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喜欢。”苏子城弯起眉眼。以风流名满京城的王公,此时此刻,眼中尽是再无风流,满是温柔。

他生日的前夜,她又咳了血。我看着她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掌纹,终于忍不住道:“你此刻跟我回去,我想办法替你续命。你和他还有这样长的人生要走下去,何必走到这一步?”

何必走得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转头看向了窗外。

“我喜欢现在的苏子城。因为他对我这样温柔,这样好。这已是我一生求不来的福分。”说着,她转过头,看着我微笑,笑得温柔而简单,好像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里满是感激:“叶安,我很知足。谢谢你。”

 

说完,她转过头去,从衣柜中再拿出一件衣服,看着铜镜含笑问我:“叶安,你看这一件好不好看?”

“好看。”我出声,音调却已是沙哑。

【7】

第二日,是苏子城的生日。

她早早换了衣衫,然后等候在屋里。我为他们备好了酒宴,接着就走了出去。

宁惜时等了很久。等到月明时,苏子城才来。他带了满身的酒气,面上笑容明朗。他跌跌撞撞走进院里,远远唤了她一声:“惜时。”

 

她微笑起来,站在庭院里含笑看他。桃花在她身后纷扬,她穿了白中透蓝的宽大衣衫,头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着,看上去仿佛是等待着游子归家的妻子,温婉而美好。

 

那样安宁的画面,让苏子城屏住了呼吸。

他很早就在想,他想遇到那么一个女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在家里,温一壶美酒,静候他归来。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

那个在春雨之中不期而遇的姑娘,以着这样沉静的姿态,带了蕴育已久的深情,一直等待着他。

他觉得心跳加快,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来。

地老天荒。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上前几步,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他捂着她的手抬起来,哈了口热气,搓揉着道:“怎么这样凉,是不是等了很久了?”

 

“是啊……”她叹息出声来,用手抚上他的脸:“子城,我等了你太久了。不过……”她弯起眉眼:“好在,你总是来了。”

苏子城不由得有些发愣。

他大概这一生,都无法读懂面前这个姑娘对他的情深。

宁惜时率先说出话来,微笑道:“你今日生辰,你坐着,我为你跳一支舞。”

跳的是那支惊鸿。

这支舞,她练了三年,从她的十三岁,练到十六岁。

每一个姿势她都练了上百遍,每一个眼神她都学了几千次。

在她年少无数时光里,她每次跳这支舞曲,就想起他。

想起他醉酒高歌的风流,想他温酒赏花的高雅,想他一挑眉,一勾唇,仿佛带了无边□,迷了她一生华梦。

 

扬臂,转腰,展袖。

如同一只翩翩蝴蝶,翻飞在这夜里。

苏子城痴痴看着她,看她那一双眼中深沉的情谊。

许久,舞毕,她停在他身前,静静看着他。

明亮的月光,翻飞的桃花。苏子城张了张口,却是说了一句动人的情话。

他说:“惜时,我风流一世,却是头一次想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惜时,我喜欢你。”

宁惜时含泪笑了起来,苏子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惜时,嫁给我,好不好?”

“好。”宁惜时回答,干脆利落。

然而脸色,却已是越发苍白。

她大限已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她抓紧了他的衣袖,含笑道:“子城,为我画一次妆。”

“好。”苏子城点头,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房内。

她坐在铜镜前,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执起眉笔,捧起她的脸蛋,为她细致的描起眉来。又风雅,又温柔。

 

“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为你上妆。”

“好。”宁惜时仰头看着他:“等我老了,你也要记得这么为我画眉。”

“好。”苏子城执起胭脂,凝望着她:“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为你画一辈子的眉,上一辈子的妆。”

扑粉,抿唇,一会儿,便上好了妆。

宁惜时转过头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和她,这样美好,这样幸福。

她愣愣看了许久,终于是含泪微笑起来。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分流失,她努力扬起手来,抓住了旁边的男人的手,继续道:“若是我死了,你也不要爱上别人。”

“怎么……”苏子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住了。他看到镜子里的女子,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往后倒去。

 

世界震动起来,我叹息出声,终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宁惜时靠着苏子城闭上了眼睛,我对苏子城失了迷术,走进去,将宁惜时背起来,往外走去。

此刻院外桃花灼灼,她在我背上,叹息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如此,再好不过了。”

在他爱她的时光、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就此死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8】

我带着宁惜时回到现在的时空时,她已经离去许久了。此刻离我们回去的时光不过过了一刻钟,我将她的尸体放在床上,然后转身离开。当时下了夜雨,我却也忘记打伞,径直走了出去。路过天香阁时,我正看到苏子城里面走出来。

放荡不羁的笑容,喧哗的高喝声。只是在同人一阵玩闹后,却终究只是他一个人走回去。

满身寂寞清冷,恍若披一身寒雪,就此独身一人。

我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颗桃树,很是年迈了。我看到觉得依稀有些熟悉,却听他的声音悠悠响起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宁惜时死了。”

听到这话,他浑身猛地一颤,许久后,方才沙哑着声音,慢慢道:“不可能。”

“她年纪还这么小,身体也一直不错。她能每天在家门前等我,能千里奔赴边疆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说到这里,他勾起嘴角,眼中却已是盈满了水光,却仍旧强撑道:“她这样的女子,你和我说,她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开口,不知为何,声音也有了哑意。

“她死在你的十七岁,换了萧颜的脸,在最美好的时光,用了最美好的方式,带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面容,与你相遇。”我说着,看向面前的桃树,将我在过去终于明白的那些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她遇到你那天,就在这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姑娘,我便为她换了萧颜的容颜;她一直以为你喜欢萧颜,她便为你学了萧颜的所有。所有姿态,所有妆容,还有,那个本该只有萧颜会制的香囊。”

“那天下着春雨,桃花纷扬。她撑了八十四骨节紫竹伞,让我引了你过来……”

“她为你一直不肯走……”

“她说,她宁愿死在过去,也不愿意回来……”

“她为你跳那一支惊鸿舞,用尽了她所有生命和时光……”

“从八岁到二十四岁,她将她所有人生给了你,所有爱恨给了你。”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他。然而他却是什么话都没说,犹自扬着笑容,看着那刻古老的桃树,慢慢流着眼泪。

我不再说话,终于转身。他没有留我,许久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大笑之声。

 

当天夜里,德王府走了水。王府火势甚猛,火光冲天,便就是站在城头的我都看见了。

我站在桃树下,感觉晚春的雨落到身上,有微微的疼。

身后有人慢慢走来,素衣墨发,手执青灯。

“他回去后,看见宁惜时挂着那张萧颜的脸,终于相信你说的一切。”

他的声音沉稳而安然。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墨染,恭喜,”我笑着仰起脸来,看那一树桃花:“得十二魂之丑魂。。”

他不说话,站在我身后,不知是想什么。

我看着那阴沉的天,看着那纷落的花瓣,犹自想起那个姑娘。

春雨,桃花,美人。

她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站在桃树下,笑得温柔而安然。

苏子城说,他想要一个人,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站在那里,静候他归来。

他遇到了。

她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本篇完)---------------------

第三篇?寅魂

 

《枕上枸梦来》

 

 

作者:叶笑

类型:古代言情--架空历史

属性:长篇连载

进度:连载中

原文首发:《飞?魔幻》2013年5A期

 

我想让时光停止,一直停在我人生最美好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娶我的那一刻。

——墨清颜

楔子

“喏,《上古禁术》给你。”将书扔到墨染面前,我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到底怎么做都没弄清楚,就开始急急忙忙收集十二魂,你是在想什么?”

墨染不慌不忙给我夹了菜,慢慢道:“这是上古文字书写的,如今能看懂这些字的,只有陈郡谢家那位三子谢长君。他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三年,我昨日修书给谢家,说下月初一上门问诊。你去。”

他抬起头来,目光一派平静:“把他唤醒,让他将书译于我。”

“明白。”我叹息了一声,立即动身。

我叫叶安,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制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我的师兄墨染,为了救他心爱的女子在收集十二魂。这本《上古禁术》记录了使用十二魂的方法,我得帮他翻译过来。

我不辞辛劳,这一切,只因为,我喜欢他。

{1}

陈郡谢氏,大宣百年世家,是与琅琊王氏齐名的大宣两大贵族之一。这一辈里,谢氏风流人物不少,谢长君便就是个中翘楚。

谢长君从十五岁起便一直镇守在边关。三年前,他于边关青城城主之女墨清雅完婚。却不想,成婚当日,墨清雅自杀于房中,而谢长君从此一觉不醒。

我于初一那日准时来到谢府,然后看到了谢长君。只一眼我便明白为什么叫我过来,因为谢长君吸气绵长面色红润,根本不是生病了,他只是一直活在梦里。

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梦里将他带出来。

这本不是难事,和谢家解释了一下后,我便进入了谢长君的梦中。

谢长君的梦,是他同墨清雅成亲那一日。我在梦中待了三天,这三天从早上开始,都是重复着一摸一样的场景。第四日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谢长君,强行带他走。只是清晨醒来的时候,店小二便敲响了我的门。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店小二,他给了我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

“欲知此事原委,望君移步青城墨家。”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凑个热闹去看看

青城只有一家墨姓,那便是青城城主一家。我去的时候,墨府内外正在忙了,似乎在准备什么,有两个小姑娘站在大堂上,陪同衣着华丽的妇人在说着话。

这两个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只在于,一个天真烂漫,一个略为沉稳。妇人抱着笑得灿烂的那个,拉着面容沉静的那个,低声吩咐:“今日谢家公子要来,你们放乖巧些。”

我想了想,谢长君是在十五岁时到青城镇守边关的,也就是,这个梦境回到了十六年前,谢长君十五岁的时候。

墨清雅是双生子,有一个姐姐,叫墨清颜。虽然不过是片刻之间的前后顺序,但姐姐就是姐姐,妹妹就是妹妹。小的总是受到偏袒,长久以来,也就造成了姐妹俩完全不同的个性。墨清颜不爱说话,墨清雅童言无忌。

谢长君来墨府那天,是一个好天气。风流华贵的公子,带着边塞不曾有的清贵,一身紫衣华袍,腰悬七尺长剑,在众人簇拥之下,翩翩而来。

他进门的时候,众人便看得愣了神。两姐妹愣了不过片刻,墨清雅便叫嚷起来:“好俊的哥哥!哥哥抱,我要哥哥抱。”

墨家夫妇赶紧道歉,谢长君却满不在乎笑起来,伸出手,抱起了墨清雅。只是同瞬间,另一只手,又同时抱起了墨清颜。

似乎未曾想到谢长君会有这样的举动,墨清颜当即就愣在了那里,一双眼里又是惶恐,又是欣喜。

零零碎碎的波光,倒让谢长君心上一动,先问了她的名字:“你叫什么呢?”

“清颜。”女童低声回答,大着胆子,再次重复了一次,“墨清颜。”

谢长君就此住在了墨府。平日也就写写文书,或者到墨府的藏书阁寻一两本书来看。

藏书阁藏书甚众,一日之中,他倒有大半时间是待在那里。

那天夜里,他在书架上浏览书目,看见架底倒数第三行有一本兵法,便弯腰去拿。然而刚刚拿出那本书,他便看到了一双眼。

一双清明的,黑白分明的眼,在夜色中,静静看着他。

那双眼这样干净清澈,毫无杂质。谢长君与她静静对视了片刻,笑了起来:“想看这本书?”

透过书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墨清颜目光凝了凝,明显露出了一丝渴望,然而片刻后,却又强压了下去:“清颜可以找其他书。”

听到这话,谢长君倒是有些惊讶。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些逗弄人的兴致,便从书架后走了过去,调笑道:“你不看,我可烧了。”

墨清颜愣了愣,片刻后眼中已是凝起了愤怒的神色来:“书乃圣贤之物,岂敢损伤?你……你真是……”

说到这里,谢长君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上前将书往她怀里一塞,摸着她的头道:“想要的东西便直接要,何必这样憋着呢?”

墨清颜不再说话,她抱着书,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低下头去,盈满了泪光。

后来,她告诉纳达,那一刻,十岁的她想,也许这世上,她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他对她更好。

从那天以后,谢长君便发现,他常常在藏书阁遇到墨清颜。

每天他打开藏书阁的门时,便能看到她在里面,等他走时,还能看到她在里面。

他们很少交谈,常常就是各自坐在一个角落,看着自己的书。有一日墨清颜看一本剑谱,便对着那本剑谱比画了起来。谢长君看着她比画的姿势,放下了自己的书,走到她面前,笑道:“站起来。”

墨清颜吓了一跳,抬头去看,那少年逆光而站,笑意盈盈。然后他伸出手,将她一把拉起,接着将自己手中的剑放入了她的手中。

“谢氏的剑,是这样舞的。”

他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带动着她,划破了虚空。空中传来风流动的猎猎之声,翻飞了书页。墨清颜什么都无法想,只能看见,那金色的阳光下,飞快翻动着的谢氏剑法。

他带着她舞完了全套的谢氏剑,抱着她,气喘吁吁地问:“以后,跟不跟我学剑?”

“学。”

墨清颜毫不迟疑。

于是每日天还未亮她就起床,跟随他一起跑步,一起上山,一起练剑。等到夜晚,又一起去藏书阁,看那一本一本的书。

这一切落到墨清雅眼里。不久后,她便由墨家夫妇介绍,同墨清颜一同成为了谢长君的弟子。

对于谢长君来说,教一个还是教两个似乎无所谓,多收一个弟子也无妨。然而在墨清雅第一天来同墨清颜晨跑时,那个一向平淡的姑娘,却不知为何,终究是捏紧了拳。

但她没说话,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一声不。

她默默做她所有该做的、要做的事。五年后,当她的妹妹依旧在父母怀里撒娇讨好的时候,她已是青城小有名气的少年剑客。也就是那一年,战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