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外边的事,给三哥解解闷。”他四两拨千斤,把话题转开。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时钟,“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头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从回来就和外头没通过消息,难得你来了,陪我说会话。”

  傅侗文迫切想获取有用的信息,但与世隔绝,毫无办法。

  沈奚回忆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无巨细讲给他听:

  八月时,全国开始统一银币,“袁大头”已经成为唯一的法定国币。当时她手上还有别的货币,被祝先生劝说着,都去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兑换了一堆银币、镍币和铜币。

  九月上,她留意到有新版的《青年》杂志出来,很受追捧,她接连两期都没买到,倒是段孟和送了她一本。段孟和告诉她,创办人是陈独秀,这上头撰稿的人也都很有名。听到创办人的名字,沈奚想到了在游轮上傅侗文提到的那位跳海的先生,所以讲给他听。

  “《青年》?”傅侗文念这个名字,没多的评价。

  他这人,从未听到他直白地评议什么,不像沈奚接触到的那些留学生,总喜好慷慨激昂地表达自我,阐述追求。当时她和傅侗文都以为这是一份会很快被取缔的报纸。没曾想几年后,鲁迅、李大钊和胡适等先生都有了文章在上面,越做越大,成了新时代的代表刊物。

  沈奚说到后头,停下来,傅侗文凝注她。

  要不要说?不说他迟早也会晓得。

  “可能……是要登基了,”她低声说,“外边的人都在说。我看到你父亲也在试官服。”

  来时路上,火车站、轮渡上都有人在说。

  尤其她从上海到南京坐得是头等座,那里头的人更像上层社会的人,说起此事更不遮掩。

  这在傅侗文预料之内。

  他是被锁了铁链的人,心余力绌,徒增烦闷。

  傅侗文将一杯茶饮尽,握她的手:“灯不好一直亮着,庆项明日又要啰嗦。”

  他是在说,要睡了。

  沈奚跟着他,坐上软绵的床,记起刚刚的旖旎。于是在揿灭台灯前,她游移不定地瞄了一眼他穿着睡裤的下身,怕他还在“僵持”着。匆匆一瞥,就灭了灯。

  要是寻常女孩也就罢了,偏她是个能把人体结构详细画出来的人。昔日解剖课上,她又是唯一一个将男性性征器官切开细看的女学生,那里……里外构造,她一清二楚。

  所以那东西在实际操作里,真能收放自如?

  或者是病人,才会力不从心?

  傅侗文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手指交叉握住她的,两人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也不言语。

  这是两人初次同被而眠,这样……是真同夫妻没两样了。

  

  两人说话到后半夜,她刚迷糊着盹了会,天还没亮,屋子里就有了人走动的声响。

  床帐里混沌沌的,是彼此的气息。

  太阳穴突突地跳,脑仁疼,连日赶路,神经紧绷,睡不到天亮就有人听墙角……她是真不习惯,困顿着,念着天亮后,要和他说一说,还是不要下人这样近身伺候了。

  隐隐地,她闻到中药的香气,眼没睁开,傅侗文已经将她身子扳过去:“是下人。”

  前夜说的太多,她嗓子干涩,柔柔地问:“是药味吗?”

  “是该吃药了,三爷。”小厮忙答。

  傅侗文应着,不去掀床帐,反倒来掀她的衣裳。

  沈奚朦胧中,拧了身子,将他的手拨开:“有人呢……”

  隔着床帐,一层布。

  四周墨黑的,不见光亮,两人不声不响地在床上锦被里一个躲闪一个逗趣,闹了足足半个时辰。起先是在闹,后来沈奚的睡衣都被他剥干净了,急窘地裹了被子。她想着床帐外立着人,不好吭声,只得咬着唇,去踢他的腿,人裹成个粽子躲去床尾。

  傅侗文还在床头上,任她踢自己,无赖似地倚着两人的枕头,笑出了声。

  床帐外的小厮听了笑声,看看手边的药碗,怕凉,可不好去催。听着里头是在春宵一刻的闹腾呢——

  两人都在克制着、呼吸着,望着彼此的眼。

  渐渐地静了,她汗涔涔的背脊上,还有被他抚过的余温。人缩在床尾,见他盯着自己的脚,慢慢把脚缩了大半回去。

  他终是欺身过去。

  这回,她多无再躲,被他逼到了床脚。他的睡裤拂过她的脚背,一瞬又像回到了广州那日,她被这布料摩擦的触感刺激,蜷起了脚趾头。

  “给我看一看。”他低声说,去揭她身上的被子。

  方才挣得厉害,他领口的纽子也散着,锁骨上的红印子,还是她指甲划出来的——

  她心怦怦撞着胸膛。真正桎梏她的是床帐外的那个人影,这小厮被调教的好,在床帐外纹丝不动,半声不吭。

  他柔声道:“三哥这样病着,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又笑:“万一有个不测,我连你的身子都没见过。央央可舍得?”

  ……

  床帐突然被掀开,沈奚将被汗浸湿的长发挽起,仓促地系好自己睡衣上最后一粒纽扣,趿着拖鞋,红着脸,她膝盖是软的,摸了两下,才从太师椅上捞了自己的衣裙。

  也不抬眼看那小厮,径自跑出去,去对面的屋子换衣裳。

  紧跟着从床上下来的傅侗文倒不紧不慢,手撑在床边,笑意浓重地望了一眼门帘。

  小厮从未见他这样笑过,看得怔了。

  “药呢?”他问。

  “凉了,我去烫热,”小厮慌张端起药说,“等我唤人来伺候爷梳洗。还有伺候……四少奶奶。”这话别扭的,让他这个下人都觉不妥。

  傅侗文颔首,吩咐道:“以后在堂屋候着就是,我不叫,不要进来。”

  小厮恭敬回:“是,三爷。”

  “还有,不管院子外头说什么,以后这院子里没有四少奶奶,只有沈小姐。”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奈何燕归来(1)

  两人在床上闹腾这么久,话囫囵着,听不分明,响动却是真的。

  别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爷们跟前伺候,行房事时也不躲避,主子们兴起让丫鬟一同上床云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爷这里,早先也被长辈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发掉,一直是小厮轮换着睡在房里伺候。

  院子里,从未有女人来过。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眼下这位沈小姐,是头一位。

  小厮又怎会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这话就交待下去了。

  此时,在西面的她,寻不到铜镜,对着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东暗间,西面也有一间,沈奚在那里换了衣裳。

  回到东面去,两个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见沈奚来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亲自把另一个铜盆里的白毛巾捞出来,稍微绞了:“来。”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头的神情,像要亲她。

  当脸被覆上热毛巾,她才晓得,他是要给自己擦脸。

  四年。

  远渡重洋地离开,万水千山地归来。

  在傅家的日子,就从这里、这个冬天重新开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门进去是穿堂,后头是间厅,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正中明间是堂屋,两侧暗间,用隔扇隔开。东面那间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气入侵,丫鬟们给他挂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

  上房东面的耳房是书房。顺着西面,打了一面墙的书架,满是书。

  院子里有四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谭庆项和那个少年。少年名唤万安。这名,是为压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问他。

  少年如临大敌,仿佛说出来,会害傅侗文大病难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万安。”

  说这话时,他在给书房换红梅。

  红梅是老爷让人送来的。

  沈奚贸然闯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场僵局,老爷对这院子不闻不问的态势得以缓解。先前垂花门外二十四个守门人,带着枪,都是老爷的亲信,除了运送食材和补品、药品,完全将这个曾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三少爷冷落在宅院一角,不闻不问。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这天,丫鬟们烧了滚烫的水,一盆盆去泼院子里结得冰。小厮们用笤帚将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扫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她看窗外丫鬟小厮忙活着,余光里的男人,背对着她。衬衫袖子用细细的黑色袖箍勒住,将袖口提高了几寸。这样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书和写字。

  “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盖上,小声问。

  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爷寿辰。傅老爷着人传话来,让他去听戏。

  这是一道赦令。

  可傅侗文并不觉得,只凭沈奚和那谎话就能这样的太平。

  垂花门外,有什么在等着他?是何时局?要如何去应对,在屏退老父亲信仆从后,傅侗文早在心里做了种种猜想。

  眼见着,要到去听戏的时辰了,他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带沈奚去?

  “走,一道去。”他合了书。

  “我去?”沈奚忙摇头,“这不妥……”

  他微笑着,把书塞回到书架第三层,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将沈奚从太师椅里拽起来:“你去,还能打个掩护。”

  “掩护?”沈奚不懂。

  他笑,把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要我做什么,先要说好。我并不了解你家里的人,四年前见过谁都不记得了,你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亲有几个姨太太?你要我打掩护,是如何打?”

  傅侗文把脸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镜腿折回,在考虑怎么去解释。她这样的身份,在傅家很敏感:“你去,是为了让我不想说话时,能有个闪避的法子。”

  这样说,她倒心里有谱了。

  回房里,丫鬟在收拾床褥。她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间里换。

  人走过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着低语:“今日过节,在这里换好了。”

  大雪也算是过节?“要迟了。”她使劲瞄那两个丫鬟,仓促地抽手回来。

  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没多坚持,就放她逃走了。

  他将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搓着,像在回味她手腕皮肤的滑腻。

  他正在落魄时,掌不住自个的生死,绝不能再拖她下水,也不想在当下和她有夫妻之实。

  沈小姐这三个字,是在给她留退路,不碰她身子,也是让她能保全自己。那日晨起,他确实在床帐里把她看了个干净,可也仅是看了。

  不过傅侗文毕竟是从风月场过来的男人,这“看”也和旁人的不同。他最喜好在午后小憩、清晨睡醒时把身边睡得迷糊的沈奚抱到怀里,把睡衣都剥去,再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瞧一会。从上到下,该看的一样不落。

  “三哥有分寸,”他每回都这样说,还会笑着逗她,“只这样弄,不妨事的。”

  看得堂而皇之,有时情之所至也要摸上好一会,可又说得好似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

  四亲八眷聚来府上,比往年都要多。

  一来是为傅老爷七十大寿,都说是古来稀的年纪,又是整数头,自然都要凑个热闹;二来是傅家是大总统跟前红人,如今新皇要登基,没身份捧朝堂上的场子,捧一捧傅家的场子也好。

  傅老爷准傅侗文出了院子,却没让他和长辈们一同用午膳,有意削他的脸面。

  等傅侗文带沈奚进了后花园,楼下早坐满了人。

  戏台子对面是两层楼,观戏用的。

  围坐在台下的男人们多是穿着夹层棉的长衫和马褂,戴一顶瓜皮的帽子,缎面的。女人也是旧式衣着,身旁大多有孩子立着、坐着,人声嘈杂,沸沸扬扬。

  都是傅家的远近亲眷。

  傅侗文带沈奚从一楼经过,由着小厮引路上楼,后头几个年长的男人见他,忙着起身寒暄,都在叫他“三叔”。等他们走上楼梯了,沈奚才悄声问:“那几个,看上去比你年纪大吧?”

  傅侗文微笑着,摸在她脑后,笑一笑:“没错。”

  “我稍后上去就不说话了,你要有用得找我的地方,给我打个眼色。”

  “放轻松,”他反倒是轻松,两手握了自己身上呢子西装的领口,摆正了,“今日你跟着三哥来,就是看戏的。”

  傅侗文嘴角带了笑,悠哉哉地上了楼。

  他脚下的皮鞋在楼梯板上一步步的响声,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沈奚瞧见他的右手抄在了长裤口袋里,一只手将衬衫领口扭了一下,轻蔑不屑的神情,从他眉梢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