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帮红帮

吕季荦接到玛丽亚嬷嬷的电话,让他去买两天后回上海的车票,他便转托六国饭店代为订票,票到手后,又回报了具体行程时间。到那天结了房钱、餐费、茶水账,到亚斯立堂去接嬷嬷修女和苑因。再见苑因,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这个女子,年龄虽小,却是一团猜不透的谜,而她的经历,也像谜团一样搞不清。坐上火车,安顿好后,趁她不注意时偷看她,发现她的神情更是捉摸不透。一张小脸晶莹如玉,像是有宝光从里面发出,衬着黑袍白巾,真像西洋油画里的圣母般圣洁。点漆似的黑眼珠,就像《老残游记》里写的白妞黑妞两姐妹的眼睛,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清清朗朗,没有一丝阴霾。这样的眼神,只有她在演罗敷时才出现过,下了妆,换下戏服,她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而这丝愁苦,如今却不见了。要是信奉基督真的让她能平静安乐,那也只好随她去了。

这一程火车,与来时又有不同。来时苑因虽然对他冷淡,但还聊天说笑,更兼是第一次出门,有些好奇探新;而回程却是再无一句闲话,基本上和那几个嬷嬷修女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必需说的,只是端坐、祷告、看福音书。间或望着窗外出神,偶尔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脸上柔情忽现,看得吕季荦发呆。苑因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忙蹑神收意,垂眼观心。

吕季荦再有一片痴心,也知道该收敛起来了,可这样的事,哪里是说收拾就收拾得了的?起身离开,站在另一个小隔间的窗边,暗自伤神。

那个隔间里是两个短衫客人,说话粗声大气,不知在聊什么,笑得十分放肆。两人的桌上摆了许多的吃食,嘴上叼着烟卷,肘搁在一条腿上,这条腿搁在床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踩着对面的床沿,坐姿极其不雅。这个隔间脏乱气闷,和嬷嬷们的地方相比,真是地狱。吕季荦皱一下眉头,想换个地方,无意中听到一人说了一句话,里头像是提到什么“罗敷”,心里一惊,留神听他们说话。

一人说:“这个罗敷小妞儿,花了我们这么大工夫,今天一看,果然不差。哈哈,可惜,可惜。要是给她穿上那种金光闪闪的衣服,涂上红嘴唇,还不把以前那些妞儿们都比下去了?”

另一人说:“你小子不懂。老话说:男要漂,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莫看她穿得像披麻戴孝,那是肉里俏,骨里俏。那些穿红着绿的,哪里比得上这样真货色。”

吕季荦听了这些话,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人这么肆无忌惮谈论的,难道是苑因?如果不是,为什么又是提到罗敷,又是说她穿黑披白?如果是,哪有这么说一名修女的?而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分明知道这个修女就是罗敷?

只听先一人又说:“两年前那件事,闹了我们一个虎头蛇尾,开头叫齐了所有的兄弟,过筛子一样的过,都没找到这妞儿,后来乌里麻里地就收了摊,老子就不服气了。什么样的妞儿,这么好本事,竟然躲得过我们的眼线?老子还不信了。”另一人说:“小妞儿背后不知道有什么靠山,硬是藏得好。我那时就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货色,让广州陈老虎家的小崽子不惜血本,又让我们香堂大老板发话,不许插手。老子在帮里混了这么多年,大阵小仗见过无数,花了诺大的工夫,连照面都没打到过,想起都冤。”

先一人又说:“现在不是看到了?电影放着,照片登着,海报挂着,确实不冤枉。我就说嘛,有本事就躲一辈子,要是躲一阵又不甘心,硬要出来,就不要怪别人了。老头子说总不能白忙活一场,连毛都摸不到一根。”另一人说:“大老板说不许插手,老头子要硬来,不怕吵翻?”先一人说:“那话是两年前说的,过了时了。现在老头子起了色心,大老板只怕都压不住。说起来他们三兄弟,又哪个怕哪个?要说做事,还是老头子最辣手。”

另一人说:“那是。他们三个,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大帅。光从名号来听,就知道是哪个手段狠做事辣了。”先一人说:“老头子年纪不小了,还是喜欢年轻小妞儿。”另一人说:“这叫采阴补阳。”两人色迷迷地一通乱笑。

吕季荦早听得呆了。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啊,光是听他们说的三兄弟,一个叫老板,一个叫先生,一个叫大帅,难道竟然是上海滩青帮三大亨黄老板,杜先生,张大帅?听他们的意思,是张大帅对苑因起了色心,派了这两个人来?还要想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先一人说:“喂,小子,听够了没有?老子为了说给你听,嘴巴都说干了。茶房!茶房!”

另一人乜着眼睛笑着说:“小子,搞懂了没有?我们老头子看上了你的电影里头的大明星,派我们兄弟两人来请人。罗敷,哈哈,罗敷。”吕季荦再没有想到他们一大篇话是专门说过自己听的,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过道上一个穿着火车司务制服的茶房提着一把大号的白铁皮热水壶走了过来,嘴里一叠声吆喝道:“开水烫脚。开水烫脚。留神,开水烫脚。”却是火车上专管茶水的茶房来送水了。吕季荦让至一边,让茶房经过。那两人大声说:“茶房,怎么这时候才把开水送来?”

那茶房说:“总要一个一个车厢来嘛。”说的是一口西南官话。到了小隔间前,离开小桌还有三尺远,提起大茶壶到肩高,往前一送,一股冒着腾腾热气的白水冲到了桌上的茶杯里,眼力之准、腕力之强,赫人听闻。看看滚热的开水就要溢出茶杯,那茶房微微一抬茶壶,一条水线凌空一断,再注下时已经换到了另一只茶杯里。这茶房冲茶的本领竟是出神入化。

那两人看了也赞道:“好,好本事。”茶房笑着说:“见笑见笑,不过是天天掺茶,熟能生巧而已。”第二杯茶也要将满,忽然火车一晃,茶房立足不稳,壶里的开水一下失去控制,那条水线一偏,就冲着一人浇去。那人痛得大叫一声,骂道:“混帐!不想活了!”那茶房不急不忙地将更多的开水浇到那人身上,那人痛得叫爹叫娘,另一人一看不好,站起来就想把茶壶拨开。茶房眼明手疾,横过茶壶的长嘴,那股水线哗一下就往他身上奔去,只听那人哎哟妈呀一声叫,半壶开水都到了身上。

吕季荦这时也看出这个茶房不是失手烫伤两人,而是有意为之。这一下变生不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茶房堪堪把一整壶开水都浇到了两人身上,抡起白铁茶壶就朝两人头上砸去。开始两人还哼哼两声,后来没了声音。茶房上前在两人鼻下一探,打开车窗,一把抓起一具的尸体就往外扔,另一具尸体也如法泡制,然后捡起茶壶,看也不看吕季荦一眼就走了。吕季荦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个穿同样制服的司务拿了拖把水桶来,三下两下把小隔间打扫干净了。跟着又来一人,腋下夹着一叠白布床单,把卧铺也归置好了,收了脏床单,把桌子擦了几遍。转眼之间,这个隔间整洁如新。

吕季荦被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而眼睁睁两个人就死在他面前,更让他心慌。忽然想起苑因不知受到惊吓没有,忙回去看她,却见一个五六岁农家小女孩,穿一件红底小花的衣裳,手里拿着一只竹蜻蜓,在修女们的隔间里玩,修女们和苑因都笑眯眯的,逗着小女孩玩耍,浑不知就在隔开不远的地方,发生过两起命案。吕季荦不敢多说,守在边上,目不交睫地过了一天。

列车过了长江,在南京挂车头时隔壁才有新客人上来,住进那间发生过命案的空铺。吕季荦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有人住进去,不免多看几眼。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色的西装洋服,两接相拼的皮鞋,手里拿着一幅墨镜在拍打。他一住下来,茶房司务就跟影子一样的出现在隔间里,茶泡上,瓜子摆上,桔子柚子都剥开了,冒着热气的小蒸笼、雪白崭新的毛巾也呈在了他的面前。

白西服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坐下喝一口茶,掸掸手让茶房退下,抬眼对吕季荦说:“小吕,来坐,一路辛苦了。我姓唐。”揭开蒸茏盖,拿起筷子,挟起一只小笼包,沾上点镇江香醋和姜丝,一口咬下,蟹粉的鲜美味道立时弥漫了整个隔间。他慢条斯理吃完一笼蟹粉汤包,拿起毛巾擦擦手,轻咳两声,马上有茶房上来,把蒸笼醋碟筷子都收了,换上新茶,又退回去了。吕季荦认得这茶房就是昨天打死两个流氓的人,这人身手这么厉害,见了这姓唐的青年,就跟见了主人一样。

吕季荦看了他的派头,联想起昨天那两人,不知道这人又是什么来路,心里发愁,只怕苑因又有什么灾难。

唐姓青年见他一脸的戒备,笑一笑,说:“你这个人虽然没得用,又没有脑子,尽给我添麻烦,但对我小嫂子还是忠心的。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摆点龙门阵给你听,你将来也好编故事拍电影。来,坐。”

吕季荦满腹狐疑,侧身坐下。唐姓青年低声说:“昨天住在这里的两个死人是干啥子的,你晓不晓得了?”吕季荦说:“像是青帮三大亨之一的张大帅的手下。”唐姓青年说:“不错,你还不算笨到家了。你晓不晓得青帮又是啷个回事?”吕季荦说:“略知一二。清政府原来的漕运在道光、同治年间改走海运,原来靠遭运过活的人没了生路,就慢慢变成了青帮。”

唐姓青年说:“表面上是愣个回事,实际上漕帮的人,本来就拜罗祖,开香堂,信罗教。漕运从杭州到北京,千多里路,又分为安清道友、巢湖帮、清帮、枭帮等。后来各干各的,从走水码头,改行做了旱码头。这其中又以江浙两省的人最巴适,他们的结帮也最严密。这里头弯弯绕太多,就不说给你听了。总之,青帮传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四辈了。姓黄的姓张的是通字辈的,姓杜的是悟字辈的,比那两个要矮一辈。”

吕季荦点点头,唐姓青年又说:“青帮把持整个江浙皖,上海就是他们的总坛。他们手下有十几二十万人,不是开玩笑的。”吕季荦战战兢兢地说:“唐先生这么熟悉青帮的历史,莫非也是青帮的人?”唐先生说:“我当然不是。他们那种污烟瘴气的东西,我是看不上眼的。他们开山堂香水,那是跟我们学的。”吕季荦开始听他说不是和青帮一伙的,还松了口气,哪晓得接下来是这么一句话,又把他惊得跳了起来。

唐先生笑一笑说:“你怕啥子嘛。我跟你说,我不是青帮的,我是红帮的。我们两个帮联合起来,叫啥子?”吕季荦听得额头冒汗,说:“青红帮。”唐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孺子可教。不错,就是青红帮。有个保路运动你晓不晓得?”

吕季荦说:“知道。光绪三十年四川总督锡良奏请光绪皇帝在成都设立‘川汉铁路公司’,自办川汉铁路。到宣统三年,清庭宣布‘铁路干线国有政策’,强收川汉、粤汉铁路为国有,转卖给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团铁路修筑权。四川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会员众至数十万,与清庭周旋。清庭在成都枪杀请愿群众三十余人,制造‘成都血案’。”

唐先生说:“对头,你们读书人还是有点好处,说啥子都沾得到点边。同志会的人用‘水电报’在锦江传递消息,四川全省揭竿而起,占领各处县城州衙,连川西北的藏羌土司都聚众举义了,清廷慌了手脚,急调湖广总督端方率鄂军入川,湖北整个都空了,这才有了武昌起义,推翻了满清,你才不用剃头留辫子。你晓不晓得‘保路同志会’是啥子人在指挥控制?”

吕季荦说:“不知道。”唐先生说:“哥老会。整个四川湖广都是哥老会的天下,哥老会就是外头人家说的红帮。保路运动后,全国的铁路就由我们哥老会把持了。后来哥老会顺江而下,和下江人打起了交道。老子就是重庆哥老会的瓢把子,你说我用不用得着怕那两个死人?”吕季荦赶紧点头,说:“不用。”唐先生又说:“那两个死人打小幺妹的主意,话又说得愣个难听,该不该死?”吕季荦说:“该死。”又试探地问:“小幺妹是不是就是苑小姐?”

唐先生笑说:“除了她还有哪个?张老头子敢打她的主意,老子要把青红帮打个青红不接,皂白不分。青帮的青皮不过二十万人,老子哥老会光是在火车上掺茶的烧煤的扫地的就有那个数,老子下声命令,全国的火车就要停运,老子怕他青皮个屁。死老头子活得不耐烦了,以为幺妹是好惹的。”朝吕季荦抬抬下巴,说:“麻烦你把幺妹请到这里来,老子不想见那些尼姑修女。”

吕季荦忙去找苑因,在她耳边轻声说:“那边有位姓唐的先生让我来请你去。”苑因正拿了本福音书在读,听了这话,微微一惊,随即笑了,放下手里的书,说:“快带我去。”吕季荦领了她往前去,心里对她越发的困惑。

到了姓唐的那里,苑因上前就叫:“唐大哥,怎么你也会在这里?”唐绍武笑着起身相迎,说:“大哥打电报让我到南京来接你,我就来了。幺妹,你的花样硬是多,一下儿拍电影,一下儿又去做尼姑,不晓得你要搞啥子名堂。”横一眼吕季荦,吕季荦马上离开,让他们说话。

唐绍武坐下笑着对苑因说:“才几个月没见,啷个就想起要做尼姑了吔?我大哥硬是可怜,连个老婆都养不家,没得面子得,看我下次见了他不狠狠地取笑他。”苑因也笑着说:“他老婆反正多的是,身边又有个漂亮的日本妹儿,比我好看不知道多少,你尽管笑他好了。”唐绍武收起笑容,说:“小嫂子,他到底哪里不好,你就是不要他?我几天前就接到他的电报,说你坐这趟车回上海,让我一定要看好你。说你现在做了电影明星,怕有坏人打主意,我就只好坐了火车到南京,来接你来了。大哥对你愣个巴适,你就不要再耍他了。尼姑有啥子做头,还不如做明星。你要是怕有人找麻烦,我放出话去,说你是我哥老会的人,没得哪个敢动你一根头发。”

苑因淡淡地笑说:“唐大哥,大少爷都不说什么了,你也别管我们的事了。”唐绍武说:“我不管哪个管?”拿起一个桔子给她,说:“吃个桔子。”苑因说:“我多要几个行不行?”唐绍武说:“拿去给那几个老尼姑?去吧去吧。”

枪声汽笛

火车快到镇江,吕季荦拎着他的一只小藤箱子来找苑因,说:“阿苑,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苑因正在听唐绍武在摆龙门阵,忽然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问道:“吕先生,怎么忽然说要走?你到哪里去?蔡先生和电影公司都在等你呢。”

吕季荦说:“李太太让我陪你北平,照顾你的起居,我本来应该是把你送回上海,送到李太太手里的,但现在有唐先生这么有本事的人在你身边,哪里用到我呢?我什么都不会,尽给你添麻烦了。”

苑因说:“没有啊,这一路多亏你照顾我们,我和嬷嬷才会这么顺当。”

吕季荦摇头说:“不是指这个。我现在知道我是做错了,当初不该一心劝说你拍电影,我完全没有想到让你成名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我只想着你是出演罗敷的最完美的人选。我只想表现真善美,怎么围绕它们的却是最最丑陋、邪恶、肮脏的呢?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本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但偏偏会有南来的太守、北来的恶棍来侵犯这种美丽。我找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却无力去保护它,那把它暴露在世人面前就是一种错误。”

苑因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说:“吕先生,这哪里是你的错。”

吕季荦看着窗外,江南的乡村田野、河汊池塘从眼前掠过,美丽如山水画。地里的青麻快成熟了,长得比人还高,一片一片,连绵不绝,像一幅绿布,像北方人说的青纱帐起。

吕季荦收回目光,看着苑因说:“这个世界太黑暗,我以为用文艺来唤起民众对现实的思考,来改变这个社会,是会有用的。像鲁迅先生那样,挖出民族的劣根性,用笔做刀,刺破肿瘤。但我的能力和笔尖,哪里及得上先生之一毫。我确实是太天真了。叶紫田汉他们,哪一个不比我做得比更好,结果都进了监狱。这个世界的压迫太重太沉,笔是没有用的,要用枪。要把一切黑恶势力扫除,必须推翻这个压迫,善良的人才能挺着腰做人,阿苑才能开开心心地唱歌演戏。就像唐先生说的,清庭无力对抗外国列强,把路权拱手让给外国人,那国人就起来推翻满清统治。而上海滩流氓恶霸军阀横行,我自己无能为力,那我就去找到一支可以消灭这种黑暗势力的力量。我要扫荡寰宇,还其洁净的本质。唐先生,”

他转向唐季荦说:“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到了陕北,那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星。我去投奔那块热土,誓要改天换地,让什么老板大帅全都没有生存的缝隙,我要让像阿苑这样的好女子不用害怕任何人的魔爪,我要斩断那些邪恶的爪子。”抬起头轻轻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唱到这里,脸上现显出一种坚强来,一反他过去温和懦弱的样子,“我写什么桑园会?写什么裙拖湘江六幅水?我应该写这样的进行曲。唐先生,阿苑交给你照看,我从这里回去浦口,先到徐州,再坐陇海线去西安,最后北上肤施延安。唐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希望以后还能见面。阿苑,见了李太太李小姐,代我说声对不起。”

苑因再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她的见识,不可能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中华民族又面临怎样的危难,但确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男人们的事情,她是不懂,但却懂得要支持他们。当下站起来说道:“吕先生,阿姨和阿姊那里,我会转告你的决定的。她们也会跟我一样,相信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一个人去那么远,天气又快凉了,路上当心。”拿起两个桔子放在他手里,说:“吕先生,带在路上吃吧。”

唐绍武也赞道:“好,是条汉子。男人就该有这样的志向,做大事创基业,打天下。当年我老子护国讨袁,护法、靖国,也是靠的枪杆子。小吕,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吕季荦说:“谢谢唐先生的鼓励,听唐先生的话,莫非令尊是云南督军兼省长、滇川黔鄂豫陕湘闽八省靖国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先生?”唐绍武哈哈一笑,说:“不是他是哪个?”吕季荦就有点不明白了,问道:“那唐先生怎么不从军,反而入了帮会?”唐绍武笑着拍拍他的胸口说:“我是哥老会的头儿,我老子是哥老会的头头儿,地位比我高多了,你们外头人不晓得个嘛。你也不要到处去打胡乱说,我是看你像条汉子,才说两句给你听的。”吕季荦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我走了,再见,唐先生。阿苑,我对不起你,害你受惊了。”

苑因摇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吕季荦也不多说:“没有就好。阿苑,自己保重。”苑因说:“嗯,我知道,你也保重。”

列车到达镇江火车站,吕季荦跳下火车,向后摇了摇手,告别而去,另寻北上的列车。

苑因看他走远,回头问唐绍武说:“唐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不然大哥不会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特为跑到南京来。”唐绍武皱着眉说:“大哥喊我来,我敢不来?你又不是你晓得大哥是啷个紧张你,那个人也是个没得用的,只会儿女情长。小吕读书人,就喜欢无事生非,你信他?信他火车都要飞。”苑因被他说得笑了,说:“唐大哥,我看你比吕先生大不了几岁,语气却老气横秋,像他的长辈。”唐绍武说:“我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教训他两句还不是应该的?”苑因笑说:“原来唐大哥拿盐当饭吃,怎么没变成蝙蝠?”唐绍武笑骂道:“小幺妹嘴巴狡,怪不得没得人敢要。”

一路过了丹阳、常州、无锡,火车最后一次靠站,停的是昆山,眼看就要到上海,唐绍武靠在卧铺上休息。车上的茶房司务忽然过来,在唐绍武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唐绍武听了骂道:“龟儿子,消息倒是传得快。看来两个死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儿,他们手下没有接到消息,就报告到上头去了。晓得了,你马上到站上去,传话给上海的兄弟,就说一辆火车都不许离站,全部给我堵到站上,火车站上挤得人怕多越好,挤死他龟儿子幺台。兄弟伙们在月台上集合,家伙都带到身上,老子来个以势压人,趁此机会,把我们在上海的地盘扩大。青红帮青红帮,愣个大个上海滩,青一半红一半,不能让他们独大。今天不死一坝坝人来摆起,老子不姓唐。”

茶房司务听了,领命而去。唐绍武坐起来,拿出一副长长的“川牌”来打。

车上的掌炉司务听说马上有大事发生,劲头百倍,将一炉煤炭烧得红红的旺旺的,列车一路呼啸而行,比平时提早十来分钟到了上海。

唐绍武在窗户里头朝外一看,几条月台上果然都挤满了人,到站的旅客出不了站台,出发的旅客也上不了车。行李物品压得肩痛手酸,骂骂咧咧,闹闹哄哄,十月初的天气,居然人人都捂出了一身汗。这一出汗,脾气更是暴燥,又有谁挤了谁的箱子,又有谁踩了谁的脚,马上就有好几处地方吵起架来。上海人骂人,专骂“插那娘的X”,旁边被骂的人就说“侬只戆卵”,先头那人就问“我戆卵侬那能晓得格?侬拨我插过了?”立时哄笑一片。跟着污言秽语满天飞,旁边还有人轧闹猛划翎子,引得笑声不绝。这里头又有些看着不三不四的青皮流氓夹在其中,一来二去就被人群挤得分隔开来。几十个流氓挤在几千名旅客和他们的木箱藤箱、铺盖包裹、黄瓜番茄当中,那是再有本事也施展不开。

唐绍武看得笑眯眯的,端起茶房泡的茶来喝一口。

修女嬷嬷们和苑因也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只等着下车,等来等去也不见有人打开车门,而月台上挤着这么多人,下去了也走不出去,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苑因跑来问唐绍武,说:“唐大哥,你看外头是怎么了?怎么挤这么多人,我们像是出不去了。”她当然不知道这场混乱全是由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唐大哥引起的,只是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出了事直接去问身边的男人,希望他们能告诉一个答案,拿出一个解决方法,然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们。男人们从中得到满足,女人们因此得到安慰。男人和女人,就这样互相支持地走了过来,亘古至今。

唐绍武得意洋洋地说:“不晓得。我们不忙出去,就在里头等到起,外头再乱也乱不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又不可能在外头站一天,真要站一天,累也把他们累死了。你们不要开窗,不要趴在窗口看,去做祷告好了,求你们的上帝保佑保佑,他老人家一显灵,说不定那些人就跟红海的水一样自动分开了,到时我们就好走了。”

苑因听了发笑,说:“唐大哥,你故意胡说八道逗我开心是不是?开头把嬷嬷叫尼姑,这会儿怎么就知道摩西出埃及的?你放心好了,我们都不开窗,嬷嬷早就在祷告了。”唐绍武哈哈笑道:“老子手下的人要是都像尼姑们一样乖,我就省事好多。你去和尼姑呆在一起吧,等到好走了,我来喊你。”苑因答应去了。

外头的人群像海水一样暗流汹涌,唐绍武的人仗着一身铁路制服,拿着白铁皮大喇叭,指挥人群站好,暗中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一个盯一个,盯住那些青皮。有人问为什么不开门放人,司务用大喇叭吼道:“前面铁路断了,走不脱了,在抢修。好久修好不晓得,你们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躺下,躺累了就站起。”又有人说:“那放我们到车上去等啊。”司务就说:“列车在打扫卫生,你们是不是上去就踩一块西瓜皮?”吼得众人群情激愤,司务跳上列车,拉响汽笛,跟着在站上的其它列车也一起拉响汽笛,鸣声震耳,震得人群一时闭上了嘴。

三分钟后汽笛声才停,人群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并不如何响亮,却比汽笛的长鸣更令人心惊。然后人群真的像红海一样分出一条道来,一个身穿黑色香云纱裤褂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黑衣短衫人。旅客一看这几个人架势就知道不好,心里直怨为什么偏是今天。

香云纱男人抬抬下巴,问司务说:“把你们的老大请出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司务说:“列车长?列车长吃坏了肚子,在茅房里,正等人给他送草纸。要不你跑一趟?”香云纱男人说:“不要跟我装糊涂,光棍眼,赛夹剪。你们红帮的人今天想干什么,划出道来。”司务说:“哪个跟你说我是光棍?老子屋里头大老婆小老婆七八个,就等我回去风流快活,偏生有这么多人堵在这里,害我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老子心里急得要死,巴不得把这些龟孙子们统统赶走。”

人群里有人接口骂道:“哪个是你龟孙子?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你走。”司务说:“看到没有?人家不放我走。喂,你们让开点,没看到别个手上有枪?子弹又不长眼睛,你啷个晓得不往你龟儿子身上钻?”人群人又有人说:“哪个是你龟儿子?你要做乌龟自己去做,你屋头七八个小老婆,个个都让让你做得。你龟儿子龟孙子不晓得有好多。”司务跳脚骂道:“老子龟儿子龟孙子硬是多,面前一坝坝都是。啷个嘛?龟儿子龟孙子要造反?当心你祖爷爷火冒起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摁到马桶里去淹死。”人群里有人说:“一坝坝人,你两只手,怕是忙不过来哟。”底下人群嗤嗤声笑成一片。但危险就在眼前,谁都不敢放声大笑。

司务说:“忙不过来,不晓得找帮手吗?”手一挥,列车上一股白气冲了出来,直逼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却是在吵架的时候,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已经走到了列车上的蒸汽排放口。司务就等这个时候,一挥手,车上管蒸汽炉子的人一拉闸,滚烫的蒸汽就直扑那几个人的脸,那几个顿时惨叫声不绝。等白烟蒸汽散尽,看几个已经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哀号不绝,那脸和手都被烫得通红。

近旁的人群都吓得退后几步。这一股蒸汽,如烟如雾,却比刚才的枪声更让人惊心。

过了一阵,上来另一个香云纱男人,戴着一顶礼帽,这次后头只跟了两个黑短衣。香云纱男人见了司务拱了拱手,说:“到底要什么?开出条件来。”司务说:“没得条件。”香云纱男人说:“那就这样僵持下去?总要有个交待吧?”司务说:“我等的就是这个交待。事情是哪个先起的头,他自然晓得啷个煞各。”香云纱男人说:“这话对你也一样适用。”司务不理,香云纱男人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刚要从腰间抽出枪来,就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镖,钉在他的礼帽上。要是低一点点,就要扎进脑门或眼睛里去了。

香云纱男人把礼帽揭下来,拔下飞镖,放下帽子里,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上头说了,不晓得她是你们红帮的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不要闹到分家。上头说放她走,但要以命抵命。我们有两人兄弟死了,交出动手的那个人,这事就算揭过了。”司务还是不理。香云纱男人说:“还要怎样?今天你们红帮是要借机咬一块肥肉?”

司务冷笑说:“你不要给我揣起明白装糊涂,还想要以命抵命?那人家就白受惊吓了?不要一桌安魂酒,一桌谢罪酒,一桌赔礼酒嘛?那两个死鸡娃就是安魂的、谢罪的,赔礼道歉的我还在等呐。”香云纱男人也冷笑说:“想得倒好,我们老头子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你以为你们占了火车站,我们就会怕你们了?上海滩我们兄弟多过你们几倍,怕你?”司务说:“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是占了火车站,但还不够,我们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不然,这一座火车站的人都是你们杀的。”

这两人周围不过百多人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但这百多人听了马上就傻了。怎么自己好端端地出个门,竟然成了肉票?没人绑没人捆,但性命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当下人人都默不作声,这阵静默慢慢传染开去,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沉默吓住,更多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忽然传来几声儿童的哭声,马上就被大人用手掌捂住了。

香云纱男人哈哈一笑,说:“老子不怕。反正有你们陪我。火车站里头我们兄弟是不如你们多,不过百十来人,但外头却随时可以召集上万人。今天就算人都死完了,你们只要一出去,还是我们的天下。”司务说:“只怕未必,算盘人人会打。到时我把火车直接开到华格臬路福煦路去。火车上马路,上海人都没见过吧,要不要让全市市民都开开眼界?”香云纱男人说:“那就大家屏牢,我看你们能在火车站上呆几天。”

司务也哈哈一笑,说:“哪里要得到几天?马上就可以见分晓。过两天就是双十节了,这些天有好多在上海的军政官员都要坐火车去南京,他们走不成,还不是要来找我们打商量?”指一指后头,说:“喏喏喏,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却是他站在火车上,站得高看得远,看见有一小队军人操着正步过来了。

基督悲悯

人群再次像红海一样地分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两列纵队,到了司务跟前,前头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细眼长目的年青军官。司务和香云纱男人一时都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苑因在车厢里头看见了,跑来对唐绍武说:“唐大哥,今天的事情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不如向他求救吧。”她趴在窗户底下,看见了司务和香云纱男人在说话,虽然关着窗户,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形势危急,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唐绍武说:“哦?你认识这个人?”苑因说:“嗯,他叫陈蹇生,是罗白萍小姐的先生,罗白萍小姐是罗白棠的姐姐。”

唐绍武说:“原来他就是陈蹇生,从前放出话来找你的就是他,怎么你觉得可以找他帮忙?”苑因苦笑一下,说:“后来罗家姆妈爸爸认下我了,他也对我很好了。”心里有一句话没说,他还给了我一把手枪让我防身,现在那把手枪就藏在我的修女袍子里。唐绍武听了,心头一亮,向后招招手,过来一个茶房,唐绍武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那茶房一点头,出去了,过一会出现在大司务身边。

陈蹇生看看这一站台的旅客,还有躺在地上叫痛的几个被烫得像虾米一样的人,冷着脸皱着眉头问大司务:“这是这么回事?为什么火车站里会堵塞这么多人?”

大司务瞪着眼说:“不知道,他们大概在听我讲评书,听得好听,都不肯上火车了。”转头问旅客说:“刚才说的一段‘智取生辰纲’好不好听?要不要再听?你们想听,老子还不想说了,嘴巴都说干了,茶房,来茶!”众旅客哪里敢吱一声。“智取生辰纲”,自己都是人家眼里的囊中物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火车站都是人家的,来了二十个兵有个鬼用。

茶房趁机把一个茶缸子递到他手里,附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大司务喝了两口茶,把茶缸往他手里一塞,说:“好,茶也喝过了,口水也有了,我接到起再说。这次要说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话说从前有一只螳螂,为了捉一只金色翅膀绿羽毛的金阿知…啥子呃?你说金阿知没得羽毛?去去去,那是你鼠目寸光没见过。你问金阿知是啥子?就是你们上海人说的‘热死它’。”他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话来,居然还说得像模像样的,有两人忍不住就笑了,马上自己绷住了,旁边的人也横他一眼。

大司务又接着说:“哪里晓得金阿知认识了一个穿白袍子的哥哥,躲在白袍子里,硬是让螳螂找不到。螳螂气毒了,就去找了只黄雀雀来帮忙,他以为黄雀雀飞得比他高,看得比他远,一定可以逮到金阿知。结果黄雀雀白忙活一阵,也是找不到,心里头就不安逸了。过了好久了,螳螂都不找了,他还记到起的。有一天黄雀雀突然看到那只金翅膀绿羽毛的金阿知在树上唱歌,这下不得了了,把黄雀雀逗得翅膀乱扇,丑态百出,又喊些麻雀乌鸦青皮脑壳的贼鸟们都起来逮它。金阿知这次还是躲在白袍子的哥哥的袍子里头,让他们莫奈何。正好这个时候螳螂来了,就问啷个回事。我不晓得啷个回事,我就是个摆龙门阵说故事的人。这回书说得好不好?说得好为啥子不拍巴掌?”底下人群中马上有人拍起手来。大司务盯住陈蹇生又问一句:“你说螳螂应该啷个办?”

陈蹇生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出点意思来,狭长细目往紧闭的车厢里一扫,又沿着列车走了几步,隔着玻璃看见了一身修女袍的苑因,两人目光对视一霎,苑因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对他微微一笑。陈蹇生背对着所有人,也就笑了一下,然后打量她身边的唐绍武。

唐绍武哈哈一笑,打开窗户,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陈兄,终于见面了,我们两个是神交已久。两年前交过一次手,不过没有分出胜负,这次狭路相逢,陈兄打算点嘛?”最后用了一句陈蹇生的家乡话“点嘛”,意思是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也就这几个人听得见,香云纱男人伸长了耳朵,仔细看着这两人要干什么。

陈蹇生伸出手说:“唐绍武先生?幸会。令尊唐继尧将军与家父有过一面之缘,算起来我们也算世谊。古人说得好,四川人出了夔门就是龙,唐兄不愧此名。”唐绍武握住他的手,再把左手加在两人互握的手上摇了两摇,说:“广东人翻过庾岭就是虎,令尊人称广东陈老虎,陈兄更是虎虎生威。”两人相对干笑几声,放下手后,陈蹇生对苑因说:“弟妹,你好,又见面了。”看了她穿着修女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听罗太太说过苑小姐要做修女,没想她真的去做了。但就算做了修女,也不得太平,可怜乱世红颜,难逃捕捉之网。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终。

苑因听他叫自己做“弟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出错,陈蹇生果然是个可依靠的人,笑着应道:“姊夫,你也好。阿姊和宝官都好吧?姆妈和先生呢?”说到这里,泪花一闪。陈蹇生说:“都好。”苑因问:“姊夫,你今天是要乘火车?看来是走不成了,不知为什么这些人都挤在这里,把我和嬷嬷们都吓坏了。”陈蹇生说:“我是去南京开会。今天这个样子,看来是走不了了,那我送你和嬷嬷们一程吧。”

唐绍武嬉皮笑脸地说:“只怕是出得了火车站,也要被几万青皮围追堵截,你二十个人就可以占尽上风了?”陈蹇生说:“你的意思?”唐绍武把身子探出窗户,在他耳边低声说:“坐下来谈呗,不但要放幺妹走,还要走得安全,并且一辈子不许动她。另外我还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的地盘。张老头子这次做事太绝,看看把幺妹逼到啥子地步?别个都去做了尼姑了,他还要扭到起不放。他做事不上路,就不要怪兄弟不讲情面了。”实则苑因做修女,和张老头子没关系,但手上有这么好的牌不打,岂不可惜?

陈蹇生再上前半步,盯着唐绍武,说:“你要我和你联手?”唐绍武把脸色一正说:“当初要不是你去惹来的黄雀雀和张老头子,哪里来今天的事?”随即又是一笑,说:“放心,有你的好处。我的人可比那边的人要规矩得多。我们都是凭苦力吃饭,有正当职业,烧个煤掺个茶,开开火车。不像那边,开赌场窑子大烟窟,打呵欠割舌头,没得一个好人。你清白身家,何必跟他们搞在一起?”陈蹇生说:“那这一站的人?”

唐绍武眉毛一挑,说:“马上放行。你做鲁仲连,我们三家坐下来谈。谈出个结果,双十节前保证平平安安;谈不出个结果,全国铁路停运。我听说蒋委员长在往陕北调兵,到时半路上铁轨出事,十几万人停在路当中三天,那就好耍了。我才不管你们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陈蹇生眯起眼睛说:“你这是在要挟。”唐绍武扯起嘴角一笑,吊儿啷当地说:“手里没得牌,就不敢坐在牌桌边。”

陈蹇生当机立断,说声“好”,招来士兵,围在自己身边。香云纱男人见势不妙,走上前说:“原来你们是连裆码子。那好,这一车站的人,是你们留下来的,我们就帮个忙,替你们解决了。我们两家联手,血洗上海火车站,明天的报纸头条,要哄动全国。”唐绍武讥笑道:“老子怕死人?要是怕,就不留下这些死鸡娃儿。”

苑因一直在旁边听着,慢慢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怎么因为自己,又要死人了吗?她把放在袍子里的枪握在手里,心里清楚,就算眼下自己死了,也解不得面前的困局。

这在这时,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大家让开点让开点,再让宽点,留出的地方大点,我们才好摆机器。啊,这么多人啊?太好了,场面太热烈了。来来来,小李,把事先准备好的彩旗分给大家,大家拿在手上,要举得高高的,大家使劲一起喊:热烈欢迎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载誉归来!来,大家练习一遍,跟着我一起喊:热烈欢迎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载誉归来!怎么大家都不热情?哦,你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来告诉你们,我们这是在拍新闻影片,要在电影院里放的。到时大家都可以在电影里看到自己了。这边,灯光打亮点,那边,再退一退,空出点地方来,要让唱诗班的嬷嬷们有地方站。”

跟着灯光摄影机架了起来,一小队人忙前忙后,拖电线架灯,站在前面的人莫名其妙地手里就多了一支小小的三角彩旗。“啪”地强光一打,照着人眼睛都睁不开。马上又上来一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对着人群“噗噗”地闪着镁光灯拍照。大喇叭站在一张凳子上,兴奋地说:“大家挥起手来,脸带微笑。这么多人来欢迎唱诗班,赞美我主耶稣!万福玛丽亚!”

众人被他们弄得张皇失措。黑香云纱男人的手下看着强光照着,把伸进腰间准备拔枪的手又放下了。

大喇叭又说:“啊,看啦,国际礼拜堂的神父也来了,他们来迎接为教会为上海为全体市民带回荣誉的唱诗班嬷嬷们。大家一起鼓掌啊。”人群中响起几下零落的掌声。大喇叭说:“大家的热情不太够喔。我告诉大家,这次国际礼拜堂唱诗班去北平比赛,一共有三十七个团体,有北平天津武汉等地的唱诗班的,有美丽歌舞团奇声歌舞团等十几个歌舞团,还有大学合唱团,高手云集,一时瑜亮。但我们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艺压群芳,过关斩将,一路领先,拔得头筹。这是我们上海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体市民的光荣。圣母圣子的光辉不但赐给了唱诗班的嬷嬷们,还同样赐给了每一个上海市民。诸位见证了这个伟大的时刻,请跟我一起赞美我主耶稣。阿门。”

人群跟着喊“阿门”,声音比先头响了不少。所谓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眼下就有大难要发生,有圣母圣子耶稣基督来保佑大家,正是值得大加赞美的圣迹。“阿门”。

唐绍武转头问苑因:“这是怎么回事?”苑因双手合掌在胸前,先低头赞美一声“阿门”,再抬头说:“唐大哥,上车之前我打电话告诉了李太太,嬷嬷也通知了国际礼拜堂。看来他们两处并做了一处,电影公司派了人来拍摄礼拜堂迎接玛丽亚嬷嬷的盛况。李太太跟我讲,跟修女们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坏人,也不会对嬷嬷们不敬。”唐绍武笑骂道:“好个灵光的小幺妹,我们都小看了你,原来你暗中埋伏下一支奇兵。”

苑因双手乱摆,说:“没有啊,没有啊。国际礼拜堂唱诗班拿头名大奖,难道不该让电影公司记录下来吗?我们光排练就排了一个多月,花了好多工夫,还不要说平时也聚在一起唱诗的。”

陈蹇生说:“很好。到时你跟嬷嬷们一起走,我的人会一路护送你们到国际礼拜堂。回头我就去找黄老板,让他出面做个和事佬,这里的无辜市民,就不要让他们受牵连了。”

说话间国际礼拜堂的神父们一身黑袍出现在了列车前,玛丽亚嬷嬷和修女们拎着小小的行李箱,走下列车接受他的祝福。神父身后又有一小队黑袍白帽的嬷嬷跟着出现,排在人群前,翻开手里的福音书,齐声唱起赞美诗来,玛丽亚嬷嬷和修女以及苑因都跟着唱。电影公司的摄影机和记者的照相机一起开动,咔嚓声一片。赞美诗唱完,有记者上前提问,玛丽亚嬷嬷做为领队,仔细详尽地做了介绍。

所有过场走完,再次赞美过耶稣基督,记者们边后退边朝外走,还在不停地拍照。神父和嬷嬷修女们随后,苑因也夹在其中。再后面是电影公司的人,最后还有陈蹇生的军人压阵。

唐绍武满意地一笑,偏偏头,身后的茶房得令,转报给了大司务,大司务拉了三下汽笛,马上出来一群铁路制服人员,喊着大喇叭,指挥疏散人群。该出站的出站,该上车的上车。旅客无端端受了这场惊吓,能够死里逃生,哪个不走得飞快。而有这几千人拥着神父修女们离开,那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不多时站台上只剩下香云纱男人和他的百多名手下,以及全站的铁路员工,唐绍武坐在空了的车厢里,喝着茶,等着消息。

苑因跟着神父和嬷嬷们回到礼拜堂,对基督的信仰愈加虔诚,回去后便正式做了修女。每天花五六个钟头念祷,跪在地上刷洗教堂的地板,礼拜天就在教堂里等神父做过布道后,跟唱诗班一起为信众唱赞美诗,过得清苦却欢乐。

李太太和李丽华跟从前一样邀请唱诗班来家里做客,见了苑因,又是舍不得,又是忍不住要哭。李丽华仔细看看她说:“看起来比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要漂亮,皮肤也好,眼睛也亮,嘴唇也红润。如果做修女能让你这么快乐,那也是件好事。”

苑因微笑说:“我是真的很快乐。阿姊,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把我从西园带来,让阿姨带我去教堂,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重生。不过,阿姊,怎么你看上去却有些不开心?”

李丽华无精打采地说:“我过些日子想去美国念书,下次妈妈再请你们来,就看不到我了。”苑因忙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要出去念书?你不是说不想念书的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丽华瞥一眼李太太,她正和别的修女聊得亲近,便轻轻地和苑因说:“这事妈妈也不知道,我就跟你一个人说说。阿苑,原来蔡先生原藉家里是有太太的,还有一个女儿。瞒得这么好,外头谁知道?”

苑因吃一惊,说:“蔡先生有太太?”猛地省悟道:“阿姊?原来你一直都喜欢蔡先生。”李丽华眼神有点呆呆的,说:“他告诉我说他家里早就有太太了,女儿都七岁了。让我不要再浪费青春了。他要是一早就说,我怎么也不会去喜欢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啊。我家是信基督的,这种事绝不能做。”苑因厌恶地说:“怎么男人在乡下都有老婆的?有老婆不陪老婆,有老婆不带在身边,尽惹是非。哎哟,我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耶稣基督宽恕我的罪过,阿门。”

李丽华被惹得笑了,说:“算了吧,我们两姐妹,闹这些虚文做什么?你要是跟我这样一本正经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我也是实在烦闷,也没人可以说说。再说,等我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苑因不好意思地说:“阿姊,你尽管说,我不念阿门就是了。”

李丽华转过话题说:“阿苑,你快十八岁了吧?”

苑因说:“嗯,还有半个月,你不提我倒忘了。怎么我过来过去过了这么久,还没满十八岁呢?我像是过了两辈子那么长。”低头想想,可也真是,怎么就还不到十八岁呢?

李丽华看着她的脸说:“好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就过去了,不舒心的日子才度日如年。你小小年纪,经历过这么多事,才会有这样的感叹。我以前二十年的日子就像飞一样地过去了,但这两三个月,也是老了许多。不过比起你,还真不算什么。像你这样的美丽容颜,锁在教堂里,真是可怜又可惜。你人又善良心又好,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呢?我第一次在你家见到你,就想,怎么有这样美丽的女孩?我鼓励你唱歌是为了让你快乐,后来鼓动你拍电影,却不能不说有些私心。这世上人心险恶,差点让你落入大奸巨恶之手。要不是你自己解救自己,我哪里有脸再来见你?”

苑因忙说:“和你不相干的,阿姊,这场祸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在修道院里清修一生。”

李丽华出神地说:“富如石崇,保不住一个绿珠,任她坠楼而死。尊如唐玄宗,保不了一个杨玉环,赐她三尺白绫。勇如楚霸王,护不住一个虞姬,让她自刎而亡。这么多权重势大的男人都不能保护一个女子,我李丽华又怎么能行?”

火车站青红帮谈判,红帮有军方CC派撑腰,占了周围的地盘。这事早就哄传开来,外头只知道是青红帮内讧,只有几个人知道,这里头还牵涉到一个小小的修女。说出去没面子,大家都当没发生过。男人家做大事,千万不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徒留人笑柄。

李丽华却知道苑因在里头受的苦。有些细节不甚明了,稍一琢磨也就清楚了。她再想不到一部《桑园会》会引来这么大的祸患,而苑因,也像罗敷一样,用她自己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自我救赎。李丽华得知后,赞叹不已。

雪落无声

苑因生日那天,有人来探访她。嬷嬷让她去见客,庭院里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四人都穿着厚厚的新棉衣,女人头上还围着一条西洋的紫姜红羊毛围巾。苑因看了大喜,笑得泪眼迷朦,上前拉住阿妹的手,叫一声“阿姊”,就说不出话来了。

阿妹也哭了,抱着妹妹就骂:“侬格做孽的小姑娘,哪能好走格条路啊?爹爹姆妈来屋里哭得来要死,姆妈骂来骂去罗先生,勿是伊带侬出来,侬哪能会得变成格样子。伊倒是死脱了好了,留侬一家头在世上吃苦。吃了苦又不肯讲,一家头摆了肚皮里闷牢,苦啊苦煞脱侬了。阿囡,侬勿要做迭格嬷嬷了,侬跟我回去,勿想嫁人,就来屋里陪陪爹爹姆妈。我伲屋里林子里开花多少好看,不比此地四面墙壁好?”

苑因只是不说话,努力地笑着,但眼泪却流了一脸。低头看见小阿宝,小阿宝快六岁了,快到她腰间了,小脸板板正正,很像阿妹。见她在注意自己,就叫“小阿姨”,说:“小阿姨,我快要勿认得侬了。”苑因蹲下身和他平视,说:“乖宝,长了介大了,小阿姨才要不认得侬了。会得认字了伐?”小阿宝“嗯”道:“会了。爹爹送我去学堂读书,讲勿读书勿懂道理,人要轧坏道格。”苑因“嗤”一声笑出来,说:“是勿是下头还有一句,勿要像侬小阿姨?”小阿宝不好意思地笑了。

余阿宝赧颜相对,说:“阿囡,我勿是格意思。”苑因笑说:“姊夫侬讲了对格,人是要读书。侬让伊读下去,上大学,到外国去留学,懂道理,勿要像我。”看看他怀里的婴儿,大红的虎头帽里,脂玉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瞌着眼在睡觉,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玫瑰花苞一样的小嘴唇半透明,睡梦中吮吸了几下,像是一个笑容。苑因看了欢喜非常,问道:“几辰光养下来格?几个号头了?囝囝头还是小姑娘?”余阿宝说:“三个号头了。是小姑娘。”苑因又问叫啥名字,余阿宝说:“还没取名字,就叫伊阿囡。姆妈讲伊跟侬小辰光一式一样,又勿哭,又好养,见子人就笑,是个小阿囡。”

苑因抱过来大哭,说:“勿要叫伊阿囡,勿要叫伊阿囡。阿囡勿好,勿要带拨伊坏运道。拨伊取个大名,勿要叫阿囡。”余阿宝的眼睛也红了,说:“我伲没读过书,勿晓得取个啥名字。阿囡侬帮伊想一个好伐?”苑因把脸贴在婴儿的粉颊上说:“让我取名?勿要了,弄了勿好,我的坏运道要转拨伊了。”阿妹擦着泪说:“侬取,勿要紧,侬比我伲懂了多,见格世面也大,侬想格名字一定是好格。”苑因想一想说:“叫伊玛丽亚。万福玛丽亚,所有格祝福都是献拨伊格,伊一定会得太太平平过完一生。”把手里的孩子交给阿妹。

阿妹接过孩子,和余阿宝一愣,乡下姑娘叫玛丽亚?余玛丽亚?苑因看出他们的困惑,说:“大名叫余玛丽,小名就叫玛丽亚。”余阿宝说:“余玛丽,唔,蛮好听格。”苑因问小阿宝,“侬上学堂了,有大名了伐?”小阿宝说:“有,先生帮我取格,叫余宝玥。先生讲‘玥’是一种神珠,宝玥就是宝珠。”苑因皱了眉说:“余宝玥?鱼包肉?格先生不通格,伊大概帮侬取名字迭辰光肚皮饿了,想吃荷包鲫鱼了。下趟有人取侬绰号‘鱼包肉’,侬就好去寻先生麻烦去了。”说得大家都笑,小阿宝不乐意了,说:“小阿姨欺负人。”

苑因笑说:“小阿姨教侬,要是真格有人叫侬‘鱼包肉’,侬就搭伊讲,格叫肚皮有货色,好过侬只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伊骂侬,侬就骂回去。”小阿宝听了开开心心地说:“嗯,我记牢了。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小阿姨,侬顶来塞。”脸上是一片的仰慕。

阿妹嗔道:“哪里有侬格能教小囡格?好格勿教,教伊骂人。”苑因吐吐舌头,说:“小人嘛,哪里个小人不吵相骂?吵相骂不好输拨人家,勿然要一路拨人欺。勿过人家勿欺侬,侬就勿要去欺负人家,做人勿单单要小聪明,还要大聪明。格大聪明就是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有辰光不需要讲闲话,就一定勿要讲,闲话多了招人烦。有辰光一定要侬讲,就要讲到人家心服口服。有一句顶一句,一句勿好浪费脱。”想起“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八个字是谁教她的?

小阿宝点头说:“我记牢了,小阿姨。”苑因摸摸他的头,说:“好好交读书。”抬头问余阿宝和阿妹:“倷今朝哪能会得来格?”阿妹说:“今朝勿是侬十八岁生日?又快过年了,我伲进城来买点年货带回去。再讲小阿囡,勿是,是玛丽亚,玛丽亚三个号头了,好出门了,特为带伊出来让侬看看。姆妈开始辰光还讲伊太小,天又冷,勿要带伊。我讲勿要紧,衣裳多着两件就是了。”苑因拨拔婴儿的小脸,从胸前取下一根悬着十字架的项琏,戴在婴儿帽子外头,说:“见也见过了,倷快点回去伐。天冷,马上要落雪了,回去还有交关路呐。阿姊侬刚刚养好小囡,勿好介吃力格。”

余阿宝说:“好格,格我伲就回去了。侬一家头当心点。”苑因点点头,说:“回去问姆妈爹爹好,就讲我对勿起伊拉。”说着三个人又要掉泪。余阿宝把一包自家店里产的点心放在她手里,抱过婴儿,说:“格我伲走了。”三人拉着离开,走出一段回头挥挥手,苑因还站在庭院里目送着他们,也朝他们挥挥手。那天上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雪越下越大,圣诞节越来越近,欢乐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教堂里各种事务也比平时多了。擦洗更多的烛台圣器,准备更多的圣餐,唱诗班的练习更多更密。苑因觉得有点累,经常回到房里在做睡前祷告的时候就睡着了。时不时会头晕,心跳也不齐,忽然间会猛跳两下,跳得她脸色发白。她只当是这一阵事情太多,一忙,又忘了。到圣诞前三天,恰是礼拜天,国际礼拜堂一如既往地做礼拜,来的人比平时更多。神父布完道后,唱诗班开始唱赞美诗,苑因随意往座中的人群中一扫,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就坐在最前一排,穿一件深藏青的棉袍子,因是在教堂里,没有戴墨镜。眼睛看着自己,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的神情。苑因霎时间觉得心头发紧,嘴巴发干,眼睛发潮。一句也唱不出,只是跟着管风琴的音乐和别人一起张张嘴。

苑因强忍眼泪,看着他,用目光和他对话。

“大少爷,侬回来了?”

“嗯,我来看我格小阿囡,看伊做子修女是哪能样子的好看。”

“大少爷,修女有啥好看格?侬人勿正经,想格事体也勿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