

“不,没什么。”

“你啊…”女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么多年怎么都没有半点长进,还是只会叫师姐!不过…也够了…”

至少你还在,我就已经满足了啊。

忍不住又想起当年,安禄山起兵造反,战火肆虐、生灵涂炭,那一战,谷中几乎所有的弟子都战死了。那时她和阿廷是怎么活下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那些同门们就好了,也免得她一个人留下,每每梦回,却总是想起从前那些人,泪湿枕巾。

“师姐。”男人似乎猜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忍不住紧了紧手臂,声音有些沙哑,“莫要胡思乱想,逝者已矣,必不愿见你执着。”

“噗…”

“师姐笑什么?”

“没什么。”她摇头,只不过是他的话又让她想起从前,他为了幼时灭门的惨案而郁结,她安慰他,说他的家人泉下有知,也不愿见他难过,却没想到同样的话,现在变成了他来告诉自己。

微微侧过头,他的眉眼依旧俊挺,却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收敛了昔年的锋锐,不变的是仍旧让她觉得那样的安心和可靠。抬手抚上他眼角的微微显露的皱纹,忍不住轻轻摩挲,到底是十多年过去了啊…

可是无论她和他变成什么样,只要他还在,她都觉得…很满足,很幸福啊!

更何况,女子忍不住看向热闹的厅堂,连他们的孩子,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呢,世上总有那么些事是无法遂愿的,她还要再奢求些什么呢?只不过…

“昭儿都成亲了,也不知道宁儿这个做姐姐的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呢!她这淡然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师姐!”男人有些无奈地抬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莫要担心,我们的女儿,自会找到她的归宿。”

女子轻哼了声,终究仍是乖顺地偎进了男人的怀里,却没有见到,落星湖畔的木屋前,酒意微醺的少女推开房门,与屋内那个戴着面具、神色冰冷肃杀的男子四目相对,微微愕然,却随即便勾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来。

“你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