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织里说:“阿妹,非是我勿要,将来侬用钞票格辰光有的是,侬就格一点点,留好慢慢交用。侬勿要搭我客气,侬吃两把米,还吃不穷我的。”向恺然也说:“陈太太一番好意,妹子就不要推辞了。不过也不好一直吃用陈太太的,明天我带二十斤米来,虽然不值什么,不过是让大家心里都好过。你是我妹子,就不要和大哥计较了。”阿囡这才不说什么了。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到八月底,天气渐凉,夏天将过,阿囡身子大好了,只是精神上还差些。每天关在屋子里看书习字画画,陪盛织里解闷。这天恰在陈家陪她看旗袍样子,盛织里说天气马上要转凉了,做几身秋天的旗袍,买了布来,叫了裁缝上来量尺寸,一边问阿囡说:“阿妹,我替侬做两件好伐?侬衣裳都是热天的,一冷了侬穿啥?”

阿囡微微笑一下说:“侬穿了勿要格旧衣裳,拨我两件就是了。”这些日子过下来,阿囡慢慢有说有笑了,只是人前强言欢笑,背后仍然独自伤心。盛织里说:“我也晓得侬勿要收人家的么什,勿过天气冷了,侬没衣裳穿也是真的。格能好了,格段料作拨侬做,做好了侬拨我两钿,好伐?”阿囡不想推开她一番好意,只好答应了,站起来让裁缝量身。

这时佣人进来说先生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阿囡正平举了手臂让裁缝量,看见陈先生先向自己问好,只得微笑点头回礼,等几处该量的都量了,忙忙地和盛织里告辞,盛织里不便留她,说了明朝会,陈先生也笑着道别。

阿囡回到自己屋里去,东摸摸西站站,靠着窗户望了天空发了阵子呆,流了阵眼泪,淘米点火煮粥,守着锅慢慢捣着米汤汁,看着米粒涨大,变稠,清水熬成了一锅粥,关了火,盛一碗出来,吹吹凉,拿出一碟酱瓜来过粥,吃完了洗了碗,抹干手,收拾好厨房,再看看窗外,那天还是蓝的,西边的天空上云霞灿烂,像油画一样的色彩浓烈。阿囡想,不是黄昏易过吗?怎么过来过去过不完呢?

天终于还是黑了,一天又过去了。阿囡也不开灯,只是打开无线电来,调了调,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歌,唱的是《玫瑰三愿》。这歌她会唱,不免停下来听。这首歌唱完,电台里的人说,下面请李丽华小姐再演唱一首《叫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听了,想这个女子的名字怎么听着怪熟悉的,再一想,哦,李丽华。不过这个唱歌的李丽华小姐,会不会就是那个在中西女塾念书的小姐呢。听声音却听不大出来,不知怎么声音到了电台里,就有些变了。

阿囡坐下来,听那个李丽华小姐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流着泪把这首歌听完。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阿囡听了一遍,跟着哼唱:“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棠哥哥,你去了有两个月了,阿囡没有一天不想你。天上有云也想,地上有风也想,天上有月亮也想,天上没月亮还是想。怎么这首歌就写得那么好,它写的不就是阿囡吗?

阿囡两天里守着无线电,不停地调着,等有这首歌,就停下来听,一个字一个字记住,写下来。调子也记住了,一个人就在空旷的屋子里唱:“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过了几天,盛织里过来,手里捧着一叠新衣服,见了阿囡神色尴尬,放下衣服,嗫嚅了半晌,才说:“阿妹,格些是照侬格尺寸做格旗袍,花的素的都有,衣料都是顶好的,侬看了欢喜,就留下来,勿欢喜,另外再做过。”

阿囡吃了一惊,说:“阿姊,哪能有得介许多?格勿来事格。介许多衣裳要多少钞票?我全部拨侬也不够。阿姊侬拿回去,我又勿出去,要介许多衣裳有啥用?有个一件两件,冻勿死就是了。”

盛织里按了按她的手,吞吞吐吐地说:“阿妹,我晓得侬还想着罗公子,勿过罗公子已经不在了,侬一家头住了罗家的房子里也不是长远格事体,侬搬了我格嗒去好伐?”阿囡说:“哪有格种事体?已经老麻烦阿姊了。我一家头蛮好。勿过侬讲了对格,我也勿好一直住了此地,是要调个地方。”唉一声叹口气,心想去哪里呢?无处可去,还是回叶榭镇吧。

盛织里拉起她的手说:“阿妹,我勿跟侬兜圈子了。是格能:一天侬来我屋里正好碰着陈先生,陈先生见子侬一面,就一径搭我讲侬哪能好,听我讲侬现在是一家头来上海,没亲没眷,又生了病。陈先生听了讲侬老罪过,就想请侬到陈家去。格些衣裳都是陈先生叫人做格,伊讲只要侬愿意,伊另外买套房子拨侬住,再请两个佣人,样啥都跟我一样。”

阿囡听了莫名其妙,问:“阿姊,侬到底啥意思?”

盛织里为难了半天,才说:“陈先生想讨侬做姨太太。”一看阿囡的脸色,忙说:“我晓得侬勿肯,我搭伊讲过格。但是陈先生逼牢我要我来讲,我犟勿过伊,只好老了脸皮来。阿妹,阿拉两人就像姊妹一样,我真格没格意思。但陈先生逼我逼了老结棍,我熬勿牢了,只好过来。伊格歇还在屋里等着,我要是再勿过来,伊就要打我了。阿妹,侬勿要怪我,我也没办法。”说完掩住脸就哭了。

阿囡听了呆住,半天才说:“阿姊,侬先回去好伐?我勿怪侬,侬回去,就讲来过了。侬让我一家头好伐?”盛织里点点头,抹抹泪,站起身走了。阿囡想叫住她把衣裳带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好让她去了。

阿囡看着那叠衣裳,粉的紫的绿的都有,花的素的格子的都有,衣裳都是好衣裳,衣裳里包裹的心思却是龌龊的。他们都喜欢送女人衣裳。女人穿了他们送的衣裳,就成了他们的人了。阿囡身上穿的这件短袖夏布旗袍,是练意长叫人送上来的,这屋里挂着的春衫,是罗白棠买的。秋天马上要来了,就有男人送秋衣了。

明明还是夏末,眼前还有人送衣裳来,为什么阿囡觉得冷到了骨头里?阿囡想,我是回家,还是点把火把这屋子烧了?让阿囡和衣裳一起烧成灰吧。

正迟疑不定,就听见门上的锁在响。阿囡看着转动的门锁,先是一喜,心想是棠哥哥放学回来了吗?再一想,不对,棠哥哥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是罗家的人吗?他们终于来了,阿囡等他们好久了,愿意随便听他们发落。他们最好一见她就火大,火大之下打死她,这样就不用面对这些衣裳,不用去想回家还是点火烧屋,也不用想一个人想得要死,却死也死不了的好。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人收起了钥匙,推门进来。

阿囡看着她。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印花洋装,电烫的卷发,手里挽着一只白色的皮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阿囡不认得她。不是罗白萍,不是董言言。阿囡开口问:“侬是啥人?”

那女子听见这空屋子里有人说话,吓得尖叫起来,叫了两声,捂着胸口,壮着胆子退后两步,一脚在门外,一脚在屋里,随时准备逃走,摆好姿势才问:“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私人住宅,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女子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阿囡却听出来,叫她的名字道:“李小姐,不要怕,是我。苑家阿囡。”

李小姐李丽华听到“苑家阿囡”四个字,惊呼一声,扑上前来把阿囡仔细一看,叫道:“苑妹妹,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成了个样子?”一把抓住阿囡的手,又是一阵惊叹:“苑妹妹,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病了?”

阿囡看着李丽华笑,说:“李小姐,你还认得我呀。”李丽华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阿囡,问:“认得,怎么不认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最温柔最可爱,也是最可怜最无辜的女孩子。”说着就抱着阿囡哭了。阿囡拍拍她的肩头,说:“李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心最善良的女孩子。”

两个女孩子泪眼相望,一下子痛哭失声,抱在一起。哭了一阵,还是李丽华先止住了,打开手提包,掏出手绢来擦泪,问道:“苑妹妹,这两个月你一直都在这里?”

阿囡也擦擦眼泪,说:“嗯。人家跟我说罗家的房子空着,是最安全的地方,别人想不到我在这里,我就一直住着。”李丽华睁大眼睛说:“这个人太聪明了,罗家花了多少工夫找你,直找了一个月,甚至你家都去过了,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阿囡问:“他们还在找我吗?”李丽华说:“不找了,早就不找了。罗白萍快临产了,陈蹇生带了她回广州去了。他们那边最重长孙,一定要看着孙子生在家里才肯放心。罗白萍本不想去的,不过拗不过长辈,没办法,只好坐船回去了。罗先生罗太太不放心她这个样子还要出门,也跟着去了。”阿囡问:“他们没了儿子,当然会担心女儿。他们找我做什么?是想拿我抵命,还是有其他的想法?”李丽华说:“谁知道呢?不过是盛怒之下要找个出气的地方,董言言被骂得抬不起头,大庭广众之下还挨了罗白萍一巴掌。”

阿囡听她提起罗白棠的葬礼,呜咽一声说:“我知道,我看见了,我当时也在。”

李丽华想起她被人劫持,怎么又到了教堂去,欲待要问,又怕惹她伤心,说:“苑妹妹,别哭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连罗家都不再提这事了,你也忘了吧。”

蜘蛛蝴蝶

八月底,还是夏末,房间里有一丝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阿囡穿着短袖的旗袍,觉得有点冷,拿起沙发上搭着的一条披巾围在肩膊上,说:“李小姐,像是有茉莉花香?怪了,这里没花呀。”

李丽华从衣襟里面取下一串茉莉花,挂在阿囡旗袍斜襟的钮头上,笑一笑说:“是我带的。要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带一盆上来了。苑家妹妹,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阿囡低头闻一下花香,轻轻用指尖触摸一下,说:“我好久没带花了。以前在家里,哪个夏天不是要摘许多茉莉花,晒干了送给茶叶店做双薰,还有玳玳花,珠兰,都是薰茶的好花,香得不得了。真想回家,在花林子里坐一坐,死了也不怨了。”

李丽华说:“别这么想,苑妹妹,你不过是遇上一点挫折,有点情绪低落。等养好身体,将来还有大好前途。你生得这么美丽,人又年轻,以后的好日子还会来的。”

阿囡说:“不是啊,李小姐,我就恨我这张脸,都说我长得好看,我以前也为这个高兴,长得好谁不想呢?可是你看,长得好对我有什么好处了?有人死了,有人伤了,一对老人家没了儿子。前两天还有人只是见了我一面,就送了衣裳来,要让我做他的小老婆。”指指桌上的一叠新衣裳,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个做小老婆的命。”

李丽华皱着眉头说:“谁这么讨厌?把衣裳扔到他脸上去,几件衣裳就想买个人?”

阿囡凄然一笑,说:“李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人自己不来,叫他的小老婆来。人家不愿意,他就逼她,说不来就要打了。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吗?这世上的人我真是弄不懂。我以前在乡下,觉得我顶聪明,镇上有人上门提亲,我两句话就骂得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到上海,才发现人人都比我聪明,我是学也学不来,弄也弄不懂,弄到那末成了这个样子,也没脸回去见阿爹姆妈。我想了几百次,不如死了好,省得受这些闲气。我现在是连骂人都不会了,我哪里说得过他们?”

李丽华听了,又拿起手绢来擦泪,说:“快不要再说死不死的话了,女人一定要独立,才不会受男人的摆布。首先我们要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主张我们的权利,我们要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还要有独立的经济支配权,才能不倚靠男人。苑妹妹,你听我说,你长得好看,不是白长的,你看电影上的那些女明星,有几个比得上你?你不如去做电影明星,有了自己的收入,哪个男人都不要想靠几件衣裳就能收买你。我家是做电影的,那些女明星天天在我家走出走进,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哪里比得上你?一个个庸脂俗粉,只想出了名,就嫁进富家做少奶奶,做明星不过是跳板。苑妹妹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少奶奶也不要做,富家太太也不要做,那就只要做你就好。”

阿囡眨眨眼睛说:“李小姐你不要寻我开心了,我哪里做得来女明星?”

李丽华说:“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相信我的眼光。妹妹你不要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你看你来上海没多久,就学会了官话国语,学会了画画,写字。你是真的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以前有个女明星叫杨耐梅,她是第一个有私人汽车的明星,后来有声电影兴起,她只会说广东潮汕话,电影公司不再用她,她只好嫁人了。”看看阿囡还是没什么兴趣,又问:“苑妹妹,你会唱歌吗?”

阿囡说:“我会。”吸一口气,开口就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头发,啊,叫我如何不想他”。唱到最后一句,已经哽咽不能成声。

李丽华吃一惊,站起来说:“你怎么会唱这个歌?这是声乐作品,不是电影小调。”阿囡抬头看她,不明白有什么不同。这一抬头,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欢喜地看着自己。却是刚才李丽华进来时忘了关门,而这个男人,阿囡也想起来了,是对过的陈先生。

陈先生见阿囡注意到自己,忙走上前来,向阿囡点头一笑,又朝李丽华微微弯腰算是行了礼,说道:“苑小姐今天招待朋友?那我下次再来。”

阿囡指着桌上的衣裳,对他说:“不用了,你把这些都拿回去,我用不着。”陈先生一愣,问:“是不是内人没说清?这些只是见面礼,只要苑小姐同意,房子佣人金银珠宝首饰我都会送给小姐的。你也不用怕我家里,她在乡下,一辈子不来上海,不会打扰到你。”

阿囡想这话听着怎么这样耳熟,不是练大少爷对自己说过的吗?觉得实在滑稽,嘿嘿一笑对李丽华说:“李小姐,你听见伐?原配的太太都扔在乡下不理,城里就好娶七八个。他们看中一个,就娶回家里,一点不嫌麻烦。旧式的老爷大少爷就是好,愿意往家娶,说娶就娶,自己能做主。哪里像学生哥儿,只谈爱说情,把人挂在半天里,闪得人没个着落,好不凄凉。李小姐,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嫁了练大少爷,至少他说只要我一个,其他人都离婚离掉,看他多有诚意。早知是这样,我就跟了他去,棠哥哥就不用死了。”说着就哭,捞起身前的披巾来擦泪。

李丽华早气得捧起那堆衣服就朝他扔去,戟指骂道:“滚出去,谁同意让你进来的?什么人你就敢往里头走?你信不信我告你私闯民宅?你这几件破衣裳就想买一个人?人在你们眼里就值这几个钱?你们这些肮脏腐朽的寄生虫毒瘤,心里只想着娶小老婆,天下的好女儿都是给你们做小老婆的?”

陈先生本来满怀热情。这个苑小姐,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温柔妩媚,乖巧可人,年纪又轻,做姨太太再好不过。盛织里送了衣裳过来,空着手回去,让他好一阵高兴,忍不住过来探探口风,这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唱歌,唱得还这么好听,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兴奋之下开口提亲,苑小姐不说同不同意,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正摸不着头脑,又被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一下从热到冷,一时转变不过来,气得跳脚,问道:“你是谁?和苑小姐什么关系?怎么开口就骂人?年纪轻轻的小姐,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父母是怎么教的?”

李丽华说:“我骂你两句就是没教养?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倒是教养好?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猪,骂你还脏了我的口。滚出去!”

陈先生不理她,转身问阿囡说:“苑小姐,这个女人是个疯婆子,我们不理她。苑小姐你要是另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陈某人有的是钱,此地巡捕房的长官是我的朋友,我在闸北有工厂,苏州河边有栈房有码头,跟了我不会让你吃苦。”

阿囡越听这话越熟,当初练大少爷怎么说的?青浦先有我练家,后来才有的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是我练某人送的。我又送了他一座宅子。陈蹇生又是怎么说的?罗家也是上海土著,董家更是根基深厚,他是广东的军阀,打人都是用马鞭的。男人们真厉害,青帮红帮哥老会袍哥巡捕房警察厅,这个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连绵粘黏像蜘蛛网,女人就是他们网里的一只蝴蝶。蝴蝶再好看,就算有翅膀,也飞不高,迟早会撞进他们的网里,挣扎一下,抖掉身上的亮粉,折断了翅膀,成了他们的食物。

天上那个最初的园子里,那一对最初的男女,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女人,那么血肉相连的亲密,几世几劫后,成了蜘蛛与蝴蝶。阿囡知道她一辈子也就是只蝴蝶了,就看最后困死在哪一张网上。

阿囡冷冷看陈先生一眼,说:“侬格人脸皮耳朵有伐?小姐叫侬走,哪能还立了此地瞎三话四?讲些听不进耳朵的闲话,勿觉得烦?侬格衣裳都拣起来带回去,衣裳都是好衣裳,布头也是好布头,做做揩台布蛮好格,勿要浪费了。再会,勿送。”

陈先生这才知道苑小姐面冷心更冷,不是个好说话的,娶回家去怕是要合宅不宁,捧起地上的衣裳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悻悻地说:“瘦骨鬼一个,啥人看得上侬。”转身走了。

阿囡笑一笑,说:“李小姐,你坐呀。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会来这里的?”

李丽华却说:“苑妹妹,还说你不会骂人?看你骂得多好。”

阿囡说:“我也就会骂骂人,作作死。”

李丽华扑嗤一笑,说:“苑妹妹,你说话真有趣。你问我今天怎么会来,是这样,马上就要开学了,董言言要去北平读大学,她说她有些东西留在这里,又不想自己上来,央求我替她来取。我本不想来的,被她缠得要死,就答应帮她一下。没想到会遇上苑妹妹。”

阿囡说:“怪不得这里有好些女人的衣裳围巾鞋包,原来是董三小姐的。喏,这条披巾也是她的吧?我觉得冷,就找来披上了。要是被她晓得了,又要骂我。”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着,一丝丝也不在意的样子。

李丽华挨着她坐下,笑道:“她衣裳鞋袜多得很,才不会记得有过这么条披巾,你只管用就是了。她是要取些书和曲谱,当初和朋友同学在这里开舞会,曲谱就放在这里了。自你来了,她就不上来了,今天把钥匙给我,也是不想在这里看到你和罗白棠生活过的痕迹。”

阿囡重又落寞下来,说:“她也还在想着棠哥哥呢,当初我在董家第一次见她和棠哥哥,就是两人手拉手地到花园里的亭子里说话。她和棠哥哥早先也很要好是吧?后来棠哥哥见了我,就把她闪一边去了。是阿囡勿好,不该想也不想就跟了棠哥哥来上海,害得这么多人不开心。”

李丽华却冷笑一声说:“苑妹妹,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这么实心眼?她这两个月可没闲着,和她的另一个表兄好上了,那人在北平读书,所以她才要去北平的。我就是看不惯她的铁石心肠,才不想理她的。要说罗白棠的死,和你是有一点关系,但你血也输了,他人也活了,会说会笑了,过几个月肋骨长好了,一样打球骑马。但董言言就是要口舌争锋,不肯吃半点亏,非要压过你一头,净说些难听的,让罗白棠生气,才有了后来的事。依我看,她那一巴掌挨得一点不冤,她倒觉得她委屈死了,回家去对着那个表兄哭哭啼啼,哭得可怜,人家拼命安慰,一来二去的就好上了。董言言,一个人名字里有两个口字,可不就是多嘴多舌吗?”

阿囡也笑说:“不是的,李小姐。董言言,是有两个言,但加上子姓懂,就是说懂得人家说话的意思。名字真是好名字,比棠哥哥的萝卜汤,陈太太的萝卜皮要好很多呢。”

说得李丽华大笑,赞道:“苑妹妹,我说你聪明,真是没有说错。可惜李丽华这个名字太俗,没什么可让你编排的。不然我还真想听你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苑小姐说:“丽华哪里俗了?做官当做金执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叫丽华的女人,是要做皇后的呢。”

李丽华笑问:“这两句诗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囡说:“无线电里说书的。”

李丽华又笑,想起先前她唱的歌来,问:“那你唱的《叫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从无线电里学来的了?”

阿囡点头,也问:“我听无线电里说是一位叫李丽华的小姐唱的,就想是不是你,但声音又有点不像,也没敢多想。”

李丽华说:“是我唱的。我们七月初就都从学堂毕业了,董言言去北平上大学,我不想升学,就去电台唱了两首歌。说真的,苑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个长久的方法,罗白棠是不是留了钱给你,你才用到现在吧?那能有多少?总有一天要用完的,到时你怎么办呢?”

阿囡淡淡地说:“我回乡下去吧,在我家的林子里种种花,也能过一辈子的。”

李丽华心一紧,问:“你就不打算再嫁人了?”

阿囡摇头,说:“我害死了棠哥哥,哪里还会去嫁给别人?”

李丽华看她始终心灰意懒的,不是一心想死,就是为罗白棠殉情,实在替她不值,就说:“你反正都是混日子,不如去演电影唱歌,自己养活自己,也省得那些臭男人来探头探脑,几件衣裳就想娶你做姨太太。你要暂时不想出头露面,就跟我一样去电台唱歌,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不会知道你是谁,长得什么样子。你看董言言,转个身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何尝把罗白棠的死放在心上过?你要是在电台里唱《叫我如何不想她》,下面听无线电的人中也有伤心的人,说不定听了,也会像你一样,找到了安慰。你在家里是唱,到电台也是唱,还可以挣钱,岂不是好?”

阿囡笑一笑,还是没有什么想法。

李丽华却说得兴起,拉了她到客厅一角的立式钢琴边,打开琴盖,弹了起来,说:“苑妹妹,我们一起来唱。”弹完过门,朝她点一点头,先唱了起来。阿囡看她这么好兴致,人家是一番好意,不好推辞,也跟着唱:“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叫我如何不想他。”

唱完这曲,李丽华又弹《玫瑰三愿》,这次自己不唱,单听苑小姐的。阿囡唱:“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李丽华听她唱完,停了手,说:“苑小姐,非是我夸你,你不唱歌就太可惜了。声音这么圆润甜美,一点没受过训练,能唱成这样,运声吐字换气,自然流转,了不起。苑妹妹,你跟了我去,我替你请个声乐老师,三个月后包你唱响。我跟你签合同,走正规的程序,我做你的老板,你不用和外头的男人打交道。好不好?”

阿囡说:“李小姐,你这么对我,我要是再推辞,就伤了你的好心。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是真的看到男人就怕了。你让我跟你去,不知你那里是个什么情形?”

李丽华笑说:“我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跟你下这样的保证?我家我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哥哥弟弟表哥叔伯的,家里我妈说了算,我爸整天在片场和公司管生意上的事。家里也没有姨太太姨奶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家是西洋式家庭,信基督教的,除了每个礼拜天要上教堂,就没有其他的规矩了。你这个样子去了,我妈不把你养胖,她是不会死心的,对外就说是我乡下的表妹。苑妹妹,罗家的人到广州去了,董言言到北平去了,你只管你唱歌,谁都不会来动你。”

阿囡想,还有练大少爷到日本去了。所有的人都走了,真好。

李丽华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眼睛也亮了一些,知道事情成了,问道:“苑妹妹,你有大名没有?”

阿囡说:“有。当初棠哥哥给我取过的,叫苑因。”

【下部 惟解漫天作雪飞】

旧雨新知

上海西区的静安寺路,原是一条泥土的跑马道,早先是为了攻打太平军,英租界跑马总会出资筑了一条从泥城浜到静安寺的小路,方便传递军情。太平军灭后,英租界当局开始埋管设沟铺石子路面,种后来人称“法国梧桐”的悬铃木,取名涌泉路,设有“静安寺捕房”。后又延伸至大西路,路面也改建为沥青混凝土路面。1865年,位于泥城浜和苏州河口的大英自来火房正式向公共租界供应煤气,不久,静安寺路列入煤气供应范围,不仅供沿线居民使用,工部局还在沿路安装了煤气路灯。1883年,英商上海自来水公司杨树浦水厂开始供水,其供水范围也包括当时位于租界以外的静安寺路。1882年7月,英国人立德禄的上海电气公司南京路电厂开始供电。1908年,英商上海电车公司在上海公共租界开辟了8条有轨电车线路,从静安寺至外滩上海总会的这条线路命名为1路。1924年,英国商人阿诺尔特组建中国公共汽车公司,又开辟静安寺至外滩的公共汽车线路9路。静安寺路至此繁华至极。光咖啡馆就有沙利文、飞达、维多利、凯司令、皇家、DDS等。

沙利文有个英文名字,叫做CHOCOLATESHOP,巧克力商店。沙利文的侍者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白俄姑娘,一个个金发白肤,美丽多情,穿着绿白相间的裙装,浑身香喷喷,教养极好。沙利文的楼下是时髦的火车座,楼上则是铺有熨得笔挺的雪白台布的小圆桌,临街的落地玻璃窗看得见街上的行人和风景,齐腰是拉着起绉的雪白抽纱窗帘。

相比沙利文,一般的时髦青年更喜欢去DDS,说时去掉当中“爱”音,只讲“第第斯”。但李丽华说第第斯的老板是靠“吃角子老虎”开赌场发家的,她不喜欢,拉了苑因去沙利文,坐下后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给苑因叫的是热巧克力,说省得你晚上睡不着。

苑因喝一口热巧克力,说你们老给我喝这些,看这一阵我胖了多少,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李丽华说去年的长度在小腿上,今年又到了小腿下,你穿得下也不能穿,不过布头都是好布头,“做做揩台布蛮好。”说得两人都笑。

李丽华看见有两人上来,扬手招了招,那两人点头一笑,过来先微微弯腰行礼,才坐下来,李丽华说:“我来介绍,这是我表妹,苑因。这位是名导演蔡楚生先生,这位是诗人作家兼编剧吕季荦先生。”那蔡先生三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深灰色西服,长方脸,戴一幅眼镜,嘴角带笑,眼神很是温和。吕先生要小一些,也是一身西服,不过有些旧,原是黑色的,许是穿得久了,有点泛亮。

蔡楚生说:“劳两位女士久等,不好意思了。”李丽华说:“是我们来早了,刚去街上逛了逛,买了鞋子,走累了进来歇歇。蔡先生不必客气。阿苑,这位蔡先生的《渔光曲》在莫斯科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荣誉奖,这可是我国电影人的第一次。今天能请到蔡先生一起喝咖啡,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苑因笑说:“蔡先生大名久闻了,那首《渔光曲》传唱得街头巷尾人人都会唱,我去电台也唱了不下十次。今天真是幸会。”

蔡楚生笑说:“苑因小姐见我了只夸《渔光曲》好,却不说电影如何,要知道那曲子可不是我写的,我可是沾了任先生安小姐不少的光,回头见了他们我再向他们道谢。”

苑因被他这话羞得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蔡先生,我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你别介意。电影当然是好,看得我都哭了,可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要我讲,我讲不来。李小姐倒是跟我讲过,要是她不在旁边,我就鹦鹉学舌照搬一下,但她在,我可不好掠美。”

那三人都笑,蔡楚生说:“苑小姐说话直接了当,却又暗中夸奖,听得人真舒服。”苑因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暗中夸奖。”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对,改口说:“没夸,但想夸的,还没来得及。”那三人哈哈大笑,苑因也笑,说:“唉,我真是笨嘴,越讲越不像样,我不说了。”低头赧颜一笑,拿起杯子喝一口巧克力。

蔡楚生对李丽华笑说:“苑小姐真是有趣。”叫来女侍,要了两杯咖啡,说:“这次拍《桑园会》,吕季荦吕贤弟作编剧,我想在戏里加几首歌,李小姐推荐了苑小姐来演唱。季荦,你们熟悉一下,要根据苑小姐的嗓音特色来写歌词。苑小姐的声音很有特点,有民歌的感觉,又不是那种‘绞杀猫儿’的尖音,还有一点西洋声乐的唱功,却又不是一味的摹仿,两者结合得非常好。”

吕季荦点点说:“我也听过苑小姐的歌,确实有特色。苑小姐是第一次为电影配唱吧?”苑因点点头,笑而不语。李丽华说:“我妹妹年纪小,不喜欢出风头。这次是我硬拉她出来,还亏得是蔡先生的电影,不然她也不肯的。蔡先生是怎么想起拍《桑园会》的?”

蔡楚生叹气说:“上头说我的电影影射时局,要封我的镜,我就拍一出老戏,这下他们没话了吧。”

李丽华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要安个罪名,什么找不到?连‘莫须有’都可以成为理由。《桑园会》,要是有人说太守是影射什么什么人,可不又是一条罪名?要理他们,什么事都做不了。蔡先生,女主角找到了吗?”

蔡楚生说:“李小姐对这里头的关节自然是熟悉之至,你家里怕是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女主角正在找,要年纪轻的,娇憨活泼的,带有泥土气息,还要有高洁之志。这样的女明星可不多,现在成名的,一来年纪偏大,都在二十以上了,二来摩登气十足,不像个采桑的农家女。”

吕季荦坐在边上,一直话不多,听蔡楚生在说挑女明星的难处,便说:“蔡导,你看苑小姐如何?我看除了眼神有些哀戚外,其它几方面都适合。她年轻,苑小姐有十八岁了吗?有一腔天真,声音好,可以真人唱,不用人家来配。相貌也好。”

苑因见他这么仔细打量自己,有些恼怒,别转脸看着窗外。李丽华忙说:“吕先生,我妹妹只唱歌,不演戏。要演早演了,不用等到现在。蔡先生,你慢慢找。王人美小姐不好吗?她连渔家女都演得那么像,演农家女应该不成问题。”

蔡楚生说:“王人美小姐另有戏在拍,再说我也想换个女演员,拍的时候可以激发灵感。苑小姐,你转过头来我看看。”蔡楚生这么要求了,苑因不好抹他的脸面,只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蔡楚生喃喃地说:“秦氏有好女啊。只是苑小姐眼神里缺少热情和活力,和罗敷的诙谐幽默不搭调。王人美小姐的脸上就有股野性,可以演好渔家女,苑小姐太文静,和这个角色的性格不合拍。”

苑因对他们这样对自己当着自己的面品头论足十分不喜,朝李丽华说:“阿姊,阿姨叫我早点回家陪她,下午有唱诗班的姐妹来练习,我先回去了。”也不管面前坐着的是大导演,站起身就要走,要不是李丽华坐在外面,已经离开了。李丽华拉一下她,阻止她低声说:“阿苑,坐下。蔡先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说角色。”

蔡楚生不理李丽华的帮腔打圆场,却说:“这一来倒有几分像了。”

苑因坐不是站不是,面上有几分尴尬,忽然看见从楼梯上来一个人,惊了一下,说:“阿姊,我遇上一个熟人,过去打声招呼。”李丽华只好让她出去。苑因走出两步,冲迎面过来的男子说:“唐大哥,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那男子一身白西服,拿着一付墨镜在掌上拍打,见了苑因,一脸高兴,叫道:“小幺妹,是你呀。啷个楞个巧呃?来来来,过来坐下儿。”拉着苑因在另一张圆桌边坐下,叫来女侍,问道:“喝啥子,大哥请客。”苑因说:“不要了,刚喝着,还没喝完呢。”指一指李丽华那边。那边三人都看着她。唐绍武说:“那就坐下儿,吃块蛋糕。”叫了咖啡和蛋糕,问苑因说:“这一阵你都在哪里?搬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连师叔都不晓得你在哪里耍单。看样子过得不错?不要我们管了?”

苑因说:“我和一个朋友住,在人家家里,不方便告诉的。我很好,谢谢唐大哥。”咬了咬嘴唇,低声问:“你有大少爷的消息吗?他的伤好了没有?”

唐绍武说:“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上次他回信给我,还问起你。我说你们两个,搞啥名堂嘛,好好的夫妻不做,硬要做敌人。做敌人又不好好去做,又要关心对方的死活,硬是搞不懂你们。”放低声说:“小嫂子,你当心些,日本妹娃儿是最温柔最贤慧的,凡是去日本读过书的男的,没有一个不被她们迷倒的,好多人回国的时候,都带得有一个日本老婆。我和大哥在日本读书,年轻的时候,好多日本妹儿喜欢哦。我们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钱,迷死好多人啰。”

苑因扑嗤一笑,问:“那你们怎么没带个日本老婆回来?”

唐绍武眉飞色舞地说:“我老子管得严,不许我带,大哥是不高兴带。我们上船离日本,还有妹儿追到横滨来送,哭得那叫一个可怜,要不是大哥拦到起,我差点就要跳下船去了。”

苑因笑说:“那是你第几次出天花?”

唐绍武瞪着眼睛说:“早晓得你记性愣个好,这种话就不能当到你的面说,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女人不该晓得。小嫂子,还是一个人?有没得新相好了?”

苑因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唐大哥,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叫我幺妹就好,小嫂子什么的,提都别提。”转颜又说:“你呢,最近又在为哪个幺妹动心?”

唐绍武说:“百乐门一个舞女。那舞跳得才叫一个好,满场飞,连跳两三个钟头不带喘气的。腰细得…咳咳,这种话也是不能在你女娃儿面前说的。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要问你,又找不到你,快把我憋死了。今天正好,快说快说。”

苑因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以为是什么大事,忙问是什么,唐绍武说:“其实是大哥托我来问,说你有一次管他叫、叫、叫啥子‘开皮尺店的’,他让我来找你,问是啥子意思。我听了也觉得很是奇怪,一直闷到心头,今天你一定要说。大哥不是开皮尺店的,他就是个土地主,家里就有好些地。日本留学回来,也不说做事,也不说从军,整天看书打谱,做名士学风流,说要找个绝色妹儿,陪他逍遥快活。绝色妹儿是找到了,没想到别个另有心上人。小嫂子,你是不晓得,我大哥这个人傲气得很,从来没得人给他吃过愣个大的亏。你一个小丫头,耍倒他,我是拍手叫好。不过看他输得愣个惨,又不忍心笑他。幺妹,幺妹,啷个搞起的嘛,哭啥子嘛。”

苑因拿手帕擦擦泪,强笑说:“还真是我不好,白生一张脸,尽惹祸端。”

唐绍武笑嘻嘻地说:“他活该,平时说这个庸脂俗粉,说那个姿色平常,又笑我为些二流角色花时间。他不晓得,一流的是好,就是难搞。搞得伤筋动骨,划不着。二流的,花点钱就摆平了。要死了,这些话也是不该跟你说的。快点嘛,啥子叫开皮尺店的?”

苑因只好笑笑,说:“没什么意思,是我瞎编的。大少爷不是叫练意长吗?说快了就是两亿长。两亿丈、三千长,可不就是个开皮尺店的?不然谁家有那么多的尺子来量?”

唐绍武哈哈大笑,苑因忙说:“唐大哥,轻声些,人家都看着呢。”唐绍武放低声音,仍然笑着说:“还真的是个开皮尺店的。幺妹,莫怪那个开皮尺店的喜欢你,你这个样儿,这个脾气,连我都喜欢。不过你是我嫂子,又是我师叔的妹子,是我老辈子,我们袍哥会里,辈分看得重得很,你一天是我嫂子,一辈子都是我嫂子。小嫂子,回去我就写信给那个卖皮尺的,也好让他放心。”

苑因说:“唐大哥,你人真好。”唐绍武说:“那是,我们是拜关老爷的,讲的就是义气。好了,我等的人来了,幺妹,下次见。”起身朝一个丰胸细腰穿一身华丽衣裙的白种女人走去,搂着她的腰,说笑两句,下楼去了。

苑因回到李丽华身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是一个老朋友,有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阿姊,谈好了吗?”

李丽华说:“好了,就等吕先生写出词来,找人谱上曲,送来你练习,练好了就可以录音。蔡先生,那就这样了。”蔡楚生说好,招来女侍结账,李丽华待要抢着付,女侍说:“刚才那位先生已经付了。”李丽华说:“那位先生倒是有心。那我们走吧。”四人离开沙利文,分头而去。

李丽华和苑因回到静安别墅李家,已经有黑袍白帽的修女在陪着李太太说话,另外还有两个唱诗班的女子也在。两人过去坐下聊天,李太太倒出茶来,女佣捧出茶点,略吃一点,一人打开钢琴弹起曲子,其他两人和苑因一起站在身后,唱起赞美诗。李太太笑眯眯地听着,李丽华偷偷溜了。

李家卜寓静安别墅。这静安别墅原是潮州会馆的墓地,后又为英国人的养马场,1926年由南浔四象之一的张静江购得,起造静安别墅,1932年竣工,这时还十分新整。

苑因在李家一住两年,陪着李太太上教堂、唱赞美诗,哄得她十分高兴,对苑因也加倍喜爱。苑因上上教堂,唱唱诗,只觉得跪在教堂的穹顶下,听着管风琴的悠扬曲子,心境十分的平和,慢慢有了些信仰。精神上有了寄托,人也不那么憔悴了,这两年回叶榭镇上去过几次,回家住几天,有些不惯了,便又回到李家来。阿爹姆妈见了苑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女儿,原不是该在乡下的。阿妹劝过两次,让她还是找个好人家嫁了,苑因说我为别人弄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脸嫁人?罗白棠因她而死,她又怎么能另外嫁人?阿妹说你还不到十八岁,一辈子还早,总该为自己打算。苑因说早打算好了,过些时候,就做修女去。把阿妹气得要死。

苑因有了做修女的心,去教堂更勤了,李太太却说唱唱赞美诗就行了,在家一样好修行。李丽华就笑说,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说佛教的居士?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肉照吃,酒照喝,婚照结,孩子照生,妈你到底是信基督还是释迦牟尼?李太太说什么灵就信什么,都是劝人向善的,信什么不一样。有这样的李太太,苑因的信教也就打个折扣。

楼下唱着赞美诗,李丽华在楼上自己房间打电话,打得眉眼含春,过了一会儿又溜出去了。

桑园罗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