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季荦的本子写得极快,不过一个礼拜,就把剧本和歌词都写好了,蔡楚生看了提了点意见,修改了几幕,把歌词拿去谱了曲,交给李丽华,李丽华和苑因在钢琴边练了几天,又与李丽华父亲电影公司里的小乐队合了两遍,约了蔡导吕编,订了时间,去徐家汇路上的东方百代唱片公司录音。

见面闲话几句,到了钟点,苑因进了录音棚,拿了歌词就唱:“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个秋香赏桂金。桂枝儿编就的桑叶篮,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个青。

六幅的湘水系作裙,一片那个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颗珠,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挽云,挽云,挽云那个鬓。”

歌词俏皮灵动,曲子又是用了浙江民歌的一点调子,苑因在唱的时候又故意加一点吴语口音,使得这首歌更为活泼有趣。她自己在棚里唱得欢喜,好像又回到家里的花林子,采花采桑,无忧无愁。外头听歌的蔡楚生、吕季荦、李丽华都听得高兴,说真是唱得好,李小姐找的人找得太好了。

吕季荦更是沉醉,说:“这位苑小姐不但嗓子好,还聪明,加点口音来唱,显得那么真实可爱。李小姐,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丽华笑说:“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们在练习时她还没这样试过,这丫头鬼机灵,倒把我也瞒过了。还别说,本来这两天为了练这几首歌,我是耳朵都听疲了,被她这么一唱,又新鲜了,倒像是头一次听。”

里头苑因唱得兴起,一口气把另外几首也录了,都是一遍就过。乐队被她感染,合得天衣无缝,江南丝竹,曲韵悠悠,听得人笑从心起。

蔡楚生一直在旁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李小姐,我想请苑小姐做女主角,你看她肯不肯?”

李丽华先是一喜,后又叹气说:“蔡先生,这事怕有些难。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年纪小,主意却大。她认准了的事,别人很难劝得转的。我帮你说说倒不要紧,可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要不蔡先生你自己试试?”

蔡楚生说:“那天在沙利文,我就觉得她眼睛里有戏。开始文静缅腆,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她和她那个朋友在一起,又说又笑,一时又哭,一时又顽皮,一时又伤感,脸上表情丰富之极。我一直在观察她,当时就有了想用她的想法,这下听了她的歌,更加确定了。不但活灵活现,还悟性甚高。罗敷这个角色,就是为她设定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了。”

李丽华说:“蔡先生的眼光那还有错?你说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那还真是说过了。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罗敷啊。”

蔡楚生哦了一声,说:“明白了。苑小姐眼神如此哀伤,原来是这样。”

吕季荦问:“可是出了不幸?”

李丽华点点头,那两人也不再问。直到晚上八点,苑因把几首歌都录好了,四人出了录音棚,李丽华叫的“云飞”公司的出租汽车已经等在了门口,上了车,李丽华说饿死了,去哪里吃饭。蔡楚生说请两位小姐吃粤菜,便让司机去“新雅”。苑因推说累了,不想去,蔡楚生说还有事相商,苑因便不再推辞。

“新雅”粤菜馆在南京路,从徐家汇过去要好一阵,车子转到静安寺路上,苑因低声跟李丽华说:“阿姊,我真的不想去,你让我就在静安别墅下来好伐?有什么事你代我和蔡先生商量,要不明天再说。再要紧也不在这一晚吧?”

车子里空间小,吕季荦坐的前座,蔡楚生和两位小姐坐后座,因此苑因说话声音虽小,还是让蔡楚生听见了,便说:“苑小姐唱了一下午,确实是累,我们硬拉着去吃饭,也太不知体恤了。李小姐,那就明天再说好了。司机,请在静安别墅停下来。”

苑因感激地说:“不好意思,蔡先生,扫你的兴了。”李丽华说:“那就明天下午两点,蔡先生,到我家来吧,我妈一直想见你。说要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导演是什么样子。”

蔡楚生说好,把两位小姐送到了静安别墅,彼此道了再见,坐车走了。李丽华和苑因回家,让佣人端上李太太的宵夜桂元粥来,胡乱吃了,分头安歇。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丽华让佣人换了屋里的鲜花,插了满满一瓶的荷花,插花的瓶子是一只龙泉青瓷的罐子,罐子上铁线金丝,开片如冰,看样子颇为古老。罐子本身晶莹润澈、青翠如玉,荷花插在里头,便如养在一泓池水里。

小几上搁了几样茶点,光梅子就有元梅、青竹梅、甘草梅、陈皮梅,冰镇的有木瓜和李子,都是广式凉果。泡茶的是一只宜兴旧紫砂壶,茶叶选的是顶好的铁观音。李丽华自己换了一身粉底印碎花的丝绸旗袍,长至脚面,斜襟袖口和下摆上镶着膏红线香滚,领口并排钉三粒平脚钮,显得身形婀娜,腰肢纤细。脚下是一双新买的橙色相拼白色的细带高跟鞋,电烫的卷发用两枚水钻别在耳后。偏给苑因挑的是一件杏仁白的喇叭袖短袄,外罩一件宽腰身的鸢尾蓝印杏黄色五瓣梅花的长马甲褂子,离脚踝还有小半尺。又将她一头没有烫过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白洋纱袜子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又像女学生又像小大姐。

苑因看得奇怪,问:“阿姊,你给我穿成这样做啥?不是说今年的旗袍是扫地旗袍,怎么让我穿这么短的裙子?”

李丽华笑说:“别多问,等下就知道了。”

两人这一打扮,时间就过得飞快,下头佣人来说有蔡吕两位先生来了,李丽华拉了苑因下楼,笑着招呼道:“本来该在门口迎接贵客的,谁知我们姐妹两人说说话就到这时候了,真是怠慢了。蔡先生吕先生请坐。蔡先生是广东人,应该是爱喝铁观音的。”将一小盅茶递过去,蔡楚生品一口,赞道:“好茶。”李丽华又递给吕季荦说:“吕先生福建人,这铁观音更是你的家乡茶了。”吕季荦先闻了闻,再品一口,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才说:“自从离开家到上海,就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铁观音了。李小姐,你这个铁观音是极品的。人家都以为铁观音茶色红亮,但真正的极品,却有清澈泛绿的。李小姐,你这个茶,只怕是值金子的价了。”

李丽华笑说:“不知道,人家送的。我也不懂什么茶好茶坏,知道你们两位是行家,特地请来品鉴品鉴。”

吕季荦咂味再三,看一眼苑因捧着一只玻璃杯,里头白花花的载沉载浮,就问:“苑小姐喝的是什么?”

苑因低头一笑说:“杭白菊。这两天唱得多了些,嗓子紧,阿姨让我喝这个。比起阿姊,我是更不懂茶。岂止不懂,连喝都不大喝。”

吕季荦说:“苑小姐年轻,喝茶自然是老头子们的事了。苑小姐,你今天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真是豆蔻梢头好年华。”

苑因想怎么这句听上去好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说过,但听出他是在赞美自己,便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李丽华,李丽华抿了嘴偷偷的笑,却不说话。

蔡楚生放下茶盅,说:“苑小姐,是这样,今天来不为别的,想请你做这部戏的女主角。苑小姐的年龄相貌性情歌喉无一不是最佳人选,出演罗敷一角,不用再找第二个了。苑小姐昨天的歌唱得极好,把罗敷的味道都唱出来了,到时只需对一下口型,别人来配哪里有这样好的效果。”

苑因埋怨地看一眼李丽华,委屈地叫一声“阿姊”,不说话了。李丽华揽住她的肩头说:“阿苑,蔡先生的戏你是看过的,当时你不是说他把贫家女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吗?这戏虽然是一出老戏,但经过蔡先生的改编,一定也是一出为从古到今有相似遭遇的妇女鸣不平的檄文。受到欺凌压迫的女人不知千万,但你看戏台上,哪有一点点是她们想说的?王宝钗受了丈夫的调戏,最后是跪下讨封,反不如罗敷回应得好。这样的女子,看了就长志气…”

苑因不等她说完,拦住道:“阿姊,你不要说了,这戏我不会演的。本来我就没演过戏,不好误了蔡先生的事情。何况先前我们是说好的,我不要见外头不相干的…阿姊,我歌也唱完了,没我什么事了,你就让我在家陪阿姨好了。”

李丽华朝蔡楚生摊一摊手,表示没有办法。蔡楚生吕季荦是“外头不相干的男人”,从没见过这样硬脾气的姑娘,也不方便劝说,但心底却想的是一样的:活生生一个罗敷女啊。亲如姐妹的好言相劝都不听,名满天下的大导演都不理,转眼就成大明星的光彩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不屑,除了罗敷,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这小姑娘穿一身小大姐的衣裳,梳两条辫子,往桑林里一站,挎个篮子,不用演就是。心里实在难以割舍,正要想法子再行劝说,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穿一件墨绿暗花的丝绒旗袍走了进来,知道是李太太,都站了起来叫李太太,下午好。

李丽华忙起身拉了李太太坐在,说:“妈,这是蔡楚生蔡大导演,这位是吕季荦吕编剧,他们想请阿苑演《桑园会》,阿苑不肯,妈来得正好,你帮着劝劝。”

李太太笑说:“怎么,要挂帅想着我这个老封君了?蔡先生,久仰大名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吕先生编过什么戏?”李丽华忙说了,李太太说:“哦,我看过,很好。来,喝茶。”亲自给两人倒茶,那两人忙说不敢。谢过了才坐下。

李太太转头拉着苑因的手说:“阿苑,为什么不答应啊?”

苑因为难地道:“阿姨,我不会。”

李太太说:“不会怕什么?蔡先生会教,他一点拔,你就会了。那些出了名的,哪一个是生下来就会的?还不是边演边学?你原比别人都聪明,学起来比她们还要快三倍。”

苑因急得要哭。李太太待她极好,从来都是温言细语地呵护,当自家女儿一样的养在身边,实在是不好说一个“不”字。想了半天,才委婉地说:“那陪你上教堂怎么办呢?”

李太太“嗨”一声说:“我上教堂,原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要是去演戏,我天天上片场,我去盯着,你就不用怕了吧?这样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过房女儿。就算外头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看在我的老脸上,也会收敛一些。阿囡,和我们一直打对台的那家公司新近在拍一部《西厢记》,也是又歌又舞的,我们可不能输给他们。”

李丽华说:“就是,那边演红娘的,听说是个唱歌唱得极好的女演员,人家也是真唱。我们要是真人假唱,可就从根子上就输起了。阿苑,蔡先生这样的大导演,跟他一起做事的人都是正派人,你不用担心。这出戏是古装戏,你扮上古装,人家不会知道是你。你要是不想用本名,我们就另给你取个艺名,你看好不好?”

吕季荦拍手说:“这个主意好,就叫罗敷。人家一看,秦罗敷,由罗敷出演,看的人马上就会被迷惑了。”

蔡楚生说:“这是个好点子,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苑小姐你放心,我包你在看电影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苑因看看李太太,又看看李丽华,再看看蔡楚生和吕季荦,每个人都用期待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咬牙应承道:“那说好了,就演这一部,要是到时你们又来磨我,我就回乡下去了。”说着眼圈都红了。

李太太抱着她说:“傻丫头,是拍电影,又不是上花轿,哭什么。”

说得苑因嗤地一笑,脸上闪过一丝顽皮的神色,说:“上花轿为什么要哭?难道嫁的是一个癞痢头?”

蔡楚生和吕季荦对看一眼,欣喜地点头。这一丝顽皮和应对自如,正是罗敷需要的,也正是蔡楚生需要的。原来在苑因冷淡安静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蔡楚生要做的,只是拨开她的表面,让她的本性流露。

李太太果然信守言诺,每天和苑因一起去徐家汇的片场监工。老板娘亲自压阵,下头的人自然不敢偷懒,工作都做得又快又好,没几天衣裳做好,场景搭起来了,其他演员也到了位。服装师化妆师给她梳好头化好妆,拍了定妆照,印出来,苑因自己也不相信照片上的古装女子就是自己。李太太拿着照片爱不释手,叫人去放大了,挂在客厅墙上,李丽华逗她们两人说,妈妈偏心,只疼阿苑,不要我了。

苑因这一阵工作倒还愉快,蔡先生吕先生都是正人君子,演秋胡的男演员自己有有妻有子,下了工就回家,待她客客气气,心里也不再犯嘀咕,倒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了。电影界有的是美貌女子,有的风骚有的多情,有的热情有的冷艳,盛名艳帜,泱泱济济,她一个刚入行的小姑娘算得了什么?

四个礼拜后,电影将要杀青,苑因和一组人也相处得熟了,见了他们虽然仍是不多言不多语,但寒喧招呼,礼面上的事情还是做到的。旁人因她的老板娘的亲戚,也敬而远之,并不热络。而苑因要的,恰是这个。

蔡楚生导演此剧,甚是得心应手,这个小姑娘一点就通,一拨就亮,端的是聪明。俏皮有之,诙谐有之,端庄有之,冷峻有之。演来恰如其分,刻画得入木三分。心想难怪李丽华小姐说她就是罗敷。吕季荦更是好奇,是什么让一个活灵鲜跳的小女孩,成了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哀愁伤感的女子?这好奇心一起,就难以扼制。每场戏都守在镜头前,看她的表演,看她在从平静的状态下转瞬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吕季荦私底下对蔡楚生说:“这位苑小姐,很是了不起啊,这么年轻,戏却演得这么好。难得的是人品也好,性情也好,一点不像时下那些女明星,她就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啊。”蔡楚生却说:“这戏快完了,你的工作也早就结束了,不如想想下一部拍什么。”吕季荦不理会,直瞪瞪地说:“拍完这部戏,我可以请苑小姐喝茶聊天吗?”蔡楚生说:“你想要碰钉子,只管去问。”吕季荦不服气,说:“苑小姐现在是一个人,就算过去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但也是过去的了。她这么年轻,就不想有个好的将来?”

蔡楚生劝道:“苑小姐现是李太太的过房女儿,住在李家,你住的是亭子间,穿的是旧衣服,有什么好的将来给人家?”吕季荦叹口气,说:“蔡兄,你说得是。”

等所有的戏拍完,苑因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再不理会这些。蔡楚生剪辑好影片,做好后续工作,便要拷贝发行,不想有一天来了几个黑衣人,拿了封条封了这批胶片,又带走了吕季荦。

青庐黄昏

李氏电影公司的新影片被封,这一下急坏了李家上下。电影不能上映,投的钱就打了水漂,还搭上一两个月的心血和人力。李太太更认为这是她亲自监制的第一部电影,就这样没个结果,哪里能甘心,陪着李先生上上下下活动,探路子、托人情,才得知是蓝衣社的人出面封的胶片,原因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吕季荦和左联的人来往甚密,而左联文人叶紫的新短篇小说集子《丰收》有亲共的倾向,正被当局审查。吕季荦正是和他住在一起,自然难脱干系。也是蓝衣社只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才怀疑的叶紫,却不知叶紫早在民国二十二年就是共产党员,他的父亲和姐姐更因是当地农民运动的领袖而被处死,叶紫逃到上海,才改名的叶紫。他的作品不亲共,倒是奇怪了。

这样的政治问题,李家不是第一次遇上。自从“一二八”之后,上海市民的抗日情绪爆发,像《火烧红莲寺》、《火烧白雀寺》等剑侠电影不再受到欢迎,随之而起的是一些进步思潮的现实题材影片,像《渔光曲》、《桃李劫》、《船家女》等,连映几十天不衰,便是最好的佐证,李氏电影公司属下的电影院在这一股热流中更是赚了不少的钱。电影界的导演和编剧慢慢被左翼人士占领,早是不争的事实。

蔡楚生是左翼电影的导演,叶紫是左联的文人,吕季荦和他们两人交好,其倾向不言而喻。叶紫和吕季荦被审查,蔡楚生幸免,除了那两人是室友外,他的国际名导演的名头也是一个原因吧?李丽华的父亲李筱坡当然知道公司内部的人的创作倾向,一直以来都眼开眼闭,给予方便。

李筱坡和蔡楚生两人,一个要救胶片,一个要救朋友,每日不停地想办法。蓝衣社是CC派的嫡系组织,CC派一向的宗旨是反对反蒋的军事团体,和所有具有反国民党色彩的社会或学术组织。左联这样的社会文艺学术团体,正是他们的目标。只是在上海的文艺界名人太多,叶紫吕季荦这样的小作家,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的。

蔡楚生想来想去,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和他是同乡,都是广东人,姓陈,黄浦军校出身。而CC派的老板之一,正是他当年的教师。有这一层关系,可能和蓝衣社说得上话。听说前些时候回了广州,不知返回上海了没有?再一打听,这个人原来早就回来了,还进入了恩师的CC系统,这一下大喜过望,马上联系上了,在新雅请他赴宴。

蔡楚生大导演请客,人家还是卖他这个面子的,何况又是同乡,虽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但会会老朋友也不妨。晚上七点,新雅粤菜馆的小包间里蔡楚生见请的客人来了,马上笑脸相迎,寒喧道:“蹇生兄,听说你前些日子回乡省亲,又喜添贵子,老伯台一定高兴得很。点吗?小公子是留了广州,还是返佐上海?”

陈蹇生也笑容满面,说:“楚生兄有心,多谢哂。我父亲是想留孙子在身边陪他,但内人不舍得,一起回来了。楚生兄在国际上夺得大奖,为国人争光,还没亲自道过贺,这顿饭本当是由小弟来请的,现在倒反过来了。”

蔡楚生说:“谁请不一样,我们两人也有好久没见了。蹇生兄,我们两人又是同乡又是好友,我就不绕圈子了,这次相邀,是想请陈兄高抬贵手,把我的新戏放禁。”他不说放人,只提电影,如果电影没事,那人当然也就没事了。“蹇生兄,这出《桑园会》是一出旧戏了,‘秋胡打马奔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忙。’这个戏都有问题,我就不拍电影,改行教书了。”

陈蹇生笑说:“楚生兄的戏,大家心里都有数。”看着蔡楚生,两人相对干笑两声,又说:“这次不是电影,而是编电影的人。那叶紫和吕季荦分明有赤匪的背景,下头的人也是拿获了真凭实据才抓的人。你去看看他那本书,通篇都是诋毁党国的内容,这样的书流传在市面上,遗毒无穷。”

蔡楚生说:“书我没看过,不知道,不方便说。不知电影蹇生兄看过没有?不如等吃完了饭,我们一起看场电影?就借用公司的试片室,不过如今胶片在贵社人的手里,还得麻烦蹇生兄提取出来。”他还是只说电影,不说人。

陈蹇生说:“楚生兄这样有把握,我要是不领这个情,倒不像兄弟了。好,我就去看场电影。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让他们把胶片送到这里来。”说完便出去借电话打,过一会进来,再不提电影书藉的话,吃着家乡菜,再把家乡和故人拿来谈论。

蔡楚生听他说得热闹,不免生了一丝乡愁,说:“算来我有六七年没有回过家了,当年和老父绝裂,别妻弃女,只身来到上海,故乡的人和事,也只有在梦中才显现了。”

陈蹇生说:“不想回去看看?”

蔡楚生说:“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只是没脸见他们。”

陈蹇生不以为然,摇头道:“你如今名满天下,回一趟老家,正是衣锦荣归,蔡老伯见了你这些年的成就,想来不会不重新迎你进门,嫂夫人也一定等着这一天的。”

蔡楚生摇摇头,说:“不提这个了。”两人又说些闲话,吃完饭,茶房送来热毛巾擦了脸,陈蹇生的手下也送了胶片来,两人坐了陈蹇生的汽车到了电影公司,陈蹇生揭了封条,蔡楚生自己安装上了放映机,关上灯,放起电影来。

电影开场,是一场婚礼。桑林如画,搭就个青庐。画面上歌声笑声一片,青庐内一群女孩儿围着新娘子在打扮,这边插朵花,那边戴朵花。新娘子背对着观众,只看到一头的花钿。女子轻快的歌声中,新娘子被女伴转过身来,覆额的短发,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实足是个孩子。这个娃娃新娘顶着满头的花,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开口唱道:“日出东南桑林边,桑林旁边好家园。秦家今日结青庐,青庐里的好女儿,名字就叫秦罗敷。”

旁边的女伴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也唱道:“秦家罗敷颜色好,儿郎见了脱下帽,露出扎头的青丝绡。秦家罗敷颜色娇,老头见了眯眯笑,捋着胡子看呆了。秦家罗敷颜色美,砍柴的大哥掉下树,斧子柴刀不见了。秦家罗敷颜色俏,挑担的货郎闪了腰,忘了赶路把罗敷瞧。”

陈蹇生看了哈哈一笑,说:“这个歌词写得有趣。”蔡楚生说:“吕季荦写的。”陈蹇生就不说话了,继续看戏。

众女伴把罗敷打扮好了,推出青庐,来和新郎拜天地。新郎秋胡是个成年人,挺胸拔背,鹰视虎步,很是轩朗。拉了红绸和新娘胡乱拜了几下后,揭了盖头,看着娃娃新娘,愁眉苦脸。陈蹇生看了又笑出声来。

转眼边疆起了战事,秋胡去从军,一走就是三年。战争结束,打马回家,看见路边桑园里有个美貌女子,便想上前调戏。

那女子香肩窄窄,柳腰纤纤,云鬓雾鬟,美若天仙。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正在采桑叶,边采边唱道:“三月的春光照桑林,八月那个秋香赏桂金。桂枝儿编就的桑叶篮,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个青。

六幅的湘水系作裙,一片那个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颗珠,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挽云,挽云,挽云那个鬓。”

陈蹇生低声问道:“这个女演员是谁?好像没什么名气。”蔡楚生说:“罗敷。”陈蹇生笑问:“我知道是罗敷,我是问她的本名。”蔡楚生说:“本名就叫罗敷。”陈蹇生说:“哪有本名就叫罗敷的?是个艺名吧?这个主意好,这出戏一演,罗敷这个名字就算打响了。”蔡楚生也笑,说:“就是这个意思。”陈蹇生点点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个女子看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像谁。像谁呢?她以前演过什么电影?”蔡楚生说:“你是不是回家去一趟,把上海的明星都忘了?还是看了令公子,女明星都不如他好看?”陈蹇生哈哈一笑,揭过不提。

电影看完,蔡楚生亮了灯,陈蹇生站起身来说:“电影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人就难说。封条仍就贴着,暂时还不能公映。楚生兄,我也知道你拍部电影不容易,不过这件事既然被牵涉进去了,总要调查一阵,问题清楚了才能解禁。你我兄弟,我知道你的立场,你也该体谅我的难处,我位小职卑,也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我会全力斡旋,你就再等等吧。”

蔡楚生听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知道一时也急不出,只好这样的了。陈蹇生命手下依旧把胶片封了,却不带回,说就放在这里,省得以后再搬一次。蔡楚生心知这也是让他安心的意思,感激不尽,送走了陈蹇生,打个电话告诉李筱坡消息。

是李丽华接的电话,得知这个消息,心放下了一半,问道:“是找的谁?”蔡楚生说:“是一个叫陈蹇生的,我们是同乡,如今他在CC派里任职。”李丽华听了,哈哈一笑,说:“没事了。这个陈蹇生,我认识。他的妻妹是我在中西女塾的好朋友,我以前常上他们家去玩。只是没想到他从广州回来了,还进了CC派。不过也不奇怪,他的风格和二陈很像,又是师生关系。二陈要用人,当然用自己人比较放心。这个人做事干脆利落,他既然答应了,就有一半成了。”两人再聊几句,挂了电话。

李丽华本想把这事告诉苑因,一想又算了。苑因有好些日子不提罗白棠,也不再哭天抹泪的,再加本来就对电影被查封的事不感兴趣,没的说了增加她的烦恼。又想不知罗家对苑因的气消了没有,要是知道苑因住在李家,会不会迁怒到李氏呢?

电影胶片的事一时没了下落,吕季荦和叶紫却放出来了。蔡楚生李丽华苑因得知消息,忙去看望。才知道是叶紫在里头染上了肺病,差点死去,吕季荦也传染上了,幸好他一惯身体强壮,才没有转深。蔡楚生把两人安排进了病房,转去向陈蹇生道谢。陈蹇生淡淡地说:“和我没关系,是他们自己的命。也不知算是命大还是命小,上头不想有人关死在里头,说出去不好听。叶紫的病,就算是今天放了,明天救了,也不过是暂时的。吕季荦,算是他命大吧。”

叶紫进了重症病房,吕季荦只需将养些时候。李丽华去看过两次病人,也算尽到了老板的情分,苑因却三天两头的去。李丽华颇为奇怪,虽说两人在拍戏的时候熟悉了,但这般尽心,也是和她这两年的冷性子相悖。忍不住问她,苑因说:“阿姊,当日罗白棠死在医院,我不在他身边,想起这件事,我就懊恼得要命。如今我看着吕先生在医院里,一天一天好起来,就像看到罗白棠好了一样。我每天走进医院的时候,就好像罗白棠还躺在里头,等着我去看他。阿姊,说来你不信,我走到医院去的路上,是我顶开心的辰光。”

李丽华愕然,说:“阿苑,罗白棠都死了两年多了。”

苑因含泪笑道:“我晓得,可我没看到他死呀。我离开他的辰光,自己也病了一场,我就想是不是我病的时候,棠哥哥还在医院里等着我呢?如今我的病好了,他的病也要好了。我看牢伊一天天好起来,我的心也像长好了,那个大洞一直留在我胸口里,它总也长不合拢。我的心一直痛一直痛,我想是不是要等有人从医院里出来,它才会得不痛。”

李丽华听得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说:“阿苑,怎么有你这样死心眼的人?”

苑因有些呆呆的,说:“阿姊,是格呀,侬讲了没错,就是死心眼。心本来是该一跳一跳的,可它有了个洞洞眼,就不怎么跳了。”

李丽华忍不住说:“可你这样做,吕先生要误会的。”

苑因没有听见,只管往下说:“阿姊,我老想见一见罗先生和罗太太。”

李丽华莫名其妙,问道:“你要见他们做什么?”

苑因用手绢擦去眼角一点泪,笑说:“不知道,就想见见他们。也许见了他们,那个洞就不痛了。”又轻轻叹息一声说:“我也就是瞎想想,他们怎么会见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广州呢,还是在上海。”

李丽华越发不敢在她面前提陈蹇生的事情。

吕季荦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每天从吃过午饭,就等苑因来,和她在医院的草地上散步。白底蓝条子病人服穿得所有的人都一个样,黄昏时阳光透过树叶在长椅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苑因眼睛一花,像是看见罗白棠在对她笑,当下回以一笑,说:“侬好了?几辰光好到兆丰公园去白相?阿拉去看荷花好伐?”那个亮着白牙的笑容在橙色的光影里闪,答应说:“好。”

苑因格格地笑,说:“棠哥哥,我是讲几辰光去,没问侬去是勿去。”

那个笑容暗了下来,说:“阿苑,我是吕季荦,你认错人了。”

苑因眨眨眼睛,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才看清没有罗白棠,她一时惊慌,问道:“棠哥哥到哪里去了?你看到他没有?”

吕季荦强笑道:“我不认识什么棠哥哥,不过,阿苑,你要是愿意,把我当成你的棠哥哥也不要紧。”

苑因侧耳听了听,说:“哦,你不认得他。”那脸上的失望,让吕季荦看得心痛,吕季荦说:“是啊 ,我不认识他。他到哪里去了?”苑因看着自己的手说:“他们都说他死了,大少爷还带我去看他的葬礼。可我只看到一只棺材,里头衬得有白布。我没看到棠哥哥躺在里头,也没看到棠哥哥的坟。我走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手上打着吊针。医生说他用了我300cc血,人就会好了。医生的话还会有错?”伸出胳膊,用一只手指数着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说:“后来我走了,会不会是找不到我,棠哥哥没血用,才死的?”

吕季荦苦笑道:“不是。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不是。”苑因抬起头,眼睛一亮,问:“真的?”吕季荦说:“真的。我天天在医院,不会错,医生是这么说的。”苑因放下心来,不是因为自己,那就好,想一想又问:“那他怎么就死了呢?”吕季荦无奈地说:“有时候就是救不回来。”苑因点点头,说:“是啊,不然棺材铺就要关门了,封家少爷更要吃不饱饭了。”

这一个黄昏,苑因把罗白棠的死翻来覆去讲了又讲,吕季荦顺着她的话头,陪着她说了又说。苑因说到后来,尽讲罗白棠闹的笑话,讲自己管他叫“萝卜汤”,管他姐姐叫“萝卜皮”,讲得两人哈哈大笑。从她被练意长用乙醚麻醉后带走,直到现在,身边的人都是在告诉她罗白棠已经死了,忘了他,想想今后。而她要的恰恰不是想今后怎样,而是吐尽胸中的郁闷烦忧,愁肠悲怆。这些痛苦积在心里已经有两年了,越积越厚,越积越重,日日夜夜压着她,喘也喘不过气来。吕季荦的温言柔语,让她有了倾述的地方,一泻千里,恣意徜徉。

直讲到月亮上来,夜风吹得人微微生凉,苑因才不讲了,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一尺远的虚空处,眸子没有焦点,但眼底的沉郁却没有了。吕季荦叫她:“阿苑。”苑因凝起眼神看着他,瞳孔早被眼泪洗得一片清澈。吕季荦望进她的眼里,说:“阿苑,明天我陪你去兆丰公园好不好?”

苑因这才惊觉,跳了起来,“吕先生。”

吕季荦说:“是,我是吕季荦。你要是愿意,就让我陪你去兆丰公园吧。”

空屋尘舞

第二天下午,苑因没有再去医院,而是坐上有轨电车去了兆丰公园。她有两年没有来过兆丰公园了,一路走着看着,一时欢喜一时悲伤。露天音乐座上又有学生在演奏,苑因坐下听一阵,往荷花池走去。看一阵荷花,又到鸟笼子那里去看鸟,最后去了向恺然练拳的那个树林子,却没有人。向大哥也不来了。

出了兆丰公园,不远就是西园大厦,看着那扇窗子,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慢慢拾级往上走,到了三楼。打开包一看,钥匙还在。开了门,里头幽暗幽暗的,窗帘都拉着,还是她当初和李丽华离开时一个样。那这两年,罗家的人都还没回来吧。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夕阳射进来,灰尘都在光线里跳舞。

她过去扭开无线电,调到有音乐的地方停下,随着乐曲跳起舞来。灰尘被她搅到空中,沾在汗湿的脸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转得头晕,脚下发虚,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重重磕着,一下子痛彻心肺,忍不住抱膝痛哭。

这样日子活着了无生趣,如果两年都不能忘记,那更多的岁月也是无用。三楼够不够高?煤气是不是够毒?苑因抬起头。

这一抬头,看见一个全身戎装的男人,高高瘦瘦,就站在客厅的门口,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苑因呆视着他,一时认不出这个人谁。

那人一步步朝她走来,马靴踢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声。走近了,低头看她,半晌才说:“苑小姐,又见面了。”

苑因问:“你是谁?”依稀有些印象,记忆里头有个穿军装的人,但他叫什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说:“陈蹇生。”

苑因要想一想才说:“哦,你从广州回来了?陈太太呢?”

陈蹇生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苑因觉得脖子仰着累,就低下头说:“不做什么,过来看看。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陈蹇生轻描淡写地说:“来看看这间屋子,还能不能住人。”其实不是的。其实他是上李家去,想认识李家的过房女儿罗敷。自那天看了电影《桑园会》,罗敷的俏模样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强按了几天,还是忘不了,稍一打听,电影公司的人便告诉说罗敷是老板娘的过房女儿,现住在李家。

一个攀附老板娘的小演员,大概做梦都想变成大明星吧?这样的女人,迟早是某个要人的禁脔,还好自己发现得早。胶片先封着,人且放了。这样电影公司和蔡楚生处都有交待,他们也不会再托人走关系了。电影嘛,拖一阵子,先把这个女人搞上手,到时公演后走红了,别人都想要,就没这么容易了。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打定了主意,这天便到了李家。佣人请他坐了,说是去请太太下来。他一眼见到客厅墙上挂着的罗敷的戏装照片,风鬟雾绕,笑靥如花。跟着眼睛一花,客厅外头有个人影飘过,瞧侧面正是照片中人,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这个艺名叫罗敷的女子,从背影看甚是苗条,穿一件月白色的长旗袍,袖子到臂弯,镶着寸半宽淡蓝色的绲边。光看背影,就是个十足的美人。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子,髻上插了几朵小白花,远远有风吹来,却是茉莉的香味。见她出了李家,到了街上,腰肢一闪,上了电车,他也像个少年般跟着上去了,在车尾瞄着,看她到什么地方下车。女子一直到了兆丰公园才下来,然后在公园里停停走走。他想有些意思了,这女子八成已经知道有人在跟踪她,故意摆标劲,引他上钩。他且不急,只管跟着,看她耍花枪耍到几时。

那名叫罗敷的女子出了兆丰公园,过了马路,进了西园大厦。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跟到楼上,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那女子一个人在和灰尘舞蹈。闭着眼睛,脸上是如醉如痴的表情。双臂在胸前微举,手指翻飞,像是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人。头和脖子随着音乐轻轻摇晃,一时像搁在那个人的肩头,一时又像是和那个人亲吻。月白色旗袍里的腰肢不盈一握,柔若无骨。

陈蹇生看得呆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跳出这样的舞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有这样的舞姿?是什么样的伤心,才会在有这样的痛楚?她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舞姿,都是在诉说着痛和伤。女人的身体,少女的面颊,沧桑的倦容,遥远和过去同时驻足在她的脸上,镂刻刀在大理石上,留住了时光的流失。

然后音乐停止,舞蹈暂歇。女子跪坐在地板上哭泣,等她抬起头来,魔法消失。尘埃落定。原来如此。

原来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世上多少女人,花钱就能到手,唯有这一个不行。

“苑小姐,又见面了。”陈蹇生先开口招呼。他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认出她来,还有哪一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容颜?天真和娇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那是他当初就惊讶过的。他只见过她三次,一次还是在黑暗中。但就算是在黑暗中,他都能看见从她大理石般的脸上发出的玉石一样的光。即使她当时只是个小女孩,已经有了迫人的容光,何况是如今。

苑因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抬脸问他说:“听说后来你们一直在找我?”

陈蹇生不答。找她?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找她做什么?罗先生罗太太,还有罗白萍当时是一迭声地叫他去把这个害人精找到,却没说找到了要做什么。他花了好些工夫找,她却突然消失了。这样一个无亲无靠的小女孩,找她做什么?他觉得妻子娘家的人有点失控了,只想找个人出气,其实罗白棠的死,岂能全部怪她?但他却不好劝说,只是尽全力去找。哥老会的势力在上海并不大,也正因为如此,找起来就加倍地难。直到罗白棠下了葬,家里催他和妻子回广州待产,他才放下这件事。做事这样虎头蛇尾,在他还真是少有的。

罗白萍在这件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孩子生下后,把孩子看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意外。休养一段时间后,随他返沪,回到熟悉的地方,才有了些笑模样。他白天忙公务,晚上回家还要哄太太高兴,陪小儿子玩耍,实在有些疲倦了。上海街上花红柳绿的妖娆女人打他眼前经过,看得他有些心痒。男人一有什么不遂心的事,不都是娶房姨太太安慰一下自己吗?这个银幕上的罗敷,这么娇俏可人,做姨太太一定讨人喜欢。

罗敷。苑小姐。罗白棠虽然死了,到底她曾是他的女人。罗白棠是他妻弟,她就是他的弟妹。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种关系?想到这里,有一丝恨意涌了上来。

苑因又说:“陈先生,求你一事?”

陈蹇生冷冰冰地说:“什么事?”

苑因说:“带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

陈蹇生再次惊讶了。这个小女子时时语出惊人,说些别人想不到的话。罗先生和太太,见了害死儿子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话说得出来?她去见他们,不是自讨苦吃?再说,都过去两年了,有什么好见的。冷笑一声道:“当初找你,你躲起来不见人,现在倒要见了?是不是以为过了两年,他们会放过你?就算他们放过了你,我太太也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当初的罗白萍是一个妩媚多情,温柔体贴的女人。上海女人的那一种娇糯软嗲,正是他喜欢她的地方,如今却脆弱神经质,把儿子看得比他重,她冷落他,已经有好一阵了。这一切,不也是这个苑小姐引起的吗?“好,我带你去。”

苑因抚一抚旗袍上的绉纹,月白的衣料上全是灰尘,这一抚,更是抚出一片污渍,手上也全是灰。苑因看一看满身满手的灰,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两位老人?你等一下,我换件衣裳。”离开客厅,往卧室走去,过了一会儿出来,换了件玉色的圆摆短袄,禳着淡青色的韭菜边,下面是一条蓼叶蓝的长裙。这一换装,苑小姐的少女样子重现,罗敷的清丽隐匿无踪。洗过脸后,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朵白色的玉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