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宝讲好的,手指着花林子里,姆妈和阿妹一径寻过去,在否榴花开满的林子里看见一只铅桶和一个网篼放在地上,铅桶里有一块绢头,和一支钢笔。阿妹捡起这两样东西,绢头她认得,是她昨晚刚洗过,早上干了叠好递给阿囡的。钢笔呢?姆妈看了说:“看上去像是罗先生用过。”阿妹对姆妈说:“姆妈,看样子是罗先生真格来过了,带了阿囡走了。”

姆妈哭着骂说:“这个做孽的罗先生啊,阿囡要死了伊手里了。快点叫爷来,叫伊去寻回来。”

一家人在屋头林后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阿囡和罗先生。阿妹定定心,说:“阿爹,姆妈,格事体勿好让人家晓得,人家问起来,就讲阿囡到娘舅屋里去了,过阵子再回来。”

姆妈哭得眼睛都肿了,说:“晓得了。”又哭着说:“阿囡啊,真做孽呀,侬哪能不搭姆妈讲一声了?侬衣裳也没带一件,出去哪能过呀?”哭一歇,说一歇。苑吉一言不发,到灶间去拿了半瓶黄酒一口气喝了,长叹一声,往林子里去了。

阿妹想一想,抱起小阿宝说:“乖宝,侬晓得小阿姨到啥地方去了伐?伊到舅公公屋里去了,晓得了?人家要是问侬,侬就讲去舅公公屋里去了。回去阿娘阿爷阿爹问侬,侬哪能讲?”小阿宝笑嘻嘻地说:“舅公公。”阿妹说:“真乖。小阿姨到舅公公屋里去了,回来带好吃物什给侬。阿晓得?”小阿宝讲:“晓得。”阿妹亲亲小阿宝,放下他,说:“自己白相去,姆妈烧夜饭了。”躲到灶下,才哭了出来。

* * *

西园大厦,也叫西园公寓,位于沪西愚园路上,是英国式的九层公寓建筑,由俄商协隆洋行设计,因邻近兆丰公园而得名。公寓从二楼到九楼是东西两套的独立套房,住的多是外侨和富商。三楼的西间,是一家姓罗的人家,此间主人经营古董字画,和海上画派诸多大家都有往来,据说家底深厚,和松江董家渊源颇深。罗家主人并不住在这里,在沪另有花园宅坻,于此处购寓,无非是为了罗家少爷读书方便。

兆丰公园旁,有教会办的圣约翰大学,圣玛利亚女校和中西女塾。罗家少爷和董家小姐就读其间,有时和同学朋友聚会宴请,就在这间公寓内,公寓有两个仆人,负责日常清洁维护。如今这里住进了一位苑姓小姐。

苑小姐年纪不大,却生得十分美丽,穿着女学生式样的短袄长裙,袄是淡雪青,裙是深藏青,和女学生的白衣黑裙略有些不一同。长发梳一条长辫,温婉秀丽,见人则低头浅笑,不言不语。平时深居简出,礼拜天就和罗家少爷一起去兆丰公园游玩画画听音乐。

三楼东间是一个做棉纱生意的人家,姓陈,有四十多岁了,与他同住的是他的小夫人,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模样也很标致,娇俏伶俐,穿得很是时髦。有时在电梯间碰上,陈小夫人总会和苑小姐聊上两句,苑小姐甚是害羞,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话,陈小夫人更是怜爱她,陈先生不在的时候,自己无事可做,便过去敲门,和她说些闲话。

苑小姐平时一人在家,开了无线电学说上海话官话,学唱流行小调,还学写字画画。每天有个老先生来教她读书习字,因此苑小姐虽然一个人,却是忙得很,陈小夫人说不了两句,苑小姐就说我要写字了,陈太太明朝再来白相好伐。

这天陈小夫人又是一个人在家里发闷,闲极无聊,过去敲罗家的门,罗家仆人开门让她进去,苑小姐正在接电话,嗯嗯了两句后,放下电话,对陈小夫人说:“老先生讲今朝屋里有事,勿来了。陈太太来了,吃茶伐?”

陈小夫人说:“勿吃了,茶有啥多吃头?正好老先生勿来,阿拉两人去公园走走好伐?一个人在屋里闷煞了。正好今朝放晴了,落了两天雨,人都要发霉哉。格黄梅天真真烦人。”

苑小姐看看天,想了一想,讲好,便拿了一只小包,和陈小夫人挽了胳膊乘了电梯下楼,慢慢朝兆丰公园走去。

兆丰公园始建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由英国人霍格(Jamer Hogg)兄弟建造,当时是建的乡村别墅,因靠近极司非而路,便叫做极司非而花园,又称兆丰花园。光绪五年,霍格将一部分兆丰花园售予圣约翰书院,宣统三年(1911年)又将另一半售与洋商安卡赞。民国3年,改建成上海西部租界公园,花园易名为极司非而公园(Jessfietd park,亦称兆丰公园),因近邻梵皇渡,又被人称为梵皇渡公园。民国10年,又在园区西北部辟建了动物园,有熊、狼、狐狸,还有羊、兔、驴,几十只禽鸟。民国12年,又建露天音乐演奏台,台前为草坪场地,可摆放近二千只帆布椅,四周以中国式灯笼照明,可举行日间或晚间音乐演奏会。

陈小夫人和苑小姐进了公园,慢慢地沿着路走。下了几天的雨,路上有一凼凼的积水。苑小姐穿长裙,陈小夫人穿长旗袍,虽说脚下都是皮鞋,还是怕泥水溅到衣裙上。两人说些闲话,陈小夫人听苑小姐一径叫伊做陈太太,便说:“勿要叫我陈太太了,正经陈太太有好几个呢。叫我的名字吧,我叫盛织里。”

苑小姐读了这些天的书,识了几个字,便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问:“织里?难道侬还有一个姐姐妹妹叫织面?”盛织里听了格格地笑,说:“苑小姐侬老有意思。我原名叫织囡,这个名字是陈先生改的。我原是江苏织里镇的人,所以小名就叫织囡。”

苑小姐笑说:“格倒巧了,我的小名也叫阿囡。格么我叫侬阿姊好伐?”

盛织里就说好,我就叫侬阿妹。“阿妹,侬整天一个人,勿厌气啊?我是闷也闷煞了,平时说话的人都没有,陈先生十天半个月来一次,我又没事体做,难得阿妹住了过来,阿拉两人正好讲讲闲话,多少好。”

苑小姐说:“我每天要学那么多东西,实在没空。”盛织里说:“侬好勿要去学勿啦?吃力来兮。”苑小姐说:“我欢喜学,觉得老有劲格。原来平时讲的闲话写下来是这个样子。还有看看《申》报纸,认得的字一个一连了一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唔,我还欢喜画画,有本花样子的书,我照着描。书里头的花我都认得,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怎么写,这下知道了。”

盛织里说:“侬认得花啊?那我问侬,格叫啥?”指着步行道边的一丛正在开着黄色花朵的花儿问,“我管伊叫小黄花。”又说:“我就这样叫:白色的叫白花,黄色的叫黄花;大的叫大白花,小的叫小黄花。那个叫紫花花,这个叫绒花花。”一边说,一边笑。

苑小姐被她说得也笑了,指着那丛黄色花儿说:“这个叫金丝桃,”又指着旁边一丛也是黄色的一模一样的花儿说:“这个叫金丝梅。”盛织里问:“我看都一样,做啥有两个名字?还是有啥人帮伊拉改过了?”说着又笑。苑小姐也笑说:“勿是格。侬看这边的,花芯是不是要多一些长一些?就跟桃花一样,桃花的花芯就多。所以一个叫金丝桃,一个叫金丝梅。”

盛织里哦了一声,“是格个样子啊,有意思。”指着头顶上头一株开着的粉红色的绒花花的树问:“格个呢?”苑小姐说:“绒花花啦,侬勿是晓得格吗?”说着捂着嘴笑。盛织里问:“真的叫绒花花?侬瞎讲格。”苑小姐说:“没瞎讲。真的叫绒花,勿过伊另外有个名字叫合欢,这是合欢树。伊开花像一朵绒绒球,就叫绒花。”盛织里挽紧她的胳膊,边走边说:“苑小姐侬懂了老多格,好做我先生了,用不着读书了。”

苑小姐笑一笑,说:“都是我阿爹教的。”然后就有些发怔。盛织里也不多问,走出没多远,看见一个阿婆坐在石凳上叫“桅子花来——白兰花”,面前摆着一只小竹篮,盖着一块湿蓝布,露出一点点白兰花的花尖。

盛织里说:“阿拉去买白兰花。”过去问几钿一对,阿婆揭开湿布,里头放着一对对用棉线扎好的白兰花,湿湿润润的,飘着很好闻的香味道。盛织里挑了两对,一对替苑小姐挂在衣襟钮头上,一对挂在自己钮头上,付了几只角子。苑小姐说谢谢阿姊。盛织里说:“格有啥谢头,两朵花,不够吃只大饼。“

苑小姐低头闻一下白兰花的香味,忽然说:“格花讲勿定是从我屋里运得来的。每年我屋里的白兰花要摘好几篮头,天一亮就去林子里摘,单布鞋总归要被露水打潮。摘下来的花用潮布头盖牢,回到屋里,就有人来买花了。我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花铜钿买两朵来戴。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盛织里劝道:“快点勿要这样了,等过一阵子,爷娘气生过了,再好好交搭伊拉讲讲好闲话,就没事体了。”盛织里并不知道苑小姐的来历,但自己就是人家的姨太太,也是过来人,不好问人家伤心的事,只是随便劝劝,谁知竟说中了苑小姐的心事。

苑小姐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沿着路到了大草地上,露天音乐台上有人在搬椅子,放架子。盛织里说:“看来今朝有得音乐会,阿拉坐下来听一听好伐?”苑小姐说好,两人在观众座里挑两张靠边上的椅子坐了,讲讲闲话,等着音乐会开场。

慢慢坐下来想听音乐的人多了起来,台子上有人在试梵阿铃,是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苑小姐看了她们的衣裙,就说:“阿姊,我勿想听了,我想回去了。侬要是留下来想听,我就先回去好了。”盛织里看她的神情,有些愁苦的样子,就说:“那好,我也不大喜欢听外国人的音乐,阿拉一道走。”起身拉开一点帆布椅子,离开观众席。

还没走出两步,苑小姐就站住了,望着面前一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拦在她面前,剪着女学生时髦的短发,眼睛凶巴巴的,脸上气忿忿的,瞪着苑小姐,像是要吵架的样子。她身边有个同样装束的女学生拉拉她的衣袖,轻声说:“先生和同学都在,不要吵。”那个女学生咬着下嘴唇,狠狠地用蔑视的眼光看了苑小姐一眼,一扬脸转身走了。另一个女学生对苑小姐点点头,跟着去了。

苑小姐低头走开,走了一小段路,抬起脸笑说:“阿姊,阿拉到那边去看看鸟好伐?”盛织里点点头,陪着她朝动物园方向去。走出一程,听见树林里有人在叫好拍手,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却是一个男子在打拳,腕上缠着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着一把小刀,刀柄上还有一块红绸,围观的是几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男孩扔过去一块小石头,叫声“打”,那个练拳的男子就把绳镖一放,击落那块小石头,男孩们又是一阵拍手叫好,跟着又扔过去两块小石头。

苑小姐和盛织里看了一会,笑嘻嘻低声赞好,正要离开,忽然一块石头被绳镖砸飞,眼眼交朝这边飞来,无巧不巧打中了苑小姐的额头。苑小姐惊呼一声哎哟,用手去摸打中的地方,拿下手一看,已经被打得出了血。盛织里吓得大叫,那练拳男子忙奔过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手下没拿住劲,伤着人了,要不要紧,要不要去医院?”

盛织里用绢头擦去流下的血,看看伤口,也没什么大伤,就问苑小姐要不要去医院,苑小姐惊吓过后,也觉得不是伤得很重,就说:“不用了,回去涂点紫药水就好了。”从前在乡下,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谁会为这个上医院看医生呢。盛织里替她拨下刘海,遮住伤口,说:“先生,下趟当心点呀。”

练拳男子百般道歉,一路护送她们出了公园,看她们进了西园大厦才放心走了。

自是情痴

罗白棠下了课到西园大厦去看苑小姐,见了她额骨头上涂得蓝紫蓝紫的,就笑着问她:“你扮戏吗?扮的是谁?窦尔墩?徐延昭?”苑小姐咭咭一笑,说:“格两个是啥人?勿认得。我就认得罗成赵云诸葛亮,他们都不扮的。”把刘海拨开,露出额骨头来,“今朝被人用石头打了一记,还好偏了一点,没打中眼睛。”罗白棠凑过去看,用嘴朝有伤的地方吹吹气,“要紧伐?要不要去看医生?还好,就是有点点肿,好像不是很厉害。”

苑小姐放下刘海说:“勿要紧,已经勿痛了。伊格人老结棍,绳子上头结了把刀,飞来飞去,有小人朝伊丢石头,伊就用刀去敲下来,一敲就碰着,一敲就碰着,一趟也没脱空。就是有块石头飞过去敲了我一记。”一边比一边说,把辫子梢像绳镖一样地舞着,最后用辫梢敲了罗白棠的额头一下。

罗白棠伸手抓住辫子,绕在手腕上,说::“人家卖艺的,可以用劲把头发绳子绷断。”又说:“奇怪,兆丰公园里怎么会有人卖艺?人家不会放他们进去的。”苑小姐说:“不是卖艺的,就是一个练拳的,伊穿的是白色府绸做的衣裳,讲闲话老有礼貌,不是卖艺的人啦。”罗白棠说:“你们说过话了?”苑小姐点头,说:“嗯,伊一径来讲对勿起,勿是故意的。侬要是想看伊练拳,哪天空了去好伐?伊讲伊每天都在的。”

罗白棠说好,又问:“侬去做啥?今朝董言言她们学堂在那里有音乐会,碰到没有?”苑小姐点点头,从一团高兴变成愁眉苦脸,说:“碰着了,要不是伊旁边的那位小姐拦着,伊怕是又要骂我了。我看到伊老吓的,勿晓得伊会不会去讲拨阿拉屋里厢晓得。”罗白棠说:“她才不会。她这个人心高气傲,最是看不起比她低的人,脾气又坏,顶多自己发一阵闷气,找到我骂两句,不会讲给任何人听。李丽华小姐人很好,也不会到处说的。我就怕你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厌气,要不要出去看电影?”

苑小姐摇头,“我额骨头上画得这个样子,怎么出去?再讲我一点都不厌气,每天画花儿都画不过来。”拿了画来给他看,“你看,这是我刚刚照着白兰花画的,侬看像伐?楼下的栀子花也开了,我偷偷交采了一朵,也照着画了一张,”把栀子花拿给他看,歪着头问他,“像伐?好看伐?”

罗白棠一张一张看,看了说:“阿囡,你在画画方面有天才,这个白描花卉画得太好了,难得的是一笔一笔笔意都到底,不是看一眼画一笔,每一笔都生硬。依我看是你从小看花看得熟了,花儿的样子都生在你心里了,才会画得这么流畅。”

苑小姐听他夸奖,欢喜得眼睛笑成一个豆荚形,“真的?侬没哄我?”罗白棠说:“我哄你做什么。还有就是你心静,坐得住,画朵花可以画一个下午,眼里就只有那朵花,那本《芥子园画谱》被你描遍了吧?你可以不照着它描了,掐朵花来写生。这样,过两天是礼拜天,我们去兆丰公园画荷花。”

过了两天,两人背了画架去兆丰公园,对着荷花池写生。罗白棠画油画,苑小姐用线白描,画的是同一朵荷花。苑小姐忽然说:“棠哥哥,侬帮我想个大名吧,我不能老叫阿囡呢。”罗白棠说:“阿囡好听,改伊做啥。”苑小姐说:“我要是要在画上写上我的名字呢?”说着格格一笑。罗白棠也笑,“是喔,将来阿囡做了大画家,一副画作卖一百块洋钿,再写阿囡就不好看了。侬想叫啥?”苑小姐说:“勿晓得,我要晓得就不问侬了。”

罗白棠想起一件事,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晨星?娇莲?”苑小姐也笑,说:“倷搭我瞎搞。格些我都勿要。”罗白棠想一想,问:“倷娘姓啥?”苑小姐说:“姓殷,就是勿晓得哪能写。”罗白棠说:“姓氏里的殷,大致有这几个,”拿起一只炭笔在苑小姐的画架上取一张白纸来写,“殷商王朝的殷,应该的应,赢政的赢,落英缤纷的英。一般以殷姓为多。阿囡,侬爷娘的两个姓氏都古老得很呐,苑姓是殷王武丁的儿子的姓,殷又是周武王灭纣后,子孙以国名为姓而来的,说起来苑和殷都出自一家,最早都姓子。”

苑小姐听得入神,问:“子?儿子的子?哪能有得介怪的姓?”罗白棠说:“是个传说了。说是这家人最早是他妈妈吞了一个鸟蛋,生下了契。契‘以玄鸟子生’,所以就姓子了。”苑小姐听了就笑了,“哪能有得格种事体。”罗白棠说:“以前的故事说也说不清。要不你就叫苑子?”苑小姐说:“勿好勿好,难听煞了。啥格园子圆子?甜酒酿小圆子?”

罗白棠听了大笑,说:“是不好。要不就叫苑殷,或是苑因,苑茵?”拿笔把这三个名字都写下来。苑小姐仔细看一看,也写了一个“囡”字,说:“你看‘因’字和‘囡’字像伐? 我就叫苑因好啦。”她她开始学写字,就是学的字自己的名字,“囡”字是一早就会得写了。罗白棠看了说:“苑因很好,多个草字头反倒小气了。”苑小姐说:“嗯,那我以后就是苑因了。”罗白棠说:“那我悄悄地叫你一声阿囡不要紧吧?”

苑小姐吃吃地笑,说:“你不叫我阿囡才要紧呢。”

画到下午四点多,阳光西斜,两人收了画具,苑小姐说要带罗白棠去看那人练拳,两人背了画架往林子里去,还没见到人,远远地就听见有孩子在叫好的声音,苑小姐撞一下罗白棠,示意他听,罗白棠点点头,拉了她的手过去。

果然林子前的一小块草地上围坐着三个小男孩,中间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今天没有用兵刃,而是空手,瞧招式是在练太极拳。罗白棠站在一边看了一会,低声对苑小姐说:“这是白鹤亮翅,这是手挥五弦。这人的太极练得极好,像似练有十几二十年的功了。他会打伤你,还是真的不巧了。”

苑小姐问:“侬讲了介熟,也会得打?”罗白棠说:“我不会,但我北平家里有个老人会打,我看过,知道一点点。”苑小姐问:“侬爸爸妈妈来了北平要住多少辰光?啥辰光会得回来?”罗白棠说:“他们是去东北看有没有宣统皇帝带出宫去的东西,这种东西,要等时机的,不是一去就能碰到。说不定半年六个月也没个准,你就放心住着,等他们回来,我会和跟他们说清的。你不要担心。”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最好伊拉三年六个月都勿要急着回来。我是不是太坏了?”说着捂着嘴笑。

罗白棠也笑说:“我也最好他们三年都不要回来,到时你大一点了,他们接受起来也容易些。你现在也就是个毛丫头,看不出有什么好来。”苑小姐不乐意了,说:“我都十五岁了,才不是毛丫头。有天姆妈骗人家讲我十三岁,伊就讲‘正好’。”罗白棠说:“那个人是个坏人,哪有人觉得十三岁正好的?不过你看上去不像是只有十三,我猜他也知道你们想要骗他,所以才说正好。要是你们说八岁,他也会说正好的。”

苑小姐想起有天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问她是不是真的才十三。看来那人是不相信的了。便笑着说:“格阿拉要是讲五岁,伊还会得讲正好?”罗白棠说:“你们要是说八十岁,他也会说正好的。”说得两个人都笑。

练拳的人打完一套太极拳,看见他们,便走过来,抱拳向他们问好,说:“你们好,我姓向,叫向恺然。那天是我不小心伤了这位小姐,难得这位小姐和和气气,一点没有怪我的意思,倒叫向某过意不去。小姐额上的伤没有什么了吧?”

苑小姐摆手笑说:“没什么了,向先生真客气。我今天是带棠哥哥来看向先生练拳的,不是来讨医药费的。”

向恺然哈哈一笑,朝罗白棠说:“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这位先生姓唐?”

罗白棠看他谦和有礼,不是个粗人,也就放下心来,说:“不是。我姓罗,叫罗白棠,我家阿妹叫我棠哥哥。向先生是哪里人?口音不是上海的?”

向恺然一笑,说:“我是湖南平江人。”

罗白棠一呆,大叫道:“平江不肖生!”

向恺然说:“惭愧惭愧,正是在下。”

罗白棠冲上去抓住向恺然的手,一口气不停此说:“哎呀,不得了,居然让我见到真人了。向先生,我那个时候看你的书,差点要去峨眉山了。要不是家里人拦住,只怕真的去了。向先生,后来怎样了?我等了好几年都没等到个结果,急死我了。今天遇上向先生真人,一定要问个下落,不然我回去要睡不着觉。”

向恺然无奈地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罗白棠又问:“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向先生是怎么想出来的?是看了山海经,还是西南的大山深寺里真有?你真的见过吗?”

向恺然为难地说:“没有没有,罗先生不要当真。小说耳,虚构出来的。”

苑小姐拉一下罗白棠,说:“棠哥哥,你不要为难向先生了,你这样人家向先生,要吓煞人家了。快放手吧,向先生的手都要被你拉断了。”

罗白棠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向先生的手,忙放下,说:“向先生莫怪,我是太激动了,我要是回去讲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要羡慕死了。”苑小姐说:“棠哥哥,你不好这样的。也许人家向先生不愿意让别人晓得呢?”罗白棠还沉浸在激动中,只会傻笑。

向恺然看一眼苑小姐,说:“这位小妹妹说得有意思。我只是每天过来打一趟拳,活动一下筋骨,不想以人知道。”罗白棠忙点头,说:“知道了,我一定不说。”苑小姐说:“但不说你要浑身难过。”说着格格轻笑。

向恺然点头,说:“罗小妹妹真是个玲珑人。”苑小姐说:“我不姓罗,我姓苑,叫苑因。”抖抖肩头,把画架上刚写的“苑因”两个字露出来给他看。她刚有个大名,也是不说要浑身难过的。

向恺然说:“原来是苑家妹子,失礼了。”

苑小姐学着他的口气说:“原来是向大哥,得罪了。”她也不知道这向恺然是做什么的,但看了罗白棠的样子,估计他是个厉害人物,罗白棠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人了,而这个向先生让罗白棠都这么欢喜,还不知了不起到什么地步。他愿意叫自己做妹子,那叫他一声大哥,岂不是让罗白棠更欢喜?

向恺然听了有趣,说:“好,难得有这样大方的小姐叫我大哥,那这个妹子我就认定了,我们算是不打不成交。苑家妹子,要是有什么事要大哥帮忙,尽管说一声。只要不下雨,我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练拳,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苑小姐说:“好的,向大哥。”向恺然再抱一下拳,说一声告辞,转身走了。罗白棠看着他的背影,还在傻笑。苑小姐拉拉他,说:“棠哥哥,做啥呢?人都走了,别傻笑了。”

罗白棠笑呵呵地说:“阿囡,你才是傻,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我们把东西放下,我带你看电影去,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了。大明星胡蝶你知道吧?”苑小姐点点头,罗白棠说:“胡蝶就演过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啊。”抱起苑小姐转几个圈,大笑说:“阿囡,平江不肖生叫你做妹子,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

两人找了家还在放《火烧红莲寺》的电影院去看电影,一边看,罗白棠一边低声讲故事的来龙去脉,苑小姐拍打他的手,说:“侬勿要讲勿要讲,让我自家看。”罗白棠哪里忍得住,只闭上嘴了一会儿,又接着讲下去了。苑小姐说:“侬要再讲,人家要骂侬了。”指指旁边的观众,罗白棠看看周围确实有人在瞪他,这才不说了。

看完了电影,回家的路上罗白棠又讲起了故事,几十册的故事三言两语哪里讲得清,本来看的时候就囫囵,看得匆忙,看了后头忘了前头,讲得又颠三倒四,直把苑小姐听了呵欠连天,硬撑着点一下头,嗯两句,回到西园大厦就睡了。罗白棠抓不到人跟他回味故事,只好翻出书来又看,看两页,哈哈笑一阵,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一个电话打,总算给他找到一个没睡觉又喜欢《江湖奇侠传》的同学,两人在电话里痛痛快快聊了半夜的峨眉山。

过后罗白棠把整套没完的书给苑小姐看,苑小姐本来识字就不多,这样的书又以奇幻见长,不是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勉强看了半本,就扔下了。罗白棠死心不熄,就每天给她讲一段,又吓唬她说你现在是平江不肖生的妹子了,你大哥的书哪里都一点都不知道?将来他要是问起来,你说没看过,不怕他伤心?

苑小姐说:“人家是客气,叫我一声阿妹,侬还当真的啦?再讲我哪能会有事去寻伊?我又不要人帮着打相打。是不是你来学堂里打勿过人家,才想要学这个的?”罗白棠只好摇头,说:“跟你们女孩子真是没办法说得清。你们就算是去看电影,也是去看胡蝶怎么样子御剑飞行,怎么样子好看,怎样衣裳吹得像仙女。一点不关心故事怎么发展,又有了什么精妙神功,神奇兵器。”苑小姐好脾气地看着他笑,说:“棠哥哥,侬看上去倒像只有十三岁。”

罗白棠被她说得笑,两人又去看兆丰公园看向先生练拳,罗白棠有时也学着比划两下。依他的性子,恨不得讲给所有的同学朋友知道,他认识了平江不肖生,还做了朋友,但还是记得阿囡的话,也许人家不想要人知道,还是忍住了没说。

苑小姐因为这件事,也常跟着罗白棠到兆丰公园去,比起前一阵的深居简出,要活泼上很多。这人一开心,过去的事也不怎么去想了,慢慢把害怕家里人找她的事搁到了一边。一天她和罗白棠在兆丰公园里看鸟画鸟,忽然被人叫住,抬头一看,脸吓得像纸一样白。定定心神,放下画笔,站起身来,说:“练大少爷,你也在这里?”看看他身后,蓝布大褂和四个手下也在,心想今朝只怕是越要吃亏了。

练大少爷身上是一件豆青的暗云纹丝长衫,脸上戴着他从来没摘下来过的黑圆镜片的墨镜,点点头,面无表情,走到苑小姐身边,低沉着声音问:“阿囡,忘记脱阿拉两人讲过的闲话啦?当辰光我讲过啥?我讲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侬又讲过啥?”

苑小姐的面色白得像蜡,低声说:“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又问:“很好,我当辰光讲‘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侬讲的是‘随便我’,对伐?是你不守约定,那就只好随便我了。”

这两人说话奇怪,罗白棠听了就问:“阿囡,他不是来你家买紫藤花的客人吗?怎么说话这么奇怪?你们像有什么过节?”

练大少爷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这个学生哥儿,敢和我抢女人?”

罗白棠听了这话,像是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说:“抢女人?这样的事哪里是文明人做得出的?我为什么要和你抢女人?你的女人我又不认得。”

苑小姐要哭不哭,红了眼圈说:“棠哥哥,伊就是我讲过的,那个说十三岁也正好的人,伊格天就是来我家提亲的,要我给他做小老婆。棠哥哥,伊勿是好人。”

不关风月

练大少爷听苑小姐说他不是好人,竟露出难得的笑容,干笑两声说:“阿囡,啥人勿是好人?我是正经上门求过亲的,哪里像这个学生哥儿,跟你爷娘一句招呼都不打,叫你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算啥个名堂经?你跟了他跑到上海来,算他的什么人?伊格爷娘晓得你这个人吗?伊拉会得承认侬吗?”

苑小姐还没回答,罗白棠拦住她,说:“我们两人的事,用得着你这个外人来管吗?我们自由恋爱,两厢情愿,有你什么事?你这人好不奇怪。你自己家里已经有了妻室,怎么有资格再向女孩子求亲?如今早就是民国政府了,蒋先生都提倡一夫一妻,怎么你还要三妻四妾的往家娶?你和苑家一点瓜葛都没有,哪里容得你来对阿囡说三道四?”转头对苑小姐说:“阿囡,不要怕。他没道理的,你不用理他。”

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我搭伊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勿怕。阿拉爸爸妈妈也没答应过伊。”对练大少爷说:“练大少爷,我搭侬没关系,侬管不着我。我老早就搭侬讲过,我勿欢喜侬,不会得嫁拨侬。我欢喜了棠哥哥,除脱伊,我啥人都勿会嫁。侬年纪大我介许多,好做我爷叔了,侬大人勿好欺我小囡格。大少爷,侬屋里厢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屋里等侬,侬还是回去好啦,伊拉看到侬回去,会得老开心格。就像我每天等棠哥哥来看我,看到伊来啊老开心一样。”

罗白棠听她这么说,朝她笑一笑说:“阿囡,我每天来看你也很高兴。”苑小姐甜甜一笑,说:“我晓得。”抬头对练大少爷说:“大少爷,棠哥哥对我老好,侬勿用担心得格。伊讲过要搭我结婚,”说到这里低头一笑,“大少爷,侬担心阿囡,我谢谢侬了。勿过侬人老凶格,我看到侬有点吓,侬下趟勿要再来寻阿囡了,好伐?

她这一番话,本来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实话,说的是她的衷情和爱恋,奈何听在练大少爷耳里,却是根根是刺。即讥刺他痴心妄想,又讽刺他年纪老大。想想自己三十岁的人,还被一个小丫头看扁,说自己死皮赖脸喜欢上了她。又是叫自己回去守着大老婆小老婆,又是叫自己不要来找他,说得他一点面子都没有,像个害了相思病的穷酸。

想想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阿囡,我勿是一定要讨侬做小老婆,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这样看不起。我练大还没受过这种气。侬一个毛丫头,伊一个学生子,凭啥给我难堪?这口气我咽不下。阿囡,前两天我又到侬屋里去过了,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我是一点勿相信。我就猜到侬是跟了伊跑了,我打听到伊在这个学堂读书,就寻过来了。今朝碰着,侬勿要当是侬运道不好,我来侬身上花了介许多工夫,勿要来听侬讲侬跟伊哪能开心。侬越是开心,我就越是勿开心。我勿开心,侬就没啥好处了。”

罗白棠听见他这么说,上前一步挡在苑小姐身前,说:“你想怎么样?这里可是公共租界,不是你乡下那种地方,由得你横行霸道。你要是对她有什么意图,巡捕房就在旁边。我还会写文章到申报馆去,揭露你这种黑暗势力、丑恶行径。”

练大少爷看着他说这些可笑的幼稚言语,倒忍不住笑了两下,说:“我哪能会得对伊动手?阿囡顶心疼的人是你,我只要打你,伊就难过得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再讲,侬要是死脱了,还能写文章到申报馆去?到时阿囡就是一个人了,还不由得我摆布?”嘿嘿笑了两声,摆一摆头,四个手下围住罗白棠,便要动手。罗白棠伸臂挡了一下,揪住一人挥拳击出,另三人绕至身后,抓住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罗白棠左挡右避,开始还能抽冷子回击一下,踢出一脚,三五下之后便没了还手之力。

苑小姐急得大叫,掉头看一眼得意洋洋的练大少爷,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拔腿就跑。练大少爷本以为她会守着罗白棠哭哭啼啼,没想到她会跑开,吃惊之下,自己追了去,怕她会跑得不见踪影,到时又要费工夫找。

苑小姐一边跑一边大喊:“向大哥,向大哥。”练大少爷听了放下心来,原来她只是去叫人,便放慢了脚步,远远看着不至于跟丢了就行了。跑开不多远,就见前面林子里过来一个人,阿囡拉住他往回跑,嘴里还在说着话。练大少爷看只有一个人,更加不担心,索性停下脚来等着。见阿囡伸手指了一下自己,还故作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苑小姐和向恺然跑到练大少爷旁边,苑小姐刚说了声“就是伊”,向恺然抬脚就是一踢,把练大少爷踢得连摔了三个跟头,看也不看一眼,跑到罗白棠身边,那四个手下还在动手,而罗白棠早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一边蓝布大褂还在拍掌叫好。

向恺然上去先朝蓝布大褂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他伸手捂脸,口中一甜,张嘴吐了两粒牙齿。又对准四个手下一劈一砍一个肘捶一记脚踢,几拳几掌就把四人打得趴在地上,俯身去看罗白棠的伤势。

苑小姐早扑在他身上一迭声叫“棠哥哥”,眼泪一直滴到罗白棠的脸上。

向恺然摸摸他四肢,看看有没有骨折,又翻开他眼皮看一下,再搭一搭脉博,说:“苑家妹子,别哭了,要送医院。”把罗白棠横抱在手,往公园大门跑去,苑小姐忙跟上。地上的画架画笔画纸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来,练大少爷和他的手下东倒西歪躺着,也没去看一眼。

兆丰公园门口一直停得有许多的黄包车,向恺然坐上一辆,对黄包车夫说:“快,愚园路上的圣公会同仁医院,”看见苑小姐也到了跟前,说:“跟上。”苑小姐点点头,上了一辆黄包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飞奔到同仁医院,向恺然下车把罗白棠送进急诊病室去,苑小姐摸出钱来付了车钱,进去看到向恺然从急诊室里出来,白色府绸的褂子衣襟上已经沾了血迹。

苑小姐看见了,叫得一声“向大哥”,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向恺然扶她坐下,说:“苑家妹子,罗兄弟的伤怕是不太好,赶紧叫父母来。你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大事,处理不好的。”苑小姐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捂着脸说:“向大哥,棠哥哥的爸爸妈妈去了东北,勿来了上海。”向恺然忙问:“那家里其他人呢?你的父母呢?有哥嫂叔伯没有?”

苑小姐抬起泪眼,一脸绝望,凄惨地叫一声“向大哥”,说:“棠哥哥可是活不转来了?”

向恺然心中恻然,安慰道:“没那么严重,这里教会医院医术很好,他们一定有办法的。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叫来罗兄弟的父母,有什么事,大人也好拿主意。”

苑小姐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好了,向先生见多识广,连他都三番两次说要叫来棠哥哥的父母,可见不是一般的严重。心里茫然无措,望着向恺然说:“大哥,大哥。”叫了两声,却不知怎么开口。

向恺然被她叫得心酸,说:“不要紧不要紧,你慢慢说。把我当大哥,告诉我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苑小姐点点头,定定神,说:“大哥,棠哥哥勿是我亲哥哥,我是从屋里偷偷交跟他跑出来格。”羞愧地看一眼向恺然,看他怎么说。向恺然只略点头,说:“嗯,我看出来了。接着说。”苑小姐看他这样,放下心来,又说:“那个打伤棠哥哥的人,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想讨我做小老婆,我勿同意,伊寻了来,讲打死了棠哥哥,我就由得他摆布了。”

向恺然听了,叹一口气,半晌吟道:“行路难,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见此踟蹰空断肠。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几千年来,像你这样的好妹子,走到这一步的,能有善终的不多。就算我真有侠客之本事,也没法救你于水火。”

苑小姐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用一双荡着清澈泪水的明目看着他。向恺然自言自语地说:“也罢,救得一个是一个。妹子,罗兄弟还有没有其他家人?他万一有个什么,你担不起的,不管怎么,让他家里人来才是正理。”

苑小姐抹一下泪说:“棠哥哥有一个阿姊,但我勿晓得伊叫啥,住了啥地方。”向恺然又问:“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家里人吗?”苑小姐猛地想起董三小姐来,说:“棠哥哥有个表阿妹,就来了隔壁中西女塾读书。但是伊生我搭棠哥哥的气,勿晓得会不会来睬阿拉?”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办了,既然是嫡表亲的兄妹,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去想办法找到她,让她去通知罗兄弟的姐姐和父母,让他们快点来。罗兄弟交给医院,没事的。我住在东亚旅社四楼,你有事就去哪里找我。你不要急,有大哥在,我一定会帮你。你是我小妹子,我这个大哥不是白当的。”

苑小姐感激万分,说:“大哥,谢谢侬。那我去了。”走出两步,又回来说:“医生要是来问棠哥哥住哪里,侬讲拨伊拉听,伊住了西园大厦三楼西间,伊来圣约翰里读书,屋里交关有钞票,勿好勿救伊格。”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用衣袖擦去,快步走了。

到医院门口坐上一辆黄包车,让他拉到中西女塾去,下了车,门口有嬷嬷拦着,问她找谁。苑小姐说找董言言小姐,却又说不出哪一级哪一班,嬷嬷听她讲不清,便不让叫,正急乱转,忽然看见一个熟人走过,想起她叫李丽华,马上叫住,说:“李小姐,李小姐。”

李丽华闻声抬头,看清是苑小姐,赶紧上前,对嬷嬷说了两句,拉了她走到一边,问:“是苑阿妹?有事找董言言?”

苑小姐看她这么和气可亲,泪水又涌了出去,拼命点头说:“李小姐,棠哥哥被人打伤了,正来了同仁医院里救命呢。人家搭我讲,顶好让棠哥哥的爸爸妈妈来,棠哥哥怕是不好了。”说着哇一声大哭出来,“李小姐,棠哥哥的爸爸妈妈不来了上海,屋里没大人,侬帮我叫董小姐好伐?伊晓得棠哥哥的阿姊来啥地方,让伊快点来。李小姐,棠哥哥要勿来事了。”

李丽华听了吓一跳,说:“你不要急,我帮你叫董言言。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打电话。”让苑小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下,自己去门房间拔电话,过了一会儿出来对苑小姐说:“董言言马上就来。”陪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苑小姐泪眼汪汪地说:“棠哥哥说侬心肠顶好,真是没讲错。李小姐,侬对我交关好,上趟也是你帮我忙。”

李丽华说:“苑小姐不要客气,董言言也是生罗白棠的气,才会对你那样。”苑小姐说:“我没怪伊。我晓得是棠哥哥对勿起伊,伊对我再坏,我也不会生气。要是棠哥哥欢喜了别人,勿睬我了,我也会难过的。”李丽华轻轻一笑,说:“苑妹妹,你年纪虽小,讲话却很有意思。听说这一阵你一直住在西园罗家的房子里?”

苑小姐脸一红,说:“李小姐,棠哥哥讲过要搭我结婚,我相信伊的话。棠哥哥还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别人不好干涉。李小姐,侬讲伊讲了对伐?”

李丽华只好笑一笑,说:“他说得好,别人不好干涉你们。不过你们这么做,你的爸爸妈妈要难过,他的爸爸妈妈要担心,你们就不想想他们了吗?”

苑小姐哀婉地说:“想过了呀,就是想过了我才跟他在一起的。李小姐,开始我爸爸妈妈勿同意,叫伊勿要来寻我了,伊就真格勿来了。我等等伊勿来,等等伊勿来,等得我都不想活了。李小姐,格辰光我真是勿想活了。我看勿到伊,饭也勿想吃,觉也睏勿着,想到伊我就难过。难过的辰光我就叫一声棠哥哥,叫一声,我心里就开心一点。后来伊来寻我,讲伊也是这么想我的,想我想得吃勿落睏不着,每天就是画我,就对着画叫阿囡。李小姐,侬讲阿拉哪能好呢?我爸爸妈妈勿同意,伊爸爸妈妈勿来此地,格么我就跟伊来了。伊对我介好,就算明朝我死了,我也不怨。但现在是棠哥哥快要死了,我没办法,只好来求董小姐。李小姐,侬搭董小姐是好姊妹,侬格闲话伊听得进。侬搭伊讲,是我勿好,伊勿要再生棠哥哥的气了,伊要是气不转,就来骂我打我好了,我不还手,也不还嘴。”

李小姐听得眼圈都红了,叹息一声,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管风与月。董言言的感情,哪里有你的深?她不过是气不忿,不想输给别人,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你。你又不识字,又不读书,不会唱咏叹调,不会弹钢琴梵阿铃,不会英文法文。可是感情这件事,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爱就爱了。你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到了他的波心,那一刻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是不必讶异的,却是值得欢欣的。苑妹妹,我好羡慕你,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罗白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这样的人。”握住苑小姐的手,说:“苑妹妹,你一个人在大上海,有罗白棠在还好,要是他不能担起他的责任,怕是活着不容易了。将来若是有什么难处,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苑小姐不懂她前面一大篇说的是什么意思,后面的却听懂了,说:“李小姐,棠哥哥讲侬好,果真没有讲错。”

李丽华笑一笑,说:“董言言来了。”站起来迎上去,悄悄耳语几句,董言言点点头,神色倨傲地对苑小姐说:“是在同仁医院?那我们快去吧。”三个人坐了车又回到同仁去。

在急诊室门口苑小姐看见向恺然还在,满含歉意地过去说:“向大哥,勿好意思耽误侬辰光了,衣裳也弄脏了。那位就是董小姐,棠哥哥的表阿妹,伊会得讲拨屋里人晓得格。向大哥,侬还有自己的事体做,就勿要留了此地了。侬今朝帮我赶走练大少爷,勿晓得伊会得来寻侬麻烦吗?”

向恺然说:“既然罗兄弟的亲戚来了,那就不用我插手了。苑家妹子你心太好了,这个时候还担心我。我在东亚旅社,有事就来找我。”

苑小姐点点头,说:“我记得了。”目送他离开。董言言看见,冷冷地问:“这个男人又是谁?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花头倒多。”苑小姐岔开话说:“董小姐,侬先想办法找到棠哥哥的阿姊好伐?”董言言哼一声,说:“叫得到亲热。棠哥哥!怎么不叫蜜哥哥、甜哥哥,sweet、honey、treacle。”

李丽华推她一下,说:“办正事要紧。还是先找到罗白萍小姐再说吧。”董言言扭了一下,跺跺脚,找电话去了。李丽华趁她走开,和苑小姐一同坐下,问起是怎么一回事,苑小姐才把练大少爷的事一一说了。李丽华听了点头叹道:“看来以前是我小看了罗白棠,原来在关键时候,他还是会挺身而出的。那位向先生也是个奇人,颇有侠士之风。他是做什么的?”苑小姐摇摇头,说:“勿晓得,就是在公园里碰上的。”她记得向恺然说过不想让人知道的话,是以不说。

李丽华又问:“那个练少爷还在公园里吗?要不要让巡捕房去查一下,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动手打人,又是在租界里,哪里就那么容易让他们脱身?”苑小姐说:“他们人多,向先生又没怎么下手,怕是早走了。李小姐,勿好告诉巡捕房的,牵连起来,向先生一番好意,说不定要连累他吃官司。棠哥哥这个样子要是拉去过堂,怎么吃得消。”李丽华只好说:“苑妹妹,你真是太好心了。”

我见犹怜

稍时董言言回来,咬着嘴唇踱着步,在长椅前走来走去,李丽华看得忍不住了,说道:“你坐下来吧,这个样子也没用的。找到罗小姐了,她怎么说?”董言言摇头,说:“她说她马上过来,又叫我看住她,别让她走脱了,她有话问她。”左一个她,右一个她,连苑小姐的名姓都不愿意提。看一眼苑小姐,鼻子轻哼一声,说:“我先警告你一声,大表姐脾气不好,又有些不方便。你惊扰了她,当心她夫家找你的麻烦。我告诉你,罗家是斯文人家,好说话,大表姐的夫家可是军阀,打起下人来都是用马鞭的。你要是让大表姐受了气,有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苑小姐看着董言言,蹙着眉头说:“董小姐,我是勿会得离开棠哥哥的。棠哥哥现在里头,就算有人来赶我走,我都勿会得走。”又说:“谢谢侬告诉我棠哥哥阿姊的脾气,我想棠哥哥人介好,伊格阿姊也勿会是坏人。伊是棠哥哥的阿姊,我会得尊重伊格。就像侬是棠哥哥的阿妹,我也老敬重你一样。”

董言言看她一眼,对李丽华说:“你说这个人是个傻子还是怎么的?罗白棠觉得她哪点好?为了她差点连命都不要?要学罗密欧?”李丽华说:“我觉得她像是《苹果树》里的曼吉,是古希腊悲剧《希波吕托斯》里的塞浦琳,她身处地方就是世外的伊甸园,她是歌唱和黄金。罗白棠爱上她,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就像你在春天看到花开会赞叹一样,我也觉得她很可爱,你要是放下成见,你也会看到一朵乡野最美丽的苹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