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想勿要紧格。”

“侬下趟勿要来了,来了就让害我难过。介许多人面前让我哭,侬人哪能介坏格。”

“侬好勿要哭伐?就会得哭。”

“哭也屏得牢格?”

“屏勿牢就勿要做修女,出来,做我老婆。”

“侬勿要再瞎三话四,格是来教堂里,侬当心基督耶稣惩罚侬。”

“我已经在受惩罚了。阿囡。我已经在受惩罚了。”

“大少爷…”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赞美诗唱完,苑因低下头,和众人一起念“万福玛丽亚,阿门”,在胸前划十字。跟着修女离开教堂的布道大厅,最后回头看他一眼,用嘴型说了声:“再会。”

再会,大少爷。苑因在忙碌中过完了这一天。这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在对自己说:再会,大少爷,侬勿要再来了,侬来了让我哪能修行?等到夜深人静,苑因溜出房间,跪在受难的基督像下,失声痛哭。

长长的白烛,一点点的萤光。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戴荆棘编成的冠,手掌和脚掌上被打上钉子,全身在流血。

“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苑因一遍遍地念着,感觉自身的血也随着念祷,跟灵魂一起从身体里离开。

身下是一滩浓血。

苑因吓得默念:“宽恕我。基督耶稣宽恕我。我不该在你的受难圣像前想着尘俗的人。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我愿用我的血来洗清我的罪。”但腹中的痛疼一阵接一阵,像有把刀在绞着她的肠子,绞得她汗如雨下,痛得她忍不住呻吟,大声求救:“玛丽亚嬷嬷!玛丽亚嬷嬷!”喊了两声,便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玛丽亚嬷嬷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浆得笔挺的白色帽子发着荧光,让她看了心安。她半仰起身握住玛丽亚嬷嬷的手,说:“嬷嬷,宽恕我的罪过。我玷污了教堂的圣洁,我会用一天的时间去刷洗干净教堂的地板。”玛丽亚嬷嬷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在胸前划着十字,离开了。

苑因惊呆了。她大口地呼吸,眼泪从眼中喷出,汹涌肆虐。她以为她早在罗白棠死时就将全身大半的眼泪都流干了,没想到这时仍有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磨难让自己来承受?是自己做错了事,一错再错,无可挽回。不计后果跟棠哥哥私奔是错,不计后果跟大少爷做夫妻更错。自己这一生都是在不停地犯错,不但害了自己,还害得教堂受辱。还有什么脸面做修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苑因揭开被子,下床打开自己的那只箱子,拿出藏在最底下那把只有手掌心大的象牙柄的手枪,拈出两枚子弹,放进枪膛里,就要对着太阳穴开枪。一想不行,自杀是罪,自己已经错得不能再错,怎么能还要犯错?看看箱子里那件叠好的松石绿洋服,取出来穿上。在基督面前玷污了教堂的圣洁,自己怎么还能穿这身圣洁的修女袍子?

拿了手枪握在掌心,穿上鞋子离开。

街道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雪积得有三寸厚,路旁的煤气路灯幽幽地亮着,照得空中的雪花像蝴蝶一样的飘飞。冬天的蝴蝶还能活多久?自己这只蝴蝶,最终还是被那个两亿长、三千丈的蜘蛛丝给缠住了。连做修女都不放过,前世我欠你的,这世用血和泪还给你。

她走向熟悉的街道。天真冷,雪真厚。积雪灌进鞋子,冻得她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她身上这件松石绿的裙子是初秋季节穿的,薄薄的挡不住十二月底的凛冽寒风。在这两年里,她有无数次经过当初那幢禁锢她的高楼,那楼高有十二层,那间房在七层楼上。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苑因再一次食言,她要去找他。她要把所有的过错都还给他,她不要再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孽。罗白棠不是她害死的,吕季荦不是因为她才走的,火车站的暴乱不是她引起的。这些都是男人们自己的决定,他们决定所有的事,然后把后果推在女人身上。

苑因披着一身的雪花踏进电梯,拉上网格的电梯门。电梯间像间囚室,粗大的绳索上下升降,她被吊在半空,上上下下都不能脚踏实地。雪化了,变成水滴在地上。本来她是赤着脚踩在泥土里的一个乡下丫头,修着树枝,采着花朵。野生野长,美丽绝伦。只因离了泥土上了楼,从西园大厦三楼到十二高楼的七层,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悬。到如今血泪将尽,命悬一线。

电梯停在七层楼上,苑因踏出去,找到那间房,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拍门。里头的人打开门,见了她,笑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年。“阿囡,侬来了?”

阿囡。

我是你的阿囡,我要是一开始就答应做你的阿囡,我就不会穿着秋衣走过寒冬的街道,让冰雪冻结我的血,凋残我的容颜,让我心怀一腔怨恨,手握杀人的利器,对着你。

“阿囡,侬拿了格白相家什想要我格命?我两根手指头就好抢过来。快进来,穿格眼眼要冻煞了。”练意长笑着把阿囡抱在怀里,亲她冰冷的脸,“阿囡,勿要紧,马上就好热过来了。看侬冻得来嘴唇瓣也发紫了,两只手介瀴。早上厢叫侬来,侬就真格来了?

阿囡在他的怀里慢慢解冻,手指也能活动了,嘴唇也能分开了,声音也发得出了:“我杀脱侬。我老早就讲过我要杀脱侬。我上趟讲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把枪顶在他的胸口上,“今朝我手里有枪,枪里有两粒子弹。侬勿要小看伊是白相家什,一样可以杀人。”

练意长发觉她的异样来,抱紧她问:“阿囡,出了啥事体?哪能面色介难看?”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那脸上冰得没有一丝热气。“阿囡,侬要冻出毛病来了。我抱侬到床上厢去好伐?”弯腰要将她横抱起来,哪知刚触到她身下,就摸到一手滑腻腻粘乎乎的液体,吓得他收回手来一看,手掌上全是鲜红的血。再看她的脚下,已经有一滩的浓血。这一下吓得脸都白了,忙摇着她问:“出了啥事体?是受伤了,还是生毛病了?”

阿囡再也支持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凝神看着他说:“大少爷,我对勿起侬。刚刚嬷嬷对我讲,我肚皮里格小人没了。侬勿要怪我,勿好怪我呀,我是真格勿晓得。大少爷,我勿晓得呀。”哇一声哭出来,抱住练意长的脖子,大声痛哭。

练意长抱住她,一跤坐在地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勿怪侬,勿怪侬。你是小姑娘,格种事体勿懂格。是我,是我呒没想着,我大老婆小老婆十七八个,没一个搭我有过小囡。是我勿好,放侬走,让侬去做修女,让阿拉的小囡没了。阿囡,我带侬去看医生,养好了身体,做我老婆,阿拉再养小囡。”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这一下,真的美得像白玉雕成的了。知道她再不能够陪他说笑,心凉如冰,愧悔不及,只问:“阿囡,做我老婆好伐?”

阿囡用最后一点力气笑一笑,说:“好。”眼睛看着练意长身后的窗户,窗外白雪纷飞,阿囡想,还没我家的藤萝花好看,忽然想起两句诗来,念给练意长听:“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侬格开皮尺店的,侬用侬两亿长格蜘蛛丝,缠死脱我了。”

练意长抱着半身是血的阿囡,欲哭无泪。心爱的女人就死在自己的怀里,曾经有过的孩子让她流光了所有的血。女人。孩子。一个男人一生梦想的家。都没了。临死,她还记得自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

过了良久,拉过地上的电话线,把电话拉到身边来,拨了号码,等了半天,那头才有人接。练意长说:“绍武,有空过来一下,把我和阿囡葬在一起。”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从阿囡手里拿过那枝象牙柄的手枪。一只手枪要做得这么考究做什么?只要可以射出子弹就可以了。枪再小,也是枪。把细细的枪管抵在太阳穴上,扣下了板机。

 

高楼赋歌

 

向恺然从唐绍武处听说了这件事,心中慷慨良多,忽一日写了一首长歌,名叫《高楼赋》:

石家绿珠女,坠楼绝孙秀。

白笺寄盼盼,闭锁燕子楼。

楼高红妆倚,粉泪眼凄迷。

十二摹寒极,七重堆阴翳。

绝世佳人在,拍遍栏干唱离曲。

一唱娉婷十三余,藤萝花开豆蔻蘼。

苑家阿囡光照人,桃李不言下成蹊。

十五双鬟挽云髻,青梅嗅过心自许。

艳名初播里乡间,细马轻车压香泥。

练家公子美丰姿,四乡访娶如意姬。

曾因家仆惹眉蹙,又为少年动情漪。

少年旧有竹马伴,见女抛却石榴衣。

晓来花林烟似霞,笑捉鸂鷀绿头鸭。

笔底写尽娇憨态,田头摘取蚕豆花。

只为篷门远高户,耶娘狠心断儿家。

日以清泪洗竹屋,月余痴心瘦碧梧。

只道相思已成灰,谁知少年邀返沪。

西园初修鹣鲽盟,兆丰暗埋鸳鸯土。

佳人已归沙咤利,书生忝为昆仑奴。

茕茕弱质卜独居,萤萤鬼火照空庐。

有女丽华似隐娘,迁移闺中时照拂。

教曲声如莺出谷,一朝桑园好罗敷。

燕京紫陌扰红尘,苑女朝歌斗芳胜。

云树唱罢惊座客,逆旅道尽遇故人。

故宫重院吴语俏,香山红叶清商真。

黄昏九门传钟鼓,温柔一乡酣梦枕。

可怜自是有情痴,鱼书早付送归程。

歌衫除改修女袍,珠胎暗结渔郎津。

岁寒伯劳访飞燕,争知一见即断魂。

练氏意长苑女怨,惟解漫天雪纷纷。

一子落索满盘错,空有紫砂白石点楸枰。

早知苑女如明珰,当日悔教羽林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