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小心地说:“刚十三岁。”她想说得小一点,说不定会好一些。

桑青绸衫却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这桑青绸衫的墨镜客人,竟然一咏三叹地吟起诗来,把那五人搞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弄得柔和了。

阿囡躲在姆妈身后不敢露脸,耳朵却竖着,听他们说些什么。桑青绸衫吟的诗前两句她不懂,后两句倒听明白了。像是在说自己在屋檐下斗草玩,门口有十丈那么长的藤萝花。阿囡想哪里有十丈?最多只得一尺长罢了。

桑青绸衫墨镜客人吟完了诗,又不说话了,过了一歇朝蓝布大褂点了点头,伸手摘了一串藤萝花在指尖把玩。

蓝布大褂会意,上前两步说:“我家少爷看中了你家小囡,想娶回家去。你想要什么娉礼,快点说。”

阿囡吓得拉了拉姆妈的后襟,姆妈哪里会不懂,忙说:“我当家的说过了,我家没有儿子,小囡是要招个上门女婿来养老的,少爷的美意,我伲不敢接受。”

蓝布大褂眼睛一瞪,骂道:“呸,哪来这么多说头?我家少爷的话你也敢不听?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做啥的?我家少爷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练塘便是以我家的姓为命的。我家少爷能看上你家小囡,是你们的福气。”

姆妈并不知道什么练家丝家,但青浦县练塘镇还是听说过的,假如真的练塘镇是以练家的名字命名,那就跟这这里叶榭镇的董家一样势大了。这样的人家,哪里惹得起?当即吓白了脸,说:“少爷,小囡还小…”

穿着桑青绸衫的练大少爷“唔”了一声,低声说:“正好。”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阿囡和姆妈都镇住了,不知该怎么推脱。

正在僵持之间,又听见林子里有笑语声声,像是有一群人在往这边来。阿囡和姆妈听了心头一松,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练大少爷一行人也不说话,看着来路。

笑语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了面前,各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清,眼前已经多了七八个人,个个都是一身白色起条纹的衣裤,留着同样的短发。年纪都在十八九岁上下,一脸的笑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又是笑又是比,一时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先一人拍拍手掌,示意同伴们安静,然后大声说:“到了。这里就是我说的桃花源里人家,前头就是紫藤仙子。”扬臂朝阿囡一挥,“看,我说的可有假?”

众人哄笑。眼前哪里来什么紫藤仙子,只有一个中年农妇,脸上还是惊诧莫名的表情。

先一人一看也笑,左右张望了一下,喊道:“阿囡,出来。萝卜汤看你来了,还带了好些朋友,他们都想见你。”

阿囡早就从姆妈的臂缝里看见是他,听他这么叫,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从姆妈身后探出头笑问:“萝卜汤寻我做啥?”

罗白棠哈哈一笑,说:“我的同学们不相信世上有紫藤仙子,我就带他们来看。阿囡来,让他们看看,叫他们死心。他们以为见过了学堂里的摩登女性,就是见过美人了,我告诉他们说,这世上的美人还有一个,住在紫藤花下,是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他们不信,硬要吵着来看。这下看到了吧?我说大话没有?”转身去问身边的同学。

那些同学拥上来把阿囡围住,嘴里赞不绝口,有的说绝代佳人,有的说飞燕转世,有的说我们东方的维纳斯,有的说画中婵娟。阿囡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不说话。

一个学生赞叹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其他人一起合道:“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有人问:“是蜜甜还是甜蜜?”一人说:“是蜜甜。蜜蜜甜。”

一人问阿囡,“你是叫阿囡吧?阿囡,做我们的Model好不好?”

阿囡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抬头张大眼睛看着他。那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呆住,自言自语地说:“清澈见底的眼睛啊,要怎么样才能画得出来?”又吟道:“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是她的眼睛,她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众人跟着大叹一声,“啊”。

阿囡先是被他们吓了一跳,又被引得笑了起来。周围都是年青男人,不好放肆地笑,便伸衣袖半掩了口,笑眼弯弯,真的像星星一样的闪亮。

众人大喜,说:“阿囡没有大名吗?我送你‘晨星”二字,做你的名字好不好?”另一人说:“不如叫‘娇莲’。”马上被众人唾弃,说:“又不是给你家的丫头取名,这么俗的名字,也只有你这样的俗人才想得出来。”那人辩道:“不是徐志摩用的吗?怎么他用就不俗,我用就是俗?”还没说完就被人骂得噤声。罗白棠说:“取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早就取好了,紫藤仙子,不好吗?”旁人就说:“仙子也俗,不如叫紫藤女史。”另一人说:“女史太老气,阿囡才多大点,我看叫紫藤少女还差不多。“

罗白棠问阿囡,“你喜欢哪一个?晨星?娇莲,哈哈,哈哈;还有紫藤仙子,和紫藤女史,还有紫藤少女?”

阿囡喜欢他们说话有趣,抿嘴笑答:“都好。”

罗白棠和众人喜得眉飞色舞,又问:“那我们画你可不可以?就画你坐在紫藤花下,到时我们开一个小型画展,让观众来评定谁画得更好。”

阿囡还没有答话,就听有人插进来说:“青天白日的,居然提这种要求,你们也太目无王法了。你们是哪家学堂的学生?你们先生就教你们这些有伤风化的举动?”却是蓝布大褂在说。阿囡几乎都把这些人忘了。

罗白棠听了奇怪地问:“画画有什么伤风化的?喔,我明白了,你以为是画人体。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画紫藤仙子,有紫藤,有藤花,当然也有她身上穿的这件粉花衣裳,和蓝布裤子。粉红色和蓝色,调在一起就是淡紫色。阿囡配色配得好极了,是天然的画师,师法自然,无师自通,正是自然之道。”

另一人拍手说:“就是。我们学校里的女学生都穿黑白二色,实在单调,抹煞了爱美的天性。我们应该呼吁大家都穿得鲜艳点,让学校就像这座花园一样,让女同学们也像阿囡一样的美丽如花朵。”

众人又说起颜色光线什么的来,根本不把练家大少爷几个人放在眼里,还是罗白棠打招呼说:“你们是来买花的吧?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你们要买什么?我们来帮阿囡搬。阿囡,他们要什么花?”又笑着说:“你报出花儿的名字来,不要指是那一盆,我看他们是不是认识。一帮书蠹头,肯定不如你。”

阿囡芳心窃喜,心想这下你们该没话说了吧?也不提刚才的话,问桑青绸衫道:“练大少爷,你们还是要这棵紫藤吗?”

她这话一出口,学生们马上不依了,嚷嚷着道:“什么?要买这棵紫藤?那怎么行?这么大的架子,怎么挪动?挖出来不是要它的命吗?再说这本紫藤架放在这里多么好看,移走了就破坏了风景。紫藤是好看,这里一定有盆栽的可以出售的,虽然小点,种几年就大了。阿囡,这样一架紫藤要多少年才能长成?”

阿囡暗笑,一本正经地说:“要长这么大,需要十年以上,不过要是搭个架子,沿架子种上七八棵,那三五年也能有这个样子了。”

罗白棠点头,“那就买上十棵。你这里有吗?”

阿囡说:“有。”

桑青绸衫不动声色,低声说道:“那就要十棵。”

罗白棠说:“这就好。来,我们帮阿囡搬花去。紫藤就不用考了,大家都认识。阿囡,花儿在哪里?”

阿囡指一指,“这条陇到底就是。”

罗白棠一招手,带了同学去了。桑青绸衫歪歪头,示意四名手下也去搬花。又朝蓝布大褂呶呶下巴,蓝布大褂会意,问:“多少钱?”

姆妈哪里敢多要,低眉顺眼地说:“十块银洋。”

桑青绸衫哼一声,说:“给她五十。”蓝布大褂应了,又数出四十枚银洋。姆妈捧在手里,重得往下落了一落,说:“不要这么多。”桑青绸衫不理,看着阿囡,却不说话。

阿囡装着不知,只管看着前面的沟陇,看见罗白棠他们搬了十盆紫藤出来,放在地上,搓搓手上的泥土,兴奋地说:“里面好多花,都不认识。阿囡,一会带我们去认认。”阿囡讲好。

桑青绸衫摇了摇手指,蓝布大褂和四名手下一人搬了两盆花走了。

姆妈打了水来请学生们洗手。

桑青绸衫得空,站在阿囡身边低声说:“阿囡?你以为这样的学生会娶你?他家里要是不给他钱用,他三天后就会饿死。今天算是第一回,我过几天再来。”

阿囡从一团高兴中跌落,低下头捻着衣角,不说话。

桑青绸衫还不放过她,又说:“他说的那些你听得懂?一个月后他就会烦了,不信你试试。学生哥儿,好看顶个鬼用?”

等罗白棠洗了手过来,桑青绸衫问:“你是这镇上的?”

罗白棠说:“不是。但我外祖母是这里镇上董家的老太太,也算是半个叶榭镇人了。先生是哪里的?”

桑青绸衫说:“青浦练塘。”

罗白棠伸出手去,说:“幸会。”

桑青绸衫拱一拱手,也说一声“幸会”,拎了袍角走了。

罗白棠不以为意,问阿囡说:“阿囡,带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好吗?”

阿囡心情极坏,但还是勉强笑道:“好。”抬头一看,有两个身穿白袄黑裙的少女挽着手站在一边,其中一人,阿囡认得是董家三小姐。不知她们来了多久,众人说得高兴,竟都不觉察出又有人来。阿囡想,今朝屋里倒是热闹。

罗白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一笑,说:“你怎么也来了?”

董家三小姐冷笑一声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转眼打量一下阿囡,先是惊讶,后是鄙夷,跺一跺脚,说:“这个破地方,都是烂泥地,看我这一双鞋!”那双黑漆皮鞋上沾满了泥,一点也不亮了。旁边那个女生也把鞋边上的泥蹭刮在草叶上。

罗白棠说:“早上下过雨,你应该知道地里会潮啊,那就不要出来嘛。”

董小姐气呼呼地说:“我就要看看你们一大帮人鬼鬼祟祟地到哪里去。他们一来,你就招了他们走,也没说在家说会儿话。到底他们来是来参加我二姐的婚礼,还是来看乡下丫头的?”

罗白棠说:“婚礼还没开始,出来逛逛有什么不好?”

董小姐看一眼阿囡,说:“这个地方有什么好逛的?你早上搬回来的花儿就是在这里买的吧?怎么才几个钟头,就又来了?”

罗白棠耸耸肩,指一下散在花林里的同学,说:“带他们来玩啰,这个地方这么美,哪一处不入画?”

董小姐撇撇嘴,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罗白棠笑一笑说:“那当然,在乎山水之间也。”

董小姐气得要哭,扭转身抽出块手帕抹眼泪,又顺手撸下两串藤花,扔在地上,用脚践踏出气。

罗白棠阻止道:“喂,这些花儿可没惹你,你拿花儿出什么气?”

董小姐狠狠地跺脚,说:“你还说,你还说。你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棵树烧了?”

罗白棠也冷笑,说:“我信,你有什么不敢做的?”

阿囡听两人吵架,心想这棵树真是倒霉,先是有人要把它劈了做柴,拿去烧饭,这下又有人要直接烧了,拿它出气。其实关花儿什么事呢?都是阿囡做的孽。阿囡大概是紫藤花精,阿囡惹祸,紫藤遭殃。这样想着,悄悄坐下,等这些学生走。

董小姐侧转身不说话。旁边的小姐看着阿囡,也不说话。罗白棠把手插进裤袋里,索性走到沟陇里,和男同学一齐看着花儿指指点点,没说两句,又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董小姐上前,问阿囡:“侬叫啥?”阿囡答:“阿囡。”董小姐又问:“我家的花儿都是你送的?”阿囡点头。董小姐说:“那下趟就勿要来了。”阿囡摇头说:“生意是我家阿爹做的,和我勿搭界。啥人家要来买花,阿爹就会得送过去。除脱人家讲勿要,阿爹勿会得听我的。”

董小姐咬了咬嘴唇,再问:“侬几岁?”阿囡讲十五。董小姐问会识字吗?阿囡摇头。董小姐就说,“可惜了。”阿囡笑笑,不讲话。

这时别的男同学看见了董小姐两人,高声叫道:“董言言,李丽华,快来,这里有好多我们都不认识的花,你们来看看认不认得。阿囡,来教教我们。”

似梦非梦

董家二小姐的婚事过了,客人散了,学生们也走了。余家的糖糕生意恢复了原样,苑家的花儿生意还是一样的好,练大少爷没有再来过,阿囡和姆妈都放心了,罗白棠却一直留在镇上没有离开。

早上吃过早饭就到苑家,陪着阿囡做事,有时也跟着苑吉下地,帮着递绳子、拿剪刀。等到十点来钟,支起架子来画画。有时用炭笔,有时用彩笔。有时画花儿,有时画阿囡。阿囡随他去画,自己该做啥做啥。坐在门口剥蚕豆,剥得两只手都成了黑色,摘下皂角树上的豆荚来洗手。罗白棠看了就问,这个洗不干净,我拿香肥皂给你用好不好?阿囡笑得要死,就讲好。本是说笑的,谁知第二天罗白棠真的带了几块“一枝花香皂”来,过天又带来了电影明星蝴蝶做招牌的“蝴蝶牌香蜜粉”,再过天,又拎了两只竹壳暖水瓶。

姆妈悄悄对阿囡讲,不好再让罗少爷再来了,再来人家要讲闲话的。罗少爷送这么多物什,收嘛不好,不收嘛,罗少爷面子下不来。罗少爷,人是好的,但…

阿囡是觉得姆妈讲的有道理,但看他拿着那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来,一脸的兴奋,也不好推脱。等罗白棠有一天拿了一只火油炉来,阿囡不等姆妈讲啥,自己就说了:“萝卜汤,这个东西不好要的,你要再这样,下趟就不要来的。姆妈讲勿好再收侬物什。再讲,这个东西要用火油,本来我家烧柴烧草,林子里修下来的树枝烧烧,不要铜钿的。一用这个,还要花钞票买。侬拿回去吧。”

罗白棠说:“我是看你每天劈柴打草结的把手磨粗了,用这个省事。这样好了,明天我再拿桶火油来。”

阿囡瞪着他,说:“快带回去,你要再这样,下趟勿要来了。”

罗白棠看她要生气的样子,忙说:“好,好,不拿了,不拿了。”吃夜饭前走的时候,还是没有带走。

过天一早,罗白棠又来了,捧着一只玻璃金鱼缸,里面有六条鲜红的金鱼,水泡眼,鹤顶红,狮子头各有一对。还用几枚雨花石压了几条金鱼草,飘在水里,真是好看。阿囡让他把鱼缸放在门前的石桌上,双膝跪在矮凳上,趴在旁边看金鱼。抬头一笑,说:“真好看。”

罗白棠看着她的笑脸,说:“是啊,真好看。”阿囡两眼都看着金鱼,没理他。看了一歇,又问:“伊拉吃啥?”罗白棠说:“鱼虫。”

两人捡了一只坏掉的木桶的铁箍,罗白棠在上头绑了一根竹杆,阿囡找来一块洗烊了的旧布,缝在铁箍上,做成了一只布网篼。阿囡拿了一只铅桶,罗白棠扛着网篼,两人去河边捞鱼虫。

捞了一早上,铅桶里已经满满的一片红色鱼虫,还有好些黑色的蝌蚪,阿囡跟本地人一样,管叫伊拉叫“拿摩温”。捞得两人头上都有了汗,才回到家里。阿囡从屋里找了一只豆绿色的陶缸出来,要把铅桶里的“拿摩温”捞出来另外养着,就见罗白棠拎了铅桶往金鱼缸里倒,急得阿囡叫:“放下来放下来。”罗白棠放下桶,问:“怎么了?我不全倒进去,就倒一点点。”

阿囡放下陶缸,把头伸到金鱼缸上头,嘴里一迭声说:“要被金鲫鱼吃掉的呀,要被金鲫鱼吃掉的呀!勿好倒呀。舀一点鱼虫过去好啦。”

罗白棠看她急得满脸通红,薄薄的汗在脸上闪着光,一时情动,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阿囡一惊,回头看他,又羞又气,凶他说:“侬做啥?”罗白棠看她嘴上凶,脸上却是欢喜的样子,放下心来,又往她嘴上亲去。阿囡被他连香了两记面孔,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手攥成拳头,想打他,又不好下手,一转身坐在矮凳上,背对着罗白棠,嘴里小声嘀咕:“侬做啥啦?侬做啥啦?”罗白棠挨着她坐下,低声说:“阿囡?”

阿囡低下头,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后头,扭了扭身子,说:“侬坐过去,被姆妈看到我要吃生活了。”罗白棠站起身,却不离开,弯腰在她耳边说:“那我们到林子里头去?”阿囡的脸更红了,说:“马上要吃中饭了。”罗白棠哄她说:“一歇歇就来。”阿囡忽然笑了,说:“不。”伸手拿过陶缸,说:“把‘拿摩温’舀进去好伐?”

罗白棠说好,接过缸放在桌上,先倒上半缸水,阿囡另外拿了两把小勺子来,两人一人拿一把,把蝌蚪一条条舀进缸里,两个头凑在一起,一个说这条大,一个说这条已经出脚了,一个又说这条有四只脚了,一个又说这条怎么尾巴没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中午罗白棠也不回去,就在阿囡家吃饭,姆妈就问他说,学堂不上课吗?先生不罚你吗?罗白棠还没说话,阿囡倒先说了:“姆妈,吃饭呢。吃好饭再讲好伐?”姆妈拉下脸说:“吃侬格饭,勿要讲闲话。”又对罗白棠说:“罗先生,阿囡要做事,下趟再来寻伊白相。侬学堂、侬爷娘,还有董家,勿会得欢喜看到侬来此地介许多辰光。吃好饭,火油炉子和热水瓶也拿走,我伲不敢用。”

阿囡听了呜呜地哭了,放下碗筷,跑到屋里去了。罗白棠也放下筷子,想跟上去,姆妈讲:“罗先生,走好,勿送。”罗白棠看一眼苑吉,苑吉捧着碗,半天不说话,最后说:“也好。下趟再来白相。”

罗白棠无法,只好慢慢朝外走。里头阿囡其实没跑远,就在墙边听着,这时更加放声大哭。罗白棠绕到窗外,说:“阿囡,我下趟再来。”阿囡扑到窗下,哭着说:“我晓得,侬勿会得来了,侬勿要骗我了。”罗白棠叫了两声阿囡,终究是没有办法,失魂落魄地走了。

阿囡在窗口看他走远,哭得抽抽噎噎,冲到堂屋说:“倷做啥啦?倷做啥啦?”边哭边说:“倷赶走伊,我勿要搭倷讲闲话了。”满脸泪痕地看着阿爹和姆妈,盼他们能收回刚才的话。

姆妈叹口气,说:“阿囡,伊爷娘勿会得答应的,伊再欢喜侬也没用的。”

阿囡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心里的难过又不是明白就能抵得了的,想想真是没有办法,想想真是难过呀,想想又要哭,挨着姆妈坐下,把头埋在姆妈胸前,一声一声地叫:“姆妈,姆妈。我勿舍得伊呀,我勿舍得伊呀。”叫一声哭两下,哭得接不上气,哭倒在姆妈身上。

姆妈搂着阿囡,也哭了,讲“姆妈晓得,姆妈晓得。乖囡勿哭,过两天就好了。”阿囡抬起头,哀怨地问:“姆妈呀,要是勿会得好呢?”姆妈哭说:“痴姑娘,没勿会得好的伤口,就看侬让不让伊长好了。”阿囡就讲,“姆妈,我勿想让伊长好。”说完又哭了。

阿囡天天哭,坐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罗白棠出现的路口,有时把罗白棠画的画一张张翻开来看,那上头有线勾的紫藤,墨描的芍药,炭擦的房子,着了颜色的阿囡。阿囡在摘花,阿囡在择菜,阿囡在做针线,阿囡回头在笑。阿囡看一张掉泪,看一张掉泪,对姆妈说:“姆妈,侬看画了像伐。”又说:“姆妈,侬勿要想着拿去烧了,要是烧了,我就勿要活了。”

阿囡整天在家里看画,镇上也不去了。阿妹几天没见到阿囡,不放心了,回家来看。看到阿囡的样子,悄声问姆妈,姆妈讲了,阿妹就说:“阿囡这个样子勿来事呀,要出毛病的。不如赶紧嫁了,怕会好些。”阿妹是想要是有个男人疼着阿囡,欢喜着阿囡,阿囡不整天想着学堂里的学生,心思转开了,只怕就好了。

姆妈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一下子叫她嫁给啥人去?镇上棺材铺的封家来提过亲,被我回断掉了。”阿妹马上说:“姆妈,封家儿子不好嫁的,伊看上去就是一副短命的样子封家老太婆又凶,阿囡过去要吃苦头的。”姆妈说:“我晓得,所以回断掉了。”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倒是有一份人家来相过亲,我看伊人太凶,不太喜欢。不过人家倒是一份好人家。”

阿妹就问是啥人家。姆妈就把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来过的情形讲了一遍,讲伊怎么凶,师爷又是怎么不讲道理,四个下人又是怎么壮怎么高。阿妹听了直皱眉,问:“伊就没讲是娶过去做大还是做小?你讲伊有三十岁好看了,这把年纪,不会家里没大老婆吧?这样的人家勿来事格。阿囡要是真的嫁过去,要被伊拉作死的。”

姆妈忙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又把当时怎么尴尬,怎么罗白棠正好带了同学过来,把那帮人冲走了。阿妹听了叹气,说:“这个样子,叫阿囡怎么会不动心呢?”

阿妹当晚没有回去,和阿囡挤在一床睡觉,和没出嫁前一样,一径逗她说话。说十句,阿囡答一句,说到后来阿妹没了精神,自己先睡着了,阿囡睁着眼睛直到半夜。

第二天阿妹一早起来,看太阳很好,就帮姆妈洗床单被单,洗好了用竹棒晾开,搁在“节节高”上。“节节高”是用第二年的竹子砍下来,削去枝叶,只剩两根三寸长的、并头长在一个竹节上的竹枝,倒挂在屋檐树杆上,竹枝朝上,两根“节节高”中间横搁一根竹棒,就可以晾晒衣被了。洗了阿爹姆妈床上的,又把阿囡的也洗了,晒得屋前都是床单被单,太阳晒在上头,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阿囡就坐在四面床单中间,拿了紫藤花蕊去逗金鱼来啜,一面在低声哼唱着本地小调《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小小金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竿钓将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

唱着唱着就要掉泪,伸衣袖抹去了,舀了一勺鱼虫到鱼缸里,看着金鱼来抢食,轻声唱“小小金鱼粉红腮,头摇尾巴摆”,恍惚觉得床单外头站得有人,抬头看,瞧投在床单上的人影子不是姆妈和阿姊,她也懒得问,低下头又唱,“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外头那人听了一歇,伸手揭开床单,走到阿囡跟前,问:“阿囡,唱情歌呢?”

阿囡闻声看去,见是那天来过练大少爷,也不吃惊,也不慌张,答话说:“啊,是呀。”

练大少爷这天没穿桑青绸衫,换了一件虾青茧绸长衫,戴了一顶西洋呢帽,墨镜仍然戴在脸上,听了阿囡的话,看不清有些什么想法,停一停问:“唱给谁听?”阿囡淡淡笑一笑,说:“不唱给谁听,没人来听。”说完眼圈就红了。练大少爷在矮凳上坐下,用他一惯的低沉嗓子说:“学生哥儿呢?”

阿囡眨眨眼睛,眨下两颗豆粒大的泪珠,说:“勿来啦,勿会得再来啦。叫伊勿要来,伊就真格勿来啦。大少爷,侬讲的一点都没错,伊勿会得娶我的。”

练大少爷听了,又不说话了,只管看着阿囡哭,过一歇又问:“阿囡,嫁给我阿好?”阿囡说:“勿好。我伲姆妈搭阿姊讲,你介大年纪了,屋里一定有大老婆,小老婆,两三个勿稀奇。我去了要吃苦头的。”练大少爷听了倒笑了,说:“有我在,谁敢给你苦头吃,我让伊滚蛋。”阿囡摇摇头,“勿好。侬上趟来太凶,我勿欢喜。”练大少爷就说:“我晓得了,今朝我就一个人来。”阿囡还是摇头说:“勿好。你年纪太大,我勿欢喜。”

练大少爷嘿嘿嘿嘿地笑,说:“这个就没办法。不过年纪大的人也有好处,用不着听爷娘的,高兴娶哪个就娶哪个。”阿囡说:“唔,高兴娶一百个就好娶一百个。”练大少爷越听越有趣,逗她说:“娶了你就不娶别个了。”阿囡说:“勿好。屋里还有两三个呢。”练大少爷说:“勿去睬伊拉就是了。”阿囡说:“勿好。伊拉会得打上门来的。”

练大少爷看她一眼,说:“看不出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么多。阿拉两人去上海,让伊拉呆在乡下,这下总好了伐?”阿囡还是摇头,说:“勿好。侬下头的人眼睛不老实,我勿欢喜。”练大少爷说:“叫伊拉滚蛋,一个都不要。”阿囡一路摇头,“勿好。我勿欢喜侬。”垂下睫毛,一根根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沾在了一起,“大少爷,阿囡欢喜了伊,就啥人都勿会得欢喜了。勿欢喜的人,嫁伊做啥?”神情淡淡的,根本不把他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

练大少爷偏偏就被她这样的冷淡打动,说:“反正他不会娶你,你总要嫁人的,就嫁给我好了。”阿囡说:“跟侬在一起没意思,我宁可勿嫁,陪我伲阿爹姆妈。”练大少爷说:“伊拉勿会陪侬一辈子,将来呢?”阿囡说:“侬跟我伲爷娘差不多大,总规会得死在我前头,到辰光我还是一个人。”练大少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觉得有趣,说:“胡说八道,我哪里有那么大。”阿囡说:“我看差不多。”

练大少爷只好跟着摇头,问:“你真是十三岁?还是说来骗人的?”阿囡也问:“十三岁是小丫头,侬要来做啥?倒杯茶还要怕伊泼翻。”练大少爷被她说得笑起来,“阿囡,侬老意思。”阿囡也说:“侬今朝蛮好,做啥上趟子来要介凶?侬当侬凶,人家怕侬,就会得嫁给侬了。侬越是凶,人家越是怕,才不来睬侬。”

练大少爷点头,说:“阿囡讲得有理。上趟是不好,吓着阿囡了。”阿囡说:“嗯。”练大少爷说:“侬要是肯嫁给我,以后都像今朝这样跟你说话,好不好?”阿囡说:“勿好。我不嫁。”练大少爷怒气上来,喝斥道:“阿囡!”阿囡索性转过脸去,不理他。练大少爷被磨得没了脾气,又恢复他的低声调,说:“阿囡,我这辈子还没求过人呢。”阿囡说:“谁稀罕。”练大少爷气性又生,怒道:“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

阿囡轻蔑地一笑,“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站起身,说:“好,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

阿囡说:“随便侬。”

练大少爷冷笑一声,揭开床单的一角,回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阿囡把头搁在手臂上,手臂搁在石桌上,看着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又轻轻唱:“小小金鱼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头摇尾巴摆,手执钓竿钓将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小妹妹呀,清水游去混水里来。棠哥哥呀,去了还回不回来?”

太阳西下,阿妹来收床单,看见阿囡趴在石桌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叹一口气,把她推醒,说道:“阿囡,石头上冷,别睡了。”

阿囡揉揉眼睛,看着阿妹,问:“有人来过吗?”阿妹摇头,说:“做梦啦?”阿囡想一想,说:“勿晓得,忘记脱了。”阿妹说:“起来,帮我叠被单。”姊妹两人一只手拉一只被角,抖一抖,扯扯平整,两手相对地叠起来,抱回屋里,穿了针,重又钉好。

姊妹同行

这个样子又过了十来天,阿囡已经瘦得下巴都尖出来了,越发的显得两个眼睛大,好像一直都含着水,一碰就要落下来。

已经是五月了,入夏后天气渐热,太阳地里已经呆不住了。阿囡坐在石桌边,趴在桌上,热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她似一点都没觉得热。脚下一缸小蝌蚪都生好了脚,一只一只地从缸里跳出来,跳到草地上,三蹦两蹦就不见了。阿囡看着小青蛙说:“再会了,下趟再来白相。”又说:“没下趟了。”

阿妹看了心痛,带了小阿宝来,让他和小阿姨讲讲闲话,解解厌气。

小阿宝三岁了,老会得讲闲话了,看到阿囡在跟青蛙讲闲话,就问:“小阿姨,做啥没下趟了?”阿囡就讲了:“伊拉勿认得路。”小阿宝又问:“做啥勿认得路?我就认得。”阿囡就讲:“格勿是伊拉屋里,伊拉屋里来河浜边头。”小阿宝又问了:“格么伊拉是哪能来的?”阿囡就讲:“捉得来的。”小阿宝又问:“捉来做啥?”阿囡讲:“捉来白相。”小阿宝问:“有啥好白相?”阿囡想一想,才讲:“是没啥好白相。”小阿宝就问了:“格捉伊拉做啥?”阿囡就哭了,说:“捉格辰光好白相。”

小阿宝看见小阿姨哭了,就说:“侬勿要哭,伊拉跑脱了,又勿认得回来,我伲再去捉回来好伐?”阿囡摇头说:“没了,河浜里也没了,都变成青蛙了。要捉要等明年了。”小阿宝说:“那明年我伲再去捉。”阿囡先讲好,停了一歇又说:“勿要了,捉回来也要跑的。”小阿宝也想一想才说:“我伲去看金鲫鱼好伐?伊拉勿会得跑。”阿囡讲好。

两人到窗子下的丝瓜架下看金鱼。紫藤花都开谢了,窗子前头现在开的是黄色的丝瓜花,紫色的扁豆花。一边还种得有牵牛花。牵牛花只在早上开,太阳出来就收起来了。丝瓜花扁豆花倒一直开着。丝瓜藤扁豆蔓爬满了一个架子,姨甥两个就在架子底下看金鱼。

金鱼看见有人过来,就游到边上,把头抬高到水面上,叭嗒叭嗒张着嘴要吃东西。小阿宝说:“伊拉饿了,要吃饭了。”阿囡“唔”一声。小阿宝问:“伊拉吃啥?”阿囡讲:“吃鱼虫。”小阿宝就问鱼虫呢?阿囡讲吃光了。小阿宝说:“伊拉肚皮饿煞了,哪能办?去捉好伐?”阿囡讲好,两人扛了布网篼,拎了铅桶往河浜边去,阿妹追出来说:“当心点,勿要让伊靠河浜靠了太近。”阿囡回头答应一声晓得了。

过了一阵,小阿宝一个人哭着回来了,阿妹忙蹲下身问怎么了?摔跤了?小阿姨呢?小阿宝张大嘴大哭,边哭边抽噎,口齿不清地说:“小阿姨叫我自己回来,呜…伊勿睬我了。”阿妹又问:“那小阿姨到啥地方去?”小阿宝哭两声,说:“小阿姨讲伊勿回来了。叫我回来搭外婆讲一声。”阿妹吓了一跳,问:“伊做啥去了?”小阿宝抹一下眼泪,讲:“勿晓得。”

阿妹知道和小孩子说不清,换个法子又问:“侬慢慢交讲,倷出去后做过些啥?”小阿宝就讲:“我伲两人还没到河浜边,里厢就有人出来了。”阿妹问:“是树林子里?后来呢?”小阿宝又说:“后来小阿姨就搭伊讲闲话,讲一歇就哭。”阿妹忙问:“男人女人?”小阿宝说:“男人。”阿妹问:“年纪轻伐?”小阿宝扁扁嘴,要哭了,姆妈问的他答不上,说:“勿晓得。”

阿妹想一想,问:“小阿姨叫伊啥?”小阿宝这下高兴了,拍手说:“叫伊萝卜汤。”

阿妹一听就想:坏了。大声叫“姆妈,姆妈”,姆妈出来问什么事,阿妹说:“阿囡搭罗先生跑了。”姆妈也吓坏了,忙问是怎么回事,阿妹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讲阿囡带了伊去捞鱼虫,走到林子里就碰上罗先生,两人讲了一歇闲话,就叫伊自己回来,叫伊搭侬讲,伊勿回来了。”

姆妈一把抱起小阿宝,问:“小阿姨还讲点啥?”小阿宝笑嘻嘻地说:“小阿姨搭我讲,叫我回来搭外婆讲,伊勿回来了,伊要跟萝卜汤要到上海去。伊还叫我学了两遍,讲清爽了再让我回来的。”姆妈说:“倷来啥地方碰到萝卜汤的?快点带外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