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蹇生趁她换衣裳的时候,打电话要了辆黑牌汽车,估计这时该到了,见她出来,便说:“走吧。”苑因点点头,跟着他出去,锁上门。

祥生公司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陈蹇生打开车门请她先坐进去,自己坐在她身边,对司机说:“马斯南路。”

两人各靠一边车门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歇,还是苑因开口道:“陈太太生了个少爷还是小姐?”陈蹇生奇怪她怎么有心思闲聊,还是答道:“是个男孩。”苑因说:“叫啥名字?”陈蹇生说:“陈余琛,小名宝官。”苑因微微一笑,说:“宝官。”陈蹇生看她笑得甚是轻松,知道她又有奇思妙想,便问:“陈余琛又让你想起什么了?”苑因掩不住好笑,说:“没什么,宝官很好。”陈蹇生仍不放过她,追问道:“宝官很好,那陈余琛呢?你识不识得这几个字怎么写?”苑因摇头说:“识字的是书蠹头。”陈蹇生说:“此话怎讲?”苑因笑笑不语。陈蹇生还要追问,苑因说:“把名字多念两遍,不就晓得了。”

陈蹇生依言念了两遍,忽然笑了。苑因说:“宝官还是个囝囝头,我做阿姨的不好弄送伊格。”陈蹇生哼一声道:“你是他阿姨吗?”苑因重又消沉起来,说:“舅妈做不成,阿姨总还是吧?就算在马路上遇上一个陌生人,也可以叫得一声阿姨的。”

车子到了马斯南路,陈蹇生指点司机停在一幢小洋房前,下车付了钱,苑因已经下了车,望着院门,眼中早有了泪意。

陈蹇生按了门铃,退后两步,说:“你执意要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苑因绞着双手,低头说:“我知道,谢谢陈先生。”

院门打开,一个中年仆妇探头出头,满脸笑容地说:“姑爷来了?是来接小姐和宝少爷的?宝少爷刚睡醒,小姐正喂他吃鸡蛋羹。”看一眼苑因,不再多话,延两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进了洋房的底楼大客厅。

陈蹇生对那仆妇说:“去请老爷太太来,说有位小姐要让他们见一下。”仆妇应声去了,陈蹇生站到熄了火的铸铁壁炉前,把手臂搁在大理石的炉台面上,交叉双腿,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苑因不理他,偷偷打量这间屋子。整间屋子镶有比人还高的黯赭色护墙板,壁炉前是几张深紫红泛黑的藤椅,当中一张紫红的厚地毯,椅与椅之间有几张黑沉沉的旧几,她自是不认识这些硬木家什,只是觉得阴森森的怕人。通往花园的落地木质百页长窗前挂着白纱窗帘,隔开外头的阳光。盛暑天时,这间客厅仍然一室清凉。苑因从外头进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穿灰底印花旗袍的富态中年妇人出来,见了陈蹇生说道:“来了就上去休息一下,这大夏天的,在外头跑来跑去,累了吧。还穿着靴子?去换双鞋吧。”语调透着关怀,面容甚是慈爱。

陈蹇生过去扶她坐下,说:“妈,这位小姐想见你和父亲。”

罗太太看一眼苑因,问:“是什么人?你找的媬姆?太年轻了,不好。”

苑因等她注意到自己,才一步一步走过去,拿起壁炉边的白铜拨火棍,双手捧在头顶,跪在罗太太面前,说:“太太,我是苑家阿囡。”

罗太太一怔,指着苑因,说不出话来。

苑因低下头继续说道:“太太,阿囡罪孽深重,早就该死了,只是没有拜见过老爷和太太,不敢擅死。今天能见到太太一面,阿囡就可以跟棠哥哥一起去了。太太,阿囡宁愿被你打死,也好过一个人活着受罪。”

罗太太站起身来,捂着嘴哽咽了两下,高声喊道:“伯鹰,伯鹰,快来!”陈蹇生扶着罗太太站着,眼睛盯着苑因,心想这个女孩子,太过匪夷所思了。

罗先生应声从客厅旁边的一扇门里出来,忙忙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楼上一个年轻女子也跟着出声,问道:“妈,怎么了?”

陈蹇生说:“爸,先坐下再说吧。阿萍,你也来,把宝官留在房里,让人看着。”

罗先生惊疑地看一眼跪在屋子当中的女子,说:“这是干什么?打丫头也不是这个打法。我家从不打丫头的。把铜条放下,有话起来说。”

罗白萍冲下楼来,指着苑因尖叫道:“是她,是她。爸,就是她。害死阿弟的就是她。”转而问向苑因说:“你来干什么?你害死白棠一走了之,现在倒有脸来了?你以为你摆出一幅负荆请罪的架式来,我就能饶过你?”抓起铜条就往苑因的背上抽去,苑因不躲不让,挺直背脊挨了两下,打得罗先生呵斥道:“白萍,住手。”罗白萍又抽了一下,才扔下铜条,一下坐倒在藤椅里,掩面痛哭。

罗太太也坐了下来,哭得说不出话来。罗先生说:“白萍,你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这样暴戾?当心吓着孩子。”说得罗白萍一惊,抬头看一眼楼上,没见有人,才放了心,哭声也放低了一些。罗先生过了一阵才说:“是苑小姐吧?早就想见见你了。白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当他是孩子家闹着玩,没有当真,还回信说了他两句,说他这个年纪,学业为重。他是怕我们反对,才瞒着我们把你接来的吧?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父母都不在,怎么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要早知有后来的事,当时就不说他了。现在想起来,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骂他的。”

苑因背上的伤痛得她火烧火燎地,只是咬牙死命忍着,一动不动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双目赤红,泪流了一脸。

罗太太从腋下的钮襻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颤声问道:“你们,没有孩子吗?”

罗白萍惊得跳起来,说:“妈!”

罗太太哭着说:“白棠没了,有个孩子也好啊。”

苑因再也想不到会从罗太太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她早就把生死扔到脑后,两年来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只是想能见一见罗白棠的父母,她也不想求他们能原谅,只是觉得他们的儿子因她死了,她应该让他们处置。他们让她生,她就生;他们要她死,她就死,决无异议。

但母亲的心,跟恋人的心一样,都是只想着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恋人死了,那抱着他穿过的衣裳也是好的,有他的味道就好;儿子死了,儿子能留下血脉也是好的,那也是儿子的一部分。

苑因膝行两步,趴在罗太太面前,泣不成声,说:“太太,阿囡对不起你,棠哥哥没有给你留下孩子。”

 

铜条弱骨

一屋子三个女人都在哭,陈蹇生看得心中百味杂陈。罗先生叹口气,说:“你多大了?”苑因低头半晌,才答说十七了,说完眼巴巴地看一眼罗先生。那小小的一张脸,光洁圆润,额角全是碎发,泪珠挂在腮上,说是十五岁都让人信。罗先生“啪”一巴掌拍藤椅扶手上,不知是气还是恼。罗白萍哼道:“你那天不是说十八岁了吗,怎么过了两年又成了十七了?人家都越活越大,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苑因哭了两声,才说:“陈太太,医生说我太小不能抽血,我就只好骗他说十八了。”罗白萍冷笑说:“你倒是好意了?”苑因长跪默然。好意确是好意,真心也是真心,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是多余,那就不用再说。

罗先生生了歇闷气,才无奈地说:“两个都是孩子,让我说什么好?白棠刚死的时候,我还为这件事生气,现在,他也死了有两年了,难为你还这么想着他。这个儿子,就算是我们白养他一场了。”罗太太呜呜地哭,问的却是:“棠儿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苑因听了,嘴角朝上一抿,有了些笑模样,抬起头来痴痴地说:“开心啊。棠哥哥说他顶开心了,每天放了学来看我的辰光,伊就开心得要跳起来。伊带我去看电影,讲《红烧红莲寺》给我听,讲他早两年差点去了峨眉山,要不是家里拦着,他就坐火车去了南京,再从南京搭大轮船去四川了。讲那天姆妈对伊老凶,差一点点要打他,多亏阿姐拦住。伊讲伊睏了地板上耍无赖,讲要从楼梯上滚下来,练一个叫什么“铁布衫”的功夫。伊讲爸爸就讲伊要是敢滚下来,就拿根绳子把伊捆在房间里。棠哥哥讲,你们敢捆,我就火烧红莲寺了。”说着就笑,笑了两下又哭。哭得罗太太一声声叫“棠儿”,罗先生也湿了眼睛。苑因说:“太太,棠哥哥搭我来一道,是真格老老开心格。”

她一声声“太太”叫得罗太太心都化了,搂过来就叫:“阿囡。”苑因抱住罗太太大哭道:“太太,阿囡对不起你。”

这两人哭做一团,罗白萍先是跟着哭,后又怒道:“你们就饶过这个小妖精了?你们是没有看到,阿弟就死在我面前,头上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血厚得把我的鞋都沾在了地上。我一步也挪不动,你们一个人也不在我身边,宝官在我肚子里闹。言言晕倒在我身边。阿弟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泡在血里。”上前几步揪住苑因的头发,摇晃着骂道:“你这个狐狸精,你敢来见我?讲什么阿弟和你在一起开心?开心得死了?你是不是要看看他真的就心打开来死掉了?”挥臂就是一巴掌,打得苑因别过头去,发髻散开披了一身,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半边脸没了知觉。

陈蹇生忙上来抱住罗白萍,拖住她坐下,低声道:“阿萍,收声啊,莫吓住个仔。”罗白萍一时压不下心头的火,仍然愤慨地道:“就是为了去找你。你被什么黑道白道的人架走了,阿弟醒来跟我要人,还怨我不救你。我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怀着七个月的孩子去救你?你也配?”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她脸上。

苑因这才知道罗白棠死的时候是这样的情景,那是真正的为她而死。这两年的相思之苦再苦都不算什么,都不能赎得半分的罪。低头看见地上的铜条,捡起来就往腹部插去。

众人看了大惊,忙上前抢下,看那伤口,倒是不深。一来年小体弱;二来背上挨了三下铜条的鞭打,臂上无力;三来跪了这半天,血脉不畅,手脚软麻,铜条只刺进腰肋间就滑到一边去了。再看苑因,早痛得晕了过去。

罗先生惊得手都颤了,说:“打电话,叫王大夫来。”陈蹇生打通了罗家私人医生王先生的电话,说有人受伤,马上来一趟。放下电话说:“王大夫马上就来。苑小姐让她躺在这里不太好吧,送医院又不好听。”罗太太抚着胸口,惊魂稍定,说:“把她放到棠儿的房间去。”陈蹇生应了,俯身抱起来,两级楼梯并做一步跨上去楼去,推开罗白棠早先住的房间的门,放在早没人睡的床上,看她的脸,白得跟身下的床单一样。罗白棠死后,这房间仍然每天开窗换气,床单半个月换洗一次,和罗白棠生前一个样。

陈蹇生安顿好苑因,让家里的仆妇看守着,回到楼下,坐到罗白萍身边,搂着她抚着她的手臂说:“都过去两年了,怎么还这样气性大?阿弟活不转来,怪别人也是没用。你看你,把爸妈吓成什么样子了?”

罗白萍这时也后悔了,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只当陈蹇生到现在都还在找苑小姐,因此不疑有他,只是问在哪里找到的。陈蹇生心里有愧,说:“我查到她住在李丽华小姐家,后来又在西园三楼找到了。原来当初我怎么都探听不到她的下落,她是住在西园里。这个丫头鬼机灵,她又住回去,我们哪里想得到?”

陈蹇生一看那房子里的情形,稍一思忖,便明白西园三楼就是当初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苑小姐的藏身之处。心里暗赞这个女孩子聪明,把他耍得团团转,却不知是输给了向恺然。他一个军校出身的行武之人,脑子哪里是写奇幻剑侠小说之人的对手。输给了平江不肖生,那是一点不冤,反是他的荣幸。

罗白萍道:“不知她又怎么从人家手里逃出来的?”陈蹇生说:“她这么聪明的丫头,总有办法的。阿萍,别再记恨了,就当阿弟是前生欠她的。”心想我也是心智糊涂了,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小丫头弄得动了心?一想到电影里罗敷巧笑嫣然的模样,心又是一荡。暗思难道我也是前世欠她的?又安慰自己,我是因罗敷的美貌才动的心,可不是为了这小丫头。银幕上和活人,天差地远呢。

罗太太擦着眼泪说:“时到今日,我也只好认命。看这两个孩子爱得这样死去活来,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是这两个孩子,一个才十八,一个才十七,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罗先生叹口气说:“没听她说吗,两年前才十五。也只有孩子家,才会这样不要命地自由恋爱。自由,自由,自由到不要命。到底自由有什么好?还不如像早两年,大家盲婚哑嫁,爹妈给娶个什么就是什么,省得闹恋爱,闹得不要命。”

说着门铃响了,佣人请进王大夫来,一家人都站起来相迎,客套几句,陈蹇生说:“我领王大夫上去吧。”一边陪着上楼,一边说:“是家里的亲戚,在底下玩,不小心被壁炉的铜条扎到了。”延进屋去,仆妇已经清洗干净伤口边缘,王大夫看过后,做了一些消毒处理,敷上药,用纱布包裹了,留下药品和纱布棉签碘酒等,下楼对罗先生罗太太说了几句,说是不碍事,没有伤到内脏,只是腰肌被刺穿,注意卫生,每天换药,休息将养一下,等长出新肉就好了。罗先生罗太太连声道谢,命陈蹇生代他们送客。

王大夫走后,四人沉默了一下,罗白萍说:“打算怎么办?留她在这里养伤吗?这倒好,索性登堂入室了。”罗太太说:“总不能这个样子把她送回李家去。再说,除了腰间的伤,还有背上的伤,让李家看见,说我们把人打成这样,也不成话吧?”罗白萍赌气说:“你们要留她在这里,那我就不来了。她几时走,我几时来。你们要想留她一辈子,我就一辈子不来。”

罗先生喝斥道:“白萍,你是个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这样心硬?小姑娘做错了事,那是大人没有管教好。白棠大她三岁,又是大学生,这小姑娘只是个没读过书的丫头,怎么也是白棠错在先。这事我们也有错,平时对白棠太过溺爱,才宠得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要是我和你妈都在上海,他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把人家姑娘从乡下接到城里,学大人金屋藏娇,人家姑娘的父母还不知怎么怨天恨地呢。如今又弄得浑身是伤,难道就把她扔到街上去?”

罗白萍从没听过父亲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过自己,委屈得直哭,说:“阿弟难道就白死了?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了也会恨的。”罗先生说:“白萍,你是个大家小姐,做事要合附你的身分,你在葬礼那样的场合打三小姐一耳光,就做得非常失当。大家体谅你,才不说你。你今天又动手打人,将来打顺手了,只怕连宝官都要挨两巴掌。”罗白萍说:“我怎么会打宝官?”罗先生说:“火气上来,难说得很。白棠闹着要去峨眉山那回事,我也是气得好几次要打他,忍了又忍,才没动手。”

罗太太听到这里,又抹起了眼泪,说:“棠儿把这件事讲给阿囡听,你们听他说得多高兴?火烧红莲寺。这家竟成了红莲寺,还管我叫主持。唉,我就当棠儿去了峨眉山。伯鹰,要是他和阿囡有个孩子就好了。”

罗白萍皱眉说:“妈,你又来了。这丫头小得一点点,哪里生得出孩子来?我看她自己也没长大,孩子生孩子,像话吗?”

陈蹇生听了别转头去暗笑,罗白萍撞他一下,说:“笑什么?”陈蹇生马上正一正脸色,说:“我们别在这里打扰爸妈了,把宝官抱下来,回去吧。你不想见她,她也未必想见你。等她伤好了,她自然会走的。爸,妈,那我们先走了。”

罗先生说:“也好。”陈蹇生上楼去抱了儿子下来,罗白萍洗了脸梳了梳头,一家三口坐了车子回自己家。罗先生和罗太太悄悄地去看了沉睡中的苑因,罗太太说:“你看她,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棠儿那么喜欢,真真是个害人精哪。”罗先生说:“怎么你跟白萍一样的口气?”

罗太太悲伤地说:“我是可怜我们儿子,才十八岁就去了。”

罗先生扶着她的背说:“我倒是看开了。儿女就像是我过手的古董,再好再完美,都是暂借来的。花上十万两银子,买来一卷三王的画,你以为会在手里保存一辈子,但到了最后,还是转到别人手里去了。千百年来,有哪一家人哪一姓的人可以留在家里超过百年的?便是皇帝也不能够。每个持有这个宝贝的人,拥有的也都只有那么或长或短的日子,这就是缘分。儿女也是缘。我们和白棠的缘分只得十八年。就像你说的,就当他是去峨眉山修道去了,哪也曾是他一心想要的。这个孩子,也许真的和白棠有缘,那我们就结这个缘分吧。”

苑因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痛得轻轻嗳哟了一声,醒了过来,看了看陌生的屋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怕是在罗家。而腰间的伤口火烧一样的痛,背上的鞭痕也痛得她翻身侧躺,这一转侧,又牵动了腰间的伤,竟是痛得汗出了一额。躺了一会儿,有个中年仆妇陪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进来,朝她微笑一下,说醒了就好,我是王医生。揭开被子,又揭开她腰间的衣摆,换药换纱布,又扶起来喂她吃了几粒消炎药片,嘱咐仆妇不要让她洗澡,不要沾生水等,收拾好东西又走了。苑因看仆妇落在后头,赶紧问道:“先生太太都在吗?”仆妇说在,在楼下见客。苑因想有客人在,我还是等一下吧。

谁知等了一会儿,罗太太和客人倒上来了,一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苑因,上来就抱住哭,一迭声地叫“阿囡”:“阿囡,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昨天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你在罗家出了点小事,把我急了半夜,今天一早就要来的,是丽华拦着,说大清早来人家家里不便,我才等到这时。阿囡,伤得怎样?让姆妈看看。”

苑因含泪笑说:“阿姨,不要紧,刚才医生才上了药。医生都说不要紧的。让阿姨担心了,阿姊呢?”

李太太说:“她等一歇和蔡先生一道来看你。”苑因忙说:“阿姨,别叫阿姊来了,蔡先生又是个忙人,怎么好惊动他呢?阿姨,你要不嫌我累赘,我想回家去。”

李太太擦着眼泪说:“这孩子,尽说傻话。你是我女儿,怎么是累赘呢?要养伤还是回家去的好,不过你现在这样,能搬动吗?要不要先问过医生?嗯,医生还在楼下,我去问。”风一样地就旋出去了。留下罗太太和苑因互望着,苑因叫一声太太,凄惋地说:“太太,我罪孽深重,不敢在这里让你烦心。我本来只是想来认罪的,反倒让太太受惊,让我更没脸见你了。”

罗太太过去坐在她身边,叹气说道:“阿囡,你是个有骨气的,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跟自家人讲什么骨气呢?你伤成这样,说什么要搬出去,不是在李太太面前打我的脸吗?怎么说你也曾是棠儿的人,棠儿做事莽撞,让你受委屈了。”

苑因的眼泪登时如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忙说:“没有,一点没有。棠哥哥对我很好,是我害了棠哥哥。太太这么说,让我明天死了,也觉得值了。”

罗太太不悦地说:“在老人面前,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已经没了儿子,不想再看到有孩子死在我们前头。”苑因看她不高兴,马上说:“是,太太。”罗太太看她这么乖巧,曲意奉承,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转眼李太太又进来,说:“医生说最好过两天才搬动。罗太太,阿囡只好先在你这里住两天了,等她一好得可以走路了,我就派车来接她。”罗太太冷冷地说:“阿囡是我家棠儿的人,住在这里还不是正该住得,没有什么搬不搬的。”李太太笑一下说:“阿囡是我过房女儿,这两年都住我家,何况又是她自己说要走的,你想留,拗得过她本人吗?”罗太太说:“过房女儿?我可听见她叫的是阿姨。”李太太点头说:“阿姨就是姨妈,那也是妈。”

两位太太差点斗起口来,门口有人扑嗤一声笑了,却是李丽华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揽着两位太太的肩头,笑说:“阿苑成香饽饽了,两个妈妈这样抢着要,也不管我听见怎么想?伯母,好久没见了,一向都好?言言在北平好吗?这两年都没和我联系过,也不知她回来过没有。”

罗太太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广州回来,也是这半年的事。李小姐,两年没见,你可变样了,又时髦又漂亮,走在街上我一定会认做是位大明星的。”李丽华说:“我哪里是什么明星,阿苑才是。她新拍了一部电影,在里面又是演又是唱,这部电影要是一公映,马上就会红遍上海滩的。罗太太,到时我送票子来请你和罗先生去看电影,包你们看了要认不出。”苑因难为情地说:“阿姊,说这些做什么?我巴不得人家认不出才好呢。”

李丽华笑说:“晓得晓得,你是要学嘉宝,藏起来不见人。你人还没红,明星架子倒是搭得十足,连大导演都亲自来看你来了。还有大编剧,听说你受了伤,生磨硬泡要出院,嚷着来看你,这会儿都在楼下。我说我先上来看看你的情况,见不见得人。要是还过得去呢,就见他们一下,要是见不得人,就让他们回去,我家阿苑可是明星,不能让人看见没上过妆的样子。”她一篇话说得花团锦簇,大导演大编剧都等着要见苑因,气势上先压罗家一头。但听上去却波澜不生,只是在拿苑因打趣。她为苑因抱屈,已经很久了。这莫名其妙来了罗家,又莫名其妙受了伤,还不知在罗家受了什么罪。因罗太太是长辈,又没了儿子,何况又是苑因自己愿意吃这个亏,才不好硬出头。但一早就想做个虬髯客昆仑奴,这次可算逮着了机会。

罗太太如何听不出,不想输这口气,马上说道:“阿囡是我罗家的人,要见客人,先问过我。阿囡刚上过药,不便见男客,让他们回去吧。”

李丽华拍手说:“可不就是罗家的人吗。阿苑演的就是罗敷,做明星,艺名现成的也叫个罗敷。罗敷小姐,吕大编剧为了你,可是从医院逃出来的,你不见可说不过去。我扶你坐起来,见一见,让他们好放心。”上前在她头下加个枕头,半躺半倚着,又替她盖好被子,借机在她耳边低骂一句说:“你这个傻子,来也不告诉我一声,看弄成这样。”

苑因知道她是好心,感激地叫声阿姊。李丽华回头说:“罗太太,你还没见过《渔光曲》的导演蔡先生吧?我介绍你们认识啊。”轻轻一笑,下楼去了。

天生尤物

苑因在罗家住了几天,吕季荦天天上门拜访,却只是送上一支鲜花让仆人转送就走了,一天是玫瑰,一天是香石竹,还有一天是几支玉簪,用张棉纸包着,棉纸湿湿的,外头又包了张薄油纸。又一天送来的是一大把金黄色的剪夏罗,李丽华当时正好送衣裳过来,便笑说怕是在兆丰公园里采的,不要花钱了。又一天送的是一大束长长的淡紫色花,花心作白色,五瓣,中间还有三四条细细的线纹,小小的只得一枚铜板大小。花虽小,却很是醒目。罗家的人都不认识这是什么花,苑因羞怯地一笑,小声说是麦仙翁。

罗先生罗太太被这个人弄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本来愿意接纳苑因就有点无可奈何,看在她一片痴情的份上,才忍痛不提过去。没想到才住下来,就来了个追求者,还热烈积极,天天送花。

苑因在第一天送花来的时候就托开门的阿妈告诉他说,不要再来了,是住在别人家里,不好这样。但吕季荦却不听,越是在罗家住着,越是要送。他生怕苑小姐一住进去就不肯出来,那还有什么盼头?每天花尽心思送花。花店里的玫瑰花香石竹太俗,他就自己去采,誓要用花把苑小姐给请出罗家。

苑因在罗家住得浑身不安,一直说要走,罗太太看留不住,只好说你在家里也没法安心养伤,你即执意要走,我不拦你。苑因忙说道:“太太,你和罗先生对我好,那是看在棠哥哥的份上,但棠哥哥不在了,我真的没脸住在这里。你们不记恨,反对我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本来就是想见你们一面,如今不但见了,还得到你们的宽恕,我的心愿也完成了。太太,阿囡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你们。但我住在这里,你们见了我想起棠哥哥要难过,我害你们再次伤心,这不是我想要的呀?”

罗太太说:“你这孩子这么懂事,让我怎么舍得?好在李家也是好人家,住那里我是放心的。”又问道:“那位吕先生,像是对你很有意思?”说起这个,心里又有点酸酸的。儿子死了,他喜欢的人要喜欢别人了,想想又觉得替他不值。

苑因捻着衣裳边,低头说:“太太,吕先生的事,又让你烦心了,我会对他说清的。这一世,没了棠哥哥,我是不会再嫁人了。太太你别当我年纪小,说的话信不过。我早想好了,过些时候要去做修女的。只是想着还没有在先生太太面前认过错领过罪,不好就这么去。如今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去得也轻松了。”

罗太太看着这小女孩子,真不知说什么好。要她忘了儿子,嫁给别人,她做不到;但眼看她花儿一样的年纪要进修道院,又觉得不忍心。望天只好垂泪,说:“真是孩子话。那你别叫我太太了,叫我一声姆妈,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苑因开颜一笑,叫声姆妈,又说:“姆妈你放心,棠哥哥会一直活在我心里的。我会天天替你和罗先生祈祷,求上帝保佑你们无病无痛,看着宝官长大。保佑宝官平平安安,像棠哥哥一样上大学,只是别遇上狐狸精,让陈先生陈太太担心。”

罗太太被她说得笑了,拉着她的手说:“说你是个大人,又尽说些孩子话。说是孩子,又有哪个孩子能想得这么多。你们真是我前世的冤家。”

苑因说:“太太,我今天就走了,我给你磕头吧。”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抬起脸来,已经泪湿面颊。罗太太忍着泪说:“我去替你叫车。”转身走了。苑因看看这个房间,罗白棠十八年的生活印迹都在这里。书架里有许多剑仙小说,墙上挂着画,衣橱里还有穿过的衣服。这里他用过的东西比西园三楼要多出太多。能在这个房间住几天,这一生也就无憾了。长窗外还有一个半圆形的铸铁曲线阳台,记得罗白棠说过他有多少次从阳台上跳下去,躲过父母的眼睛溜出去玩。

她抱着胳膊靠在阳台栏干上看着楼下的小花园,想罗白棠曾有多少次也这样靠过,一时沉入自己的迷乱中,没有听见有人推开门来看着她。

陈蹇生奉罗太太之命来送苑因回李家,上到二楼推门看见的就是她站在阳台上的背影。穿一件极浅紫色碎花的布旗袍,窄窄一束,就像桌子上的那束麦仙翁花儿。阳光照在上头,像随时会变成一缕烟升起飘走。

这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罗敷啊。罗敷是什么?她也许就是男人心里的梦想。少年如罗白棠,十八岁的青春风华,罗敷就是他的最初萌动。青年如练意长,三十岁的成熟年纪,罗敷就是他的笑傲红尘名士风流。而像他陈蹇生,已婚的普通男人,罗敷就是他跳脱平凡生活的梦想之境。而对于蔡楚生吕季荦来说,罗敷就是他们的灵光乍现,缪斯女神。等这些男人都老了,成为庸俗的中年人后,只剩下对青春的回忆渴望时,罗敷就成了他们的欲念。当欲念都没有了,那就是墙上的美人画,书里的风月篇。这样的女人,世俗还送给她们一个词:天生尤物。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

这样的尤物,哪里用得着上银幕,一经世人品评,那就再无埋没之理。但这样的绝世容光,又岂是锁得住的?也许最好的出路,就是她自己选择的,出世做一名修女。难得她看得这么清楚明白,早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虽然冷清,却是在这个男人世界中唯一的保全之道。

陈蹇生轻咳一声,罗敷转过头来,阳光照着她的半边脸,光线似从脸上散出,明艳不可逼视。陈蹇生呆了一呆,忽然原谅了自己和罗白萍。自己动心,那是男人天生对美貌女子的喜爱;而罗白萍对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却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警觉。她们本能地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允许别人来分割。

苑因回头看见是他,问道:“罗太太让你送我?这怎么敢当。”拿起桌上一个小包袱,里头包着她的几件衣裳,说:“陈先生,有劳了。”

陈蹇生点点头,带她下楼。楼下罗先生和罗太太都在,苑因走到罗先生跟前,说:“先生,刚才我已经给太太磕过头了,先生要是不弃,让我也行一下礼可好?”罗先生和罗太太对望一眼,说好。苑因把包袱放在脚边,跪下磕了几个头,站起来说:“罗先生罗太太,谢谢你们。”把包袱抱在怀里,回头温婉一笑,出门上车。

这车不是黑牌汽车,是陈蹇生的车,司机是他的人。这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坐在后座的女客,竟是一呆。

陈蹇生上来和她同坐后座,说声开车,去静安别墅,司机才定定心发动起车来。陈蹇生和苑因当中隔开一人的距离,却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冷丝丝的阴气透过来,而外头却是八月的骄阳。两人一言不发,陈蹇生转头看她一眼,那侧面是精致如象牙雕刻。想了又想,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盒子,放在座位上推过去,说:“苑小姐,我太太对你太失礼了,我代她向你道歉。这样东西代表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也许在危急关头,会用得上。”

苑因吃惊地看他一眼说:“我不怪她,我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她。她恨我是有道理的,我都恨我自己,何况是陈太太。”低头看一看那皮盒子,说:“东西我不能收,怎么能收陈先生的东西呢?”

陈蹇生冷静地说:“你先看看是什么,再做决定。”

苑因听他口气不寻常,依言拿起来,拨开搭扣,翻起盒盖,里面是黑色丝绒衬垫的一件闪着冰蓝弧光的冷冰冰的手枪,柄上却是镶着别的东西,乳白色泛微黄。苑因吓得结结巴巴,问:“陈…陈先生,你送我这个…这个东西做什么?我不要,我不要。”往座位上一抛,像是要咬她的手。

陈蹇生捡起来,用两根手指从严丝合缝的凹槽里取出手枪,托在手里,那枪小得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说:“这是德国造Kolibri手枪,两点三毫米口径,里面只能装两枚子弹。枪管是钢的,枪柄是镶象牙的。是专做给女士用的。苑小姐,我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你生得什么模样,男人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情。你现在住在李家,深居简出,自然是用不到。但你拍了电影,做了女明星就不同了,只怕到时再不会遇上罗家这么容易说话的人。你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旁边没有人帮你,就可以用这个来自卫。”

苑因白了脸,心知他说的都是对的,仍然说道:“陈先生,你一番好意我明白了,但我过些日子要去做修女,这个东西怕是用不着了。”

陈蹇生说:“用不着自然是好,给了你也不是一定要你用它,不过带着好防身。你年纪小,身子又弱,不要拿着它要挟人,不然人家一只手就夺去了。要等人近到身边了,才出其不意借此脱身。枪小威力弱,只要不是直接命中心脏太阳穴,就不会夺人性命。”从衬垫上拈起两枚子弹,按进枪膛里,示范了一下使用方法,说:“会用就行了,近到身前再射击,不必求什么准头。”退出子弹,把枪放在她手里,再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她的手,“就这样,往下扣就可以。”那双手小小的,凉凉的,握在手里,就像捧着一颗柔软的心。陈蹇生知道这颗软心就是自己心脏的一片碎片。碎片离自己而去,夏日的一场绮梦也随之而逝。将来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一次悸动了。放开手,收起子弹放进盒里,那里头还有两枚子弹。再把盒子和手枪一齐压在她的手上,“收好,带在身边。用不着最好,万一用得着,就不算你白挨我太太三鞭铜炉条和一巴掌了。”

苑因看着手里的象牙柄小手枪,说:“陈先生,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再不收,就真是不识好歹了。”打开膝上的包袱,把枪摁进皮盒内的枪型凹槽里,收进小包里,再把做包袱布的大方花绸披巾系好,抱在怀里。

车到静安别墅的李家门口,有一个青年怀抱着一束花站在那里,看见车停下来,上前两步,看见里头坐着的苑因,便笑着拉开车门。怀里那束花,白的黄的紫的都有,全是伞一样的花朵,每朵小伞花又是一朵一朵小如女子尾指指甲一样花簇聚在一起。

陈蹇生随口问道:“那是什么花?”苑因说:“美人樱。”陈蹇生“哦”一声,又问:“那罗家桌上那瓶呢?”苑因说:“麦仙翁。”美人樱。麦仙翁。陈蹇生想,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也只有恋爱中的少年男女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弄清楚,他是听也没听说过。人家送美人儿别致的花儿美人樱,他也够别致,送美人儿手枪。但愿手枪比花有用。他坐着不动,说:“再见,苑小姐。”

苑因下车,向他弯腰道谢说:“谢谢你,陈先生。”吕季荦也向他弯腰道谢,说:“谢谢你,陈先生。你把我放出来,我还没谢过呢。”陈蹇生不理他,对苑因说:“苑小姐,你离这种人最好远一点,当心有一天受他牵连。这种赤色分子,说不定哪天又被抓进去了。”敲敲前车座,司机把车开动,陈蹇生说:“我就不进去了,替我问候李先生李太太。”

苑因等车子开走,才转身对吕季荦说:“吕先生,不知罗家阿妈对你说过没有,请你不要再送花来了。”吕季荦说:“说了,所以我没去罗家,改送到这里来了。阿苑,你身子还没好完全,不好累着,快进去吧。”推开李家的门,扶着苑因进去,在沙发上坐下。苑因硬着腰在汽车里坐了这么久,也确实是吃力了,坐下便歪着靠在沙发里,脸色又有些发白。

李太太和李丽华都在,忙拿了引枕塞在她腰下,让她躺得舒服些,问要吃点什么,看她摇头,又端来冷凉凉的杏仁露让她喝,吕季荦叨光也有一碗。吕季荦把花放在茶几上,吃了杏仁露,说明天再来,苑因说:“不用了,吕先生,你以后别来了。阿姨,阿姊,你们都在,替我说两句话,让吕先生今后真的不要来了。”

李丽华笑说:“你的事,我管不着。不过吕先生是李氏电影公司的编剧,他要来谈工作,我是不能不让他来的。吕先生,下部片子打算拍什么,有眉目了没有?”李太太也笑眯眯地说:“吕先生,这个花儿真好看,叫个什么名?”

吕季荦被这两母女鼓励着,大着胆子说:“美人樱。阿苑,昨天的紫花叫什么,你知道吗?”苑因没好气地说:“昨天的是麦仙翁,前天的是剪夏罗。我家是种花的,花名你可难不住我。”吕季荦喜道:“太好了,没几个人知道这些草花的名字,我原来是学植物分类学的,这下可算遇上真正的行家了。阿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的花园看一下吗?”

李丽华忙说:“吕先生这个提议好,阿苑家的花地里有不得了的花,我都不识,吕先生去了,正好指点指点。阿苑的爹要是有这么一个内行跟他说说,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要不哪天我们抽个空去玩一下?”这吕季荦看上去人品不错,要是阿苑能忘记罗白棠,开始新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她这次受了这样的伤,痊愈后,有什么心结也该打开了。

苑因却说:“大热天的阿姊不用到乡下去晒毒太阳,遭蚊子咬了。等我全好了,我就去国际礼拜堂问一下做修女的事。”

三人听了都是一愣。半晌李太太才说:“倒是我不好,整天带你去礼拜堂,唱圣诗,把你的心引到那边去了。”苑因说:“阿姨,不是的,我在里头真的觉得很平静很安心,像是灵魂得到了宽恕。你把我带去教堂,我感激得不得了。你又请人教我唱圣诗,我在唱的时候,也是觉得满心的喜乐。”

李丽华苦笑说:“说什么傻话,你才十七岁,哪里就能知道多少基督教义?我在中西女塾读了十年的书,教义是我们的必修课,我都没说要皈依,你不过是唱了几首圣诗,哪里就到了做修女的地步?你要是以为教堂是躲避情怨的地方,那岂不起理解错了基督的慈爱?信基督也不必到了做修女的地步,教义也是极力维护世俗婚姻的,不然为什么结婚要去教堂,神父要主持婚礼,还给婴儿受洗?”

吕季荦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忍了半天气才说:“苑小姐,你要为了躲我才要做修女,那可不必,我从明天起不来就是了。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呼一下站起来,“我谢谢你前些时候天天来医院看我,这些花,就当是我的一点谢仪。”

苑因低头看着沙发扶手上的一朵花,只做没听见。

李太太怒道:“好了,都给我坐下。阿囡先养伤,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对了,说起唱诗,玛丽亚姐妹说下个月礼拜堂正好有个唱诗比赛,要请阿囡参加,我已经答应了。阿囡,你去不去?”三人都抬头看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刚才还反对苑因亲近教堂吗,这一唱诗,天天和修女们在一起,不是正好遂了她的心愿?但听她话里有话,又像是另有含意?

苑因说:“我当然去。”李太太点点头,才说:“比赛在北平,我本来想自己陪阿囡走一趟的,但我年纪大了,跑来跑去的吃不消,吕先生,麻烦你陪唱诗班的姐妹北上,一应事宜,都由你去办理。唱诗班姐妹住基督教会崇文门亚斯立堂,阿囡就住六国饭店。吕先生,你负责阿囡的饮食起居,有一点点差池,我唯你是问。阿囡,这是教会的活动,吕先生是我公司的员工,教会和公司的决定,不许你们不听从安排。”说完自己也得意起来。这一下两人整天在一起,感情不就加深了?吕季荦同去北平,也正好避一避风头。

 

燕京故友

九月中旬,吕季荦奉李太太之命,陪国际礼拜堂唱诗班的四名修女和一名管事嬷嬷玛丽亚,还有苑因小姐一同坐火车北上燕京。苑因第一次出远门,有些害怕,到底年轻,还有一些兴奋。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笑模笑样的,对吕季荦也有说有笑起来。

此番因是教会活动,一应费用全由教会承担。苑因是唱诗班邀请的嘉宾,当然也包括在内,只有吕季荦的旅费是由李氏公司出资的。六人购的是头等的卧铺车厢票,李太太和李丽华送到车站,苑因拉着两人不放手,悄悄说她有些害怕。李太太说跟修女们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坏人,也不会对修女们有什么不敬。苑因又说阿姨一起去。李太太说我吃不惯火车上的饭菜,秋天北平的气候又干燥,我去了就要咳嗽。急得苑因要哭。

李丽华说:“阿苑,别再多说了。你是知道我们的想法的。再说这次出门不是个苦差,就当是见识一下。顺便替礼拜堂拿个头名回来。”看一眼忙着安顿修女的吕季荦,小声说:“吕先生这个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不搭理他就完了,人家也是读书人,心里会明白的。”苑因点点头,李丽华扶了李太太下车,在车窗下说到了就打个电话来。苑因向她们招招手,说晓得了。

吕季荦做事甚是妥当,跑前跑后的,结行李票,租卧具票,买茶水票。修女们不理俗务,苑因更是对这些一点都不懂,还真亏得有这么个人效力。

从上海到北平有快四十个小时的路程,分为三段。南段是上海到南京为沪宁段,中段是南京浦口到天津,叫津浦段,最后是天津到北平。在南京要靠轮船载了车厢过江,换过车头,才能继续北上。苑因坐在车厢里看火车坐船渡过长江,觉得有趣之极,笑说:“火车坐轮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吕先生是坐过的吧?”

吕季荦说:“我在北平读的书,这一程是常走的。现在方便了,有大轮船直接把车厢运过去,以前人和货物都要下车,乘船摆渡到江对面的浦口火车站,再上那边的火车。行李要是带得多,就麻烦了。我第一次去北平,听说那边冷,连铺盖褥子都带着,也不知道行李可以结票走货运,一只手拎口大木头箱子,一只手拎着洗漱用品,背上还着背着铺盖卷,别提多狼狈了。”

听得苑因哧哧地笑,说:“李太太请你陪姐妹们去北平,还真找对人了?你在北平还有同学朋友吗?这次去会不会一下他们?”

吕季荦说:“我到上海后,也没怎么和他们联系,不过可以去学校看一下。阿苑,要不要一起去?要是不喜欢去学校,那就去颐和园,中山公园,紫禁城。天坛的回音壁最有意思,你贴在上头,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苑因不解地说:“我不用贴在什么上头,也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贴在那什么墙壁上头?”

吕季荦哈哈一声笑出来,说:“阿苑,你说话真有意思。我跟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到了那里你一试就知道了。”

苑因把笑脸一收,说声不去,转头看着窗外。是谁一直说自己讲闲话老有意思?这么一想,不由得沉思起来。吕季荦不知道哪一句话说错了,惹得她不高兴,不敢再说了。

其实苑因这次受伤,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伤好之后,精神也好了,脸上也有光彩了,不时还要说几句笑话。比起刚认识时的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和后来的神思恍惚、忧伤哀愁来,倒似换了一个人。李丽华曾说,也许这样也好,把心结解开,就可以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了。他也希望是这样,总不能看着一个少女生生被过去埋葬吧。李丽华说要拿出点耐心来,别被她的冷淡疏远赶跑。想想也是,她对旧人这样长情,要是能赢得她的芳心,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了。

车过徐州,吕季荦对苑因说起刘项争霸的故事来,苑因说这个她知道,霸王别姬嘛,她看过这个戏,说:“虞姬为了不拖累霸王,自刎而死,很了不起啊。过了这么多年,大家说起她来都是说她好,可见有时死了倒比活着强。再说,她不自刎,到最后也活不了的。霸王都活不了,何况是她。”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想到其它,倒是吕季荦不敢多说,忙说:“我再讲刘备三让徐州的故事吧。”

一路上讲讲说说,消磨时间。一整天修女们都依旧坐得笔直,苑因却有些吃不住了。在外人面前不好上床躺着,按按皮鞋里的脚,偷偷从鞋里脱出来,转转脚腕,要再放进去,就有点难了。吕季荦知道她是有点浮肿了,说你这是坐得太久,血脉不通,你要是跟我一样每到一个站都下去走走,就不会这样了。苑因说我要是下去了,到时火车开了上不来怎么办?吕季荦说:“我不是每次都上来了?”苑因说:“你跑得比我快呀。”吕季荦就笑。

修女们也笑,看到了时间,低下头来祷告。苑因马上不再嬉笑,硬穿上鞋,双手合在胸前,闭起眼睛也跟着她们一起祷告。吕季荦看着那张晶莹的小脸,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到了晚上,灯光暗后,吕季荦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去,好让修女们上床安歇,过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睡觉。睡到半夜醒来,像是听见有人在低泣,寻声辨去,不是苑因又是谁?他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她,等她止住了哭声才忍不住轻轻唤她:“阿苑。”

苑因一惊,低声问道:“吕先生,怎么你没睡?”吕季荦说:“阿苑,怎么又伤心了?”苑因说:“我想我阿爹和姆妈,还有阿姊了。”吕季荦松口气,想只要不是她的那个棠哥哥就好,安慰道:“第一次出远门,难免的。我也想我的父母兄长,我离开家乡,有好些年了。”两人又不再说话,苑因看见修女白帽子在黑夜里发出微微荧光,让她安心不少,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第二天两人都不谈昨夜的事,再次停靠时,苑因也敢下车走动走动了。吕季荦买了站台上的烧鸡请修女们吃,苑因先是不吃,后来闻着香,稍稍尝了点,确实比吃车上的饭菜好吃。再看车上的乘客,一个个都抓着烧鸡在啃。吕季荦说:“这里的烧鸡有名,我有一次回北平,对面是一个沧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到了这里,买了二十只烧鸡,用油纸包了,装了一柳条箱子。我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他说回家去给左邻右舍一分,他还能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