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细微的动作,像给他上了戏妆。

  院里院外的他,判若两人。

  胡琴恰在此刻拉起来,开场了。

  沈奚略定了定,跟他上楼。

  和那日在书房不同,这回楼上的人都全了。

  傅老爷和夫人居中而坐,几房姨太太带着各自年纪小的儿子、女儿依次坐在夫人下手。另一边是年长的儿女,大爷、二爷和小五爷、六小姐都在,还有三个见了年纪的女儿带着女婿。傅侗文带着她一露面,二楼鸦雀无闻。

  大家摸不清老爷的脾气,都没招呼。

  穿着军装的小五爷倒和大家不同,热络起身,笑着对身后伺候的小厮招手:“给我搬个椅子来,”又说,“三哥,坐我这里。”

  “你坐,同三哥客气什么。”他笑着回。

  傅侗文的右手从长裤口袋里收回来,颇恭敬地对上座的人服了软:“爹,不孝子给您贺寿了。祝您长春不老,寿同彭祖,”言罢又说,“愿咱家孙子辈少我这样的人,也能让爹您省省心。”前一句还像模像样,后一句却是在逗趣了。

  那几个姨娘先笑了,有意给傅侗文打圆场。

  傅老爷深叹着气:“你啊。”

  紧跟着又是一叹。

  从被押送回府,父子俩从未见过。说不想是假的。

  “坐吧,你爹气你,也不会气上一辈子。”傅老夫人也开了口。

  她笑吟吟地唤人来,给傅侗文搬了两把椅子。傅侗文昔日在家里对下人最好,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小厮见老爷不计较了,不用吩咐,就给他们上了茶点。

  戏入高潮,楼上的女孩子们都跑到了围栏杆上,笑着,学楼下的男人们叫好。这样的日子,就连茶杯里泡涨开的一蓬碧绿茶叶都像有着喜气。无人不在笑。

  沈奚坐在傅侗文身侧,不言不语地看戏。

  没多会,小五爷傅侗临就挪坐过来,亲厚地和傅侗文低声聊起来。小五爷的亲生母亲是朝鲜族的人,生得温婉,导致儿子也是男生女相,眉眼阴柔。可偏偏傅家这一辈里头,仅有他穿着军装。沈奚从他们只言片语中听出,小五爷是在保定军校念书的,即将毕业时因为和同学斗殴,取消了进北洋军队的资格。

  保定军校最后将他发配去了南方的杂牌部队。傅老爷不肯,还在为他斡旋。

  “去南方才好,我会想办法搅黄父亲的安排的,”小五爷低声笑,“三哥这回恢复了自由身,我就有人说话了。今夜去你那里?”

  傅侗文微笑着,翘了二郎腿,脚下随戏腔轻打着节拍:“你老实些,南方的杂牌部队军饷都常有发不出的,留在北洋军嫡系最好。”

  小五爷笑:“三哥迂腐了。”

  “三哥这刚能走动,父亲还没完全消气,”傅侗文又说,“我那里,你能少去就少去。免得牵累你被责骂。”

  小五爷军靴分立,端着身架子说:“这怕什么,都是自家人。”

  这边,小五爷宣誓一般地说完,自个先怯怯地笑了。

  偎在围栏杆旁的六小姐傅清和本是握了把硬币,准备抛到台上去打赏,钱没丢出去,人忽然笑了。她回身,对着傅侗文叫起来:“三哥,你快看,你看那里就晓得为什么父亲让你今日出来了。”

  哪里?沈奚顺着六小姐的指向,看过去。

  楼梯那里,有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白狐尾的女人,两手斜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走了上来。她有着极为明媚的五官,留到耳下的短发梳理的十分整齐,人是在笑着的,可锁在傅侗文身上的目光却在微微抖动着。

  傅侗文和她对视了一眼后,眼风滑过去,望到了戏台上。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奈何燕归来(2)

  女人给傅老爷道了贺寿词,自个先笑出声:“我爹逼着我背的,生怕我一说多了,会给他丢人。”她把大衣脱给个跟来的丫鬟,身上的长裙款式和沈奚相似。

  都是留洋回来的,和这里的小姐、姨太太们的审美相去甚远。

  也因此,她多看了沈奚一眼。

  傅家上下都和她熟得很,人虽晚到了,可不见她有拘谨,也不把自己当成客人,反倒随便得像是府里的小姐。老夫人唤她坐到身旁去,被她推拒了。

  “我就在围栏边上好了,和六妹一起。”她倚到围栏杆旁,坐在了傅侗文正背后。

  人坐下来,像才注意到沈奚:“这是?”

  六小姐小声说:“沈小姐,三哥……的人。”

  辜幼薇默了会,笑说:“你好。我姓辜,辜幼薇。”

  沈奚点头,和气地说:“你好。我姓沈,沈奚。”

  “沈奚?”辜幼薇不轻不重地将她名字念了两遍,半晌,笑一笑说:“幸会。”

  这话,意味深重。

  沈奚不解。

  辜幼薇一只手搭上傅侗文的椅背:“你见我,竟一句闲话都没了吗?”

  傅侗文望着戏台,道:“这趟回来,又要留多久?”

  “长长久久,” 辜幼薇柔声问,“可以吗?”

  傅侗文避重就轻地说:“说几句就不正经了,还是老样子。”

  “你要我正经吗?”辜幼薇为了避讳旁人,轻声用英文说,“那可要说好,我说真话,你也不能再骗我,”她下巴轻放到自个的手背上,声再低了几分,“你这人假得很,对谁掏过真的心?十几岁这样,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全是这样。”

  傅侗文倒像听惯了,微笑着回:“是,我对谁都假得很。听我说话,还不如听戏。”

  他的话是蜻蜓点水,掠过水面,不留余地,不与纠缠。

  “可我喜欢你这样,这才是你。”她又换回国文,像有意要说给在场人听。

  傅侗文摇头笑笑,不再说话。

  一唱一和才有趣,只她唱,无他应,辜幼薇也觉无趣,静默下来。

  六小姐见辜幼薇落了下风,笑着,在辜幼薇耳边劝:“幼薇姐,你还不晓得吗?没人能说过我三哥的。左右有人给你撑腰,不理他就好了。”

  辜幼薇用手捋了捋短发,低声自嘲说:“我从没想要辨过他。”

  话中失落满满。

  刚刚他们的对话,是中英文交杂,辜幼薇有避讳长辈的意思。

  可对沈奚来说,英文不是障碍。在座的也仅有她都听全了。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在漫长光阴中,在傅侗文的前半生里有过分量的未婚妻。

  过往从顾义仁、谭庆项口中听到的片段都融在一处,尽是情意绵绵,还有在上海小楼里藏着的一捆书信,也是悱恻缠绵。

  她虽没拆开那些信,但摸着厚度,能猜到每封里都有至少十张信纸。

  她在纽约也给傅侗文寄过信,那时,视他为恩人,措辞板正,也没多的心思。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相伴长大的,曾郎情妾意,也曾有婚约,信中自然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

  丫鬟给在座的人添水,傅侗文、沈奚和辜幼薇的茶杯都摆在同一个茶几上。

  几缕茶烟里,沈奚和傅侗文几乎同时要拿茶杯。

  这样巧。

  两人四目相对,傅侗文不露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将茶盏互换了。他喝她的茶,偏还调转杯口的方向,专喝到她嘴唇含过的那一块地方……

  锵锵锵的鼓锣声里——

  傅侗文眼风掠过她,淡淡一笑。

  沈奚心口一牵一牵地跳着,别过头去。傅侗文本是想逗她高兴,见这状况,只好自嘲地笑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热茶。

  从辜幼薇出现,他早将前因后果琢磨清楚。

  父子关系的缓和,和她脱不了关系,当年和辜幼薇订婚就是两家长辈竭力撮合。他没反对,是想利用辜家在政府里的关系,打宽自己救国的路。

  寻常女子对他真情假意有几分,他都能摸得透,更何况是这个昔日未婚妻。

  因为订婚目的不纯,傅侗文对这个自幼相识的未婚妻始终心怀愧疚。辜幼薇的情,他无以为报,可她若不是逼着他抛家弃国,傅侗文至少能给她一个干净的婚姻。

  她去法兰西的前夜,他在莳花馆里听曲,晚了让人收拾西厢房出来。

  人还没睡下,辜幼薇就闯了进去。她哭着抱上他,也顾不上自家名声,恨不得在那夜、那样的地方就都将自己交给他。傅侗文费尽力气将她安抚了,唤谭庆项,想把她送走。

  她也渐冷静了,红肿着双眼,问谭庆项要了根烟。

  在厢房的大床上,女孩子两指夹了纸烟,当着谭庆项的面,对傅侗文说了几句话:

  她说傅侗文在风月场上胡闹也就算了,反正京城里上下,从文豪到公子,就连辜家和傅家的少爷们,全都在妓院里有相好的女人。她爱得比傅侗文多,何谈管制和要求?可没想到傅侗文竟还私下养了个小女孩。何等龌龊,何等无齿。

  傅侗文没想到,这事会让她知道,事后才了解到大哥想毁了这桩婚事,让傅侗文没有辜家做靠山,佯装失言,将花烟馆里的事告诉了她。

  辜幼薇也没想到,自己用未婚妻的身份找到莳花馆,自荐枕席,都换不得傅侗文放下国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养在花烟馆的小女孩。

  那夜的傅侗文,彻底将她的自尊碾个粉碎。

  两人不欢而散,再没见过。

  直到今夜。

  那年是光绪三十一年,沈奚到京城的第二年。

  沈奚被傅侗文救下的这桩事,是烧毁婚约的最后一把火。

  为何辜幼薇又要回来?

  傅侗文明白是为了自己,可又怕真是为了自己。

  台下爆出喝彩。

  傅侗文搁下了茶盏。

  “你爱看这些吗?我从小就不喜欢。”辜幼薇手肘撑着椅背,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挨着傅侗文的肩,和沈奚聊了起来。

  台上是男人害了相思病,久病难起,女人泪湿了面上胭脂,嫁作他人妇。

  台下这里,倒是另一番天地。

  沈奚和辜幼薇从纽约地铁聊到了欧洲和美国的建筑,再到黑人和白人在哪几个州不能通婚的法律,起先是两人在说,后来二楼的小辈们都被吸引了。活络一点的小辈直接过来听,长辈也是无心听戏,把注意力都投在了她们身上。

  起先,是正常讨论。

  后来越发不对劲,沈奚说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她便要说卢浮宫,沈奚说她学医,她非要说欧洲才是心脏学的发源地,像是非要和沈奚比出一个上下高低来。沈奚本就不是一个喜好争辩的人,每每都偃旗息鼓,任由她赢。

  今日是傅侗文是得了特赦,才能离开院子。

  与世隔绝一百多天,傅家的形势、外头的时局都还没摸清楚,最好的做法是收声,不和这个“贵客”争论。这点道理,沈奚还是明白的。

  一时输赢无用,嘴上赢了也无用,能让傅侗文摆脱禁锢,才好展开拳脚做事。

  她低眉顺眼地喝茶,如此宽慰自己。

  余光里,她看到傅侗文在瞥自己。

  戏收了场,高楼下的人欢闹着,起哄让二楼的人扔钱下去。

  镍币和铜币丢完了,六小姐缠着傅侗文,央求他给钱。傅侗文笑而不应,对候在一旁的万安打了个眼色。万安跑下去,很快,端了一个红木托盘上来,揭开红布,上头的袁大头堆成了小山头。几个小姐惊得轻轻吸气。

  “真是胡闹,”老夫人笑着埋怨,“这样的赏银扔下去,砸到人可了不得。”

  “父亲过寿,总要讨个彩头。万安,去喊人避开。”

  “是。”

  万安探身去,大喊着,要丢袁大头了,莫要砸伤了谁。

  台下亲眷和戏子们都惊喜着,互相推搡着,将场子让出来,纷纷仰头看向二楼。

  傅侗文抓了一把袁大头,尽数洒到楼下,大把的银币,在月光和灯光里,闪着炫目的光,冰雹似地砸到了戏台上。

  一时噼啪作响,像有人点了一串炮仗,过年般的热闹。

  底下的人大笑着,又喊着讨赏。

  这回六小姐也放开了,带领一帮姐妹,学着傅侗文,一把把抓了银元撒下去。一楼喝彩不断,二楼的小姐和小少爷们也笑声不停。

  几个姨娘和夫人见孩子玩得尽兴了,自然高兴。

  “还是三弟会耍派头,明日传出去,父亲面上又要添光了。”傅二爷笑着对老夫人说。

  “是啊,”二少奶奶也帮着说,“眼看要年关了,戏班子要去各个府上的,传起话来快得很。”

  “侗文啊,从未给你丢过人。”老夫人也在一旁说。

  几个姨娘喜好这个三少爷,全在附和着。

  灯火齐明,喜乐喧天,一家合欢。

  到这氛围上,连傅大爷也不得不跟着家里人,为傅侗文说了好话。

  傅老爷虽不表态,但也是心境大好,他看一眼傅侗文:“今夜是有了正经样子,要是能看懂做父亲的苦心,娶了幼薇,才是真在孝顺我。”

  傅侗文离得远,两手抄在长裤袋里,倚在柱子上,在看楼下的热闹。

  因四个月的囚禁和久病,脸比过去更显瘦削了。

  二楼上挂着的几个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打转,一个个福字时隐时现。他的眼在灯笼的光火里也时亮时暗,亮时是月下湖面,水光潋滟,暗时又是深山落雨,山色空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