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感觉那飞快的心跳。

她不由自觉捂住了心脏,轻念出他的名字:“阿欢……阿欢……”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愤怒的吼声以及肩上麻木的痛。

她奋力睁开眼睛,却是看见了极其混乱的场面,谢欢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被众多人拉扯着。长剑末端刺在她肩上,晕开了大朵大朵血花。她病得糊涂了,不太能觉得疼,只能静静看着他,而他便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愤怒的吼着什么向她扑来,似乎真的要将她置之死地。

“萧颜,她都已经死了,你何必这样对她!”

“萧颜,我本打算与你好好过,你简直是逼人太甚!”

“萧颜,”他终于是挣脱了众人的束缚,从她肩头拔出剑来,用她从未见过的恶毒的目光看着她,慢慢道:“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女子,我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握着剑的剑尖犹自滴着她的血。

她沉默的看着,觉得心上空荡荡的疼。

仰首望这四周,这般富丽堂皇,然而她却觉得,比不上塞外的一草一木。

她看着他愤怒的眼,她终于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他却是再也不会爱上她了。

那些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爆发出来,她大笑起来,笑出泪来。她说:“这样不是挺好么?你恨我,总比无视我好吧?”

“你要恨我,”她流着泪大笑:“那就恨吧,恨到骨子里,恨到心里,恨得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7】

她终于和他成为陌路。

他再也不回将军府,朝堂上也同萧家多方为难。

他和她整整两年不曾见面,最后一次相见,却是在法光寺大门前。他要去彻查江南赈灾银款贪污案,她为他祈福,而他是为了给姜言捐点香火钱。

他们相遇,擦肩,仿如路人一般分别。

那时她站得笔直,保持着她最后的骄傲与尊严,然而却在他离去的瞬间,终于忍不住回头,然后痛哭出声来。

那日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带着白玉高冠,好像一个风流华贵的公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他离去时,肩头犹带着粉色桃花。

她在法光寺哭得声嘶力竭,她想,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归是后悔了,终归是绝望了,终归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然而她求不得,却也舍不了,姜言也好,萧颜也好,两世的记忆都关于这个男子,深深刻入了她的骨子里。

“后来有人同我说,药师叶安,能制作出让人忘却记忆的灵药。它能消抹我对他所有的爱恋和记忆,让我新生。”她清咳着,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来。我上前给她喂了一粒药,舒缓了她的气息后同她道:“你会不会后悔?”

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却是笑了起来:“到时候都忘了,还有什么后不后悔?”

“我不过不想爱了,也不过……不想痛了。我不过想和他两清,从此以后,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她轻叹出气来,慢慢道:“如是而已。”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制作忘忧需要两个月时间,我告知于她,她答应下来,然后送我离开。

走之前我回过头去,却见她正躺在卧榻上,沉默着看墙上高挂着的长枪。

她方才同我说,这就是姜言一直用着的枪,也是她很多年前用过的枪。

我想她一定是爱极了当姜言的时光,可惜她却不能永远是姜言。

我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我一定会让她忘记谢欢,给她一个新生。她可以爱上新的人,拥有新的幸福。

而姜言……就让谢欢去独自记他一辈子吧。

我到处找药,终于在两个月后做出了忘忧。然而等我星夜兼程回到盛京将军府的时候,却被府上的景象惊住了。

将军府挂满了白花,布置了灵堂,我径直冲进去,然后看见了谢欢。

他穿着素衣,沉默着站在灵堂上。

如同萧颜说的那样,他真是极好看的男子,哪怕穿得是丧服,却也这样英武好看。

他说:“你找萧颜?”

然后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不用找她了,她死了。”

我无法再说出话来。我沉默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直觉脑中一团杂乱。我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一耳光就扇了过去。

他没有躲,静静站在那里。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大声的质问他:“她是为你死的对么?!”

他不说话,继续沉默,我权当他是默认,我从未觉得我这般气愤,忍不住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上前抓住他的领子怒问:“你知道么,她这样爱你,爱了你这么久。她为你做过这样多,可你怎么对她的?!”

“你践踏她,羞辱她,把她那满腔情谊摔了粉碎!她本有大好年华美好人生,她本可富贵荣华一世长安,可是她选择了你!”我指着灵堂上方,供奉她灵牌之处:“我已经为她做好忘忧,她本来可以忘了你了,她马上就要开始她新的人生了!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这么多年还不够,你还要连她的性命的拿走!谢欢,”我冷冷看着他:“你真是太过恶毒。”

“恶毒……”听我说的话,他却是轻笑起来:“要比恶毒,谁又能比她恶毒……”

“你……”

“你是叶安?”他打断了我的话,命令道:“把她的忘忧,给我。”

“你想知道她的记忆?”我冷笑起来,将忘忧放到了手心之上:“你不怕你知道了,痛苦一辈子么?”

“一辈子……”听我的话,他喃喃自语起来:“也好,她总是想让我记她一辈子。这样……也好。”

说着,他伸出手来,拿走了忘忧,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临出门前,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说:“她总和我说她是姜言,我从来不信她。我觉得我的姜言这样好,怎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能相比较的?如今我才知道,她先前已是这样善良的对待我。她死了,这才是最大的恶毒……”

“呵……”他扬起脸来,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死了,留我一人,她果真,是个再恶毒不过的女子。”。

【8】

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我离去后的事情。

 

我离去后不过十几日,谢欢便回了京城。赈灾银一案,他顺藤摸瓜,牵扯到了丞相府,而后他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便查出丞相府多年贪污的证据。

大宣国按贪污银两定罪,丞相府贪污的罪银,早已到了抄家灭族的程度。

此案由谢欢全权主持,不过几日,萧府上上下下便全部锒铛入狱,萧颜迫不得已去求他,好像很多年前他跪在宫门前求皇帝撤旨一样,跪倒了他的书房前。

他不理会他,叫了几次人来将她拉走,她却仍旧固执的跪着。一连跪了一天一夜,他却仍旧是不动声色。

开审前夜,她犹自跪在他书房之前,那夜下了大雨,他坐在书房里,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却是一封文书都看不下去。脑中全是那个姑娘固执的身影。

他透过窗往外看,果然是这样的。

她一直是如此固执而骄傲,哪怕是跪着,却仍旧是挺直了背,昂着头,带着不比人输下一分的骄傲。

他不知是在想什么,终于是忍不住,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去。”他皱眉命令,她却是犹自跪着不走,条理清晰的开口:“我知道今日让我父兄平安无事已是不可能,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隐藏一些银两,哪怕是流放……都好。”

“你觉得在我这里跪了,我就能答应你?”听着她冷漠的声音,他只觉一阵心烦。听他的话,她却是轻笑起来:“萧颜愿与大人和离。”

“你说什么?!”谢欢愣了愣,却见萧颜一脸平静,慢慢道:“萧颜与大人乃圣上赐婚,若大人主动休了萧颜,便是打皇上脸,于仕途有碍。大人一向厌恶萧颜,今日大人若能高抬贵手一把,萧颜愿承担天子之怒。”

说完,她又深深叩首,然后不再起来。

谢欢静静看着她,神色几变。

跪着的她全身都在发抖,他依稀想起来,她是有风湿的。这样跪着,这样的大雨,她大概……应是痛极了。

她这样痛,这样悲惨,这样落魄,他明明该欢喜,却一点都欢喜不起来。只能默默看着她,许久后,同她说:“你先起来回房。明日……明日我会酌情。”

听到这样的承诺,她终于绽出一丝笑颜,然后竟是再也支撑不住,昏倒了过去。

他于心不忍,将她抱入自己的卧室,让人悉心照顾。

她一连高烧了好几日,等终于醒来时,第一件事便就是问审判结果。

没有人敢回答她,她这样聪明,便依稀猜出了结果。

她轻轻一笑,倒回了床上。当天夜里,她拖着病重的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一夜后,她让人拿出她年少时自己缝制的武装,又让人给自己束了简单的马尾。

这是她当年还是姜言时在战场上的装束,她再一次穿上,然后让人取下墙上的长枪后,拉开匣子,将她自己偷藏的毒药放进了嘴里。

接着,她提着长枪走了出去。

那时正是日出之时,谢欢早朝归来,正在庭院里练剑。

黑得发,黑的剑,挥舞之间,带了塞外深深血气,仿佛仍是在那兵戈铁马的战场之上,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

萧颜握着长枪出现的时候,他明显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皱起眉头来,冷声喝斥道:“回去换掉。”

萧颜没有回应他,目光凝在他的剑上,慢慢开口:“我父兄,终究还是死了,是么?”

“回去!”谢欢的声音更冷。萧颜却是笑了起来,那笑容如苍白而绝望,和着萧颜的声音,带了让人刺心摧骨的疼。

她说:“小的时候家里哥哥多,就我一个女孩子,父兄都很宠爱我,我身体不好,他们却也愿意为我请高手来教习。”

她又说:“大宣国有几个清廉的人?你何必就一定要盯着他们不放?我这样求你,你就不能动一点点心?哪怕我的确是强逼你成亲,可成亲后,我哪一点对你不好?”

“可是你们对不起阿言。”他冷声开口,目光里犹自带着怒意:“当年你们挖她坟,火烧她尸骨撒向大江时,你可曾想过我?”。

她一时语塞,无法言语,许久后,她轻笑起来。

“我的枪法,是我哥哥一手教的。我打小身子不好,不管怎么样,都只能学一个架势。但就算只能学个架势也好,我却还是……”她扬起头来,手上一翻,却已是直刺了过去:“为他们报仇!”

那是这般漂亮的枪法。

六十四路百鸟朝凤枪,一招一招,被她耍得这样熟练。哪怕是这样孱弱的身子,这般毫无力道的攻击,举手翻身之间,却犹如当年塞外那个少年女将。带了满腔热血,为国出生入死。

可是当年她哪怕去死,都是那样满怀希望,而如今她明明能生,却是这般绝望。

她抬头看一味躲闪的他的眼,最后一枪,猛地贯穿他的肩头。

他沉默着看着她,眼中神色意味不明。她对他苦涩一笑,慢慢道:“当年为了装姜言,我学的。这枪法,学得像不像?”

血液顺着枪身流到她手上,腥腻的感觉,好像她夜夜梦回的塞外战场一样。

他愣愣看着她,然后看着她口中流出血来,倒了下去。

长枪被她猛地拔出,随着她一起倒在地上,好像多年前那场绝望的战争里一样,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倒了下去。

他颤抖着声去触碰她,她却是对他微微一笑。

她说:“阿欢,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我啊。”

他微微愣住,片刻后,猛地抱紧了她。然而她却是微笑起来,仰头看向了天空。

她似乎看到塞外那篇广阔的天空,盘旋的苍鹰,而她所爱的少年驾马立在远方。银白的衣,墨色的剑,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9】

他终究还是死了。

尸体被发现在萧颜棺材旁边,服毒自尽。

我去吊念他的时候,发现他和萧颜躺在一个棺材里。

那时候我想,无论萧颜还是姜言,他终究,是爱惨了他们。

可惜爱得太迟,可惜明白得太晚,可惜错得太深。

---------------------(本篇完)---------------------

第二篇?丑魂

《残妆》

(杂志改名为《丑魅画颜》)

作者:叶笑

类型:古代言情--架空历史

属性:长篇连载

进度:连载中

原文首发:《飞?魔幻》2013年4A期

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宁惜时

楔子:

“萧颜死之前,我曾去看过她。她说她虽然死了,但你要的酬劳已经给了你,生意就得做下去。这是她的脸,她想要你把她的脸,换给一个叫宁惜时的女人。”

上面压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莹白修长,宛如玉琢。我的目光越过他的手,看见那他手下的木盒。那木盒约比人脸大些,上刻鬼魅魍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画皮师用来保存人脸的盒子,便沉下脸来。

“宁惜时是她的儿时玩伴,萧颜说她这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如今死了,便想将自己的脸给她。至少……让她丈夫对她好一点。”

 

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萧颜是我上一位主顾,她向我求一味药,可惜我未来得及给她,她便死了。但她仍旧把酬劳请人送来给我,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墨染,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还有这张装着她的脸皮的盒。

“还有,”墨染继续道:“萧颜说,不要告诉宁惜时这张皮是她的。不然宁惜时不会要。但她的确需要一张脸。”

说着,师兄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一张好看的脸。”

“嗯。”我点了点头,随后抬起来看面前正依靠着墙看着窗外夜雨、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小酒的师兄,收下盒子,站起身,拿起我旁边的雨伞:“明白了。”

【1】

宁惜时,德王苏子城的正妃。本来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女,却因在皇宫宴会上跳的一支“惊鸿舞”被苏子城看上,立为正妃。

据说,这位王妃相貌其丑无比,但在宴会上献舞时以面纱遮面,倒也是个美人。而风流不羁的苏子城被其所骗,以为是绝世美女,便立刻当堂请婚。等成亲当日,揭开盖头发现是个母夜叉后,苏子城怒得当夜就将她迁出了王府,从此置于别院,不闻不问。因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郊的别院里。

 

“我听说,你在找我。”她斜卧在我身前的卧榻上,声音恹恹。是她让人将我找来的,我估计这是墨染去通报的结果,便直接从袖子里拿出承了萧颜面皮的木盒,躬身道:“在下天命师叶安,受人所托,特来为王妃换一张脸。”

“换一张脸?”她愣了愣,慢慢抚上自己用纱巾蒙着的脸,有些不可思议道:“那张脸,好看么?”

我没回答她,径直打开了木盒,露出了萧颜的面容。

萧颜的皮相是极好的,清冷而美艳,只是一眼,便让宁惜时凝住了目光。片刻后,她却是大笑起来,拍着手走下榻来:“好,好美的面皮,不错。”

说着,她对我挥了挥手,一路领我走进卧室,一面走一面笑:“我宁惜时果然可怜,可怜到便就是不相干的路人,也知道我需要一张好看的脸。你需要我怎么做?”她转过眼来,一双凤挑的眼,下面依稀可见一些粉红色的、扭曲的疤痕。美艳中带着可怖,倒是带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指了指床:“王妃还请躺上去,其他事儿,交由我来便好。”

她不多说,径直躺了过去。我从背来的药箱中拿出器具,又准备好了药汁,让她服下,终于才拿着刀具站到了她身边。

“你不会太疼,但会有轻微的痛。你不妨同我说说话,这样会好一点。”

“说话么?”她轻声笑起来,想了想,却是道:“我无甚好说,人生唯一能说道一二的事情,只有他。”

我听她说着话,用锋利的刀锋,划向了她的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