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意长着她喝了半杯蜜水,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擦嘴,低低说道:“侬听闲话,乖一点,勿要想跑,侬见过的两个人就来外头房间,侬跑是跑勿脱格。”

阿囡悲愤莫名,骂道:“我前世里欠侬格?侬要格能作煞我?侬拿我关了此地,我勿会让侬好过格。我寻死寻活,勿让侬太平。除非侬放脱我,要么就死拨侬看。”

练意长嘿嘿一笑说:“罗家少爷还在医院里,格地方人多来兮,我要想再进去做点啥,侬想伊会哪能?”阿囡一惊,抬起头眼泪汪汪看他一眼,这一看又把她吓了一跳,原来练意长摘下了从未离过他脸上的眼镜,左眼上有一道伤疤,斜斜地划过眼皮,直到颧骨,显得他的脸相有点凶恶。练意长看见她脸上的惊吓,说:“格记侬晓得我为啥一天到夜戴幅眼镜了伐?格道疤是我来日本读书迭辰光弄上去格,还好我躲了快,勿然一只眼睛要瞎脱了。”

阿囡扁扁嘴说:“侬是坏人,眼乌珠○1瞎脱也是活该。”

练意长笑一笑,说:“小姑娘良心介坏,嘴巴介老○2。”伸手关上灯,说:“深更半夜,勿要讲闲话了,阿拉睏觉好伐?”阿囡一听,泪水哗一下就流了下来,说:“大少爷,我求求侬,勿要呀。我搭棠哥哥是讲过要结婚格,侬格样子,叫我哪能好呢?”练意长说:“侬想嫁拨伊,这辈子都勿要想了。侬要是想结婚,就搭我结婚。我回去搭屋里的大小老婆都离脱,隔手就正式娶侬做练太太,好伐?”

阿囡气苦,挣扎着要离开,但手脚都被捆住了,只得哭道:“侬有本领,侬关我一辈子,只要我一脱身,马上杀脱侬。侬介大人,绑牢子我一个小姑娘算啥个名堂经,讲出来不怕人家笑话?”

练意长却笑说:“格种事体,侬勿讲,我勿讲,啥人会得晓得?再讲我生怕拿侬绑坏脱,用格是顶软顶好的丝围巾,侬勿要当是烂麻绳。再讲我勿是要绑侬,我是怕侬想勿开,寻死寻活。侬要是趁我睏着了,要嘛逃脱,要嘛跳窗,我哪能办?外头虽然有两个人看门,啥人晓得伊拉会勿会得睏着?”

阿囡听了放声大哭,这人想得这么周到,连生路都被他断了,叫她怎么办?练意长说:“有啥好哭格?我又没对侬做过啥,弄得来侬像是吃过亏了一样。要讲吃亏,我顶吃亏。本来几十块银洋就好订下来的亲事,弄到那末我用脱几千块洋钿。花了介许多工夫,面孔还没香○3过一记,我吃亏吃大了。来,拨我香一记。”

阿囡横肘向后撞去,哭道:“侬没做过啥,跟做过啥有啥区别伐?我是讲啊讲勿清爽了,等我见子棠哥哥,我哪能搭伊讲?”练意长说:“都讲过侬勿会得再看到伊了,想迭只问题勿是白想?”阿囡听了,哭得更加厉害,一辈子都见不到棠哥哥,还不如死了好。练意长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威吓她说:“侬再哭,我就再用药水让侬昏过去,省得侬烦。”阿囡说:“我就怕侬勿用,侬多倒点,让我闷死过去最好。”

练意长又气又恼,又是好笑,说:“阿囡,老实讲拨侬听,我就欢喜听侬跟我瞎话三七,乱讲八讲。听侬讲闲话老有意思。我本来只看上侬面孔生得好看,想讨来做小老婆。后来第二趟搭侬讲过闲话后,我就欢喜上侬格性子,欢喜到没命。侬小老婆勿要做了,做我太太,我就娶侬一个来屋里,其他人都勿要了。阿囡,侬乖点听闲话,勿要再搭我摆标劲○4。我狠起性命来,侬要吃勿消格。”

阿囡想我跑又跑勿脱,讲闲话又让伊欢喜,骂伊又只当没听见,真真是要我命了。呜呜地哭了,直哭了半夜,哭到精疲力竭,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时间了,练意长叫人去馆子买了饭菜上来,让阿囡坐在饭桌边吃饭,说:“侬前天夜里刚刚抽过血,昨天又没好好交吃饭,夜到又哭了半夜,身体要吃勿消格。今朝我叫了鸡汤来,侬答应吃一碗下去,我就放开侬的手脚。勿过侬勿要想拿饭碗鸡汤泼在我身上,侬要是想乱来,我就捏牢侬鼻头,硬紧灌下去。侬想想看,侬力道大,还是我力道大?”

阿囡已经想明白了,练大少爷不可能一直守在身边,总会有脱空的时候,到时要跑,没力气怎么办?听他说要放开自己的手脚,正合心意,便点了点头,说:“我勿捣蛋就是了。”

练意长大笑,说:“真真是个小姑娘,连捣蛋格种闲话都讲。侬勿捣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阿囡看又逗他开心了,心中又气,想我下趟勿要讲闲话了,一讲伊就欢喜。等练意长解开手上脚上的丝围巾,揉了揉手腕,拿起筷子就吃。从昨天起就没好好吃东西,饿了一天,吃起来分外的香。

练意长也拿起筷子来吃,还不停地给她挟菜,盛一碗鸡汤给她,说:“多吃点汤。侬人又小,骨头又轻,哪能好一记头抽介许多血?真是勿要命了。我听见子,心痛得来我比少脱300cc还要肉痛。侬为了格小白脸,名声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伊到底有啥好?”

阿囡想回嘴,但一想起勿要搭伊讲闲话,又咽回去了,只管吃饭。练意长笑说:“勿想讲闲话让我欢喜?好,我就看侬好迸到几辰光去。”

吃过了饭,练意长叫人来把碗筷收了,自己取出一方棋枰来,摆出黑白棋子,拿了一本书来打谱,并不纠缠阿囡。阿囡坐得无聊,看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我闷煞了,拿枝笔来我画画。”练意长拈了一枚棋子在想,没有听见她说话。阿囡以为他是故意不理她,不敢再说,坐到一张沙发上发呆。看看一屋子的家什,都是新洁体面的,比西园罗家的屋子一点不差。身下坐的这张沙发更是又宽又大,上面用西洋织锦横贡缎包得挺刮四整,织的是缠枝玫瑰花,一朵一朵,连绵不绝。

阿囡靠着扶手,想着罗白棠的伤,不知他发现自己不见了,会得怎样?会不会一着急伤口又要不好了?要是又要输血,她不在他身边怎么办?那天一时生气,出口冲撞了罗白萍,她要是恨自己,拦着陈先生不帮忙,那又怎么好?心里后悔,不该得罪了罗白萍,再怎么样,她总是棠哥哥的姐姐呀。想到罗白棠,心里又安定了一些,棠哥哥不会扔下她不管的,不管怎样,他总会想办法找到她的。他救不出她,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向先生,向先生是她大哥,向先生说过要帮她。有向先生,什么人打得过他?

想到向先生,阿囡更是放心。心想我只要应付得过“两亿丈、三千长”,捱到向先生来,就不怕他了。心里一定,人也轻松了,看着沙发套子上的玫瑰花,唱起歌来,唱的是《玫瑰三愿》:“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唱了几句,把头靠着扶手,眼里又落下泪来。练意长听她唱歌,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唱的是民间小曲《紫竹调》,还是些哥哥妹妹的乡下情歌,这次居然唱龙七、黄自的《玫瑰三愿》,倒叫他吃惊了。指间一枚黑子久久不落下,看着阿囡哀伤的脸,茫然地看着沙发布上的一朵玫瑰花,沉浸在自己的愁思中。

两人都发着呆,一时有人进来也没听见。来人哈哈哈哈笑了几声,惊醒了阿囡和练意长,阿囡看见又来一个男人,年纪和练意长差不多,瘦瘦精壮,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西装,戴着硬边草帽,脸上一副墨镜和练大少爷的一式一样,知道是练意长的朋友,坐直身子,不敢乱动。他的人越来越多,向先生会来得及时吗?

练意长笑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想着过来了?”那人摘下草帽墨镜往桌子上一扔,说:“老子好奇,想看小嫂子长得啷个○5样儿,就跑起来了。”看一眼阿囡,拍一下大腿,朗声说:“要得,硬是要得。这个小幺妹○6长得确实乖,脸貌周正得不摆了。你娃子一座房子就哄到黄老板不开腔,太划得着了。黄老板叫住是没看到,要是遭他看到了,怕是要和你明刀明枪摆阵仗了。”

练意长笑说:“他有门方,我有条幅○7。我怕他啷个?”对阿囡说:“这是我好兄弟,一起在日本读书的,你叫他唐大哥好了。”一想怎么都有个“唐”音,便又加一句说:“是唐明皇的唐,不是冰糖洋糖萝卜汤。”

阿囡本来就害怕,又听他提起“萝卜汤”来,眼中泫然欲坠,转过头不理两人,用手指抠着扶手上的一只铜钉。

练意长抱歉地说:“绍武,莫在意,她还在生我的气,等她气顺了,我再摆酒请客,让她见见人。”

唐绍武在桌边坐下,说:“切,我生啥子气,我是看你笑话来的。你娃子三妻四妾甩到屋头不理,和一个小女娃儿搞灯儿○8,像不像你做的事嘛?上次你笑我为了一个歌女扎到了手,我那个时候啷个说的?说不是不报,时候儿没到。你现在是撞到心坎上了哈,嘿嘿嘿嘿。是个男人,都要经过一两回的。这个事,就像出天花,出了,才算是个大人,没出的,都是娃娃。还搞不清楚哪个时候出,等到等到起嘛。不过说归说,有的人一辈子都不出,有的人要出七八回。我都不晓得是啷个回事。”

练意长笑说:“你就是那个出七八回的。”

唐绍武一拍桌子,说:“对头。”再细细端详一下阿囡,笑说:“我们四川有人写过一句诗,说‘嘉陵水色女儿肤,比做春莼碧不如’。把嘉陵江的水色比作女儿家的皮肤,硬是写绝了。我看这个小幺妹,皮肤也跟我们嘉陵江的水色一样清碧。好看,巴适○9。”

说得练意长摇头,笑说:“啥子歪诗人。”

唐绍武看看桌子上的棋盘,说:“你这个人才怪了,有花幺妹陪你,还打啥子谱。来,兄弟陪你过两招。”两人把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分清了,收进白瓷棋罐里,唐绍武执黑,练意长执白,下起棋来。唐绍武说:“你这套棋具安逸呃,是啥子做的?”

练意长说:“黑子是紫砂烧的,白子是太湖石磨的,不是泥巴就是石头,都不是啥子值钱的东西。比起你那套黑玉碧玉的棋子来,差得远啰。”

唐绍武说:“你这个人,硬是喜欢阴悄悄的摆谱,摆得人看不出来。明明是花了心思动了脑壳的,又要装得不动声色。我说你耍这些明堂干啥子,有钱也不花得花梢些。老子有钱就喜欢金的玉的,让别人看到就吓一跳,震到起说不出话来。你这张棋盘又是啥子木头的嘛?”

练意长淡淡一笑说:“楸木。”

唐绍武“嘿”一声,说:“我就晓得,这里头一定有说头。老子用红木,你用楸木,你不比我多点弯弯绕,你就不安逸。”

练意长下个小飞,说:“我用楸木,没有一点弯弯绕,是你们硬要比富。我不跟你们斗富,安分守己,还是有你说的。”

唐绍武跳一子说:“闲对楸枰倾一壶,年来覆尽楸枰谱。古人都用楸木,你不跟我斗富,你跟古人比风雅。”

练意长嘿嘿一笑,“拆三。”唐绍武在左上角投一子,对阿囡说:“小幺妹,我们下棋要下半天,你各人找点东西耍,莫干望到起,无聊得很。”练意长也说:“阿囡,要点啥解解厌气伐?我叫伊拉去拿。”

阿囡听这两人说话,大部分听不懂,也不耐烦去听,确实无聊,见练意长这么问,就说:“拿两张纸头来,我想画画。”练意长听了不动声色,拿起桌上一只瓷制西洋牧羊女的摇铃摇了摇,马上进来一人,吩咐了两句,那人一时去了,拿了画架画纸和炭笔进来,放在窗前明亮的地方,转身又走了。脚步轻悄,动作又快,忽来忽去的,办事极是利落。

阿囡咬着下唇,心想你再有本事,抵得过向先生吗?拿起炭笔,对着窗下高几上一瓶玫瑰花画了起来。画了几笔,又想练意长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是要留她在这里长住了?心里不爽,画也画得毛燥,看看不成样子,扯下画纸,定定神重新慢慢画。

唐绍武又下过几手,低声说:“罗家公子昨晚已经死了。”

练意长一怔,手指间的白子啪一下掉在棋罐里,偷偷看一眼阿囡,看她没有注意这边,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就说你不会就为了看幺妹好不好看才来的。”

唐绍武在他耳边低语一番,把罗白棠听了董三小姐的话怎样生气,怎样动怒,怎样摔倒在地头破血流而死都说了一遍,看看画得入神的阿囡说:“这下没了后路,幺妹可以安心了。”

练意长却摇头,叹口气说:“更不好了。小白脸在,我还可以拿他来要挟,只怕是小白脸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唐绍武说:“那就不让她晓得就是了,带到国外去,眼睛一花,心也花了,时间一长,啥子事都淡忘了。”

练意长点头说,“是这个道理,我去安排一下。还是去日本,那里我熟,看得住她。”两人再商议几句,收了关,点了目,贴目后练意长胜了两目,说笑两句,唐绍武又跟阿囡南腔西调鬼扯一通,戴上帽子墨镜,说:“幺妹,那我今天先走了哈,不要搞忘了,要请我喝喜酒哦。”

阿囡恨恨看他一眼,练意长哼哼两声,说:“不送了,走好。”

他生已休

练意长等唐绍武走了,收了棋具,拿了本书靠在沙发上看,看了一会儿,索性躺在了上头,还把书盖在脸上,像是睡起觉来。阿囡偷偷看他一眼,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寐,又过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见他没动静,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朝下一看,心里便是一凉。练意长的这处住宅,竟是在不知在几层高的高楼上,下面马路上跑着的汽车小得一点点,她一只手就可以遮没。这么高的楼,从窗口逃走是不可能的了,门口又守着两个门神,就算练意长睡着或是离开,她也没有办法。

难道真的要她死吗?难道她除了做这个岁数大她整整一倍的人的小老婆,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哇一声哭出来,拿了炭笔在窗玻璃上一通乱涂,涂得黑乎乎一片,仍是不解恨,又往墙上贴着的烟草黄底子蝴蝶花纹的壁纸上画去,一个圈圈一个圈圈地画,一路连过去,把整间屋子四面墙壁都画了一串黑色圈圈,像是给一件花裙子穿了一条腰带。阿囡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非凡,忍不住露出笑容。又想自己闯了这么大祸,练意长醒来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生气。一想他生气的样子,心里发虚,便朝沙发上瞥了一眼。这一看,脸都白了。那练意长不知什么时候拿掉了脸上的书,正看着她捣蛋,那双没戴墨镜的眼睛里不知藏着些什么心思,阿囡吓得退了两步,瞪着他等他发火。

练意长却只是笑笑,拿起书来又接着看。阿囡被他的不在意惹恼了,看看手上都是炭黑,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抹在沙发靠背上,一下子没擦干净,又往旁边擦一把。淡绿底子的沙发布上马上出现了几条黑道道,抹完后带着挑衅地看着练意长。练意长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她一眼,说:“去汰汰手,要吃夜饭了。”然后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打起电话来,说的是和唐绍武一起说的那种话,阿囡尖着耳朵听懂一句,什么“来一趟”,还有什么“也带来”的,看他挂上电话,赶紧躲到卫生间去洗手去了。

晚饭的菜送来,除了虾子大乌参,黄酒蒸童子鸡,生煸草头,火腿豆瓣汤外,还有一盅红枣炖薏米。练意长把甜点放在阿囡面前,说:“吃掉,补血格。”语气冷冰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阿囡不敢违抗,乖乖地把红枣薏米汤喝了。

外头两人进来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了,练意长拿了一方砚台来,磨了墨,铺上纸,写起字来。写的字龙飞凤舞,阿囡在后头踮起脚去看,一个字也不认识。她识字不久,正是对字有兴趣的时候,见不识,只好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沙发上扔着练意长下午看的那本书,一时好奇,拣起来看。封面上有五个字,其中三个她认识,是“茶花女”。“茶花女”?是养茶花的女子?正要往下看,就听练意长说:“阿囡,来帮我磨墨。”阿囡想要说不,但又怕他生气,下午她弄脏了他的屋子和沙发,只怕他的怒气已经积攒到喉咙口,稍不如意就要发作。一步一步挨到桌边,拿起砚台里墨锭来磨。罗白棠有时也画水墨画,磨墨她早就会了。

两人一个磨墨一个写字,都是一言不发。这时听见外间屋子有人说话,阿囡听出是下午那个姓唐的,心想刚才练意长打电话说来一趟,叫他吗,下午才来了,晚上在来,什么意思?果然那人进来,可不就是唐绍武,练意长见了他,点点头,说:“带来了?”唐绍武说:“带来了。”把手里一个一尺来长的小纸卷放在桌上,两人坐到沙发上去说话。

阿囡停了手,放下墨锭,背对着两人,用身子遮住了去拿起那个纸卷来看。练意长特地打电话叫唐绍武带这个东西来,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她右手捏着纸卷的一角,左手展开,才打开一半,便发现拇指上的墨迹印在了纸上,忙放下了。却是她在磨墨的时候,拇指和食指都沾上了墨汁。这么要紧的东西沾了黑乎乎的墨,练意长怕是真的要动怒了。看两人把头凑在一处低语,忙转到一边去。

练意长说完话,过去拿那个纸卷,打开就看见左手边的墨迹,愣一愣,抬头看阿囡,问她:“阿囡,侬弄上去格?”阿囡抱着卫生间的门框,咬着下嘴唇不出声,却点了点头。心想我等歇就躲到里厢去,让伊急煞。练意长对着纸喘着粗气,像是马上就要发火,阿囡盯着他看,只要他一有冲过来的意思,就马上逃进去锁上门。

哪知练意长生了歇闷气,忽然笑了,招来唐绍武把纸递给他看,一边用手指指着那块墨,两人耳语几句,都笑了。练意长摇摇桌上的铃,看守的两个人进来,垂手站在一边。唐绍武拿起桌上的毛笔在那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笔递给那两人,说:“写你们两个的名字,写在这里。”点点纸上的地方,那两人拿笔写了,把笔交给练意长。练意长待要落字,停一停,抬头问:“阿囡,侬再讲一篇,上头的墨印是侬自己印上去的。”阿囡隐隐觉得有事不对,但也猜不出是什么事,见他问,只得“嗯”一声。练意长哈哈一笑,说:“你们都听见了,很好。”提笔一挥而就,放下笔,吹一吹墨汁。

唐绍武拍拍他胸口,嘻嘻哈哈地说道:“恭喜恭喜,你硬是撞了横运,这么快就把事情搁平了,一点都不要你费手脚。今天晚上洞房春宵,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你们两个,跟我出来。”向两个看门的人抬抬下巴,三个人转身出了房间。

阿囡这话听懂了,吓得浑身打颤。练意长把那张纸拾起来给她看,指着上头的字说:“侬学了几个字?上头格字认得伐?结婚证。就算侬不认得格三个字,后头的双喜字侬总该认得。主婚人,唐绍武。证婚人两名,喏,就刚才两人。我签了名,侬揿了手印。是侬自己揿格,我没逼侬。阿囡,侬已经是我老婆了。”因心情甚好,眼中也有了笑意。

阿囡怒目而视,骂道:“侬想啊勿要想。”跑进卫生间去,拿起一只漱口杯就往地上砸,捡起一片碎瓷抵在心口上,眼中冒火,说:“除非等我死脱。”练意长说:“当心划伤手,自己弄清爽,勿要等我光火。”阿囡扔下瓷片,大哭失声,边哭边说:“侬介大人,骗我一个小姑娘,侬好意思。人家勿欢喜侬,侬硬紧要缠牢,侬要面孔伐?我勿弄清爽,要弄侬弄,让侬去划伤脱手,顶好是血通通流光。我勿要看到侬。”一甩手扑到沙发上,埋头痛哭。

练意长被她骂了一通,也不生气,真的去把碎杯子打扫干净了。阿囡从臂弯里看见那张要命的结婚证就放在桌上,心念一动,过去拿了,仍就伏在沙发上,在身子底下轻轻地把结婚证撕成四片,握在手里,等练意长走出卫生间,跑进去往抽水马桶里一扔,按下冲水钮,只听“哗”一声响,立时冲了个无影无踪。练意长听见冲水的声音,觉出有异,跟进来没看见什么,再一看阿囡一脸的得色,问道:“侬冲格是啥?”

阿囡开颜一笑,说:“结婚证。”指一指抽水马桶说:“到黄浦江里去了。”哭得粉红的小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眼里又是促狭又是开心,又说:“我让侬白欢喜。”

练意长先是气得不轻,但看了她的脸,却说:“那也未必。不过是一张纸,回头我再去买个十张八张来,侬欢喜哪能攃就哪能攃。勿过今朝夜里,侬是勿要想逃脱了。”

六月的夜里,天气闷热,空中有雷声传来。轰隆隆一声又一声,直打了半夜,才下起雨来。先头因为热,窗户都开着,这时雨水被风打进房里来,窗前的画架上一张玫瑰花儿的炭笔画被浸湿了,一条条黑色顺着雨水往下滴,脏了整张白纸,连地板上都积了一小凼黑色的雨水。窗帘湿了水,沉沉地悬挂着,风都吹不动它。没人想起要来关窗,任雨吹打了一夜。高几上的那瓶玫瑰花沾满了水,重重地耷拉下来,拉扯着花瓶一起摔在地上,跌得粉碎。这一个夜里,窗前的这块地板真是遭了大殃,又是雨水,又是花瓶里的水,又是炭黑的水,全都洇在这一块上。还好那柚木地板成年吸饱了蜡,水都浮在面上,一两场雨还不至于沤坏了木头。这雨一下就下个不停,直下了两天。

阿囡藏了一包自来火,躲在窗帘底下划,划一根断一根,划两根又熄掉,一包自来火用掉一半,才把窗帘燃起来。阿囡笑一笑,坐到沙发上去,托着下巴看。

闻到烧焦的气味,练意长从外头房间抢进来,一眼就看见着了火的窗帘,冲过去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用鞋踩灭,怒道:“好了伐?侬要作到几辰光去?”阿囡回道:“作到死。”练意长说:“要死做啥勿跳楼?此地七层楼,侬跳下去马上就好死脱。”阿囡说:“我要死也要拉牢侬一道死。”练意长说:“侬和我介要好?死也要死了一道?格么就勿要死了,还是和我一道活着好。”阿囡说:“侬做梦。”练意长说:“再搭我烦,我辣辣交一记耳光打过来,打得侬七荤八素。”阿囡说:“侬敢打我,我要打回的,我打勿过侬,咬也要咬两口。”

练意长气嘛被她气煞,打嘛又舍不得,吵架还不是她的对手,想一想说:“穿件好衣裳,我带侬出去。”阿囡说:“我勿要出去。”练意长说:“真的?”阿囡一想在外头说不定有机会跑,便说:“好格,等我一歇。”换了一件彻骨里新的麻纱旗袍,长度只到膝盖,喇叭袖,半寸高的小元宝领,粉蓝底子印烟玫红碎花,正是这个闷热的季节穿的。这两天练意长叫人送了好些新旗袍来,拣合身的颜色花样都衬阿囡的留下,换下阿囡来的时候穿的学生式样的小袄长裙。

阿囡换了旗袍出来,练意长看了满意地点点头,着她换了皮鞋,拉了她出门,说:“侬乖点,勿要叫勿要吵。侬想想看,我会得带侬出来,一定有道理格。侬最想见啥人?我格歇就带侬去见伊。”阿囡一愣,跟着他走进电梯里,说:“侬会得有介好良心?侬让我见伊,是啥个意思?我现在还有啥个面孔去见伊?我勿要去了。”低下头,眼睛里又是浮起一层水光。练意长说:“由不得你。”

出了电梯,走到大楼外,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那里,练意长把阿囡推进后座,说:“开车。”阿囡看前座坐着的正是那两只看门狗,知道要从这三人手里逃走是不可能的。原来刚才他到外头房间去,是去让这两人安排车子去了。阿囡不声不响地坐着,真的不吵不闹。心里想等歇我见了棠哥哥说什么?想来想去竟是想不出一句可说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一滴滴打在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上。

练意长从天青色的长衫口袋里摸出手帕扔给她,说:“就会得哭。”阿囡先把手上的眼泪吸去,又印一印脸,低声问:“大少爷,侬带我去见伊是啥格意思?见子伊我讲啥?”练意长说:“让侬死心。过两天我就带侬到日本去,侬勿要再想伊了,好好交搭我过日脚,我勿会得亏待侬格。”阿囡把手帕捂在脸上说:“侬人太坏了,我心里厢想啥也要管。也好,见伊一面,我就好去死了,格种日脚我勿要过。我要勿是想着伊,格天子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练意长说:“勿是讲要拉牢我一道死?”

阿囡听了这话,放声大哭,说:“侬就会得欺负我,我前世里做孽,碰着侬。”练意长不理她,任她去哭个够。

汽车开了一会儿,停在一座小教堂前。阿囡教堂是认得的,叶榭镇上也有教堂,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是来教堂,而不是医院。难道棠哥哥这么快就好了?不可能啊,断了两根胁骨,医生说过要好几个月才能长好的。练意长拿过她手上的手帕,拉着她下车,从一道小铁门里进去,走过树丛矮篱,停在教堂的一扇侧门边。练意长说:“只许看,不许喊。”推着她上前两步,自己紧贴在她身后,一手用手帕按在她嘴上,一手圈在她腰间,让她没处躲没处逃。

阿囡也不想逃,她只一心想见罗白棠,但练意长这样拦着她,是不想让她靠近了,那她怎么和棠哥哥说得上话呢。睁大眼睛往里看,里头的长椅上密密站了好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色的黑衣。再看讲经坛前,放着一具棺木,开着棺盖。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点点衬着白色丝绸的棺里,看不见里头是谁。有个神父穿一件长黑袍子在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她也听不懂,只是想,这是在做一个人的葬礼吗?练意长带她来看一个葬礼是什么意思?难道棠哥哥也在里面?再仔细看一看下头的人,找了一圈,没有看到罗白棠,却看到好些罗白棠的同学朋友。再看最前头站着的,不是罗白萍和陈蹇生吗?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也在。

阿囡没来由心里一慌,抬头转脸看一眼身后的练意长。练意长稍稍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没错,是萝卜汤的葬礼。上头那两人是他的父母,下头坐着的,还有董家老太婆,董家三小姐。还有许多其他的亲戚。阿囡,萝卜汤死了。”阿囡心中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掏了一个大洞,血汩汩地往外喷。又像背脊骨一节节都散落开来,一骨碌一骨碌滚了一地,身子软绵绵地站也站不住。练意长架起她,说:“看仔细了,勿要讲我骗侬。”又说:“看。”却见来宾在与死者告别,围着棺木走一圈,又与罗白萍和罗先生罗夫人致哀。罗白萍围着一方镂空黑披巾,盖着腹部,靠在陈蹇生的臂膀上,一一和来宾点头。等到董三小姐过去,罗白萍举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打得董三小姐转过脸去,一时回不过来。旁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忙扶着她走开,容貌和董三小姐很像,估计是董家二小姐,阿囡和姊夫当日为了她的婚礼,忙了好些时候。

阿囡发着抖。她不用看棺里是谁,就看这一幕,也猜得出是谁了。只是为什么罗白萍要打董三小姐呢?她们不是顶要好吗?练意长说:“是勿是也想进去挨罗白萍一记耳光?”阿囡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只是觉得痛。痛得她全身抽蓄,抽得全身的水都从眼中涌出,却怎么也烧不灭心头的火。

她转头瞪着练意长,眼中的火与水烧作一团,烧得她双眼发红。练意长也瞪着她,清晰地说:“搞清爽,勿是我。是董三小姐,想晓得是哪能回事体?侬还想再看伐?不看了就回到车子里厢去,我会得讲拨侬听格。”搂了她回到汽车里,用手帕在她脸上一通乱揩,擦得她皮肤生痛,却也不叫一声。

练意长说:“我带侬走格辰光,伊人好伐?会得讲闲话了伐?会得吃茶了伐?伊用了侬300cc的血,活过来了伐?医生讲肋旁骨断脱会得长好伐?我对伊够客气了伐?”阿囡仍是盯着他,不说话。练意长冷笑道:“是董三小姐等伊醒了,讲拨伊听,讲侬被我带了跑了,伊一听就急了,一记头摔在地上,死脱了。侬看到伊格阿姐是哪能打董三小姐了伐?侬觉得伊会得饶脱侬?侬一去,勿是一记耳光,三记耳光也勿晓得放得过侬。阿囡,伊人也死脱了,侬就勿要再寻死寻活了,定定心做我老婆。本来我是勿想讲拨侬听格,勿过看到侬为了伊介难过,想勿落,还是让侬晓得的好。”

阿囡止住哭泣,咬牙切齿地恨道:“还讲跟侬勿搭界?勿是侬,伊会得受伤?肋旁骨会得断脱?勿是侬捉了我去,伊会得起急?会得摔死?还讲勿是侬?本来我跟伊在一道老开心格,侬硬紧要来轧一脚,侬害死伊,又来害我。我勿会放过侬。”握起拳头去打练意长,练意长一手把她两只手腕捏在一处,冷冷地说:“侬勿看看侬对手是啥人?”

阿囡啐他一脸唾沫,眼中凶光闪烁,道:“今朝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

男儿意气

罗白棠的死,让阿囡走了真气,被练意长带回家去,就躺倒了再起不来。练意长扶她坐起来,喂她吃当归炖的鸡汤,阿囡张了张嘴,却说:“侬来地上寻一寻,我的算盘珠子是勿是滚了一地?侬帮我拣起来,揿回背壁上去。”练意长放下碗,摸着她的背脊上的一节节骨头,从后颈窝一直数到腰下,说:“都在,一粒勿少。”低笑一声说:“阿囡,侬勿晓得,侬讲闲话顶有劲,花得来人邪气开心。”

阿囡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自说自话道:“背脊骨散了,肋旁骨断了,迭颗心露了外头痛煞了,人就死脱了。”闭上眼睛,人就慢慢往下滑,练意长怎么也拉不起来,真的像脊锥骨没了一样,气得练意长冷笑说:“好,侬就隑了床上好了,还省得我看牢侬,生怕侬跑脱,讲不定又要烧房子。侬就一路睏下去,在船上也睏,睏到日本去,天下太平。到日本去的船票我已经买好了,过两天就走。”尝尝鸡汤不烫了,捏住她鼻子,迫使她张开嘴来,强行喂了半碗下去,说:“想死,有得介便当?”

阿囡睁眼看一眼窗户外头灰色的天空,说:“落雨天,兆丰公园不好去了。我老想听听笼子里的鸟唱歌。”大笼子里的鸟儿唱得真好听,里头搭着树枝,好让鸟儿停栖。白色的芙蓉鸟像玉一样光洁,芙蓉鸟的名字跟花一个样。跟花一个名字的还有杜鹃鸟,颈背上覆着绿色的羽毛。颜色鲜艳的莫过娇凤,唱得好听还要数是画眉。棠哥哥曾说过看一只画眉好不好,有一首歌儿可以照着看,“嘴如钉、眉如线、身似葫芦、尾似箭;顶毛薄、眼水透、腿如牛筋能打斗”。鸟儿唱得真好听,在那里听一下午都不觉得厌。动物园里还有一头熊,用面包引它,它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讨东西吃,站得笔咚四直,棕色的毛皮油光水滑,动一动,像缎子一样发着光。棠哥哥放学了吗?放学了一起去兆丰公园吧。

兆丰公园有音乐会,有时是“洋琴鬼”,有时是附近学堂的学生。女学生都穿着白色短袄,黑色长裙,剪着齐耳的短发,真好看。男学生也不差,白衣白裤,笑容像太阳光晒在身上,人人都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一片白衣,像雪一样。棠哥哥曾经念过一首诗,叫什么“满座衣冠似雪,算未抵人间离别”,当时听他念了一遍,就记住了这两句,棠哥哥还夸阿囡说记性好。阿囡却说这么好记,怎么会记不住?“衣冠似雪”,像大出殡。乡下出殡才穿白,城里一身黑,那天在教堂,人人都是一身黑。那天是谁的葬礼?

“棠哥哥。”阿囡开口叫一声, 有人应道:“阿囡。”原来棠哥哥还在,阿囡往有声音的地方靠了靠。阿囡说:“棠哥哥,向大哥在林子里练拳,他说有事可以去找他。他是我大哥,他说一定会得帮我。棠哥哥侬不要吓,我去叫他。”有人应道:“不用去叫,向大哥已经来了。苑家妹子,睁开眼睛看看,我就是你向大哥。”

阿囡睁开眼睛,眼前正是瘦瘦黑黑,圆眼长脸的向大哥。阿囡见了向恺然,真气也有了,力道也有了,一下子坐起来,伸手去抓他。这猛地一下子起急了,眼前一花,又倒下去了,倒在一个温热的身子上。她想后头靠着的是棠哥哥,他的胁旁骨断了,这一下又要痛了,忙说:“棠哥哥,没撞着伐?”不见听到回答,难道是撞得闷脱了?转头回去看,哪里是罗白棠,有的只是练意长。阿囡说:“侬格开皮尺店的,侬放开我。侬也就会得欺负我,向大哥来了,侬打得过伊伐?”转头说:“向大哥,带我走,我不要看到他。”

向恺然点头说:“妹子放心,我就是来带你走的。我一看到报纸上罗兄弟的讣告,就想你会不好过,想罗家会不会把账算到你头上。你要是在罗家人手里吃了苦,我就把你带回你父母那里去。如果他们看在罗兄弟的面子上对你好,那就不用我管闲事了。哪知一打听,才知道你被人劫持了。罗家的女婿动用所有关系来找这个人,都没找到。中国地段上的警察厅、租界地面上的巡捕房、还有地痞流氓包打听,硬是找不到这个人藏在哪里。罗家还请了本家的老人出面去找黄老板,但黄老板却说争风吃醋的花花事,他没工夫理。罗家在明面上找,找不出个结果。”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对练意长说:“先生好本事,名头不响,手段却好,让所有人一通好找。本来这事跟我无关,但苑家妹子是我小妹子,我既然答应了要帮她,我就一定会帮到底。那天在兆丰公园没把你打死,是我失策了。你害得人家一对小情侣生离死别,做得太绝,让我看不过眼了。”

练意长那天在兆丰公园挨了他一脚踢,身上的乌青块到这两天才消,而手下四个人全被他打得手断脚断躺在了床上。外头两个人是问唐绍武借的,身手极是利落,却被他寻上门来,打得趴在地上。自己在内室陪着阿囡,正好堵个严严实实。练意长知道这个人厉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也不慌,反而若无其事地问道:“既是这样,你又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向恺然说:“他们在明处,我就在暗处。你一定会带苑家妹子去教堂看葬礼,你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你为了让她死心塌地跟你,怎么会不利用这个事情?罗兄弟死了,她一个小女孩无依无靠,还不是由得你摆布。我藏在树丛中,看见你挟持了苑家妹子在教堂旁边偷看罗兄弟的葬礼。你的汽车一走,我就跟上来了。姓练的,你做事不地道,欺负孤身弱女子,不是男子汉的行为。罗兄弟因你而死,你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练意长说:“你是做什么的?听上去也不像是正经做事的人。一口抱打不平的意思,你是哪个帮的?黄老板都不发话,你来出头,除了仗着身手不错,还有什么路数?说出来,桥归桥,路归路,要怎么过招,随便你,我只是怕伤了什么人的脸面。”

向恺然说:“我不是任何帮任何派,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关系。我就单单凭着苑家妹子冲我叫一声大哥的情分,也要救她。”

练意长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个自命的侠士。不过你动手之前,先要弄清楚,这个女人是我什么人。”

向恺然问:“什么人?”

练意长说:“她是我老婆,跟小白脸跑了,我打死个小白脸还不是正该打得。”

阿囡插口说:“向大哥,别听他的,我才不是他小老婆。你让他拿出结婚证来,拿不出来,我就不是。”

练意长听了一笑,说:“阿囡,原来你的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结婚证有个鬼用,我拿结婚证出来,本来是想给你个名份。你一个小姑娘,不明不白跟着个吃家里饭用父母钱的小白脸,他家里还不要你。我是一片好心,看你可怜,你却不识好人心。”

阿囡听他口口声声说罗白棠是小白脸,把他说得倒成了坏人,胸中气苦,哭着说:“大少爷,你对我好,我晓得。可我和棠哥哥我们是自己愿意的呀,你硬是看勿落去,害死了他,我不恨你,又恨啥人去?向大哥,你别睬他,他一套一套,讲得花好稻好,那是他一厢情愿。棠哥哥如今死了,我要你赔命。向大哥,你别动手,动了手要惹官非的。你让我来杀他,杀了他我去填命,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罗大小姐陈太太,就讲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要怎么怨我我都认。”

向恺然说:“听见了?我妹子说跟你没关系。苑家妹子,这事你别管,你也最好不要见罗家的人。你一个小姑娘,见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我先把他打个半死,然后扔到罗家门口去,让他们去考虑是报官还是报警。只怕罗家的人见了他,会再让狗来再撕去他半条命。姓练的,你放开我妹子,我们两人来练练。”

练意长还真的放下阿囡,起身站好,说:“还未知是谁胜谁败。你以为你身手好,能打得过一些小喽罗,就是天下无敌?须知我练某人在日本也是学过剑道的,那天不过是一时疏忽,才被你踢了一脚。我们到外头房间去打,别在这里,一不小心伤着了她。”

向恺然说声好,两人到外头房间去了。阿囡在里头急得要死,就听见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还有利刃劈空的声音,七哩咣啷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阿囡慢慢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走到门边,看见练意长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向恺然却是空手,两人对面而立,而房间里已经是乱成一片。中间的桌子早被掀翻,桌上的东西在脚下被踩得粉碎。那两个看门的人靠墙躺在地上,一人头上有血,一人捂着胸口咳嗽,看来是先前想要拦住硬闯进来的向恺然,而吃了他几下拳脚。

练意长看到阿囡扶着门框站着,脸白得像纸,便说:“阿囡,侬勿要起来,回去躺好,当心有物什飞过来打着侬。”向恺然也回头说:“妹子,到里头去。”阿囡摇摇头,挨着门框坐在地板上。练意长说:“等一下。”放下刀走到阿囡面前,蹲下身直视着她说:“阿囡,侬有呒没一点点担心我?我对侬好伐?”

阿囡点点头,含泪眼泪轻声说:“好。可是我欢喜的是人家,勿是侬。侬对我再好,都是害我。棠哥哥因我死了,我勿去陪伊,讲勿过去的。”

练意长点头说:“格么侬应该去寻董三小姐,伊也有份格。罗白萍都打了伊一记耳光,侬就勿想打伊两记?阿囡,格世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勿要放过。罗白棠死了,董三小姐过几年还是会得嫁人的。侬要是也死脱,勿是放过了伊?阿囡,你肯讲我对侬好,我就满意了。”抱起她放回床上,说:“阿囡,侬迭个大哥结棍,我勿是伊的对手。侬要是愿意跟我,我去搭伊讲,让伊放过阿拉,阿拉去日本。侬要还是勿愿意,格么有伊看牢侬,我也放心了。”

阿囡泪眼凄婉地说:“大少爷,侬害死棠哥哥,我勿会得放过侬。侬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恨我自己。是阿囡勿好,让侬欢喜。侬欢喜我,我勿肯,侬打我好了,做啥要去打人家呢?打坏脱人家,是要赔命的呀。”

练意长说:“我哪能会舍得打侬?我欢喜还欢喜勿过来呢。”抱住阿囡亲了亲,放开手,离开房间时关上门,又在门上加了锁,说:“阿囡,侬来里厢勿要出来,啥人赢了,啥人带侬走。”拣起刀,对向恺然说:“再来过。”向恺然点点头,转眼两人又斗在了一起。

练意长学的是日本剑道,手上又握着一把日式钢刀,本来颇占上风。但向恺然曾两渡日本,对日系剑道劈砍斫削等手法烂熟于心,又兼学过柔道,只这一点,就比练意长高出许多。何况他又是研习太极拳的大家,师从王志群和陈微明。而王陈两人的师父又是杨澄甫和吴鉴泉,这两个都是杨露禅的再传弟子,因此他的太极拳是陈家沟陈长兴的嫡传。几招之后,向恺然欺到练意长的身前,练意长手里的长刀到了外围,回撤难顾,被向恺然一挤一崩,长刀落地,胸前门户大开,向恺然轻轻一掌击在他丹田,练意长顿觉腹内翻江倒海一般,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向恺然收手罢斗,说:“是去罗家还是去警察厅?”练意长摇摇头,吐出一口气说:“哪里也不去。你厉害,我甘拜下风,不过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我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怎么做都不过分。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想必不难理解我的心情。她不愿跟我,你带她走吧。要是有一天她说愿意了,你可送她回来?”向恺然怒道:“那我先一巴掌打死她。”练意长微微一笑,向恺然叹道:“意气,意气。果然世上唯有这‘气’字让人勘不破。”练意长说:“还有一个‘情’字。”说着一笑,口中又涌出血沫来。

两人在激斗之后,居然谈论起情义意气来,倒也奇怪。正奇怪着,大门一响,有人开门进来,见了这个场景,先是一惊,忙警觉地左右一看,在门后掩好,问道:“大哥,啥子人来砸了场子?老三老四呢?这两个没得用的鸡娃儿,啷个遭别个暗算了嘛?”看见地上的练意长一嘴一身的血,又问:“大哥,还是不是活的?”

练意长点点头,低声说道:“绍武,来得正好,帮把手,带我走。”向恺然说:“不行,你走了,罗家会不会放过苑家妹子?”练意长说:“有绍武在,他们不敢的。”

向恺然把这个年青人一看,叫一声“唐二娃”,唐绍武一听,马上答应一声“在”,再一看面前这个人,也不管一地的碎片扎膝盖,上前跪倒就叫:“师叔。”向恺然森然说:“你个化生子,有点势力不学你伢做大事,帮人欺男霸女来哒?”唐绍武不明所以,问:“啥子事把你老人家惊动了?好多年都没听说师叔在哪里,啷个突然在这里冒出来了?师叔要显功夫,不用专门找我大哥嘛,是想把我引出来?不对呀,你又不晓得他和我的关系。”向恺然说:“原来他就是靠哒了你地的关系才敢做打死人的事?”唐绍武还是摸不着头脑,说:“到底啷个回事嘛。”

练意长说:“原来他就是你师叔,怪不得这么了得。绍武,阿囡认了你师叔做大哥,你师叔上来为她出气来了。”唐绍武张大嘴说:“那个小幺妹,比我小一半,不但是我小嫂子,还是我长辈?老子硬是倒霉。”看一眼向恺然,忙说:“不是不是,不敢不敢。”脑子里飞快地把事情过了一遍,才说:“师叔,你放过我大哥,他已经被你打成这个样子,不去医院怕是活不长的。”

向恺然说:“我手下有数,死不了。”唐绍武说:“当然当然。师叔,你要为幺妹出气,现在气也出了,抬抬手让他过去。我保证他不再来纠缠幺妹,我送他去日本治病,离上海远远的。师叔,他是我大哥,当年在日本读书,我被日本浪人欺负,要不是他帮我,我就回不来了。他为了我,眼睛都差点瞎了一只。师叔,幺妹是你小妹,大哥是我大哥,大家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再说,他也没有欺负幺妹,他是正儿八经要结婚的,我帮他买的结婚证,我还给他做了主婚人。他们现在是正正经经的一对小夫妻,师叔你何必管别个家务事。”

向恺然大怒,说:“这是逼婚,和强盗有么子两样。”唐绍武却无所谓地说:“你以为罗家公子是好人?他把幺妹从乡头骗出来,又不和她结婚,家头又不同意,把幺妹悬起,又算啥子呃?一个小白脸,打了就打了。我看大哥做得比小白脸巴适多了。”向恺然说:“那是不是要问人家妹子愿不愿意咧?”唐绍武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儿才说:“那师叔你要啷个办嘛?”向恺然想想那罗家公子的死,练意长确实只能负一半的责任,又是沾亲带故,何况这个人也算得上是个痴情种子,苑家妹子跟人私奔,也是做错了事在先。摇摇头说:“罗家那边还在找苑家妹子,他走了,妹子要吃亏。我又只是个写字卖文的,怕是保护不了妹子安全。”

唐绍武大喜,说:“这个好办,我去找罗家,让他们不再追究。不然,我让兄弟伙把他罗家烧了,还做得天衣无缝,让他们死都不晓得是啷个死的。”向恺然拉下脸说:“又胡讲。”唐绍武却说:“师叔,你的脸本来就长,再一拉,有马脸那么长了。”说了就笑。向恺然拿他没办法,只好说:“那就看你这件事办得好不好。”唐绍武马上答应了。

这边的事解决了,向恺然去开里头房间的门。里头阿囡坐在床上发愣,向恺然看她瘦小单薄的身子,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却已经遭遇过了这么大的变故,这下半辈子,还不知怎么过下去。叹口气,看见一边沙发上有些花花绿绿的丝的布的,估计是她的衣服,一把抱起来,用张桌布包了,打个结,对阿囡说:“妹子,我们走。”

阿囡点点头,下床穿了鞋子,跟在向恺然身后到了外头,一眼便看见练意长半倚半靠在唐绍武身上,半截身子都是血,吓得阿囡打个哆嗦。练意长看她出来,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见她害怕,说道:“阿囡,我呒没啥。我打勿过侬大哥,侬跟伊去吧。我要到日本去养伤,格船票勿好浪费脱,侬有一呛勿会得看到我。侬现在一家头,自己当心。实在勿来事,就回乡下头去。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侬回去勿要紧格。”阿囡点点头,说:“晓得了。”

唐绍武看了阿囡吓一跳,说:“小幺妹,小嫂子,啷个弄起的,样儿都缩水了。”阿囡看他一眼,凄然一笑,从他身边走过。

练意长看着不好,那双眼睛里一点光彩都没有,那当初吸引他的俏皮、狡黠、活泼、灵性,还有从皮肤底下透出的珠光宝气一样的莹润,那像玉像瓷像清碧的嘉陵江一样的女儿水肤,都不见了。就跟唐绍武说的,整个模样都缩水了。阿囡本来是水做的,这一缩水,脸上只剩两个大眼睛,大得像死人骷髅。这几天,怕是把她一身的水都从眼里流光了吧。担心她萌了死志,便说:“阿囡,勿要放过董三小姐,伊过了勿好就算了,伊要是过得开心风光,侬就去作伊,像作我一样作煞伊。”

相思成灰

向恺然带了阿囡离开,刚走进电梯间,阿囡就靠着板壁晕了过去,向恺然只好把她架在肩膀上,到楼下后上了一早等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让司机开到愚园路去,在离西园大厦还有一段路的地方,让司机停了车,付了车钱后摇醒阿囡,扶着她下车,等出租汽车开走后,才往西园大厦走去。

避过大楼司阍,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门,搀着阿囡进去,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再倒杯水给她喝。阿囡喝了水,缓过气来,看着熟悉的房间,笑了一笑,轻声说:“向大哥,你真好,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就送我到这里来了。”

向恺然说:“我送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喜欢这个地方,而是只有这个地方最安全。罗家的人正满世界找你,你藏在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旅社饭店就不要说了,那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只有这里,他们才不会想到。罗兄弟死了,罗家的仆人也被叫回去了,这里现在是一处空屋子,一段时间内他们想不起处理这处房产的。你先在这里住一阵,等养好身体,事情也冷了,我们再做道理。”那次在兆丰公园,向恺然练绳镖,飞石无意中打了阿囡,他送她回来,这里他是来过的。想起要让苑家妹子有个安身的地方,此处是再好不过的了。他从窗户翻进屋内,找到钥匙,跟踪到了练意长的住处,接了阿囡来。

阿囡说:“向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不过罗家人找我做什么呢?他们要见我,我去就是了。”向恺然说:“妹子,你听我的,别去见他们。大哥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见的听的都比你多,我说什么,你听着,照着去做,千万别自作主张,明白吗?”阿囡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棠哥哥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怎么能独活呢?”向恺然说:“妹子,你现在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只想一死,好让自己心安。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事和你没关系。”阿囡疑惑地说:“没关系?可…”

向恺然在她面前坐下,握着她的手说:“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是一个小姑娘,以前一直在乡下,不明白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只知道喜欢上罗兄弟,就想跟他在一起。罗兄弟却是大人了,他读过书,上着大学,知道得比你多。他私自带你出来,是不对的,他应该为你和他自己负责,所有的后果他应该承担。反倒是你,白白受了委屈。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你用不着为他的死自责,因此也用不着去受他家人的责难。”

阿囡听着很对,可是棠哥哥死了呀,他死了,她怎么能活着呢?

向恺然知道她转不过心思来,便又接着说:“你想为他去死,那是你们的情分。但是你就算死了,罗兄弟也不会活,罗家也不会把你们合葬,你死了也白死。但你的父母呢?他们养你一场,是为了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先前已经让他们难过了,还要让他们伤心一辈子?”

阿囡听他说起父母,干了许久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向恺然指着旁边一摞书,说:“这些都是我写的故事吧?罗兄弟找来给你看的?他是不是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阿囡点点头,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向恺然说:“我为了你的事,已经好几天没写了,报纸上天天开天窗,读者写信把报社和我骂得半死,你说我怎么办?”阿囡说:“回去写,棠哥哥就想知道后来的事。”向恺然说:“可是你一心想死,我又不想让你死,只好看住你,什么时候写呢?”

阿囡呜呜地哭了出来,说:“向大哥,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不去寻死,你回去写故事吧,有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呢。”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我不能在这里多呆,这样,我去把你的朋友陈太太请来,让她来照顾你。”过去敲了陈家的门,让佣人请了盛织里过来,盛织里一看阿囡,抱住就说:“阿妹,哪能弄到格副样子了?才几天没见,瘦得人都小了一壳。罗家的事我听讲了,侬为了伊格能伤心,伊心里有数格,伊来天上看得见格。你好好交活下来,伊去啊去得放心。伊要是晓得侬为了伊吃勿落睏勿着,伊一担心,来另一个世界也不太平,格勿是让伊难过吗?”一席话说得向恺然放心,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妹子会渡过这一关的。交待了盛织里几句,让她多费些心,说过两天再来,才告辞了。

盛织里把阿囡扶上床躺了,替她换了衣服,用热水擦了身,又把自己家里佣人叫来打扫了房间,煮了百合糯米粥喂她吃了,让佣人留下陪着,自己才回对过家里休息。

向恺然的算计果然没有错,阿囡在西园三楼住了十来天,罗家没有一个人来过。盛织里每天一早就过来陪阿囡,讲闲话,听无线电,听百代唱片上的歌曲,听绍兴戏。盛织里本来一个人闲得无聊,有阿囡让她照顾,陪她说话,这下有事做了,也忙得兴兴头头的,每天和佣人商议煮什么粥才补人养身。这期间向恺然也来过几趟,见阿囡一天比一天好,大感欣慰,要留些钞票给阿囡日常用度。

盛织里拦住说:“勿要格,伊好吃多少?一天两碗粥,养只鸟养只猫还用了比伊多呢。”阿囡已经能起身坐立了,听两人说起每天花销来,才想起这些时候都是盛阿姊在照顾,便从画架上的一个画轴卷里拿出一叠钞票来,交给盛织里说:“阿姊,钞票我有,当辰光棠哥哥还在的时候,就放了交关钞票拨我,要我收好,勿要拨佣人晓得。伊拉走了,屋里其它地方格钞票也没了,就我囥起来格伊拉勿晓得,没搜得去。格些日脚一直用侬格,勿好意思,侬拿点去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