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说,她初次遇到她,在她八岁那年,她和丞相之女萧颜一同上街耍玩,半路突然冲出来了一个女人,高喊着萧颜父亲的名字,将滚烫的热水泼向了她们。可那时候,站在前方的是她。热水全泼在她脸上,她当即尖叫起来,然后有一个白衣少年从身后猛地冲出来,将她迅速抱上马车,飞奔向了医馆。

那时候她那么害怕,脸上的疼痛,心里的惶恐,让她痛哭出声,可眼泪落下来,都是一种钻心的痛,而那时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个少年。

少年有姣好的容颜,华丽的衣衫。微微上挑的眼角,一眼望去,满是风流。而那时他却满是担心的望着她,带了安定人心的沉稳的语调,拉着她的手道:“别怕,小姑娘,没事儿的。别怕。”

一声又一声,成为那片刻,她唯一的支撑。

可终究不是没事。

事后,她破了相,而萧颜从此被禁了足。

母亲来安慰她的时候,她呆愣了很久,终于才问了句:“那个白衣服的公子……是谁?”

“他啊……”母亲叹息出声来:“是德王,倒的确是个心善的王爷啊。”

 

德王。

从此以后,她心里便留下了那个名字。可那时她已经知道,她破相了,再也配不起他。可她不甘心,她学书画,学舞蹈,学女红,学作诗……

她想,她每一样都顶好,哪怕容貌不济,也应该能配的起他。

然后她一日日长大,他也一日日成为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晨起柳树巷,夜宿笙歌楼,今日是天香阁的花魁,明日是醉花楼的舞姬。她拥有一个女子想要的一切,除了容貌;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除了容貌。

当她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想要将她许配给一位同僚的儿子。可她是这样不甘心,于是她求了父亲,带她去皇宫参加宴席。然后在席上,皇帝要求献艺时,她走了上去。

“我跳了惊鸿舞,”她说。语调缓和,似乎是有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继续手上的工作,嗯了一声表示应答。

“这支舞,我练了三年。”

那是她为他准备的舞。她听说她喜欢惊鸿舞,可这支舞曲早已失传,她翻遍了古籍,才终于拼凑出来。

纤细而柔软的腰肢,飞快的舞步,眼神微微一勾,便让人心神荡漾,如置云端。一舞名动天下,乃至后来多年,都再无人能跳,也无人敢跳着一支惊鸿。

舞毕时,她停在他身前,静静凝望他。

她当时想,这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看他了。

可是在片刻后,他却是站了起来。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全是深情。然后从桌后疾步而出,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音说了句:“惜时,你终于回来了。”

她浑身猛地一颤,也就是那片刻,他紧拽着她的手腕,突然对着天子跪了下去。

“陛下,”他高喝出声,声音中犹带颤音:“臣等的人回来了,请陛下赐婚。”

 

她不清楚一切,就这么浑浑噩噩,嫁给了他。

嫁给他那天,她心里满是欣喜。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时候,她还在想,等一会儿,她要如何告诉他,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怎样喜欢他,能嫁给他,她是有多么欢喜。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进入房门。大笑着用秤杆挑起盖头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他愣愣看着她,许久后,他颤着声问了句:“惜时?”

“王爷。”她笑起来,眉眼盈盈。

然而对方却是忽的苍白了脸,伸出手去,抚上她面上狰狞的疤痕,不可置信道:“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臣妾八岁时遇到歹人……”

话还未说完,宁惜时便听到了一声巨响。竟是他将秤杆猛地砸到了一边。

“滚出去!”他红着眼眶,喘着粗气,凶狠地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再可恨不过的事情。见所有人愣住,他抬手指向了大门,对众人再次高吼:“所有人,都给我滚出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按照苏子城的吩咐,推攘着她出门。

她穿着喜袍,被跌跌撞撞推了出来。站在门外时,她听到了里面如同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

他似乎哭了,还哭得很伤心。

而她……

她抹上脸,发现,她似乎也哭了。

她不知道一切。

不知道为何而来的爱,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恨。只是由得他摆布,他要娶她,她便义无反顾的来;而如今他要她滚,她也心甘情愿的滚。

【4】

她在客房呆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来了。

他先是同她道了歉,苍白的面容,疲惫的语调。他说:“惜时,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你跳舞的时候,像极了她,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她,可原来你不是。”

“是我误了你。”他抬眼,精致的眼里全是愧疚:“我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除了她。你若想是不能忍受,我今日便给你一封休书,再将你许给一户好人家。你若是不愿意走,在她来之前,除了爱,王府的所有,便都是你的。”

他说得诚恳。十六岁的她愣了愣,随后便苦笑起来,盈盈拜倒在地,含笑道:“妾身愿侍奉殿下,不离不弃。”

他没有多说,嗯了一声之后,便让总管进来,交代了王府的事宜,从此后,她便成了德王王妃。

他从不碰她,她也从不说什么。每日早早起床,亲自为他做早饭,等晚上他归来,她也要提前带了众人,静候在门前。这样日复一日,一连三年,风雨不歇。

有一次他在朝中议事,归来得晚了,她便领了人,驾了马车,到皇宫外守候着。

那时已是深夜,她执了一盏青灯,带着奴仆,静静站在马车前,看着皇宫里陆陆续续来往的人。

于是苏子城一出来,便看到了她。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梳了妇人的发髻,执着一盏青灯,站在夜风里,看着他,笑得沉静而温柔。仿佛会一直等待着他,无论地久天长。

他们在夜色中静静相望,许久,苏子城对她粲然一笑。他疾步向她走来,在夜色中,抱紧了她。

很多年后,宁惜时再次想起来,她方才明白,原来,这已是他们这一生,相距最近的一刻。

可后来,萧颜来了。

萧颜,她年少时的玩伴,丞相的千金。八岁时,宁惜时为她挡了那一盆滚水,容貌尽毁,从此萧颜被禁足于家中,后来又听说萧颜患上了恶疾,闭门不出,直到十九岁病愈,方才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今两年后,萧颜被赐婚于大将军谢欢,举国欢庆。哪怕十一年不曾相见,遥遥想起这位旧时的友人,宁惜时却仍旧是为她祝福的。

萧颜成婚那天,她本来该去出席,然而因身体不适,便只让苏子城为她带了一份礼物,而后便歇息在了府中。

苏子城带着她的礼物拜访了萧颜。他站在长廊上,准备将礼物交给萧府的侍从,然而一抬头,便看到了萧颜。那天的萧颜,穿着华美的礼服,带着矜持的笑容,腰上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香囊在阳光中轻轻晃动,让拿着礼物的苏子城瞬间凝固在那里。

片刻后,他撞开侍从,飞奔过去。萧府的人上来将他拦住,而那个女子站在那里,皱着眉看他,目光一片疑惑。

“你知道么,他那天,是被圣上亲自下的禁足令。他居然带了亲兵,打算去抢婚……”说到这里,宁惜时咯咯笑了起来。只是那一声一声的笑,却仿佛是哭一般。

“皇后召我进宫,让我去劝他。可我哪里劝得了他?”

她从宫里回去,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酒瓶,还有狼狈的他。

她心中温柔俊朗的少年,风光齐月的公子,居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狼狈不堪。

她走过去,他便一把抱住她,他和她说:“惜时,你知道么……她忘了我。她家下人和我说,她曾被歹人袭击,脑子不大清楚。她忘了我!她就这么忘了我!”

他说:“惜时,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早该去见她,早该遇到她。”

她不说话,在暗夜里伸出手,抱紧了他。

之后的时日,苏子城开始天天往外跑。听说萧颜的丈夫对她不好,苏子城便总是去找萧颜丈夫的茬。礼物一天天送,人一天天守,而萧颜的态度,则是一次又一次狠绝地拒绝。

他坚信萧颜只是忘了他,总有一天会记起他。而且……其实无论萧颜记不记得他,他都将一直深爱她。

而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看着这一切,日日夜夜。

只是她开始学着萧颜的装束,学着萧颜的一切。

萧颜擅香,她身上香囊的配制,世上独一无二。宁惜时见苏子城有一个珍藏的香囊、它早已没了香味,唯一余留的那一点点残香,宁惜时闻过后,便知道是萧颜所制。她派人去萧颜那里求了香囊配制的单子,然后自己缝制了袋子,重做了一个和那香囊一模一样的香囊。。7dcd340d84f7

而做这一切,她都没去找过萧颜,也没见过萧颜。

她怕自己恨她,哪怕她明明知道,这一切,本与萧颜无关。

那天夜里,她穿着和萧颜一样风格的衣服,佩戴着那个散发着清香的香囊,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待着他回来。他走下马车,走进屋里,却在靠近她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她腰间的香囊,又抬头看着她的脸。许久后,他苦笑起来。

“宁惜时,你真让我恶心。”他开口,将她猛地一推,便吩咐下去,让她搬到别院。

“他容不得人玷污她。我这样容貌丑陋的女子,学着她的姿态,不过是东施效颦。以前他以为她死了,便拿我当做替身怀念。如今他知道她活着,怎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明白了这点,从此,乖巧的呆在别院。

她被逐出府的消息全城皆知,一传十十传百,竟就成了如今她从成婚就被逐到别院的荒谬说法。

很长一段时间,她本来想,她就这样终老便好。她努力不去想他,努力不去见他,打算等哪一日她不再爱他了,便自请一封休书离去。

她听着人们传唱她的丈夫对萧颜的痴情,又听着人们谈论萧颜与谢将军之间的爱恨情仇。

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买下了法光寺后山的桃林;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放了半夜的烟花;她听说,萧颜不愿意让谢欢上战场,于是苏子城自请为将,替谢欢上了战场。

一去三年。

这三年,宁惜时就呆在别院里,每日替他在树上打一个平安结。等她打满了整棵树的时候,他都未曾归来。后来在某天夜里,她听到雨打桃花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苏子城站在那里,笑得温柔而明朗,仿佛她记忆里,那个告诉她别怕的少年。

思念千回百转,泪奔涌而出,她终于知道,原来这终究是她逃不过的一场劫数。

她当夜启程,奔赴边疆。果不其然,听到了他被伏击的消息。

那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战争。她到达战场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她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具一具翻开那些残破的尸体。

所有人都劝她别找了,可是她一直不肯听劝。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磨破了皮,沾满了血,然后她终于找到他。

他奄奄一息的看着她,她抱着他嚎哭出声。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满是深情地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萧颜。

他说:“阿颜,我答应要为你上一辈子的妆,画一辈子的眉,我做不到了……”

“阿颜,”他轻笑起来:“你明明叫萧颜,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叫宁惜时呢……你看,我错了一次,就错了一辈子了……”

她不说话,拖着他,踏着那一地尸体,往外走去。

她听着他的话,一面走,一面哭。

早已不知是为何哭泣,只留胸腔那一片生疼。

他终于是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而后她带着他回去,在府中修养之时,朝中传来萧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又过了不久,萧颜病死,谢欢自尽的消息传来。

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一口淤血就喷了出来。而后他将她叫过去,对她说:“惜时,为我跳支惊鸿吧。”

她听话,走过去,扬起手臂,一曲惊鸿,倾泻而出。跳着跳着,他突然流出泪来,然后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他哭喊着萧颜的名字,拉开了她的衣衫。

 

“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跟着她一起死。”

在她被他死死抱住,痛极了那一刻,她这么以为着。她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也愿意陪他一起死。

这场爱情里,谁都不比谁薄幸,谁都比谁深情。。

【5】

“昨天夜里,他叫我过去。”

“他让我走。”

他说,他看见她,便会想起一个人,他不该这么毁了她,也不该这么毁了自己。所以,让她走吧。

皮已经换好了,她原本的脸被我用药水涂抹,放进了木盒里。。

然后我将她扶起来,将镜子放在了她面前。她愣愣看着面前这张绝美的脸,颤抖着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

“能让它变得年轻一点么?像十五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我对顾客一向很体贴,仍旧是上前替她修了修,片刻后,镜子里便是萧颜十五岁的模样。

她格格笑了起来:“叶安,你们天命师,是不是有颠倒阴阳,倒转时空之能。”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眼皮一跳。她却是突然回头,死死抓住我,满脸期盼道:“送我回去好不好?送我回过去,在他还没遇到萧颜之前。”

“你……”我有些为难:“你可知,支撑这样的逆天之事的是什么?”

她不说话,愣愣看着我,片刻后,喃喃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有什么是我不舍得的?”

“我从年少就一直想。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可惜我一直不能成为一个貌美的女子。如今我可以了,那我去他还没遇到萧颜的时候先与他相爱,这有什么不能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由得叹息出声来:“支撑那个时空的,是你的命。我可以带你回去。但是你不能阻止他爱上萧颜,或者说,你和他的爱情,不能影响他和萧颜的,也不能影响你和他的婚姻。而你……可能因为消耗自己的生命过度,就死在过去。也可能回来时,已白发苍苍。而且,除此之外,你还须得支付我一样东西。”

“这样……”我看着她握紧的拳:“你还要去么?”

“你要什么?”

“听闻王府有一本名为《还阳术》的古书,我要那个。”

“好。”她笑起来:“这已经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不过一本书而已,我便让人取来给你。”

【6】

她在屋内,趁苏子城不在,她借王妃的名头,命人将书取来给了我。而后我便准备好了一切,带她回了过去。

这件事对我本身并无太大损耗,因为所有消耗,都是归于她的。

我们回到了她十三岁的时光京城。那时候,苏子城十八岁,宁惜时还没嫁给他,而萧颜,还在丞相府中称病不出。

回去那天,是早春,下着小雨。我为她选了漂亮的衣衫,梳了繁杂的发髻,然后让她等在一颗桃树下,接着我去偷了苏子城的符印,一路将他引了过来。

我被苏子城和他的侍卫追杀得狼狈,以着极快的速度冲过去将符印扔到了宁惜时手里,然后等苏子城一干人等正气喘吁吁从小道里跑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宁惜时。。

春雨,桃花,美人。宁惜时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笑得温柔而明朗。

接着她摊开手中的符印,含笑问他:“公子可是在找这个?”

苏子城愣愣看着她,许久后,展颜一笑:“原来是小姐相约,小王三生有幸。”

说着,苏子城走上前去,目光落到宁惜时腰上的香囊上。

“好别致的香囊,赠给小王如何?”

听到这话,我和宁惜时都是一愣,片刻后,宁惜时却是笑了起来,接下腰上的香囊,递给了苏子城:“拿了我的香囊,是不是该还我什么?”

“法光寺桃花甚好,还姑娘一院桃花,可好?”苏子城笑眯了眼,折扇一开,倜傥风流。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遇,至此,苏子城每天都会来约她。他们一起去踏花,去赏月,去爬山,去游水,而我就悄悄在后面跟着,看着他们,如胶似漆。

正月初三那天夜里,她突然咳出血来。我不由得叹息:“回去吧,你的身子开始撑不住了。”

然而她却是摇头,固执道:“我不回去了,我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叶安,你知道么,他说他喜欢我。”她微笑起来,弯着眉眼,满是欣喜:“这是我一生再开心不过的时光,能死在这里,已是再好不过。”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想要说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张了张口,终究是,无言相对。

我不再说话,也不再跟着她。

她每日出去,同苏子城在一起。苏子城对她极好,千里送来的荔枝,几十年珍藏的好酒。

她受了风寒,要看桃花,他便连夜让人移了一院的桃花过来给他看;

她生日向他求一根发簪,他便学了半月,亲手做了一支给她。

他说:“惜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她却是愣愣看着他笑,许久,终究只问一句:“子城,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