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因咯咯地笑,说:“我当他是送给邻居尝鲜的,原来还是做生意。那得是在冬天吧,在夏天岂不是要捂坏了?”吕季荦说:“这里离沧州不远了,带上些不会坏。沧州出了很多会拳脚的人,陆军上将张之江便是沧州人,他出任中央国术馆馆长,听说很厉害。”苑因笑说:“有平江不肖生厉害吗?你看过他的书吗?”

吕季荦说:“平江不肖生的书讲剑仙修道,仙魔斗法。什么御剑飞行,千里之外飞剑杀人,奇幻诡谲,胡编乱造,与现实脱节,不是什么好书。目前的文艺作品,是要唤醒民众对社会的觉醒,反压迫反封建。鲁迅先生说: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只见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字缝里都是写着吃人二字。”他还待说下去,苑因大怒,打断他说:“吕先生,平江不肖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也没见过,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向大哥吃人?哼。我要和嬷嬷们做祷告了,你请让一让。”气冲冲闭上眼睛,合掌念道:“天上的主啊…”吕季荦莫名其妙,不明白又哪里说错了。

往后一路,苑因都不再和他说话,吕季荦想来想去,怕是“吃人”二字让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我不是说平江不肖生吃人,而是说他的作品对这个吃人的社会没有什么益处。”苑因一听,就说:“天上的主啊。”把吕季荦弄得哭笑不得。

到了北平,亚斯立堂有车来接嬷嬷们,苑因和她们道了别,约好明天一早去亚斯立堂练习,随吕季荦坐了人力车到了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是一座四层楼房,苑因住三楼上一间大房间,吕季荦住底楼单人小间。第二天吕季荦送苑因去亚斯立堂,自己到琉璃厂去看书。到点去接苑因,问要不要去皇宫紫禁城看看,苑因说累了,回去休息。吕季荦从没接触过这样冷冰冰的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以前的朋友,全是热血青年,谈起国家命运,三天三夜不睡觉。写起文章来,一昼夜可以写出一篇几万字的战斗檄文。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虽然住的是亭子间,吃的是阳春面,但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以前只是觉得苑因整个人让他魂牵梦萦,这几天处下来,才知道两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如此,见了她仍然不知不觉沉沦下去。她一颦一笑,都让他忘我。

在北平几日,苑因除了和唱诗班练习,哪里都不去。到比赛那天,为着服装统一好看,玛丽亚嬷嬷拿出一件见习修女服借给她穿,苑因捧着衣服,到后台去换。后台上人满为患,穿什么的都有。原来这次赛事是个综合性的合唱比赛,不单是教堂的唱诗班,还有歌舞团、大学、民间社团等组织。因此歌舞团的女演员们是金光闪闪亮片熠熠,胳膊腿都露着,穿得像百乐门的歌女。民间社团有的是西洋式长裙,有的是中式旗袍。大学则是一色的学生裙。修女们不用说,都是黑袍白帽。别的女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只有她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候场。

苑因本来穿的是一件长袖松花绿底子黑线斜格子的毛料夹旗袍,长发用两只水钻别住。这下要换装,一看女士更衣室里左右全是人,都不好意思脱下旗袍。她没有上过学,甚少集体生活经验,也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呆在一起过。想一想,直接把修女袍套在了旗袍外头。修女袍宽宽大大,罩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正要戴上帽子,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用上海话说道:“要命了,我头发上格夹叉落脱了,格记哪能办?”

她在这里猛然听见乡音,觉得好生亲切,又听是发夹落了,自己正好用不着,便从发上取下发夹挤过去,对那个说话的女子道:“小姐,我有多下来勿用格,你要伐?”那女子转过头来,两人一朝面,都是一呆。还是苑因先开口说:“三小姐。”那女子正是董三小姐董言言。

董言言先看看她脸,再看看她的衣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急想那么多,问道:“侬格是做啥?哪能去做子修女了?”苑因从来没听她这么和言悦色的和自己说过话,心中感激,说:“夹叉落脱了?我帮侬弄好。”轻轻拢起她的卷发,把那枚水钻别针替她夹在耳边,笑说:“好啦。”

两人久别重逢,竟是在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形下,四周闹哄哄全是人声,过去的纠葛也同这团混乱一样,退到了后面。董言言拉住她的手,温言道:“苑小姐,谢谢。”苑因笑着泪花一闪,说:“三小姐,侬好。”那因同一个人而生的怨恨,随着那个人的离世和时间的流逝,都远去了,却因着那个人,两人成了莫逆,有着共同的回忆。总有些恩怨是撕扯不开的。

董言言问:“这里太吵了,不好说话,你住哪里,我来找你吧。”苑因拼命点头,含泪说:“六国饭店。”董言言说:“那好,明天下午两点,我在六国饭店楼下的咖啡厅等你。”苑因说:“我一定去。”又说:“祝你拿个头名大奖。”董言言说:“你也一样。”两人拉拉手分开,走回各自的小圈子里,又回头望望,目光相触,都是一笑。

比赛开始,一队一队唱过,董言言她们唱的是《鳟鱼》,苑因她们唱的自然是圣诗。到全部比完,排出名次,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得了第一名,董言言学校合唱队拿了第三。领奖时领队的嬷嬷高兴得画了无数个十字。

比赛虽然结束了,玛丽亚嬷嬷却被北平的基督教会邀请做客,要请她的唱诗班在各个教堂唱诗。玛丽亚嬷嬷答应了,预备各处赴请。早上打电话到饭店告诉了苑因,苑因自然巴不得多留几天,她要和董言言做朋友。

下午两点不到,她就下楼等在咖啡馆里了,还告诉吕季荦,她和朋友有约,让他别来这里打扰。吕季荦问是什么朋友,苑因说是上海董小姐,昨天在后台偶然遇上的。吕季荦听是女性,便放了心,说去海淀看看旧同学,两人各走各的。果然四点钟,董言言来了。这次没穿学生装,而是一件西洋裙装,琥珀色,领口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卷发梳成时髦的卷卷,别着苑因昨天给她的水钻发夹。见了苑因穿的格子旗袍,笑问:“今天不做修女啦?”

苑因说:“过些时候再做。”董言言问:“真的要去做?”苑因笑笑说:“我觉得在唱圣诗的时候特别安静,觉得做修女也不坏。”董言言说:“宗教确实有安抚人心的能力,我有一阵也常去教堂祷告。”苑因说:“还是董小姐懂得,李小姐就不明白。”董言言说:“你和李丽华在一起?”苑因点头,说:“嗯,这些日子多亏了她,还有李太太。”董言言说:“她们母女确是好心人,可见信教是件好事。”咬了下嘴唇,问道:“罗家大表姐怎样了,你知道她的消息吗?”苑因便把这些时候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讲生了儿子,叫陈余琛,念起来像是“称一称”,说得两人大笑,又把挨打一事也说了。董言言挨了她一记耳光,苑因一记耳光外再加三鞭铜条,两人同病相怜,没什么好隐瞒的。

董言言苦笑说:“这个大表姐,真下得了手。”撇过不谈,问起苑因唱歌的事,苑因又讲一遍。董言言听她讲得兴起,说:“我们两人一起唱首歌吧?”拉了她到咖啡厅里的钢琴边,对弹琴的洋人说:“能让我们弹吗?”那洋人马上做个有请的姿势,把琴凳让出来,两人坐下。董言言问:“唱什么?”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里欢喜,也随她去,说:“你说吧。”董言言说:“这首歌会吗?”弹了几个音符,苑因听一听,说会。董言言便接着弹下去,低声说:“我明天要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订婚,你千万别来。”说着一笑。

苑因心头一乐,忙说声恭喜,道:“我明天就在楼上呆一天,哪里都不去。三小姐,你把我当什么了,我难道是法海,追来追去破坏你的姻缘?”董言言转头朝她笑,说:“难说。”两人像姐妹一样开起玩笑来,在她们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两人相视而笑,齐声唱道:“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啊,我的梦和遗忘的人。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终日我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这首著名诗人戴望舒写的诗甚是哀惋幽怨,而由两个妙龄女子唱出,更是惹人伤怀。咖啡厅里别的客人听了,一时都拍起手来。两人牵了手站起来,朝大家弯腰致谢,回到座位,说些这两年上海的变化,咖啡续了三杯,董言言才告辞。

苑因送走董三小姐,正要上楼,一个穿着日本和服的美貌女子过来,先盈盈一笑,又柔媚无比地向她行礼,再递给她一张纸条,指指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苑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顿时呆了。

 

欢喜冤家

和服女子貌美如花,肤白如玉,姿态婉娈。更兼身上一件粉蓝底子印蓝白两色樱花花瓣、湖绿色三片柳叶、雪青羽形长叶片的细布花衣,腰间系着织锦的花叶宽腰带,腰带上又饰一条红黄相间的丝绦,脚下是雪白的分趾袜和木屐子,纹丝不乱的日式发髻上插着几枚簪笄。整个人像一幅画一样的漂亮。女子见苑因打量她,转了半边脸,低头一笑,再微微弯腰鞠躬,露出脖子后三寸鹅胰一样的肌肤。

苑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对她吟诵的两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罗白棠教她读书,就把这首诗读给她听,听得她心里美滋滋的。却要到现在真真实实一个日本女子站在她面前,一低头一微笑,她才知道这情形是如何的美丽。这一看让她自惭形秽,自己的格子旗袍跟她比起来,就像粗使丫头一样的寒碜。

再看一眼角落的那张桌子,除了墨镜男子外还有两个西装男人,坐着比墨镜男子要矮一个头,三个人聊得正欢,看也没朝这边看。想起唐绍武说的“我们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钱,迷死好多日本妹儿”,看来真是不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纸条看一看,折起来握在手里,朝那朵水莲花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回到房里,心里有些不宁,坐也坐不住,胸口觉得憋闷,开了窗透气,窗外是遮天的大槐树,羽状长叶重重叠叠覆盖了一大片屋檐,细碎地过滤着阳光,一点一点洒进窗来,落在地板上,像印花的布帛。如果用这匹布来做一件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苑因抱着胳膊靠着窗户发愣,听见有人扭动门把,推门进来,再关上门,皮鞋声一步一步靠近了自己,心跳得慌乱一片,脸也热了,更是不敢转头去看。

那人站在她身后,也不说话。苑因觉得有一张丝网缚住了自己,让她动一动都难。过了好一阵,等脸上的灼热退去了,才说道:“格日本女人,是侬第几个小老婆?”

练意长闷声发笑,说:“侬又勿要做我老婆,侬管我有多少个小老婆?”苑因听他还笑得出,恨恨地说道:“侬没小老婆就勿来事?”练意长说:“男人格事体侬勿懂格,对侬格种小姑娘讲也是白讲。”苑因说:“我是小姑娘,伊有几岁?”练意长说:“已经讲过搭侬没关系,侬问也是白问。”苑因气呼呼地说:“我是搭侬没关系,格侬上来做啥?”练意长笑说:“我刚刚听见有个小姑娘唱歌唱了蛮好听,就想讨回去做小老婆。”

苑因气得转身瞪着他,练意长穿一件鸦青底子起细条纹的棉布长衫,平肩端背,整洁细致,离她不过半尺,脸上笑嘻嘻的,像是被逗得很开心。苑因恨意上涌,握拳就往他胸膛捶去,捶了几下,就被练意长拥住,抱在胸口。苑因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由他抱住。

练意长抚着她的背,从脖子一直摸到腰下,说:“格呛倒是养了蛮好,身上有得肉了,算盘珠子也没一粒粒凸出来了。”苑因扑嗤一笑,眼泪都笑了出来。练意长放开她,说:“就会得哭。”苑因回道:“侬就会得欺负我。”练意长看她脸上笑意荡漾,眼神也清澈欢愉,放下心来,仍不忘取笑她说:“我叫侬勿要放过董三小姐,没叫侬搭伊做朋友。倷两人来一道做啥,是勿是要寻一处桃园,结拜做姊妹?”

苑因捂着嘴好一阵笑,说:“勿是要做姊妹,是伊特为跑来警告我,叫我明朝不要到中山公园去。”练意长问为啥,苑因眼睛一眨说:“伊明朝来中山公园啥格雨轩里订婚,生怕我去搞搞蛋。侬叫我不要放过伊,格明朝我就去好伐?”练意长假意沉吟一下说:“格能啊?意思是侬听我格?”苑因“嗯”一声,歪着头看他怎么说。练意长说:“既然伊格能讲了,侬就放过伊。索性明朝阿拉跑了远点,城里厢也不要呆,就出城去白相相,到香山去。格两天香山上黄栌树的叶片开始红了,去看红叶好了。”

苑因听了一呆,不再嬉笑,转身背朝着他,说:“勿去。”练意长悻悻地说:“就会得讲勿去,勿要,勿好。侬有其它闲话讲伐?好了,勿搭侬瞎三话四?侬哪能会得到北平来的?”苑因不说,反问道:“侬勿来啦日本,到北平来做啥?”练意长说:“做生意。”苑因说:“做啥生意?开皮尺店?”练意长哈哈大笑,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阿囡,阿囡。”苑因被他叫得心烦意乱,说:“大少爷,勿要。”看他没有放开的意思,生怕他有什么花样,到时犟又犟不过他,便说:“阿拉出去白相相好伐?我来子北平一个礼拜,一趟还没白相过。”练意长说:“侬讲来做啥,我就放开侬。”

苑因说:“我来唱歌呀。我跟国际礼拜堂的嬷嬷一道,来参加唱歌比赛,三十多个合唱团,阿拉拿了头一名,侬开心伐?”心里得意,转过头去对他一笑。练意长脸色一变,问:“礼拜堂?嬷嬷?阿囡,侬要做啥?”苑因不答,回过头去看着窗外,背上却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

练意长等气平了,才说:“侬格小姑娘,戆是戆得来要命,勿想出点花头来作死,侬就勿太平。好了啦,勿要烦了,侬想出去白相是伐?走走走,我陪侬去。我晓得格,侬就勿想跟我来一只房间里,生怕我对侬要哪能。侬放心,我小老婆十七八个,哪一个勿比侬听闲话。”拖了她就往外走。

东交民巷出去不远就是紫禁城,练意长带了苑因去看皇宫,指给她看哪里是金銮宝殿,哪里是交泰殿,又说这交泰殿就是皇帝和皇后结婚的地方,苑因横肘撞他一下,说:“啥地方不看,就来看此地,侬人坏,看格地方也不好。”练意长说:“格地方还勿好?来来来,带侬去看看还要勿好的地方。”带了她去看珍妃井,说:“珍妃是光绪皇帝的小老婆,因为勿听闲话,欢喜洋人洋货洋家什,还有洋人基督耶稣,就被慈禧太后厾了井里厢淹死脱了。小老婆勿听闲话,就是格种下场。”苑因撇撇嘴说:“慈禧太后是大老婆伐?伊格坟墩头也拨人家撬脱了,下场啊呒没啥好。”这时离东陵被盗还不过六七年,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她在上海这两年,也听李丽华说起过。

练意长又被她逗得发笑,说:“侬蛮有长进格,连格种事体也晓得了。勿过伊不是大老婆,伊开始辰光也是小老婆,等养了儿子,儿子又做了皇帝,伊就做二老婆了。”苑因“呸”一声说:“男人要介许多老婆做啥?一个就好够了。还是基督耶稣好,一夫一妻,天下太平。”练意长这次不笑了,看着这黄瓦红墙,重重院落,一间一间,全是寂寞女子的怨气。就像阿囡说的,老婆要那么多做什么,一个就够了,可这一个,怎么也要自己心爱的才行吧?带着一丝愧意说:“要是头一个不如意呢?爷娘帮你娶的,只看门第财产,连长相都不知道,性格也合不来,看了就触气,还不让人另外找个自己欢喜的?要是欢喜了,就要这一个,别的都不要了。光绪皇帝一后二妃,珍妃就是皇帝欢喜的,皇后和瑾妃,他看都不看一眼。珍妃死了,他也没有再纳妃子。”

苑因听懂他是什么意思,说:“所以要自由恋爱,欢喜了再结婚,省得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娶。”练意长强笑一下,说:“倒要侬格小姑娘来教我?走吧,此地怨气太重,真的不是好地方。”两人慢慢往北走,出了神武门,练意长指着对面的景山说:“这里原来叫煤山,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就吊死在上头。”苑因说:“侬今朝做啥?一歇么带我去看跳井的,一歇又叫我看上吊的,没啥好看格?”

练意长看看夕阳西下,说:“走了介许多路,吃力了伐?饿了伐?去吃饭好伐?”苑因说好,练意长说:“侬肯讲好,倒是难般格。”叫了两辆人力车,说到西长安街。转弯进入北长街,一路往南到了南长街,再到西长安街,那里饭馆云集,有庆林春、方壶春、东亚春、大陆春、新陆春、鹿鸣春、四如春、同春园等大小馆子,拣一家清静的坐下,要了潘鱼和江豆腐,说:“格两只小菜是从南方厨子处传开来的,侬大概好吃得惯。”苑因说:“我一个乡下小姑娘,嘴巴呒没介刁,吃啥都可以。”练意长就问她欢喜吃啥,苑因想一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讲了侬要笑我,我欢喜吃螺丝肉。”练意长果然笑了,说:“真真是个乡下小姑娘。”

吃了饭出来,天还没黑透,也不要车,漫步从西长安街往东长安街走,东交民巷在东长安街那边。两人一时无话,苑因有些心乱,不知道他挨下来要做什么,左右一看,看见一家“平安电影院”,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正是《桑园会》。看来电影拷贝被解禁了,北平都在放了,那上海一定早就放过了。心里替李家和蔡先生高兴,偷偷一笑,说:“大少爷,阿拉去看电影好伐?”练意长看她一眼,看她眼睛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促狭,不知她想要做啥,不过她既然说要看电影,那也不错。看看排片时间,正好夜场就要开始了,便去买了两张双人包厢的票子,拉了她走进电影院,心里竟然有些少年人的欢喜。

两人坐下来,练意长说:“侬老会得敲竹杠,吃了饭还要看电影。侬晓得格包厢要几钿伐?一块两角,三等座位只要廿只铜板。”苑因笑说:“我讲看电影,呒没讲要坐包厢,是侬自家要包厢,侬反正钞票老多格,六国饭店吃吃咖啡,看场电影还要搭我讲斤头。”练意长看着她笑,心里实在欢喜,表面却淡淡地说:“六国饭店吃咖啡是谈生意,赚得回来,搭侬看电影我好赚点啥?”苑因说:“等歇侬就晓得了。”把头埋在肩侧一径地暗笑。练意长说:“小姑娘,勿晓得哪能介发痴。”

说笑着灯光暗了,电影开始。演职员表打完,桑林里传出歌声,罗敷插了满头的花转过身来,练意长看了一怔,转头看一眼苑因。苑因没看着银幕,正看着他,等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哪知才第一个照面,就被他看出来了,心里竟是一怕,叫一声大少爷,眼中都是恐惧。

练意长强按怒气,扭头继续看电影,低声道:“侬不要命了是伐?侬觉得得意煞了?侬又唱歌又拍电影,想做啥?嗯?想做戏子?做戏子比做小老婆好?做小老婆是我一个人的小老婆,做戏子,就等着做十七八个人的小老婆。我勿是吓侬,眼门前的事体。侬要是勿相信,我可以跟你横东道。”

苑因被他吓住了,嘴硬地辩道:“蔡先生讲人家认不出是我。”练意长说:“认不出的是戆大。天下头没介许多戆大。”苑因说:“我连名字都调脱了,上头写格就是罗敷。”练意长说:“原来戆大是侬。人家有心来查,两分钟就好查到侬屋里去。”苑因气得要走,练意长按住她,凶巴巴地说:“坐下来,侬叫我看电影,就要等电影看好。我还有闲话要讲呢。”苑因带着哭腔说:“早晓得侬要骂我,我就不讲拨侬听了。”

练意长冷笑一声说:“早晓得,早晓得侬就不该拍电影。早晓得我就勿该放脱侬。阿囡,格桩事体搞了勿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侬手里。”苑因嘟囔说:“啥人要侬格命。”练意长说:“侬要我格命。”手上一紧,苑因的手腕顿觉得一痛,泪花四溅,小声说:“痛。大少爷,侬轻点好伐。”练意长说:“晓得痛了?痛还来了后头。”话虽这么说,手却松了。

苑因这一场电影看得如坐针毡,好容易等到电影散场,练意长抓住她回到六国饭店,把她往沙发里一扔,就在她面前踱起步来。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有人敲门,还问道:“阿苑,在吗?”

练意长看她一眼,把苑因拎起来,在她耳边问:“什么人?”苑因说:“吕季荦先生,《桑园会》的编剧,这次陪我和嬷嬷们来北平。”练意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说:“有得介简单?平常编剧会叫你阿苑?去把他打发走。”松开手,推着她到门口,自己藏身在门后。

苑因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吕先生,看好朋友回来了?”吕季荦说:“赶在关城门之前回来,不然要被关在外头了。你吃过饭了吗?”苑因说:“吃过了,谢谢吕先生,明朝会。”说着就要关门。吕季荦忙推住门,又说:“阿苑,怎么了?像是有不高兴的事?怎么脸色这么差?”苑因心里直叫要命,这吕季荦真是纠缠不清,这个时候说这些,不是让练大少爷更加生气吗?便恶声恶气地说:“我本来要睡了,被你叫起来,脸色当然不好了。”使劲关上门,看一眼练意长的脸,心里怕得要死,一跺脚,扑到床上去用被子盖住身子和脸,说:“我吃力煞了,要睏觉了,侬回去陪侬格日本小老婆去。”

练意长不理她,把门锁了,关上灯,靠在床头坐下,双臂叠在脑后,心里想着办法。过了一阵,听听被子里的呼吸声变得绵长,拉开一点,苑因果然已经睡着了。摸摸额头上,已经焐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把被子替她盖好,自去卫生间洗漱了,回来躺下。轻轻把她旗袍领口第一粒钮头解开,好睡得舒服些。

第二天早上,练意长坐在小桌边看早报,面前是让饭店送上来的几样早点,听见床上有动静,说:“起来,换件衣裳,侬看侬一件衣裳团得来像啥样子?揩把面过来吃早饭,等歇去香山,我已经订了辆马车送阿拉去。”苑因咕哝了几句,迷迷糊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床往卫生间走,走出几步尖叫了起来,回头问道:“侬是刚刚来格,还是昨天夜到没走?”练意长抖抖报纸,继续看。苑因冲过去拉下报纸,瞪着他。练意长任她把报纸拿走,拿起筷子吃早饭。

苑因哼一声,扔下报纸,跑回卫生间去,说:“侬就会得欺负我。”练意长说:“勿要着旗袍,没办法走路格。”苑因含着满口的牙粉泡泡出来说:“我除脱旗袍呒没其它衣裳,对了,有一件。”匆匆吐掉泡泡,胡乱擦把脸,把箱子里的见习修女袍拿出来拎在胸前,比给练意长看,说:“格件来事伐?”练意长举起手作势要打,没戴黑镜的眼睛却没什么凶相,许是看惯了。苑因咯咯一笑,逃回卫生间去。有意磨蹭,开了热水洗了个澡,还把一头长发也洗了,穿了饭店的浴袍出来,坐在桌前吃早饭,看也不看练意长。

练意长把所有的报纸看了一遍,听见有人敲门。敲了三下,说什么“衣裳来了。”练意长过去开了,摸出钱来递给来人,关上门,手里捧着一只大纸盒子。苑因咬着筷子看着他,见他把盒子打开,探头过去看,里头是一件领口镶有蕾丝花边的洋装。

客途秋恨

苑因换了那件松石绿缀蕾丝边的洋装,把半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照照镜子,自己觉得很好看,出来往练意长面前一站,练意长看了直摇头。苑因不悦地说:“我是没侬日本小老婆好看。”练意长放下报纸说:“侬两根辫子跟衣裳不衬。算了,走吧。”戴上墨镜,两人出房。才到楼下,吕季荦就迎了上来,说:“阿苑,我正想上去找你。”看看她的新衣,问:“你这是要出去?去哪里?还是会昨天的董小姐?”苑因说:“吕先生,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下,要是玛丽亚嬷嬷叫我去,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就说我见朋友去了。”吕季荦问:“要不要我陪你去?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对北平又不熟,迷路了怎么办?”

苑因说:“谢谢吕先生,我不要紧。”说话间到了饭店门口,有一辆西洋式马车停在那里,弧形的底座,玻璃窗门,后头还拉着白纱,是一辆非常高级的出租马车。练意长拉开车门,自己先上去了,苑因握住把手,回头说:“再见,吕先生。”

吕季荦这才看见苑因身边有一个男人,而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出去,关系一定非同寻常,怎么她天天在旅馆呆着,却有这样的男人来接她?急白了脸,拦住低声问道:“阿苑,这人是谁?你和他不熟,怎么就坐上他的车了?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李太太李小姐那里不说,我怎么放心?”

苑因看他急赤白脸的,尽是在替自己担心,心里也十分愧疚,知道是前些日子自己天天去医院陪他,让他误会了。好好的一个有为青年,因自己一时糊涂便这样失魂落魄,罗白棠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心里一酸,不想再贻祸他人,索性把话说死,好断了他的痴念,便道:“吕先生,你回去吧,我真的没什么。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先生。”

吕季荦一时没明白,问:“哦,是先生啊,那就好。是教哪一课的先生,音乐还是美术?”朝车厢里打声招呼说:“这位先生,你好,我是阿苑的朋友。先生是哪间大学的,我是师大的学生,不过毕业好几年了。也许我的先生中有先生认识的?”

苑因想怎么有这样实心眼的人?再次轻声说道:“吕先生,他不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他是我先生。”吕季荦把这句话细细嚼了两遍,才知道她的是什么意思,惊道:“阿苑,你说什么?”苑因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吕先生,让你误会了。我不单有一个死了的棠哥哥,还有一个活着的先生。我是一个坏女人,你别再想着我了。”踩上脚踏板,上了车,关上门。练意长敲敲车壁,马车夫驾一声,起程了。

苑因闭上眼睛,合掌胸前,默默念祷:“万福玛丽亚,满被圣宠者,主与而皆焉。女中而被赞美,而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阿门。”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圣母经》,才平静下来。拉开一半窗纱,看着窗外。

练意长在她念《圣母经》时一直不说话,等她放下手,才冷笑道:“万福玛丽亚?我看我该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却是苑因在念祷时,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苑因白了脸,低头说:“我罪孽深重,念上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练意长气得要死,问她:“你有什么罪,要念上一万遍都没用?”

苑因低声说:“我后来见过罗白萍小姐了,她告诉我棠哥哥死时的情景。讲他头摔在地上,血厚得像浆糊,粘得她动不了脚。棠哥哥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大少爷,他本来就缺血,再流这么多血,可不就死了?罗白萍小姐说棠哥哥是听说我被你带走了,急得要来寻我,伊肋旁骨断了,立也立不稳,就摔在地上死了。一个人为我流光了所有的血,命也没了,难道勿是我的罪孽?我不把我全身的血再加上命都还给他,我怎么算赎得了罪?我那天拿了铜炉条刺我的肚子,差一点就死了。还好没有,不然自杀也是罪,我不能罪上加罪,那我更赎不清我的罪了。”

练意长恨不得把她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抠出来,还他那个天真无邪、水灵干净、俏美得像春天的藤萝花一样的少女,忍了又忍,才说:“跟你没关系,人是我打的,气是董三小姐给他受的,你硬要揽在自己身上,活该你受罪。”

苑因摇头说:“不是的。是棠哥哥先对不起董言言,棠哥哥跟我要好,勿要伊了,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伊。”练意长说:“那你就怪我好了。”苑因说:“我也不怪侬。我哪里怪得上侬?侬对我好,跟我结婚,屋里厢的大小老婆都不睬,伊拉也不晓得哪能样子恨我呢。所有的罪孽都是因我而起,我一人承担。万福玛丽亚,万福玛丽亚。”

练意长骂道:“你这些年都跟什么人在一起,灌输给你这些迷惑人心的妖言?我当时就不该放你走,拖也要把你拖到日本去,你跟了我,好过你信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苑因不满地说:“你不要再说这些对圣母基督不敬的话了。”

练意长瞪她半晌,忽然抓住她解她的衣服,苑因吓得轻声哀求道:“大少爷,勿要。”练意长说:“侬当我会做啥,我就看看侬的伤口。”苑因弯腰抱着身体说:“伤口有啥好看?侬要看照照镜子就看见了。”练意长放开她,重重地靠向车厢壁,说:“短命格小姑娘,真是要把人气煞。”

苑因说:“大少爷,我背壁上拨罗白萍小姐用铜炉条打了三鞭,伊打了我,气也出了,罗家姆妈也原谅我了,伊让我叫伊一声姆妈,我也叫过了。罗家姆妈搭罗先生人老好,一句闲话也没骂过我,让我在罗家养伤。介好的人家,儿子没了,侬让我哪能办?”说到这里,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练意长不耐烦地说:“死样怪气,勿要讲闲话了。”苑因就真的不讲话了,掏出手绢来擦泪。练意长忍了一下,到底没忍住,揽在怀里,摸她背上的鞭痕,问:“打了啥地方?其它地方还有伤吗?”苑因伏在他肩头说:“呒没了,就是心上有只洞,长也长不好。”练意长为她的话发笑,说:“侬到底是拿我当啥?是侬‘先生’,还是告解牧师?”

苑因一愣,坐直了,怔怔地说:“侬讲了对了,我为啥要对侬讲格些?”想想从昨天起,自己就跟他毫无拘束地在一起,把得意的事讲给他听,把伤心的事也讲给他听,直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人,只是因为他懂得她的痛,知道她为什么哭。不会嘲笑她,不会看低她,骂过了之后还会疼惜她。告解牧师?哪一个牧师会这样待她?“先生”,她这么跟他撒痴撒娇,是不是拿他当她的先生?心里又烦又苦,回嘴道:“先生个鬼,结婚证都烂在太平洋的鱼肚子里了。”

练意长好笑得要死,说:“只要你承认有过有好。”

马车到了香山,练意长在山脚下买了几只香瓜,带了苑因上山,说:“侬从来没爬过山,慢慢交走,勿要急。”苑因点点头,说晓得了。进到山里,树林还是一片绿色,只有不多的几片朝阳的黄栌树叶开始变黄。山上游人也少,山道上有些学生模样的人,一路欢笑,脚步轻快如飞,转眼就从身边掠过了。

苑因看了他们好生羡慕。这些学生的年龄应该都比自己大,但自己还没长到他们这般大,就已经暮气沉沉了。不再多想,指着红叶说:“还没我家的乌桕树红得好看。”练意长说:“等再过一个月,满山的树都变红了,就好看了。你要愿意,就在北平住下来,住到所有的树叶都变黄变红,到时我再带你来。”

苑因说:“你现在就住北平,不回上海了?”练意长说:“上海又没什么人让我回去。”苑因说:“屋里大老婆不要了?就守着你的日本小老婆?唐大哥说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多日本‘妹儿’喜欢你们。你昨天夜到没回去,就勿怕伊生气?”练意长瞪她一眼,说:“跟侬搭界伐?要侬操啥心。看好路,当心摔跤。”

走了一程,一路上坡,苑因微微有些气喘,但仍然跟得上。到了半山,停在一个亭子里休息,练意长拿出随身带的短刀来,剖开一只香瓜,两人分着吃了。苑因望着山下,绿树如云,间有几点红叶,青翠夺目。山风吹拂,畅快莫名,展开手臂深吸了一口气,说:“真好看。我从来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没有站在山上看过山。大少爷,上海佘山上有个天主教堂我去过,那山可比这个矮多了,也没这里好看。”

练意长坐在亭子里,看着她的脸重又像花儿一样的鲜亮,忽然说:“阿囡,勿要回上海了,就留了此地,做我老婆好伐?”

苑因闻言一震,放下手臂,也不回头,说道:“勿好。”练意长哼一声说:“就晓得侬会讲勿好,侬好只讲一个字伐?”苑因就说:“覅。”练意长气得笑出声来,又问:“侬讲过一个字伐?”苑因说:“朆。”练意长恨得牙痒,说:“死腔。”又说:“我讲真格,侬好好交想一想,啥人有我对侬介好?”苑因说:“侬跟向大哥保证过的,侬打勿过伊,就放我走。”

练意长说:“我勿是走了?走了好回来伐?再讲阿拉两人住了北平,伊来上海勿晓得,阿拉勿讲拨伊听就是了。”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话说得这么无赖,简直像个少年人。

苑因也笑,说:“大少爷,讲话算话才是男子汉。”练意长说:“想做就做才是大丈夫。”苑因取笑说:“原来男子汉大大夫就是无赖。”练意长说:“瞎三话四。侬小姑娘勿懂,这叫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苑因转头看着他说:“我是勿懂,我就晓得棠哥哥死在阿拉两人当中,侬对我再好,我心里厢再哪能明白,也是不可能的。我对罗家姆妈也讲过,过些辰光我就做修女去。格趟来北平,我跟嬷嬷和修女们整天在一起,我看到伊拉格袍子帽子就觉得安心。我已经想好了,等回到上海,我就去了。大少爷,棠哥哥因为我死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练意长怒气又生,说:“原来你是要替我赎罪?”苑因说:“你是因我而犯罪,我是罪无可恕。”练意长冷笑说:“我讲哪能侬转了性,见了我也不讲打讲杀了,也有说有笑了,原来是要普渡众生。”苑因说:“普渡众生是阿弥陀佛讲的,基督讲宽恕你的敌人。”练意长纵声长笑,道:“好,好,阿囡,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才两年,你就成了个圣徒。你宽恕了罗白萍和董言言,把罗白棠放在祭坛上,心甘情愿挨鞭子,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何不连我也宽恕了,做我的老婆,天天在我耳边念一百遍万福玛丽亚,往死里折磨我,或者说是拯救我的灵魂?我也罪孽深重,就等你来宽恕。”

苑因呆视他,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要自己做他的小老婆,他是在求自己做他的妻子。平等的,敬爱的。他不再把自己当成那个他看中的乡下小姑娘,只是因为生得好看,就想讨回去做十七八个小老婆当中的一个。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带了家丁耀武扬威四乡选美的大少爷,也不再是那个强凶霸道打伤情敌的恶人,就像自己因为罗白棠的死,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成了如今的苑因,他也因为喜欢的女子因他而受到的伤痛,变成了这个练意长。经过同样的事,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所以昨天的重逢才变得那么的惬意和轻松,就像是家人相聚。原来经过了那件事,两人早就牵扯不断、纠缠不清。原来自己的意识要比自己的心更早地明白了,昨天才由得意识行事,跟他撒娇,使性子,胡搅蛮缠,耍赖,甚至吃飞醋。棠哥哥呢,棠哥哥哪里去了?难道这么快,自己就把他忘了?苑因摸摸自己的心,那颗心有个大洞,长也长不好。那颗心要偏了,它要吓死自己了。

苑因看着他,泣不成声。

练意长看着这个小小女子,心里也是发冷。堂堂七尺男儿,受过最严格的武士训练,年龄更是长她一倍,却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还让她听懂了,叫他面目何在?他要是手里有一把武士刀,马上就横一刀,竖一刀,切腹自尽算数。

那个小女孩不是见了自己只会躲在母亲身后发抖吗,怎么就这么玲珑剔透,看得穿他的心?那个小女孩不是只会说些瀴瀴涴涴的孩子气十足的话吗,怎么就可以让他笑了又笑,听不见就想?怎么就可以让她来拯救灵魂宽恕罪恶?怎么就让他看轻天下红粉,就要她一个?练意长,练意长,你真是白活了三十二年,倒为一个小女孩动了心。

不是,当时她确实只是个标致的小女孩,声名远播,传到自己的耳里,一见起意。却因自己的行为,让她成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出尘脱俗,一半是天生的花为精神玉为骨,一半是自己的烈火烘焙冰雪漫浸,才炼出了这一块心尖子肉。

心尖子肉,拍着怕痛,含着怕化,捧着怕摔。这么可笑无用易受伤的蠢东西,要来做什么?

练意长恶毒毒地看她一眼,起身往鬼见愁走去,只听见她在身后发出压抑的低泣。哭,就会得哭。哭死算数。走出一段,回头一看,她捧起剩下的香瓜,一步一步跟了上来。稍稍放慢步子等她赶上,接过装香瓜的蒲包,开始爬这最后的陡峭石阶。

陡吗?不觉得。心里有事,走着走着也就上去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在他身后,他放心了。这样的女人,一声不响前后脚地上了鬼见愁,世上还有几个?那他的少年情怀也不算丢得没有道理,扔下手里的蒲包,把那个脸上都是汗水的女子抱在怀里,心痛地说:“阿囡,阿囡。”

阿囡在他的胸口擦擦额上的汗,笑说:“大少爷,你走得这么快,我差点跟不上。”练意长说:“不,你跟得上。就算真的跟不上了,我会等一等你的。阿囡,鬼见愁你都跟我上来了,做我老婆你还怕什么?”

苑因心里也是大痛,转身面对四极八荒,云气山岚,大声说:“我怕棠哥哥在天上看着。”

练意长说:“死心眼的小姑娘。”

苑因蹲下拾起香瓜,把碎开来的几瓣捧起来,说:“嘴巴干了,吃块瓜好伐?”

练意长接过一块说:“格是头一趟侬叫我吃。”两人对望一眼,苦笑一下,埋头吃瓜。这个动作虽小,却是一个转变。苑因不再受练意长的控制,她和他平起平坐,她不用怕他,反过来可以用女性的细心来照顾他。女人天生就会照顾她们的人。

等汗水收去,寒意上来,练意长拉着苑因的手小心下山。下到一半,苑因的腿开始发抖,练意长把她背起来,慢慢走着,说:“阿囡,唱首歌来听。”苑因就唱“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等下到山脚,天色已晚,远远听见有钟声传来,练意长说:“要关城门了,今天是回不去了,就住在这里好不好?”苑因说好。练意长就笑了,又说:“肯讲好了?那做我老婆好不好?就一天。”苑因把头藏在他背后,想了想,说:“好。”

弦歌一堂

从香山回来,苑因跟着玛丽亚嬷嬷在几间礼拜堂唱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请,那件见习修女袍快成了她的常服。但是礼拜天这天,她换回了松石绿的洋服,和别的教徒一样,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布道。礼拜结束后,她一人回六国饭店,玛丽亚嬷嬷她们另有教务。

就在快出教堂门时,有人碰碰她,她心里一跳,转头去看,却是董言言。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惊喜地问:“董小姐,这么巧,你平时也在这间教堂做礼拜啊?”董言言朝她微笑,说:“不是,今天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先去六国饭店,你的同伴一位姓吕的先生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你来得早,在前排,我坐在最后。”

苑因也笑着问:“找我有事?”董言言说:“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我和和合唱团的同学在中山公园聚会,昨天我偶尔说起得第一名里有一个是我的亲戚,唱歌唱得好,我们还在咖啡厅里合唱过一首《初恋》,那些同学就嚷着要我来请你去。我一想也好,你们怕是要回上海了,再要聚在一起就没机会了,去不去?”

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想只怕这也是真的最后一次享乐了,那就去吧,何况董言言从饭店追到教堂,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便笑说:“好。怎么你今天不怕我去捣蛋了?”董言言嗤地一笑,说:“不怕。今天是和合唱团的同学,他不是这个圈子的。”两人笑成一团,坐了一辆人力车到中山公园去,苑因想起她先头说的,便问:“我是侬啥格亲戚?”董言言笑说:“表嫂。”苑因心里感激,叫声“三小姐”,董言言又说:“不但是亲戚,阿拉还是同乡同镇。”苑因说:“我倒忘了侬也是叶榭镇的了。”董言言说:“我在上海的时间比较多,镇上是不大回去。你呢,后来回去过吗?”苑因“嗯”一声,说:“两年里回去过三次,也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董言言叹口气,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你这个人了,北方人说‘一根筋’,‘轴’。阿拉上海人哪能讲?梗?”苑因想一想,说:“木鱼脑子?”两人又笑,不多时就到了中山公园,董言言要付车费,苑因早就摸出钞票来,说:“三小姐,我来。”董言言说:“怎么好让你付钱,你是我请的客人呢。”苑因说:“侬是学生,又是我表阿妹,应该我来。”董言言只好由得她去,领着两人一路漫步到了水榭,里头已经候着十几个学生,男的女的都有,见了两人,都起身相迎。

一人笑说董言言,我们以为你领一个修女来,没想到来的是一个漂亮小姐。一人说这位小姐年纪这么轻,是在哪间学校念书。一人说笑说是神学院,马上就被人嘘下去了,说怎么能对小姐这样没礼貌。一人又问小姐贵姓,一人就说姓修。有人问中国有姓修的吗?一人说当然有,少昊帝的儿子名修,他的儿子就以修为姓。历史系有个女生叫修玉。马上就有人说连历史系的女生姓什么你都知道,手够长的啊,史海钩沉。引起一片哄笑。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苑因像是又回到了当日罗白棠带了他的同学来看她是时候。

等说笑够了,董言言才介绍说:“这位是苑小姐,在上海唱电台,很有些名气。国际礼拜堂特地请她做的嘉宾。”一人便说:“要早知道,我们就请来做嘉宾,我们拿第一了。”引得大家又笑。有一个男生端了一杯茶过来,说:“苑小姐,喝口茶吧,上好的茉莉香片。亏得是国际礼拜堂的嘉宾,不然岂不太可惜了?这么年轻漂亮,歌唱得又好。”一人说:“对对,请苑小姐唱只歌吧。”打开一只小小的手风琴,说:“苑小姐唱什么?”

苑因微红了脸,说:“还是先听听大家的吧。”一人说:“哦,苑小姐不好意思,都是被你们吓着了。来,我们一起来唱。”拉起手风琴,热烈的曲子响起,学生们一起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如此慷慨激昂的歌曲,苑因听过,但没唱过。这首歌让吕季荦听了肯定热血沸腾,苑因却只有局促。还好,那个拉手琴的学生等大家唱完,停也不停,转而拉起了一首缓慢忧伤的调子,一个女学生开口唱道:“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段唱完,女学生走到苑因身边来,拉起她的手,往人群中间走去,序曲过后,朝她点一点头,苑因会意,也开口和她一起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第二段唱完,女学生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苑因一人演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为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我预备用我的眼泪,搽好你的创伤。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你的可怜的梅娘!”

众人听了都静静地不发一言。拉手风琴的学生意犹末尽,又回头拉第一段,苑因只好又把第一段重唱一遍:“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曲唱罢,有个女学生已经哭了起来,苑因自己也眼睛有些发潮。有人轻声埋怨拉手风琴的道:“你知道她是南洋人,还拉这个曲子。”转头对苑因说:“苑小姐,你唱得真好,听得我都想哭。苑小姐有没有灌唱片?这么好的嗓音不能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苑因摇摇头,说:“谢谢你,没有,我是唱着玩的。”

拉手风琴的说道:“苑小姐太谦虚了,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技巧,这样的感情,这都要是玩,那我们只好不玩了。苑小姐,再唱一首?”苑因说:“不了,你们玩吧,我看着,休息一下。”那人也不强求,又和同学们唱起来,一首又一首,有的忧伤,有的欢快。

董言言坐到苑因身边,小声问:“怎么样,还好吧?”苑因笑着说:“很好,你们真是开心,一起读书,一起唱歌,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忘了。”董言言点头说:“是啊。我刚来北平的时候也是闷闷不乐,你知道,因为二表哥的事。后来被他们拉了进来,跟他们在一起,我才变得开朗些了。”苑因说:“可不是吗,你以前很傲气很冷冰冰的,我那个时候很是怕你。”董言言转头看她一眼,问:“真的吗?我那时是这个样子?”苑因笑问:“你自己不知道?”董言言说:“我怎么会知道?又没人跟我说过。”两人一起失笑。董言言说:“也许二表哥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他自己柔情似水,当然不喜欢被冻成冰块。”两人又再发笑。

有人看见了,笑说:“这两姐妹在一起说私房体己话,来来来,你们两人唱一首吧。”董言言说:“刘雪庵先生的《红豆词》吧。”转问苑因说:“李丽华很喜欢这首歌,你跟她学唱歌,应该会吧?”苑因说会,两人站起来,曼声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得所有的人都拍掌,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全都扭头过去看他。他指着苑因,张口结舌。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惊异,又像是不敢置信,还有一半的狂喜。有人被他吓住了,说:“喂,你干什么?快把手指放下,这样指着人家小姐,太没礼貌了。”那人双手发抖,嘴里乱嚷嚷,说:“你们看呀,你们看呀,咳,怎么你们都没认出来吗?她就是罗敷呀。”先一人还是不明白,问:“什么罗敷?”那人说:“电影《桑园会》里的罗敷呀。”

所有人一齐掉头看着苑因,苑因吓白了脸。果然天下没那么多傻子,一张脸放在眼前,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个认出苑因的人冲到她面前,激动地说:“罗敷小姐,没想到罗敷小姐会在我面前。我把《桑园会》看了三遍,真是太好看了,太美了。罗敷小姐,能请你签个名吗?哎呀,你们也不说带个相机来,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们应该合个影留个念。罗敷小姐,你是艺名叫的罗敷是吧?我在看第二遍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演员表,看到秦罗敷,罗敷饰演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想出这么好主意。你在电影里把罗敷真是演活了,里面的歌也是你自己唱的吧?真是好听。”左右一扫,抓过一个男同学插在学生装上口袋里的钢笔,打开笔帽,捧到苑因面前,满含期待地说:“罗敷小姐,给我签个名吧。”

苑因瞪着他,摇摇头,说:“不,先生,你认错人了。”那人不信,一个劲地说:“没有没有,不会不会,我决不会认错。罗敷肯定就是你,你在唱《梅娘曲》的时候,我还没听出来,但这首《红豆词》一唱,就肯定无误了。只有这样民族风格的歌曲,才能展现你完美的古典气质。你的罗敷,也恰恰是这种古典气质的完美演绎。导演是蔡楚生大导演,也只有这样的大导演,才能充分发掘出你的美。”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苑因直视着他,坚定地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三小姐,时候不早了,嬷嬷们还在等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玩。三小姐,再见,谢谢你的邀请,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转身就走出水榭,快步离去。出了中山公园大门,要了一辆人力车,说一声六国饭店。回到房间,跪在床边,把头埋在握着的手上,开始祈祷。

北平才放映了几场,就有人这样痴迷。果然电影不是好拍的。这还只是一个热情的大学生,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了,又会怎样?想起练大少爷说的,“这桩事弄了不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你手里”,果然不是吓她的。天下坏人有的是,要坏得像练大少爷这样的,没有第二个。而自己的身心,又哪里经得起任何一点的风波?这么一想,心意立决,打开箱子,取出那件见习修女袍,脱下松石绿带蕾丝花边的洋装,换上黑袍子,披好白色的修女头巾,把那件洋装叠好,放进箱子里,最后用手抚摸了一下,一滴眼泪掉在上头。轻声说道:“再会,大少爷。”关上箱子盖,咔嗒一声锁了,环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拎了箱子到了大堂,对仆欧说:“请给1013的吕季荦先生留个口信,说3011的苑小姐住到亚斯立堂去了,什么时候回上海,玛丽亚嬷嬷会跟他联系。3011房间的账,是教会来结,请吕先生代劳处理一下。再麻烦先生为我叫一辆车,送我到亚斯立堂去。”仆欧一一应下,叫来了车,送她上去坐好,一边目送她,一边心里在想,怎么有这么美丽的修女?

才过不久,就有一位小姐来问这里有一位上海来的苑小姐回来了没有?仆欧说回来了,又出去了,那位小姐忙问去哪里了,仆欧说客人的事,我们不知道,不过苑小姐有话留给吕先生。

董言言忙去找1013房间的吕季荦,说:“苑小姐留了话给你,你去听一下吧。”吕季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到了大堂,找到那个仆欧,问苑小姐说了什么,仆欧一一说了,吕季荦把3011房间的账结了。董言言觉得这人真是死样怪气的,怎么这种人可以出来办事?听苑因没事,也就放心了。转身要走,谁知吕季荦叫住她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就说要搬去亚斯立堂?”董言言看他一眼,忽然看出点明堂来,他那死气沉沉的脸下,是绝望的眼神,难道这个吕先生对苑因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也难说啊,从上海陪到北平,不会只是办事的吧?还有苑因走的时候的表情,那样的决绝,难道她真的是艺名罗敷的女演员?这部电影她还没看过,不敢肯定,便试探地说:“有同学说苑小姐是演电影《桑园会》的罗敷小姐,苑小姐说他认错人了,本来唱得好好的歌,一下子不高兴了,就一个人走了。我怕她有什么不舒服,赶来问一下。她既然好好的回来了,又去了亚斯立堂,那我也就放心了。吕先生,苑小姐真的是那个什么罗敷?”

吕季荦还是呆呆的,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喃喃地说:“为什么要去亚斯立堂?”董言言说:“她一心要做修女,搬去亚斯立堂不是很正常的吗?”吕季荦摇头,说:“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要避开我。既然她有…为什么还去?”董言言不明白他说什么,又问一句:“她真的拍电影了?还是蔡楚生的导演?”吕季荦点点头,眼睛直直地说:“是,蔡兄的导演,我的编剧。她演得那么好,唱得那么好,蔡兄都一个劲的夸她,她却说要做修女。我以为是为了避开我,怎么就真的去了?”

董言言也是颇为诧异,说:“这个表嫂,做事真是令人吃惊。我只知道她要做修女,没想到她居然还会拍电影。”吕季荦听她一句表嫂,精神也有了,问道:“表嫂?她真的是你表嫂?”董言言说:“是。”看他一眼,说:“再见,吕先生,你见了她,代我跟她道个别。她既然决意这么做,你就随她去吧。”心想罗白棠的事,苑因怕是没跟他说过,所以他才这么难过吧。朝他点点头,说声再见就走了。

吕季荦还是不明白,怎么阿苑既然有先生在北平,又会去做修女呢?她不喜欢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她的先生,却又不阻止呢?那位董小姐,是她先生的表妹吧,怎么也不帮着表兄劝劝呢?她为她的棠哥哥伤心成那样,怎么又另外嫁人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只管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男人来到面前,对他说:“是吕季荦?”吕季荦抬头一看,正是阿苑的那个先生,忙说:“你是阿苑的先生吧?你来找她吗?她搬去亚斯立堂了,你去那里找她吧。”那位戴着墨镜的先生半晌才吐出来一句:“到底还是去了。”转身就走。

吕季荦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好奇怪,忍不住赶上去,问道:“你真的阿苑的先生?怎么你妻子要去做修女,你也不拦着?刚才你的表妹也在这里,也说随她去。”那位先生听到这一句,停下脚步,问:“董小姐来过了?”吕季荦说:“是啊,早上来找过她,我告诉她说阿苑去了教堂做礼拜,刚才她说本来在和同学一起唱歌,唱得好好的,只因为有人认出她的罗敷,就不高兴了,回来就去了亚斯立堂。我是不明白,演电影有什么不好,当初她就千推万推的,好不容易劝她演了,演得那么好,活灵活现的,她却一点不高兴。我的本子,蔡楚生导演的想法,她都能领会,天生的明星啊。”

他还要再说,忽见那位先生握起了拳头,脸色难看之极,便住了口。

练意长看着他,心里骂他蠢货。这些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撺掇漂亮女人演电影,不知道对她有什么好处?恨不得打他一顿,但到底是没有用的。死小姑娘脾气硬,木鱼脑子,他是早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