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言言听了不说话,沉思半晌后说:“你这个比喻,可有点不祥。她是苹果花,我是什么?”李丽华说:“你是狩猎女神狄安娜。”董言言凄凉地一笑,“这些都和我没关系,是不是?原来是我会错了意。”李丽华说:“现在能明白,还算及时。”董言言说:“明白有什么用?也替代不了伤痛。”李丽华说:“相信我,你的伤痛跟她一比,你只是拔了根刺,她是剜心。”

董言言说:“你好似看到一出悲剧在她身上上演?”

李丽华说:“跟看电影一样的清晰。”董言言笑,说:“那是你的本事,你们家就是干这个的。我相信你的直觉。”两人说着话,看着苑小姐,苑小姐却丝毫不觉,双手互握,眼睛盲然没有焦点,嘴里念着“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李丽华低语说:“你有没有觉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超越过去本来的神迷色彩?像玉雕的观音,大理石刻的诸神?”

董言言还没有作答,有两个人过来,喊道:“三妹,阿弟到底怎么了?”

三人一起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扶着一个中年仆妇走过来,这女子二十出头,容貌娟秀,梳着精致的发髻,穿戴极为时髦,果绿色的洋装长裙,肩上披着一条亮丝的薄宽披巾,长长的交叠覆在身前。即便如此,也盖不住隆起的腹部。苑小姐看了才知道先前董言言说的大表姐不方便是什么意思,这位罗白萍小姐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董言言迎上去,扶罗白萍坐下,说:“萍表姐,你不要急,当心你自己,坐下慢慢说。二表哥和人打架,被人打伤了,现正在里头抢救。”罗白萍坐下,仔细用披巾盖在身上,问:“为什么和人打架?阿弟从不和人打架的。伤得重不重?”董言言用下巴指一指苑小姐,口气冷淡地说:“呶,为了她。这就是那个乡下丫头,二表哥上次说的他的缪斯女神。他要以她为模特儿,画一幅John William Waterhouse那样唯美主义的画,叫什么《风之花》的。”

罗白萍转头打量苑小姐,苑小姐在她坐下时已经站了起起,这时见她看着自己,上前两步到她跟前,眼中蓄满了泪水,轻轻叫一声“萍姊姊”,蹲下身,把手放在她膝上,抬起脸看着她,说:“萍姊姊,棠哥哥跟我讲起过侬,讲侬顶顶和气,对伊交关好。萍姊姊,棠哥哥是因为我被人打坏了,侬勿要生伊格气。是我勿好,是我引了坏人来,我对勿起棠哥哥。”说得直掉眼泪。

董言言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假惺惺地哭哭啼啼了,你这么纠缠大表姐干什么?大表姐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拉拉扯扯?你倒是不怕陌生,什么人你就可以上去叫哥哥姐姐。刚叫了糖哥哥,这里又是瓶姐姐,敢情罗家是糖瓶蜜罐子?”

罗白萍小姐嗤地一笑,说:“三妹,你可真逗。糖瓶蜜罐子,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些话。”低头对苑小姐说:“你起来吧。我们也不太认得,你这么自来熟的,叫我有些惊讶。”苑小姐依言站起,罗白萍又说:“坐下坐下,你站在我眼前,我要抬起头看你,脖子怪累的。”苑小姐回到先前的座位坐下,看一眼罗白萍,眼睛里尽是伤心,却不见丝毫紧张,看得罗白萍暗暗称奇,说:“阿弟同我说起过你,也说过把你安置在西园大厦里。我是不同意的,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为他生气动怒,他也大了,管也管不过来,父亲母亲又都不在,只好由得他胡闹。我看你还是个孩子,怎么就敢做出这样出格的事呢?你家的大人也不管管?”

苑小姐听她这么说,眼神顿时暗淡下来,脸色也变得灰败,低声说道:“伊拉勿晓得,我是自己跟棠哥哥走的。”罗白萍点头说:“这就是了,我想你的父母也不会允许你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来。你年纪还小,阿弟更是血气方刚,两个人做事顾前不顾后,将来传出去,你怎么嫁人?他的名声也毁了,哪家的好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做出过这种丑事的人?好在三妹是个明白人,不和你计较。”

苑小姐一听,脸都白了,哭道:“萍姊姊…”董言言也忙说:“大表姐,你可别拉上我,我和二表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和别人做出这种事来,难道要我替他收拾?你们也把我看得太好欺负了。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趟这种浑水的。”罗白萍面上微微有些尴尬,对苑小姐说:“看见啦?已经开始了。好人家的女儿,谁肯接受这样的事?”

苑小姐只叫了一声“萍姊姊…”,还没等她说话,罗白萍就拦住说:“我是陈太太。这位小姐,阿弟的伤,我们会治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不过呢,目前还是先听听医生怎么说吧。要是没什么大碍,我就接回去养了。你放心,我不会怪到你身上的。怎么说呢,到底这事阿弟自己也有错,他不该招惹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可要是有什么不妥,这位小姐,你把那边动手的人的名字说出来,我让陈家去问个明白。罗家在上海,也是有点名望的,总不能白白打坏了人,就大摇大摆可以走得脱的。”

罗白萍这一番话,说得苑小姐一颗心落进了冰窟,这六月初夏天时,竟冷得她打了个寒战。罗白棠的姐姐说话客气,却是句句不容情。听她的意思,罗白棠要是没事,自己是不能在他身边了。罗白棠要是有个什么事,自己又岂能独活?想了半天,忍泪道:“陈太太,我晓得侬勿欢喜我了,我也不敢让侬欢喜。可棠哥哥呢?侬就不想听听伊哪能讲?侬勿好代伊决定的呀。伊讲伊老欢喜我,没我伊就勿要活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呀。阿拉两人介要好,伊没我,伊就要勿开心呀。侬就勿想看到伊开心?”

董言言听了,冷笑一声说:“你倒是把你看得很重要,罗白棠没了你就不活了?我倒不信了。谁没谁还活不了呢?”

苑小姐怜悯地看她一眼,说:“董小姐,侬勿懂格。”

罗白萍听了倒笑了,说:“这里这么多人,哪一个不比你大,经的事不比你多,反倒是你来说人家不懂。好了,我不跟你多废话,阿弟进去多长时间了?医生出来过没有?”

苑小姐摇摇头,说:“我勿晓得进去多少辰光了,医生也没来说过。”

罗白萍对一边站着的仆妇说:“你去问一下。”那名仆妇领命去了,过了一阵,仆妇伴着一个戴着浆得笔挺白帽,身穿黑袍的嬷嬷过来。罗白萍起身,用外国话和她说了一阵,董言言也开口发问。苑小姐一字不懂,急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一直在旁边不出声的李丽华低声说:“苑妹妹,不要急。嬷嬷说罗白棠左下胸肋骨骨折,不知道会不会导致脾脏破裂,还有些内出血,如果不是出血性休克就好。还好送院及时。”她这一连串的话,苑小姐大半听不明白,只是问:“救得回来吗?”又问:“脾是什么?在哪里?破了会怎么样?”李丽华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用手摸一下脾脏的位置,说:“脾在这里。可能是肋骨断了,插进去了。”说得苑小姐煞白了脸,不由自主地也按了一下同样的部位。

那里罗白萍强作镇定地点头,在一个簿子里签了字,坐下说:“这下不得了了,阿弟快成半个废人了。我得去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快点回来。这事我也不能擅自做主,万一他们要见见这位小姐,还有话问呢。你目前还回西园三楼住着,等我父母回来,看他们怎么说。你不会偷偷跑了吧?”

苑小姐摇头,低声说:“我哪里也不会得去的,棠哥哥在这里,我每天都会来陪伊的。伊要是醒了,看到我,会得开心的。开心了就会好得快一些。”

罗白萍听了,和董言言对视一眼,一脸的无奈。董言言则嘟囔说:“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李丽华冷眼旁观,悄悄伸手在苑小姐背上抚摸一下,以示安慰。苑小姐感激地看她一眼,自言自语说:“我勿要紧的,只要棠哥哥没事,只要能让我陪他,我就…”抬头说:“陈太太,侬人真好。”

这已是苑小姐第二次说罗白萍好了,罗白萍淡淡一笑,转头对董言言说:“三妹,你不要小瞧这位小姐,年纪虽小,心机却深。你听她一径讲我好了伐?先把我捧得高高的,让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好,那么再对她不好,就说不过去了。她这是在先封住我的嘴呢。三妹,我看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董言言冷笑一声说:“大表姐,她的厉害,我早领教过了。能让两个男人为了她打架,还打得进了医院,这样的本事,我这样的蠢人哪里学得来?不过大表姐,你不用把我拉进来,我也没想过要和她做对头,没地自寻烦恼。二表哥进了医院,我不过尽亲戚的情分来问候一下。既然你来了,那我也好走了,大家都守在这里也没用,反正有个死心塌地的人在这里,你轰也轰不走的。”

罗白萍格的一声笑了,说:“三妹,你倒是撇得干净,不知是谁刚才在电话里那样求我,急得恨不能伸只手顺着电话线把我掏出来。行了,我们姐妹俩也别斗来斗去的,让外人看了笑话。你老老实实在这里陪着我,万一需要人传个话跑个路,你就别跟我躲懒。我这个样子,哪里动弹得了。”

董言言挨着她坐下,替她敲敲背捏捏肩,笑说:“你也就差得动我罢了。”

这两姐妹说着一家人的体己话,把李丽华和苑小姐两人晾在一边,苑小姐只管自己心事,别人怎么说,一点也没上心,李丽华却坐不住了,起身说:“这里没我的事了,那我回学校去了。”那两人还没怎么,苑小姐拉着她先有些依依不舍。这里的人,真正是个好人的,也就李小姐一人吧。

罗白萍像是才看到她,忙说:“李小姐,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阿弟的事,你能瞒就帮忙瞒着,我们不会忘了的。”李丽华牵一牵嘴角说:“我像是说闲话的人吗?”转身便走,董言言拉住她说:“丽华,不要生气,我也是心情不好才这样。回头我请你喝茶吧,好不好?”她也知道李丽华有点看不下去,因此好言相商。

李丽华说:“有空再说吧。”走出几步,向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子点了下头,那男子也点头回礼,朝着这边来了。这男子面容硬冷,身形又高又瘦,戴着军帽,压得低低的,帽子下是一双细长眼目。一身戎装穿在身上,竟是显出一腔剽悍来。

苑小姐的眼光一直跟着李丽华,看她在和这人打招呼,不免也看了一眼。这一眼看下来,就觉得这人气势迫人,让人不由得生出些不安来。身边的罗白萍却笑着站起来,说:“你点解会来呢度?”

那男子冷峻的脸上显出一些笑意来,说:“我听姑姐话俾我知,讲你来咗医院,我担心你,就揾来啦。你冇咩事嘅吗?”伸手扶住罗白萍,让她坐下,“无端白事,来呢度做咩?几得人惊嘅。”罗白萍说:“喺细佬出咗事嚟,呒喺我。”那男子说:“咩事?”

罗白萍朝苑小姐点点头,说:“就喺佢啦,细佬中意嘅女仔,为咗佢同人打交,弄到七国咁乱,嗰女仔喊苦喊忽,折堕嚟。”那男子看一眼苑小姐,笑说:“嗰后生女都几靓女嚟,你呒中意佢咩?”罗白萍嗔他一眼,说:“成日咁样心邪,无其他野讲啦?”那男子呵呵笑了两声,又问:“细佬点样?”罗白萍皱了眉头说:“都呒知啊。入去咗好耐嘅嚟。”那男子点点头,拍拍她手,转身向苑小姐说:“我是陈蹇生,罗白棠的姐夫。小姐贵姓?”

苑小姐一直听他和罗白萍说话,奈何一句不懂,以为是外国话,忽然听他问起自己来,虽然听懂了,仍是呆了一呆。陈蹇生又笑一笑,再问道:“小姐贵姓?”苑小姐这才回过神来,说:“姓苑。”

陈蹇生说:“苑小姐是吧?是什么人打伤了罗白棠,你认不认识?”苑小姐平生第一次见军人,心里直发慌。虽然不想牵连向恺然,但见了这个的气势,哪里敢隐瞒,何况又是罗白棠的姐夫,便低下头说道:“是青浦练塘镇的练大少爷,他想讨我做小老婆,勿过我和我爸爸妈妈都没同意过,伊勿晓得哪能寻了过来,讲打死脱棠哥哥,我就由得伊了,今朝就来了兆丰公园碰着了,格么就打起来了。正好公园里厢有人路过,伊拉就跑脱了,我就请伊送棠哥哥到此地来了。”她一句话把向恺然撇开,只说是个过路人。

陈蹇生却不放过,问道:“这人呢?”苑小姐打个颤,低声说:“走脱了。”陈赛生厉声说:“这是证人,怎么好放他走?有他出来指证,这姓练的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苑小姐吓得眨了眨眼睛,眨下一串泪珠,说:“我真格勿认得伊,就是在公园里白相格人呀。棠哥哥被伊救了,我还没谢过伊呢,伊讲声要走,我哪能好拦牢伊?”

陈蹇生看吓不出什么来,才放下心,对罗白萍说:“睇佢失魂心罨咁样,呒像假嘅啵。你谂住点样?”罗白萍哼一声说:“我呒中意佢,呢嘅样乞人憎。眼眨眨, 扮花旦。等姆妈阿爸返来,听佢哋点话嚟。”陈蹇生点头说:“眼大大, 易学坏。你做家姐的,呒好咁样眼崛崛。”

罗白萍啐他一口,陈蹇生忍笑说:“都几好。仇口呢,又点算?”罗白萍说:“我挂住嗰细佬,你话点就点嘅嚟。”陈蹇生说:“我揾人去捉返佢哋,你唔使忧心。”罗白萍叹口气,说:“好。”

陈蹇生转头对苑小姐说:“我要派人去捉拿姓练的了,你说一下他的名字,家住哪里?”苑小姐摇头说:“我勿晓得。伊就讲伊是青浦练塘的练家,讲练塘就是有了伊拉,才叫的练塘。”陈蹇生说:“这么说,这姓练的是青浦练塘的大户人家了?这就好办了。我这就去安排人手。”说完起身就走,行事极是干脆利落。

董言言等他走了,才开口道:“大表姐,表姐夫真是人中龙凤。”罗白萍听了一笑,眉梢眼角都是欢喜。

碧血鹰洋

罗白棠断了两根肋骨,脾脏被插伤,还有些内出血,好在不是很严重,尚不需要做摘脾手术,算是捡回一条命来。从手术室转到加护病房,苑小姐就守在旁边,寸步不离。用纱布沾了清水替他擦干渴的嘴唇,握着他的手一直说悄悄话,什么“萝卜汤、金鲫鱼”的,听得罗白萍不耐烦,说:“你说这么多废话,他又听不见,还打扰他休息,你消停些吧,一边坐着去,再罗里罗嗦搭我烦,下趟勿要来了。”

苑小姐听了迟疑地放开手,抬起泪眼看一看罗白萍,坐到床尾,趴在罗白棠脚边哭。罗白萍哼一声,叫过陪她来的那个仆妇,让她去西园三楼拿罗白棠日常穿的丝绸睡衣、软底拖鞋、铜面盆、热水瓶、洋香皂、细毛巾来,再让那边的厨子煲汤。她嫁了广东人为妻,也学会了煲些滋补养身的汤。不多时罗家的仆人就挤满了病房,把苑小姐挤得没地方坐,只好在角落里站着,一点插不上手。

罗白萍安排妥当,自己觉得有些疲倦,这才叫过苑小姐来,说:“我要回去了,你在这里留心点,要是醒了,说得出话了,就马上打电话给我。”让那个仆妇给她一张片子,“上面有号头,看得懂吗?会打电话吗”看苑小姐点点头,又说:“我是看在阿弟的面上,才留你在这里服侍,你不要东想西想,有什么想头。你这样的小姑娘,也就配在罗家做个丫头罢了。好在阿弟没什么大碍,不然我揭你的皮。”转头对董言言说:“三妹,你呢?”

董言言说:“我又不是你罗家的丫头,在这里什么?我回学校去。”罗白萍点她一下额头说:“你也就一张嘴巴厉害,将来有得你吃亏的。硬腔腔的,说点软话不会啊?你要是有人家一成的甜言蜜语,又哪里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董言言撇撇嘴说:“我不稀罕,叫我去哄人开心,谁有这么了不起?我还等人来哄我呢。表姐夫不就低声下气地哄着你吗?凭什么我就不能有这么个人对我?”

罗白萍挽起她的胳膊说:“好啦,我也没说你什么什么的,我只是教你,对自己喜欢的人软一些,将来你就晓得这里头的关窍了。你和阿弟再没缘分,你总还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看着你没头没脑的瞎撞。我们一起走吧,这半天,把我累得。”招了两个仆人,一行才走了。

苑小姐看人都走了,爬上病床,侧身躺在罗白棠边上,把嘴凑在他耳朵边低声说:“棠哥哥,侬快点好起来,我就要被人骂死了。伊拉都来欺负我,侬还讲侬阿姐好,伊对侬是好,对我勿要太凶哦。倷屋里格人都老凶老凶格,我看到伊拉老吓格。棠哥哥,格世上的人就侬顶好。唔,还有向先生,李小姐,还有姆妈、阿爹、阿姊、姊夫,还有姊夫的阿爹姆妈。”说着又哭了,“姆妈,姆妈…”

对她好的姆妈、阿爹、阿姊、姊夫,他们都在家里,他们都对她好。但这么多人的好,都比不上罗白棠一个人对她的好。只要罗白棠对她笑一笑,整座花林子的花儿都开了,也没有这么让她开心。对她不好的罗白萍、董言言、陈蹇生,他们都在这里,他们加起来的凶,就像寒天腊月一样的让她觉得冷,但只要能陪在罗白棠身边,冷不冷都感觉不到了。

苑小姐对罗白棠说着些两个人才听得懂的话,说着说着,说到后来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猛地一下醒了过来,觉得房里有人,吓得她像是被梦魇压得动弹不了一样,脑子在清醒与混乱间来回了几趟,才挣扎着冷静下来,慢慢去感觉屋里的声音,仔细听了一会子,确定是有第三人在。苑小姐想会是谁呢?罗家的仆人?还是练大少爷找到这里来了?想了又想,决定坐起来,是谁都要面对的吧?难道还能躲得过?

苑小姐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已经暗了下来,是天已经晚了吗?慢慢坐起来,寻着呼吸声看去,屋角一张椅子上确实坐着一个人,黑影一团,辨不出是谁。灯也没开,天又暗了,这个人坐在黑暗里,想干什么?那黑影看到苑小姐睡醒起身,也不说话。

苑小姐开口问道:“谁在哪里?说话呀。”这是她第一次用官话说,语调不是很标准,但也差不多了。她不知那人是谁,是恶意还是另有目的。罗白棠伤得这个样子,若是有坏人来,她该怎么办?

那人不答,反问道:“你和他关系这么亲密了?”

苑小姐听出是谁,松一口气,放下心来,却又不高兴地说:“和你没关系,不讲给你听。你也不该问。”

那人在黑暗里笑了两声,说:“当然有关系,我内弟的女人,和内弟的女友,这里头区别太大,错不得的。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青浦练家的底细,苑小姐,你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敢从他的手里跑出来,我倒是佩服起你了,你小小年纪,胆子却大,外头还看不出来。我内弟哪里就好到这样了,值得你这么为他?”

苑小姐想练大少爷是很凶,听他自己说是青浦的头一家。姆妈和阿爹不想和他攀亲,都没想起要去打听一下练家的底细。要是连棠哥哥的姊夫都说他厉害,那这门亲还是不攀为好。这么厉害的人,我阿囡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来?外头人只有棠哥哥好,其他的人,都想欺负我。听他问棠哥哥哪里好,便告诉他说:“棠哥哥的好,你们哪里会晓得?他讲我们是天底下最初的一个阿哥,一个阿囡,我家的花林子便是天上的第一个乐园,林子外头的规矩,都是后来的人订的,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他讲我是海上的贝壳打开来,从珍珠里生出来的。不光是这样,我还是他的一根肋骨,护着他的心。”低头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罗白棠,轻轻摸一下他的胸膛,自言自语地道:“是哪一根呢?他少了一根,才会这么容易被人折断吗?那把我的给他一根行不行呢?还是我重新变回他的一根肋骨,这样他就会好了,也不会痛了吧?”

陈蹇生听她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甚是好笑,说:“看不出罗白棠这小子,花言巧语有一套啊,骗得你死心塌地的。”

苑小姐不乐意,说:“你说他坏话,我不喜欢你。还有你太太萝卜皮,对我好凶,我也不喜欢她。你们都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你们都不是好人。”

陈蹇生听她管罗白萍叫“萝卜皮”,忍笑忍得肚痛,问她:“真是个没有礼貌的小丫头。那罗白棠呢?”

苑小姐说:“萝卜汤。”

陈蹇生笑出声来,说:“青浦练家的练大少爷,名叫练意长,二十岁时东渡日本,上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现今好些军中将领是同学朋友,其中尤为交厚的是唐绍武唐绍骧兄弟。这两兄弟是云南都督唐继尧之子,人家都以为唐继尧只是护国北伐的将军,却不知他还是哥老会的瓢把子。而唐氏兄弟,本身就是四川重庆的袍哥老大。苑小姐,你得罪了练意长,连累了罗白棠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你小小女子,哪里来的这样的胆量?”

苑小姐对他说的统统不懂,听见练大少爷叫什么练意长,便跟着念一遍:“两亿丈。格个人名字勿灵格,瞎难听。啥格两亿丈,三千长,伊屋里是开皮尺店的?”

陈蹇生被她逗得大笑,说:“苑小姐,我算是明白你有什么好处了,引得大学生哥老会为你打架,不算什么。你将来要是出了名,会有更多的人为你疯狂。”停了一停,自言自语地道:“练意长,你打人之前,有没有打听一下他是谁的妻弟?姓陈的虽不是上海滩上的强龙,但罗家董家却是上海的土著,关系盘根错节,不会比你练家浅。你既然找到了圣约翰,找到了兆丰公园,想必也知道了他是谁家的少爷。这么不给陈罗董三家人的面子,那我们就来斗一斗好了。”说完,起身开门走了,也没和苑小姐打声招呼。

苑小姐被这个人忽来忽去的搞得心乱,想起他说的练大少爷的来头不小,更是不安。罗白棠已经被他打伤了,他气也出了,应该不会再来寻麻烦了吧?可他又被向大哥踢了一脚,手下也被打得躺了一地,这人像是有仇必报的那种人,他会就此罢手吗?陈先生说要和他斗一斗,又会有怎么的结果?要是又有人受伤,岂不是又要怪在她头上?

苑小姐想想真是弄不懂,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就惹出这么多麻烦,又引来这么多人不高兴呢?本来和棠哥哥在一起,说话,画画儿,逛逛兆丰公园,看看电影,多少开心,碍着别人什么了?

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慢慢觉得肚饿,下床开了一盏暗灯,找了点罗家仆人送来的东西吃了,看看罗白棠嘴唇又干了,取了纱布沾上清水替他擦。罗白棠张了张嘴,像是在找水喝,苑小姐看他在动,开心地说:“医生讲侬不好吃茶1,只好让侬嘴巴潮一潮。”守在旁边,看着他,满心欢喜。

到了了晚上十点多,窗户外头马路对过的霓虹灯还在闪亮,罗白棠却不好了。脸色发青,额头冒汗,身子还不停地打颤,苑小姐惊惶起来,出去叫了医生进来,医生一看,马上叫了两个护士进来,又让她出去等着。苑小姐知道不好,拿了罗白萍给她的片子,找了电话拨过去,那边的仆人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陈太太要歇下了。苑小姐急得说,就讲伊阿弟不好了。那边的人听了,才叫了罗白萍来听电话。

苑小姐听是罗白萍的声音,便说:“陈太太,我是阿囡。棠哥哥像是不太好,医生已经进去了,我想侬讲的是棠哥哥会得讲话才来讲拨你听,没讲棠哥哥勿好哪能,可我勿讲勿来事格呀,陈太太,侬来伐?”罗白萍说了声晓得了,便挂断了电话,也没说来是不来。

苑小姐在门口踱来踱去,过一歇就贴在门上听听动静,又起来靠着墙发呆。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响,猛抬头,罗白萍和陈蹇生正往这里赶。苑小姐见了这两人,松了一口气,迎上去说:“陈太太,我勿想打扰侬睏觉格,但棠哥哥有啥事体,我担不起的。”

罗白萍狠狠啐她一口,骂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害人精!”苑小姐咬着嘴唇后退两步。陈蹇生说:“唔使一把火咁,留心个身2。”扶她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坐下,转头问苑小姐:“医生还在里面?”苑小姐点点头。

陈蹇生陪着站了一会,有点不耐烦起来,说:“要搞到咩时哇?”罗白萍说:“你先返屋企好嚟,唔使陪住我3。”陈蹇生摇摇头,对苑小姐说:“我已经叫人去找练意长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对付帮派,还是用派帮的法子。哥老会在上海的势力,那是远远不及青红帮了。我看他们要有什么大动作,也只会是悄悄地进行。黄老板和董家向有过往,要是董家肯出面说一句话,黄老板不会不卖这个面子。董家老太太一向喜欢这个外孙,不会看着不管吧。”

罗白萍说:“外婆更喜欢言言,阿弟伤了言言的心,怕是难说。要是为了言言,外婆说不定会亲自去求黄老板,但如今是因为你,阿弟挨打也是白挨。”话里仍是忿忿。苑小姐只有听着的份儿。

这里说着话,病房的门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说:“病人大出血,救是救回来,但必须马上输血。你们谁来?”

罗白萍和陈蹇生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罗白萍说:“我这个样子,哪里能抽血。”陈蹇生说:“我是AB型,你和阿弟是B型,我的血怕不合用。”医生说:“哪还有什么家人?”陈蹇生说:“不在上海。”

苑小姐听他们说什么型不型的,也不懂,但罗白棠要血,她却听明白了,上前一步小声说:“我的可不可以?”医生看她一眼说:“你才十二三岁吧,不行。”苑小姐马上说:“我看上去小,有十八了。”医生又说:“四十五公斤以下的人不适宜抽血。”心想这小女子有四十五公斤吗?苑小姐再上前一步,到医生跟前低下头轻声说:“他要是活不转来,我也不要活了。”她说得极低,怕罗白萍听见,又有话说。

医生看看她一脸的决定,点点头,说:“行不行,要验过才知道。我们先验一下吧。”苑小姐眼睛闪一闪,跟医生去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说:“太好了,这位小姐是O型,病人有救了。”当即抽了苑小姐300cc的血。苑小姐本来一张脸就雪白,这下更是白得像医院的墙壁,连粉红的嘴唇都发白了。

抽完了血,苑小姐坐在椅子上休息,看着血一滴一滴地流进罗白棠的血管里,心想棠哥哥说我是他的一根肋骨变的,原来没有说错。我是他的胁骨,所以我的血就是他的血。天下只有我的血才能救他,这下你们没有话说了吧。想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那是想起罗白棠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那时他的手正摸着她的肋骨,嘴唇贴在她耳边说话。想起那时,欢喜地叹了口气,笑意更深了。

谁知她脸上露出的笑容惹恼了罗白萍,她不知道苑小姐心里想的是两个人的亲昵情形,只当她是在得意。罗白棠用了她的血,罗家承了她的情,这下罗家不接受她也不行了吧?心里对这个心机甚深的小丫头厌恶之极,想也不想,说道:“苑小姐,谢谢你。明天我就请裁缝师傅来帮你做衣服,好好替你做几身,再到罗宋人开的第一西比利亚去挑一件毛皮大衣。我叫家里的厨子炖鸡汤给以你喝,等你身体养好了,回家去时也有面子。”

苑小姐听前头两句还以为罗白萍转了主意,到最后一句,眼睛都直了。忽然想起向大哥说,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看来是错了。本来两个人相爱,只是两个人的事,却偏有那么多的旁人要插进来,硬是拦着不让他们相爱。

陈蹇生听了也觉得不妥,看看苑小姐的脸,那一张比他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脸上竟是流露出惨痛和悲怆来。他从不知道这么小的女孩子也有这么丰富的情感,他只当苑小姐和罗白棠他们是小孩子扮大人,拿谈情说爱当成人礼,没想到他们是真的动了真情。开口劝道:“阿萍,呒咁啦,佢喺细佬中意嘅女,畀细佬点面4。”又说:“苑小姐,你好好休息,不用想很多,等白棠醒过来就好了。”

苑小姐头晕眼花,打不起精神,只好把头放在床褥上,侧脸看着两人,淡淡一笑,说:“我是阿囡。叫我阿囡好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小姐。董三小姐才是小姐,我只是一个乡下小姑娘,做罗家的丫头都勿够资格。陈太太,衣裳我勿要,格些衣裳,我回到屋里哪能着呢?叫我着子绸衫去河浜边头汰布衣裳?你拨我十只鹰洋好啦,十只鹰洋,我就便宜卖了。”

罗白萍听了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囡又说:“我晓得侬勿欢喜我,我也勿欢喜侬。本来我当侬的棠哥哥的阿姊,我总归会得好好交待侬格。我叫侬一声萍姊姊,勿过是念子棠哥哥对我的情分。侬硬紧勿要5,我也拎得清6格。我伲姆妈阿爹阿姊当我是宝,棠哥哥也当我是宝。有伊拉欢喜我,我也够了,我勿是一定要侬欢喜格。等明朝我有力道了,好走路了,我就回去,侬勿要担心得。”

罗白萍听了怒气上撞,说:“那好,我给你五十块银洋,你就不要再来纠缠白棠了。”

阿囡轻蔑地一笑,说:“我是勿会得来缠牢伊,勿过侬要看牢棠哥哥,侬看勿牢伊,伊会得寻到我屋里来格。上趟我伲姆妈阿爹对伊讲勿要再来寻我了,伊先是听格,伊就交关辰光没来。后来伊熬勿牢了,跑来寻我,对我讲,伊讲没我,伊饭也吃勿落,觉也睏勿着。伊叫我搭伊到上海来,等我大一点,要搭我结婚。我看到伊格几天瘦得面架子都抠出来了,我相信伊格闲话,我才来的。侬当我是看上侬屋里钞票多?要钞票多我就嫁拨练家大少爷了。”

抹一下眼泪,又说:“陈太太,侬欺负人欺到屋里了,我阿囡人是小,也有脾气格,我勿要受侬格气。我又勿认得侬,做啥作践自己让侬欺?侬有本领,管好棠哥哥,勿要搭我烦。”把脸埋在臂弯里,再不理她。

郎情妾意

阿囡一番话,气得罗白萍手脚冰凉。她二十多年都养尊处优,在家是大小姐,出嫁是富家太太,父母疼爱无比,夫婿厮抬厮敬,只有她给人气受,从没有人当面顶撞过她,自高身份,一生连吵架都不会,这一下子被这个小丫头丢了几句硬话,噎得回不上嘴,半晌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一车的废话,这样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眼里没有一点长幼尊卑,我们罗家容不得。”

阿囡想说,你有想过要容吗?实在没力气说话,勉强从床上扯下一床毛毯,铺在地上,慢慢侧身躺好,蜷缩得像一个婴儿,又觉得身上冷,拉过另一半毛毯,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下。

陈蹇生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子,想她刚抽了300cc的血,怎么好睡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怕不要睡出病来,又看看罗白萍一脸的怒气,忙说:“你依家粗身大势,呒好谷气,我地返去,莫理个后生女单单打打,听日佢走佬就呒事嘅嚟1。”哄着罗白萍出了病房,走出十几步,说要去和医生交待几句话,又返回病房,看苑小姐已经在地上睡着了,心下不忍,连人带毯捧着放在罗白棠身边,关上灯,带上门,才走了。

到第二天下午,罗白萍又来了,还带着董言言,她想万一要吵嘴,有董言言在,必定不会吃亏。她已经把昨晚的事告诉了董言言,董言言说大表姐你也就会吃定我,遇上外头嘴巴凶的人,就没办法了。两姐妹到了病房,看见苑小姐坐在罗白棠的床边,脸上笑吟吟地。两人见了就没好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罗白棠在说话,叫的是“阿囡”,苑小姐也笑应一声“棠哥哥”,罗白棠还是只说“阿囡”,苑小姐就答“萝卜汤”,还用手捂着嘴笑,罗白棠也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说:“等我好了,我们去捉拿摩温,喂金鲫鱼。”苑小姐说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派天真浪漫。

罗白萍听他能说得这么清楚的话,知道是不碍了,心里一高兴,不去理会苑小姐,上前说道:“阿弟,你醒了?觉得好吗?痛不痛?”

罗白棠见了大姐,也是高兴得很,说:“姐,让你担心了,我不要紧的。这是阿囡,你们见过了吧?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受伤的事你告诉父母了?他们是不是要回来?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和阿囡结婚。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耍无赖,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姐你一定要帮我,替我劝劝他们。”罗白棠是家里的小弟,一向跟姐姐撒娇撒惯了的,闯了什么祸,央求一下姐姐,磨一下父母,没有过了不去的。这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接不上气,喘一下,笑着对阿囡说:“阿囡,我肋旁骨2痛,侬帮我撸撸3,侬一撸,我就勿痛了。”

阿囡把双臂像绞麻花一样的绞在身前,收拢肩胛,爱娇地道:“勿好,我好手勿碰侬烂肉。”看罗白棠装出可怜的样子,又说:“要么侬多睏睏,医生讲侬多睏觉,就会好得快一点。”罗白棠说:“好格。侬就陪劳我,勿要跑脱。要是没事体做,就叫屋里厢格人拿画架子来,侬来此地画画好了。”抬眼对罗白萍说:“姐,你叫厨子煮点好吃的来,阿囡怎么这两天面色介难看,像是被人抽光了血。”又开玩笑说:“是不是看到大姐怕的?姐,我有点倦,先睡一会儿,醒过来再和你说话。”把头在枕头里转了转,找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罗白棠说睡就睡,把屋里三个女人晾着,一个人也不说话。末了,还是董言言冷笑两声,转身开门就要走,罗白萍还只叫了一声“言言”,就见门开处,三个男人站在那里,挤得门框子密密实实,阴沉沉的甚是怕人。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一幅圆圆的墨镜,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出脸上的表情,穿的倒是一件鸭蛋青的绸长衫,看上去竟有几分潇洒。他后面是两个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一式的短打,脸上则看上去就有邪气。

董言言看了这三人,吓得退了几步,险些撞在罗白萍身上。罗白萍抓住她的胳膊,拖得往后挤在一处,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医院,还有病人睡在病床上,还不快点出去!”色厉内荏,说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阿囡开口道:“陈太太,不要害怕,这位就是练大少爷,陈先生不是在找他吗?你们不要担心,练大少爷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他是来找我的。董三小姐,你搬张椅子让陈太太坐下吧,惊了她,我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董言言瞪她一眼,知道“九条命”云云,是倒找昨天她说的话,不过还是扶着罗白萍坐下了,自己也挨她坐着,等着看好戏。

练大少爷练意长开口说:“陈太太是吧?你先生在外头摆开天罗地网要找我,却忘了在他舅老弟身边安排人手,这样做事,还想调动青红帮?他也就是靠着他老子的势力,黄浦军校的朋友,才能在上海滩上活到如今。你董家根基深,和黄老板和交情,就想难住我?我青浦练家在上海,比你们浅了?你们打听打听,先有我练家,才有的青浦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你们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练大送的。黄老板今早叫人递话给我,问是怎么回事,我就叫人带个回信,说是我的小妾跟人跑了,我练大没面子,才打了那个小白脸。黄老板很够意思,说争风吃醋的事他不插手,随我们两家打去。我一高兴,又送了他一处宅子。陈太太,我现在要想让你先生后悔一辈子,易如反掌,不过我这个人讲道理,男人做事,不牵连女人,你好好在那里坐着,我不会动你。”

他声音虽低,罗白萍却听得脸发白,用手护着腹部,往椅子里缩得更进一些。董言言听他说话,才想起自己是见过他的,在叶榭镇外苑家的花林子里,当时只顾生罗白棠的气,并没有留意过这个人,这才对面不识 。

练意长看两个女人老老实实呆着,满意地点点头,才转而对阿囡轻声说:“阿囡,我听讲侬连命都勿要了,抽了老大一管子血,白送给那个小白脸?侬就喜欢伊到了这种地步,人家还是不领你的情?”用拇指朝罗白萍指一指,“侬勿心痛,我倒替侬心痛了。侬格戆4丫头,血哪能好白送的,送也要送得值,总规要换点么什回来,才好送出去的。侬格小姑娘不会得做生意,侬要是跟子我,学点生意经,侬格歇5已经是罗家少奶奶了。侬只要搭伊拉讲:倷要伊活命伐,我好救伊格,勿过我要哪能哪能,伊拉心急慌忙,勿会得勿答应侬格。”调头对罗白萍说:“陈太太,我讲了对伐?你是要救阿弟,还是宁可他死都不要认这个弟新妇?”

罗白萍看一眼苑小姐,脸又白了。心想原来这个小姑娘顶笨,她要是以白棠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也只好应承下来。昨天以为她有心机,原来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练意长一笑,说:“你们不谢她?你们还在为小白脸学生子挨打怪她?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是他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和清白,挨打都是活该。我上门提亲,他拐骗私带,谁错谁对?阿囡,侬讲呢?”后一句又回去问阿囡了。

阿囡一直听着,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鸣不平,为她出气喊冤。自罗白萍出现,她就忍气忍着,但再怎么忍,人家还是看不上她,昨夜忍不住回了嘴,但哪有练大少爷说得这么好,完全说出了她的心声。但有一点她不同意,便说:“大少爷,勿是格。棠哥哥勿是拐骗私带,我是自己愿意的。阿囡做事呒轻头6,做错子事,我勿怪人家。侬待我好,我是晓得的,但打坏脱棠哥哥,就勿对了。打人总规勿对格。”

练意长说:“格么侬不也找了个厉害人来打我?”阿囡说:“不寻勿来事格,再打下去,棠哥哥要拨侬下头格人打死脱了。伊拉呢?啥地方去了?今朝调过人了?”练意长说:“拨侬寻得来格人骨头敲断了,伊结棍7啊,我拨伊踢了一脚,出来介大一块乌青块。伊啥人啊?侬哪能认得伊格?”阿囡拉下脸说:“勿讲拨侬听,侬晓得了,又要去寻伊麻烦。侬人太凶,棠哥哥肋旁骨断掉两根,我勿要搭侬讲闲话。”

练意长却说:“搭侬讲闲话顶有劲,我一天听勿见,就要想侬,我今朝是来接侬到我屋里去格。”阿囡吓了,说:“我勿去。”练意长摇头说:“我上趟听侬格样子讲,就放过侬一趟了,没第二趟格。侬讲勿去就勿去?侬勿去,又好到啥地方去?回侬屋里?侬一回去,倷爷倷娘要被人家笑死。留在此地?人家会得要侬伐?阿囡,侬自己想想清爽,我对侬已经老客气了,侬勿要再搭我搞七捻三,我火大起来,侬吃勿消格。”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很冷了。

阿囡知道是躲不过去,仍出口哀求道:“大少爷,棠哥哥已经半条命没了,侬有气也出过了,就放过我好伐?阿囡已经勿是当初的阿囡了,侬要我做啥呢?”

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啊,格种闲话哪能好讲呢?勿过我是晓得侬是有一句说一句的,我就是欢喜侬格样子。世上小姑娘有的是,像侬格能对我胃口的只有一个。”从长衫小襟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一只小药瓶,说:“我省得侬叫爷叫娘叫救命,先用点药水让侬昏过去。”打开小药瓶,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手帕上,朝阿囡走过去。

阿囡吓得后退,看看一屋子的人,没人能救她,只好向罗白萍说:“陈太太,陈太太。”罗白萍摇摇头,心想我怎么救得了你,他不来动我就谢天谢地了。阿囡看没办法,又推推罗白棠,“棠哥哥,棠哥哥。”罗白棠睡得正好,听阿囡叫他,朦胧间答话说:“阿囡,等我醒了,我们去看电影。”

练意长哼一声,举起手就要朝罗白棠胸口拍下,惊得阿囡叫:“大少爷,勿要。”练意长仍然举着手,却不落下,只是转头看着。阿囡眼中慢慢蓄满泪水,颤声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阿囡没做过坏事呀,为啥要吃格种苦头。”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哪能介拎勿清,我勿是要让侬吃苦头,我是要让侬享福。”阿囡含着泪不让它流下来,说:“自己愿意才是享福,人家勿愿意,就是吃苦。”练意长说:“我也没办法,我就勿想看到侬受别人的气。”拿了手帕捂住阿囡的口鼻,阿囡稍稍挣了两下,身子就软了。练意长歪歪头,那两个一身黑衣短打的人上来,一边一个架了阿囡的手臂,抬着走了。

练意长拿了手帕到罗白萍和董言言面前,问道:“你们要不要试试?”唬得两人一起摇头,练意长又说:“知不知道这上面滴的是什么药水?”董言言在他打开瓶盖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练意长说:“乙醚。”笑一笑,说:“告诉你先生,我对他手下留情了,叫伊不要再搭我搞勿拎清。”把那块手帕放在病床的活动小桌上,扬长而去。

乙醚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像是把罗白萍和董言言都麻醉过去了,两人好半天都没动。不知过了多久,罗白棠睡醒过来,叫一声阿囡,没有人应答,睁开眼睛找了找,没有看到,抬起脖子看到了罗白萍,问道:“姐你还在啊,我睡了多久?阿囡呢?”没听见罗白萍的回答,定睛看见董言言也在,打个招呼说:“董言言,你也来了。就你一个人啊,他们呢?听见我住进医院都不来,看我好了,怎么找他们算帐。你看到阿囡没有?奇怪,会到哪里去。”扬声喊道:“阿囡,阿囡,啥地方去了?”呵呵笑两声,“看到三小姐来就躲出来了?”

董言言听他口口声声叫阿囡,姐姐妹妹都不如阿囡重要,冷笑一声,说:“你找不到她了,她走了。”罗白棠说:“胡说,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对上海又不熟,走出去还不迷了路?”疑惑地看她一眼,问:“是不是你又骂过她了?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你要有什么不满,就朝我来好了,怪她干什么?”知道和董言言说不清,便问罗白萍:“姐,阿囡到什么地方去了?董言言跟我胡说八道的吧?”边说边坐了起来。

罗白萍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她这时也看出这个弟弟对苑小姐是动了真情,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人带走了,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董言言哪里会受他的闲气。这两天本来就因为苑小姐,让她不自在了,罗白萍又偏拉她来,亲眼看见了两人间的亲昵。而这种温言细语,是即使两人间没有出现裂隙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阿囡,一个乡下丫头,让她没面子到这种地步。罗白棠一见就丢了魂,断了肋骨还笑呵呵;有人为了她不惜和罗家董家陈家大动干戈,一处宅子说送就送;连表姐夫也在因她而奔走。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一个字都不识的乡下丫头闹得天翻地覆,她到底哪里不如她了?

想想有气,偏要找一样能彻底打击罗白棠的事来让他不好过,便说道:“刚才青浦的练大少爷来过了,带了两个手下,把她带走了。说要纳她为妾,人家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人家就要她,她不会回来了。”

罗白棠根本不信。大姐还坐在这里,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又不是不知道阿囡对他的重要,大姐一直都疼他帮他,虽然这件事他做得有点出格,但骂几句出了气,还是会接纳阿囡的。问罗白萍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她,才故意说些我不高兴听的。姐,阿囡呢?”

罗白萍这才开口道:“我让她回西园去休息了,我来了,让她歇一歇。她昨夜一夜都陪在这里,累了。”

罗白棠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心痛她。”看一眼董言言,像是在笑她说假话。

董言言心底凉意上来。本来罗白萍是一直站在她这一边的,这时竟会说出这样明知遮也遮不住的谎言,那是承认了罗白棠对她的背叛。这个背叛这么彻底,友叛亲离,一败涂地。站起身来,说道:“大表姐,你这种假话能瞒到什么时候?他一天三百遍的找你要人,你怎么骗得过他?是不是也要拿乙醚去麻醉了才行?”指着小桌上的手帕,对罗白棠道:“喏,证据就在这里,姓练的带了人来,用乙醚把苑小姐麻昏,带走了。”

罗白棠只是不信,大声问道:“姐,你说是不是真的?”罗白萍也知道谎言只能拖过一时,阿弟找她要人,她交不出,到时还是要面对他的追问,只好点点头。罗白棠看见大姐点了头,再看一眼桌子的手帕,同时也闻到乙醚的气息,心知有八分真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有没有叫人去找?叫人跟着,看他们去了哪里。姐,有没有请姐夫帮忙?”

罗白萍忙说:“我马上就去。”说着就要起身。

听了这话,罗白棠才知道竟然没人在意阿囡的下落,惊道:“你们…你们太冷血了。她是我心爱的姑娘,你们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看着她落入坏人的手中。她都被人劫持走了,你们还坐在这里看着不管?”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手背上穿刺着的吊针绊住,才走一步就迈不出步子了。罗白棠一把拔下吊针,赤了脚就往外走。罗白萍拦住说:“阿弟,你身上有伤,不要乱来。”

罗白棠一手拨开,还是往外走。没等走出几步,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阵迷糊,胸前痛得像要炸开来,一股股腥甜冲上嗓子,口中鲜血喷涌。脚下发虚,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后脑重重碰上水磨石的地面。

浓稠酱紫的血洇出来,把他的头浸在了血泊之中。

罗白萍尖声大叫,叫了一声又一声。

董言言双手捂嘴,一声也发不出。

此生未卜

阿囡头晕晕地睁开眼睛,四周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在哪里。胸口也一阵阵的泛堵,口鼻干涩,想咽一口唾沫润润喉咙,抿了几下嘴,竟是一点口水也没有,这一来越发觉得渴得嗓子眼发毛,轻轻咳了两下,咳得肺也发紧,想抬手抚一下胸口,手却动弹不了。心里一阵惊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觉得身后热热的,有一个人贴在自己边上,一只手臂还搭在腰间。

这一下吓得她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那只手臂慢慢从她腰间挪到臂上,上上下下地抚摸,像是在安抚她,那人低声说道:“是我,勿要吓。嘴巴干了?我拿茶拨侬吃。”说着抬起手臂打开一盏台灯,坐起身来,拿起灯旁的一杯茶,另一只手伸过去扶她仰起上身。

阿囡欲哭非哭,不去接那杯茶。借着灯光,看清自己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了一起,怪不得刚才动不了。低着头说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啦?侬勿好格能样子呀。侬人太坏了,人家勿愿意格事体,侬哪能好硬逼呢?”嗓子嘶哑,这几句话说得她又咳了起来。

练意长拿了茶杯放在她嘴下,说:“吃两口茶再讲闲话,喉咙痛伐?侬刚刚吸子乙醚,有点痛正常格,勿要紧。格药少用点没啥副作用,勿会得弄坏脱身体。”看她还是不张嘴,就说:“勿听闲话,我就强灌了,弄得身上水淋嗒滴,勿适意格。”阿囡听他口气转凶,不敢违拗,嗓子也确实是干得起火,只好在他手上喝了半杯。喝下去才发现,这水是蜜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