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很麻烦,”傅侗文替她回绝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说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边。可脚下踩到的一块地板偏发出吱吱响声,将她逼得不敢再妄动。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没说什么要紧话,末了还对老妇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妇人打着哈哈,提起黄铜壶向外走,可那脸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饰。兵荒马乱的,一个少爷带个单身的小姐,说不睡在一张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着他:“我还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从书桌过来,到沙发上坐下来:“听唱片好吗?”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贯伎俩。

  也不晓得是只对她,还是早养出来的习性。

  桌上摆着个蜡筒留声机,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声机的盒子大了几倍,在深夜里,在台灯下,朝着他们,有些骇人。傅侗文打开抽屉,挑拣着圆柱型的唱片。

  他想听戏,这里没有:“我去楼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机。”

  没多会,老翁披着褂子,迷糊地抱着个能听唱片的留声机上来。傅侗文在身后,将挑拣的黑胶唱片搁在一旁。老翁小声赔不是说,是他们老两口喜欢听戏,才挪用了三爷的东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会坏,我走了,你们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摆弄着。

  大张旗鼓弄个留声机,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轻拽他的衬衫袖子:“还是我守着吧。”他熬下去不是个法子。

  傅侗文没回头:“再等等。”

  他将唱片摆妥当,身子倚靠过来,胳膊搭到她肩后头:“小子云的《文昭关》。”

  胡琴声骤起。那里头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顿挫入耳。

  他的两指轻刮在她的肩上,来来去去,穿着拖鞋的脚在打着点,眼望着唱片机。从她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这样的吗?”

  他被她的声引过来:“怎样?”

  “这样。”她指唱片机。她认识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绰绰,早没了具体的轮廓,只记得咳嗽,雨,雕花灯笼。

  他笑:“我听戏是去百顺胡同,自己听会显落寞,家人也会认为我病了。”

  浸于声色犬马,傅老三是这样的。

  昏黄的灯光下,他端详她的脸,低声说:“回去后,你会不喜欢三哥。”

  “不会的。”她下意识反驳,回的太快,凸显出心急来。

  傅侗文的脸已经过来,想要吻,又迟迟不动。

  柜子上,景泰蓝镶的玻璃罩子里有个时钟,正指到三点。叮叮当当敲了三声。

  这样巧,逗得他笑了,这回换了口气,轻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欢也是很惨,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说出来。留个念想,让我以为你会回来。”

  唱片里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本就是装落寞可怜的话,被这戏文陪衬的,更显哀戚。

  “……我没说要分手。”沈奚被他说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马上警觉了,关上留声机。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盖上,阻止了动作。哪怕真是危险到来,也用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脚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谭庆项。

  “谭先生!”沈奚欣喜去开门,将人放进来。

  谭庆项浑身湿透了,满裤腿的泥,走几步,就留几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计是楼下拿上来的,胡乱擦着头发和脸:“长堤、西濠口、下西关、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价钱,让人帮我逃过来的,”他喘息,将眼镜戴上,“浮尸都是从身边飘过去的,太可怕了这洪水*。”

  他们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见他这样子不行,下楼去问老翁要了衣裳来,给谭庆项。衣裳都拿到楼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来,谭庆项换上了灰褂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

  “我怕你们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过去,出多少钱都没人肯,”谭庆项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联排的烧,没地方逃。”

  那太可怜了,下午茶楼挤那许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着讲咸丰六年的大火。

  两人说了一小时。

  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

  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

  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

  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一到二楼,再趟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

  “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

  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

  “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

  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

  ……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

  他笑,其实是在调侃。

  “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

  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广州遭遇两百年最大洪峰,称“乙卯水灾”,受灾人口378万。广州有街头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毁商户2000家,死者上千,伤者不计。

第19章 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沈奚还傻杵在那。

  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

  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涨上来。

  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

  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

  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

  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

  “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

  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

  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

  谭庆项吃着,吃着,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

  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

  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见沈奚没有换洗衣物,老妇人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

  “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这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

  没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

  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

  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

  他这才像眼里有她,微笑着,上下瞧着她。

  她低头看自己:“有点奇怪。”

  她长发披散着,将鹅蛋脸衬得更显白,仿佛浸过水的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脸红了。她将头发捋到耳后,小声说:“我替你把把脉吧。”

  傅侗文手撑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着她走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里去,也不做声,将她牵到床边上。

  孩子们饿了,叫嚷着,打开门。

  来回跑着,隔着一道木门很清晰。隐隐的,竟还有个女人在哼着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两人都笑起来,歌谣也是这样应景。

  他们两个像置身在很嘈杂的马路上,好似四周都围着人。多少双眼看着他们似的。

  “昨日唱到哪里?还记着吗?”他问。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这两句,她印象颇深。

  “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奚对这戏并不熟,摇头。

  “先上床,”他说,去摆弄那个留声机,“放给你听。”

  又上床……都说过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卧在塌上烧一杆烟,整日不下地。从轮船到这里,傅侗文算是给了她一个见识的机会。

  傅侗文瞧她没动,笑了:“不乏吗?”

  哗地一声轻响,窗帘被他带了大半,挡去床上的光。

  他走来,弯腰替她脱了鞋。温热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将脚缩着,心跳得快了。

  他偏过身子来,也上了床。长裤的布料从她脚面上滑过去。她脚趾头被刺激,蜷起来,下意识地、局促地只有个念头冒出来,去拿另一个枕头,拿另一个……

  黑胶唱片滋滋转动,里头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是这句:“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听着没有?”他低声问,“三哥我……好比是鱼儿吞了钩线。央央,是不是?”

  她觉得脑后硬,是顶在了墙壁上,眼见着他人过来。湿热的触感,真实落到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将她嘴唇吃进去,一会含着,咬着,一会又小口小口地吮着。这样湿漉漉的亲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无力地沉下……

  没了氧气,眼前都是水。

  “小孩,外头……”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笑,手在解自己衬衫领子的纽扣。

  被单子是累赘,被她搅在身上、腿上,像多穿了一层衣裳。他吻她,是在吃荔枝,去了壳,吮着水,将细白的果肉地吃下去。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吻人的法子。

  七月的广州,裹多一层布料出汗太容易。

  他的后背也很快湿了,汗浸透的衬衫布料,湿热着。

  他说:“这样和我好,你就不能许别人了。”

  他又说:“许了别人,可不成样子。”

  他再笑:“你倒和三哥说说话。”

  清白的小姑娘经不得这样的调戏,面红着,等被他抱着,滚在床上,身子倒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一个洗尽妆容呈素姿的心上人。

  就算云雨不成,可黏腻在一块,两情相和,总有千般温存,万种疼惜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