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

  沈奚在外人眼里,始终是个旧时代的太太,寸步不离傅侗文。

  傅侗文待她也是极尽体贴,她常在早晨醒来,悄悄地将他的枕头拉过来,脸压在上面,想,他们这样和夫妻好像真没什么差别。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侧卧的他在睡梦中,迷糊着,去将自己衣裳解开。

  解到第四粒纽扣时,被绊住,微蹙眉。

  沈奚悄然地蹲在他身前,伸出两手去,想帮他,可触及到纽扣又不敢了。哪怕给自己灌输“这是在照顾病人”,也难以再进前一步。

  他的锁骨和脖颈,还有大半的皮肤裸露着在眼前,让她不敢再看下去。

  她怕他受凉,替他拉高被角,掩上那风光旖旎。

  这晚,她睡得极不踏实。

  一念想他被衬衫束缚着难过,一念又想他是否要受凉。

  清晨六点,傅侗文撑着手臂起来,懒散地倚在床头,发现她醒着,偏过头问她:“没睡好?”整晚没开过的嗓子,沙沙的,磨过她的耳和心。

  她带着鼻音“嗯”了声,将棉被遮住了半张脸,闭眼不看他。

  傅侗文只当是女孩子起床的脾气大,笑笑,推开棉被,趿拉着拖鞋去了洗手间。

  他再出来,见到沈奚趴在棉被上,将两人的枕头垫在手臂下,看外头的天。

  “三哥你看,外头又下过雨了。”

  海上是一片云一场雨,云过,雨过。每天不晓得要来几场才算完。

  她这是没话找话。

  傅侗文慢条细理地绕到她身后:“我换衣裳。”

  “嗯。”她答应着。

  傅侗文将衣服脱下来,背对着她,背脊皮肤光滑紧实,在晨光里有柔和的光泽。

  沈奚听到衣裳被丢去椅子上,又听到从衣柜取出衣裳的声响。

  她懊恼地将脸埋在枕头里。

  听力忽然这么好,是要了人命。

  傅侗文将长裤套上,也在看她。

  这位小姐完全不清楚她在占用他枕头的同时,并没有将她的身体隐藏好,两条小腿都露在外面,沉在雪白的棉被里。他知道,自己从这个角度去欣赏她很不道德,也不绅士。

  和一个没名没分的女孩子共处一室这么久,又是同床,是形势所迫,也是权宜之计。

  可惜,人心是无法掌控的,包括他自己的。

  “想不想去公共甲板?”他突然提议,“那里视野好。”

  “可以去吗?”沈奚惊喜回头。

  傅侗文还光着上半身,手里拎着衬衫。

  她怔住。

  他无事一般,在安静中进行他的穿衣步骤。沈奚出溜下床,抱起枕边准备好的长裙:“我去洗手间换,你接着穿,”跑入洗手间,她还在尽责地医嘱,“穿多些,有风雨。”

  一扇门,隔开两个人。

  洗手间里有小小的窗子,她将两手撑在上头,看海,脑海里都是他。

  她想到,在纽约留学生里也能被分出两派来,一派是惯性保守的,但也会热情洋溢地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另一派直接了许多,为了摆脱掉落后、死板、保守的东方人的帽子,从肢体到语言,都会大胆表达感情。到大学还没有性爱经历会让一个西方女孩子很沮丧,尤其来自法国和德国的女孩子,她们会认为自己没有魅力,才没能享受到愉悦的性爱。许多人也会讲述,在家里和仆人、司机,或者是和没有婚约的男人之间的种种。这些也感染到了开放派的留学生。

  沈奚虽然是医学生,身体结构并不陌生,可心理上还是偏保守的。她自认是保守派。

  刚刚他只是穿好了长裤,全被她看干净了。

  他的坦然,倒显得她才像个登徒子。

  沈奚懊恼不已,应该更镇定,不该用逃离姿态,要泰然处之,像个医生……又不是没见过尸体……等她换好丝绒长裙,离开洗手间,傅侗文已经不在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挑选耳饰,发现,多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坠和项链。

  不是赝品,是纯天然的金色珍珠。

  并不全因为这从天而至的礼物,还有许多,有关于他的所有,都在渗入她的血液,流到心深处。她只剩了一个念头,如果她是他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休说是去法兰西定居,就算让她去德意志称帝,她也绝不会受到诱惑,离开中国。

  沈奚收好梳妆台上的东西,还是戴了不值钱的小玩意,只是发带换了个新的样子。

  房间外,傅侗文在走廊上等着她。

  见她出来,他没问她关于珍珠的事,她也没提。

  两人走到公共甲板时,风很大。

  露天的地方,都是积水。

  沈奚上去前,将脚腕上的裙角打了个结,用这个简单的法子让长裙短了三四寸,避免沾到积水。她直起腰,留意到狙击手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

  她悄声问:“花了不少钱请他吧?”如此尽忠职守。

  傅侗文两手斜插在长裤口袋里,给狙击手打了个眼色,让他离远些:“他和雇主在路上起过冲突,我去问,才让给我。所以花费并不高,毕竟船已经离岸,他需要在海上找到工作。”

  海风骤起。

  沈奚按住自己发上的缎带,傅侗文走向海浪的方向:“带你看一看大西洋。”

  风把他的话吹散。

  遥远的海平线上掀起了一道可见的大浪,暴风雨要来了。

  水手们在甲板的四周围忙碌着,在做完全的准备,狙击手在角落里张望四周,谭医生靠在避雨的地方,在抽烟。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只有他们在甲板尽头,无所事事地站着。

  乌云压顶,一道闪电劈过铅灰色的天空。

  沈奚仰头:“在这里会被雷劈到吗?”

  “说不准,”他将右手递给她,“要不要试试,一死两命,也算是佳话。”

  人体导电吗?她当他是玩笑,可真当握上去,却只余肌肤摩擦而过的心悸,从指间滑到掌心,每一寸都是。两人的手最终交握在一起。

  “胆量还不小。”傅侗文笑着说。

  风将海水抛到半空,如烟火般炸开,像细碎的沙,洋洋洒洒地落了她满身。

  余光里尽是他的影子。

  傅侗文,傅三爷,三爷,三哥……侗文。侗文。

第12章 第十一章 明月共潮生(2)

  接连两道厉闪,撕开云层。

  傅侗文将西装脱下,披到了她单薄的肩上。也由此放开了她。

  另一端甲板上的吵闹声渐起,有船员落水。

  约莫十分钟的样子,救人的和落水的都被拉上来,落水的那个昏迷不醒,被平放在甲板上抢救。有人过来,劝说他们推回去,去避雨的半露天休息室。

  风太大了。

  两人回到避风雨的地方。

  傅侗文竟去和谭医生要纸烟,谭医生听到他的要求,满面错愕。

  不过他接了烟,捏着纸烟卷在金属栏杆上磕着,烟丝落到谭医生鞋上。

  谭医生恼火:“你这人,真是糟蹋东西的好手。”

  “记账上,全赔你。”傅侗文将揉烂的烟,塞回到原主人手里。

  谭庆项想到刚刚看到两人在牵手,可又疑心是自己错看了,犹豫着还是没问。

  “我去更衣室。”沈奚委婉地说。

  傅侗文应了,随她离开。

  公共甲板对全船开放,里外两道门,里边那道门里是洗手间。

  外边这里算是半个休息室,也是真正的更衣室。

  她在洗手间里听到两个褐发的女孩子在说,昨天靠岸时,见到特等舱的管家去替贵客们采办新鲜牛奶和水果。“一等舱也有的。”其一小声说。

  “亲爱的不如这样,你看旅途漫漫,我们总要找到一个可人的男孩子谈场恋爱,”两人低声笑着,“我要一个月才到,你呢?”“下一次靠岸,他们是这么说的。”

  沈奚在他们的谈笑中,听他们说干脆去一等舱找一位先生同住,莫名冒出了谭庆项的脸。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离开洗手间。

  更衣室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几个隔间的门都敞开着,沈奚没看到傅侗文。

  她想,他应该在更远的地方,于是挑了个隔间进去,对着半身的古铜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和头发。她两手捧着自己的脸,盯着眼下的一道乌青时,听到隔壁房间的门上了锁,很快,伦敦口音的英文出现……不对,重点不是口音,而是内容。

  “亲爱的,我爱你,不要怕。”这是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弄疼你了,”男人的回应,有着介于男生和男人之间的羞涩,“我没有真的实践过。在伊顿公学时,我在我的姑妈那里住过,她的贴身女仆很喜欢我,可我们也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沈奚约莫猜到是什么内容,她想要悄然离开。

  镜子里,出现了傅侗文的身影,他手里拎着买来的新纸烟,来接她。

  沈奚在看到他的一霎,猜到他会开口,两步上前,手压到他鼻梁下,挡住嘴。傅侗文惊讶地垂眼,她握住他拿烟的手,脸红地摇头。

  “我只摸过她的前胸……”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这位伊顿公学的贵族青年,请你不要再叙述你和女仆之间的性启蒙了。

  沈奚面红耳赤,祈祷着傅侗文能领会她的意思,两人可以在不打扰这对幽会情人的情况下,体面地离开。可是当隔壁陷入安静,她却感觉到自己的手贴着的位置,是他的嘴唇,他鼻端呼吸的热量也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平稳的呼吸节奏,比那一对小情人的对话让她更无法承受。

  无声地,傅侗文将烟盒放到了铜镜前,这样空出了手去扶着她的腰,另一手去拉门的扶手。他给他们的更衣室也上了锁。

  沈奚的手从他脸上缓缓滑下,无处可放,虚握成拳,空悬在两人之间。

  他的银色领带,被一根珍珠别针固定着,黄金色的珍珠。乍一看,和她的那副耳坠、项链像是一套。

  隔壁男人在说:“当然,她也对我做了一些事,比如像你现在这样,抚摸我,她很热情……”

  为什么西方人会这么喜欢说出来,只去做就好了啊。

  诶,很好,没有声音了。

  诶?不是停止,是在实践。

  男人在低低地说着爱你,呼吸粗重,女人没有发出声响,看来,还是无法突破第一次的阻碍,选择的是另一种方式。沈奚开始自责,不该听婉风和那些英国女孩的经验分享,此类知识获取太多了。

  时间漫长,漫长到她开始自问,为什么要等?刚刚直接离开岂不是更好……

  可等到现在,那边随时会落幕,又不好走。

  这里的更衣室没有窗,一面镜子一面门,余下两面墙壁上都是五彩玻璃。玻璃后是灯,光从玻璃透出,落在人脸上,让人目眩。

  这个更衣室比他们房里的衣橱还小,就算两人不贴在一处,也分隔不开。

  傅侗文的手变得烫人,她的头脑也开始发昏……

  沈奚想推他的胸口,想将身子离开他,可想到最后也没付诸实行。傅侗文的右手仍是搭在那里,握着她的腰。慢慢地,他的手挪后、挪高了一些,换了一种更亲密的,情人间搂腰的姿势,也更自然了。

  那头小剧场落了幕。

  隔壁门打开,人走出去,女人低声用英语惊讶地说着,竟会有狙击手在门外。难道这里还有别人吗?两个人脚步匆匆,远去,将他们这两个被迫的听客留在这里。

  困在这里,困在他们留下的氛围里。

  “三哥……”她想说——

  我们也走好不好,谭医生等久了也不好,你看,狙击手也等在外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根本是你我两个挤在这里排解长途航行的苦闷……

  “方才,只当是游园惊梦,不要放在心上。”他说。

  沈奚脑子嗡地一声。她只晓得游园惊梦这曲子明明是个小姐遇见俏书生的无边春梦,还记得那唱词里有: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傅侗文先笑了:“也不太恰当,当我没有说过。一会儿出去,庆项问起去了何处,就说我们提前去了珠宝酒会,那里对头等舱贵宾提前开放。”

  她轻声应了。他却并未放开她。

  在这游轮上,傅侗文像在坐牢服刑。

  因为英德的战争,从二月起国内的联系就断了,海上航行这么久,靠了岸,足足六个月的消息空白,他忧心国内又会是何局面。忧心无用,徒增烦恼,只能等,等到岸。

  海上的日子是他这些年最清闲的时候,能看书,也能好好坐下喝口茶,闲谈两句。

  人和人之间讲的还是姻缘。放在过去,他绝没心思去干这种事,现在——

  他们是被狙击手的叩门打断的,门外的人用蹩脚的英文说,甲板上出了事,见了血。

  沈奚仓促离开他,傅侗文开了锁。她跟他走出去时,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

  狙击手见怪不怪,对他来说,就算两人当着他的面干什么,他也能背对着他们,为他们站岗。更何况,只是在更衣室内消遣一下而已。他建议傅侗文尽快带沈奚回头等舱,不要再去公共甲板:“落水的水手醒过来,怀疑有人推他下船,内部起了争执。刀扎腹部,大出血三个人。”这里并不安全。

  谭庆项也寻了来:“对,你们快上去。”

  十米外的休息室,正有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入,也有人出来,满手的血。

  “好好的,干什么怀疑人推他?”沈奚奇怪。

  “刚开船就丢了一位客人,他们都怀疑是被人谋财害命,推下船的,”狙击手说,“也有可能是借口,水手互相看不惯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