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着算着,她又醒过神来。回了国,还能再见他吗?

  “三哥过去资助的那些人,还同你有联系吗?”她拐弯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撑在玻璃窗上,回忆着:“偶尔有信来,能再见的极少。”

  是这样。她头枕在床头,不做声。

  傅侗文还是累的,在窗边溜达了一会儿,又上床睡了。

  他这回是背对着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开门问管家要了热水,在客厅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壶,谭医生就来了。

  他看到沈奚恢复如初,很是惊讶,更多欣赏,热络地笑着,轻声说:“我特地带了吗啡来,怕你精神不好,想给你打一针。”

  沈奚摇头,暗示他别在这里聊。她端了茶壶,又让谭医生拿个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此时天将亮未亮,喝热茶暖了胃,谭医生的心也宽了,话多起来。

  他是个幽默的人,但从未在沈奚面前显露过。

  也许是昨夜之后,他才打从心里接受了沈奚这个旅伴。两人最挂心的又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到伦敦那一星期,我见了许多的老同学,还有过去的教授,”谭医生说着,“我那个教授,就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给你看,五年前他观察了五个心肌梗死患者,做了报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为过劳和情绪激动诱发。”

  谭医生说完,灌下一杯热茶,烫得吸气,却还在说:“他不能激动,绝对不能受刺激。”

  沈奚默默将这一点记下。

  “傅侗汌……”谭医生轻叹,“一开始和我是同学,我们学的都是心脏学。”

  “是为了三哥吗?”

  谭医生颔首:“可惜,不管内外科,我们都发展都太晚了。”

  这也是沈奚最犯愁的。

  “侗汌……”谭医生欲言又止。

  沈奚盯着他,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十分要紧。

  “当年,三爷曾资助维新派人士。”

  沈奚惊讶,她以为他仅仅醉心实业……

  “他们想要三爷罢手,绑走侗汌,注射吗啡和大烟都用在他身上,大概半年吧,人回来就成了废人,”谭医生摘下眼镜,放在矮几上,端了茶杯喝着,“侗汌回国后,一直想要致力于如何让人戒掉大烟,他身体上依赖,心理上受不住,就开枪自尽了。看到他带的枪了吗?就是那一把。”

  是房间枕头下的东西。

  她也猜想过四爷死的原因,都离这个真相很远。

  他的名字听这么久,仿佛也是身边人,乍一听这种话,悲凉徒生。对于志在帮人戒除鸦片的他,这是最大的酷刑了,折磨肉体不算,还要碾碎理想和意志。

  沈奚深吸口气,仍旧心口闷。

  谭医生过了会儿,才又说:“他这个人,对于想要做成的事,不择手段,但你让他和大烟沾边,万万不行。”

  沈奚点点头:“三爷的身子,谭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

  “让我想想。”

  谭医生放了茶杯的当口,傅侗文换了身衣裳,手拎着灰色西装,步履轻松走入:“你们两个人,在将我当实验室的兔子?”他笑,将西装丢到谭医生头上。

  谭医生的眼镜被撞下来,气得笑:“一个外行人,别以为知道兔子的用处就能装内行了。”

  两人谈笑风生,昨夜烟消云散。

  过去那些日夜里,要经历多少,才能让他们做到如此。

  沈奚看到傅侗文,想到后半夜两人的“同床”,在这白日里生出了些许羞涩。果然夜黑和天明,人的胆量是不同的。

  她端起茶壶,对着傅侗文举一举,匆匆而去:“我去添水。”

  傅侗文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地笑了。

  那天,倘若她有勇气回头看,

  一定能发现,那双眼里已经有了她的影子。

第11章 第十章 明月共潮生(1)

  少顷,沈奚急匆匆携茶壶归来。

  两个男人正拿着纸和笔,在一张报纸的边角写满了法文和英文。

  谭医生一直想回国后,翻译出书,抽空就会要傅侗文和他讨论。

  “看不懂了?”谭医生睨她,“我读书的时候,只会英文不行。很多的资料都是法文的。”

  “方才……你说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点是这个“死”字,她倒热水时想到了,但凡看过的资料,病发了,大多逃不过死。

  “原来是为这个跑回来。我早和你说过,他目前身体状况稳定,不到你想的这么严重。你啊,在心脏学上还是外行。我只是担心他最后走到这步,”谭医生笑睨他,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他是这个。其实就是少爷命,让着他,顺着他好了。”

  沈奚看了看,类似心痹。

  此时,被讨论的傅白兔表示,他想喝茶。

  沈奚双手将茶杯递给他,柔声说:“烫,你慢着些。”

  此话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给他吹两口,吹凉了。

  傅侗文和谭医生都笑了,前者无奈,后者打趣。

  “说回前话吧。”傅侗文替她打圆场。

  “来,议议这个,”谭医生指报纸边沿写的英文,“心闷痛?心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沉吟。

  “《内经》有说过心痹……有些中医书里也有说厥心痛,”沈奚建议,“暂译绞痛吧,绞痛这词我们也有,‘当归芍药之止绞痛’。”

  “好,就绞痛。我翻译出书,用它,”他拍了拍傅侗文的手臂,“记住,你是心绞痛。”

  傅侗文不以为然,拿过来那张报纸:“此事刻不容缓,我们对于西学,还是要有自己的教育书本。你回国不要再耽搁了,尽快着手做起来。”

  她附和:“我也可以帮你,谭先生。”

  谭医生气笑:“过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双了。”

  沈奚低头一笑,把玩起钢笔。

  傅侗文又好似没听到,将茶杯搁下。他单手握着报纸,去读印刷的文字。

  一月的《每日邮报》,全是过时的旧新闻。去年耶稣诞节,西部战线一部分德军、英军和法军为了这伟大的节日,短暂停止互相射击,还举行了一场战地球赛。

  傅侗文几眼扫完:“这场球赛谁赢了?”

  谭医生扯过报纸,也翻看:“没写吗?”

  “英国赢了,”沈奚说,“另一张报纸有写。”

  “细想下去,谁赢都一样。”他又说。

  战场残酷,到最后踢球的人都活不下来。

  傅侗文将报纸也叠好,留在手边。他人离开这里:“我去谈个小生意。”

  在这游轮上,能谈什么生意?沈奚猜想了一个上午。

  当天下午谜底揭晓。

  他们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个狙击手,是傅侗文在船上问那些商人们借买来的。那个人身材矮小,也不与他们交谈,每每从她面前经过,她总能留意到这个狙击手脚上漆黑锃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欢抽烟,就是不讲究,喜欢将烟头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务生,或是临时管家将烟头收走。就此,他们多了位临时旅伴。

  在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准备。

  谭医生说过,傅侗文的作息很规律,于是她决定要在他熟睡后再上床。为不露声色,她还将谭医生的书全都搬到了套房里。

  钟表极缓慢地一分分跳动,指向九点。

  她翻着书,留意到他在洗手间,用纯白的毛巾擦着手。她的手,撑在耳后,小拇指无意识地绕着自己的头发,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的皮鞋经过,略停顿,没进卧室,却走向她。

  “是不是庆项和你说,我每晚九点会准时躺到床上,所以你准备了这些书,”他将那页书替她翻过去,“说来听听,准备几点睡?”

  “我读书时习惯了,”沈奚仰头看他,十足十的诚恳,“有时一抬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书。

  沈奚画蛇添足地解释:“我在说真的。”

  他笑:“总看专业书也无趣,我带了本《仁学》,想看吗?”

  谭嗣同的著作,是禁书。

  她意外:“我听顾义仁说过,是出了日文版,难道还有汉字的?”

  “我让人私下印的。”他作了解释。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柜下层翻出了那本书,丢去床上:“上床来看。”

  沈奚听到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这个打破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总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让她上床去,否则,怕她真会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十几分钟,再出来,吊灯都灭了。

  两盏壁灯,一左一右,悬在床头上。

  傅侗文还是穿着衬衫,倚在那里,在看书。刚登船收拾衣裳的时候,她看到他是带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着衬衫。不过,她又何尝不是怕误会,完全不敢换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轻薄的连衣裙充数。

  沈奚也上床,盖了被子,将《仁学》拿在手里。

  果然没有印刷厂的名号,是私印的。

  书是好书。

  可她的念头,一溜到了天外。此时的傅侗文,是一种酒阑人散的慵懒。她在想,他在伦敦念书时,是否也这般神情和态度,闲阶独倚梧桐。

  想了会儿,默念了几句荒废,勉强静心读了进去。

  傅侗文这边,恰好翻看完最后一页,合了书。

  穿衬衫睡觉是一桩苦事,身体和手臂都被一层板正的薄布绑缚,活动不开。他人乏,书也翻完了,于是无所事事地靠在那,观赏起了她。她今夜穿得是丝绒的连身裙子,细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头,没有任何装饰品,和船上的那些贵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过朴素。倒是耳垂上坠着两粒小小的珍珠,赝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难得对女孩子用“漂亮”这两个字,嘴上没提过,心里也大多不屑。

  还是缎面的发带,颜色不同,斜扣着的珍珠也是赝品。

  看来她将所有钱都用在了学业上。

  傅侗文将书搁在床头,关上壁灯,宣告结束夜读会。

  她从光明处,望向暗处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问:“要让我检查一下再睡吗?”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两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说:“好了,躺下。”

  沈奚缩进了棉被里。

  傅侗文笑着摇摇头,下了床。他趿拉着拖鞋从床尾绕过去,走到她那一侧的床畔,关掉了灯。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换了长睡裤的,光着脚。

  ……

  那日起,连着十几个夜晚,她都被梦魇压身。

  梦中,那个男人来索命,说他有万千错,也轮不到她来杀。

  沈奚每到噩梦都呼吸急促,辗转难安。傅侗文总是耐心地隔着棉被将她抱起来,在她半梦半醒里,轻声和她说别的话,将她从深渊拉回现实。有一夜,她在黑暗中听他说,他和船上的厨子讨论一品锅,人家不晓得,倒是认得炒杂烩,李鸿章访美时带过去的美食,在美国风靡了好一阵子。

  “想吃的话,三哥明日让人给你做。”他俯身,将她乌黑的长发捋到枕边去。

  发丝柔软,在他手指上打了结。这回他没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没扯断她的头发。

  这夜后,她终于不再做同一个噩梦。

  如此,他们的旅程算真正开始了。

  早晨,傅侗文会比她起早半个钟头,每回都以拉开窗帘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们会在私人甲板闲聊,这两位男士见多识广,从不让她冷场,从战争到商业,再到医学,还有傅侗文所学的哲学,最后落到莎士比亚歌剧和宗教问题上。

  只是顾及安全,她的活动范围很小。

  晚上两人也有了“夜读”的共识,都倚在床头,各自翻书,间或交谈两句,声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会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个随便惯了的人,开门出去,是个翩翩公子哥,一扇门闭合,屋子里的却是个不修边幅的读书人。

  起初大家还顾着礼,慢慢地,他也放松下来。

  他会两三日不剃胡须,让人将饭送入房内,不出门见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着衬衫长裤,光着脚,单手撑在桌上,身子倚靠着,在看一叠纸,上头是他自己前几日才写的东西。

  她看他那一刻,他胡乱自己的短发,语气自嘲地笑:“看我做什么?”

  随即,手稿被丢入垃圾桶,毫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