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将平日里一干兄弟全都一通通电话叫了过来,以为缓过了劲,但她半夜这一醒,轻易就把他心钓了回来,真是应了当年的笑谈:

  他是吞了勾线的鱼儿,而她就是那诱人的饵。

  “三哥其实——”他笑,无以为继。

  其实什么?不是想这么随便了事的人?这是要给自己戴什么高帽子。

  无怪乎唱出名的戏全是爱与恨,昔日他还嫌小气,今日回想,那是他没入情关。踟蹰不前,说个话也是吞吞吐吐。

  沈奚不得要领,猜他是怕自己气恼:“你下去吧,我不计较的。”

  傅侗文曲指,敲了下她的额头:“走了。”

  沈奚头枕着手臂,目送他离开,听他在下楼、远去。

  很快,有人小跑着上来。

  “沈小姐,”是万安在叫,“三爷让我给你准备热水,你稍等十分钟。”

  沈奚答应了,头枕手臂,仍旧躺在沙发里。

  她看到自己裙角沾了白墙灰,猜想是下楼时在墙上不留神蹭的,于是曲指,一下下地弹去灰。毛呢的黑裙子,弹不太干净,只是打发时间。

  她换了个姿势,把无线电放大了声音。

  戏腔丝丝缕缕地绕着,缠上她的心。

  沈奚嘴角扬着,竟将这一曲母子伤别离、夫妇愁断肠的戏听得是有滋有味。渐渐地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床榻鸳梦,反省自己在床上反应过激了,弄得他那么仓促。

  她面颊热得慌,从沙发上坐起,拍拍自己的面颊,庆幸提前有防备,找了他一件干净的衬衫垫上了,否则等到明日万安收拾床铺时看见,才最让人尴尬。

  “沈小姐,水好了。”万安唤她。

  “好,我出来了。”沈奚离开房间。

  楼下头正热闹着,她从楼上往下瞧,灯影里只见傅侗文的侧脸。他也恰好回了头,对着她笑了。沈奚指洗手间,暗示自己是去洗澡,随即消失。

  楼下的先生们不论富贵贫贱,都人手端着一碗大黄鱼熬煮的汤面,在祭着五脏庙。有倚墙站着的,有坐楼梯上的,其中一个瞧见他和沈奚的眼神勾连,连连感慨:“我说侗文你也真是,我们这里的谁没几房姨太太?就你有女人啊?这黏连的,我都瞧不下去了。”

  有人笑:“瞧我们傅家三公子翘望的模样,怕是老树回春了。”

  众人哄笑。

  谭庆项端着面汤锅,给诸位吃得失去形象的先生们加汤水:“都小声点儿,隔壁都是老实人家,别当是长三堂子了啊。”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瞅着傅侗文,难得问了句正经的话:“侗文,你给大家说说,这沈小姐是怎么把你给降服住的?”

  傅侗文从谭庆项手里接了碗和筷子。

  “你倒是讲讲啊。”性子急的,已经开始催他。

  大家在等他说,他却气定神闲,端着架子。

  手里头的筷子挑了挑汤水里的面,才笑着说:“国遇大乱识忠臣,人逢低谷见真情。沈小姐于我,就是那真情。”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龙游浅水滩(1)

  那天清晨,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傅侗文。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面朝她的方位,翘着二郎腿坐在皮椅里,素手去壳,剥盐焗的松子吃。松子一看就是被下人用钳子开了口了,容易剥得很。

  窗帘垂在一旁,被晨风吸了出去。

  三月的艳阳天,书桌上一小捧碎壳子,还有悠哉吃松子的傅侗文,衬衫敞着个领口子,将黑胶唱片机的声放得低低的,噼啪剥掉一个,吃一个,牙齿叼着小松子,舌尖挑进嘴里,轻哼上一句只有他听得见的戏。

  吃个松子都能美得像是画中公子。

  只是这公子手中不是茶,是咖啡,穿得也不是长褂,而是衬衫西裤。

  沈奚枕着手臂,遥遥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拍着手掌,把细碎抚去。

  她轻“嗯”了声,脸埋在被子里:“你也不睡一会。”

  多想今日已是几十年后,白发苍老,多想两人已相守了半生。

  傅侗文把白瓷的咖啡杯拿起,灌了小半口:“在等着送我们沈小姐去医院,可看你睡到这时辰,怕是不用去了。”

  当然不用去。

  “我休了三天的假。”她开心。

  “哦?”他笑,“这倒更好了,免得我又要在医院外头翘首等着。”

  沈奚抱着棉被,闭上眼,这是他的枕头和被子,全是他的味道。

  朦胧中,是他走路的动静,床上一沉。

  “你是要回家去收拾衣裳,还是直接去买新的回来?”他低声问。

  “收拾衣裳?”她睁眼。

  “三哥是一时也不能和你分开睡了,就算不睡,也要瞧着你睡在我床上,”他说,“今日咱们就把这桩事办了,你搬过来。”

  “……我那房子赁到明年了。”

  “房子不要紧,让它租着去,你人过来就好。”

  沈奚在默默盘算,没出声。

  他直接说:“就算是定下了,三哥安排车去。”

  她匆匆盥洗,到楼下去用早午饭。

  傅侗文心境大好,亲自下手给她烤了面包,有点焦。

  沈奚抹着花生酱,小口吃着,再去喝他煮的咖啡,想起了一桩事来:“我一会要借你这里的电话用用。”

  “给医院去电话?”他在她身边陪坐。

  她摇头笑笑,这是个惊喜,也是个秘密。

  女孩子不想说的事,他自然不会追问,把她送到一楼的房间内,亲自为她关上门。半分钟后,沈奚从房间出来,瞧了瞧落地钟的时间说:“等一个小时,我们再从这里走。”

  他没有任何疑问:“万安,让司机半小时后在弄堂外等。”

  “我们走过去吧,”沈奚阻拦他,“难得天气好。”

  “好,我们就走着去。”

  所有需求全都满足她,一副要弥补过去没有正经追求过她的姿态。

  一小时后,万安拿来沈奚的外衣。

  傅侗文摸了摸料子说:“热了些,也不必穿,我帮你拿着就好。回去要收拾点薄款的衣裳。”沈奚没答呢,万安接了话:“我这就把衣柜理一理。枕头也要是一对的,我去准备。”

  谭庆项在楼上,只听音不见人地说:“要准备的多了,沈小姐要住进来,女孩子用的东西可不少。万安你上来,我给你写张清单,你连着培德的也一块买整齐了,算在三爷头上。”

  二人一唱一和,非要逼得她脸红才罢休。

  细算下来,这是沈奚和傅侗文头回同进同出。

  他吩咐人在远处跟着,不要露面,于是更凸显了并肩而行的两个人。邻居还是老样子,烧菜做饭,在花架子下,祝太太在摘葱,把干了带泥的外皮一道道撕开,掰断根须,扔进铝盆里头。

  她抬眼瞧到沈奚马上笑了:“沈小姐。”

  “祝太太。”她笑。

  傅侗文在她身旁,臂弯里搭着她的大衣,十足的绅士约会架势。在祝太太看向自己时,他微笑颔首,算是招呼。

  “这是……”沈奚不像傅侗文那么厚的脸皮,没订婚就说什么未婚妻未婚夫的,磕巴了下,道,“傅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祝太太笑着,点头,一个劲地瞧傅侗文。祝先生是在银行办事的,她也跟着见识过有身份人的模样,只一眼就能辨出这位傅先生出身不凡。这样的装束,这样的气度,在上海是该有自己的公馆的,可又要在这里住着……难道这位沈小姐真是没名没分跟着的外室?

  傅侗文跟着说:“是预备要订婚的,就在下月。”

  沈奚没料到他和一个不相识的邻居也要交代这个,低头,捋着头发,不知所措起来。

  “那是好,那是好,先恭喜了,”祝太太暗自责怪自己多想,“傅先生好福气,沈小姐是个难见的善心人,傅先生一定不知道,在救国捐款时,沈小姐是拿了不少钱来支持的。”

  傅侗文微笑。

  其实这个他知道,在傅家,沈奚事无巨细给他交代过。

  但听一个外人夸她,他乐得听。

  沈奚怕再下去,傅侗文不晓得要说出什么,催促着他走了。

  到巷子口才低声喃喃:“你怎么逢人就说要订婚啊。”

  他把她的大衣换了个手:“我住在这里也有几日了,你又是晚入早出的,显见是在同居,”他笑,“这里不比在纽约,有身份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约会都要家里人作陪,更别说是……”

  声低下来:“有了关系。”

  沈奚用手肘撞他:“还不是你。”

  傅侗文笑了声:“在这里的话发生关系可就是‘烂糊三鲜汤’,是胡搞乱搞,是道德败坏。哪里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所以沈小姐只能和我订婚了,别无他法。”

  “要我不答应呢?”她咕哝。

  “那便再追求一段时间,”他低声说,“三哥要只有三十岁,追求你几年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是等不及了。我们央央这样年轻,走了个段公子,再来个杜公子、王公子什么的,三哥也是受不住。”

  说完,又笑道:“三哥是心脏不好,经不起吃醋。”

  沈奚明知道他嘴上耍花头,可也被他逗得笑:“几点了?”

  傅侗文从怀里掏出他那块表,仍是原有的那个,他是个极念旧的人:“两点。”

  “那要迟了。”

  恰巧有一辆电车开过来。

  沈奚怕赶不及,带他坐上了电车:“坐这个过去吧。”

  这个时辰电车上没多少人,他们也不要坐多久,于是沈奚就寻了单人的座位,刚要坐下,被傅侗文拦住,把她拉到了靠窗的联排座位上。

  “十分钟就到了。”

  他一笑:“人是一对的,坐在一处才像样子,否则这恋爱谈得也没意思。”

  他心境大好,把她的大衣搭在前面的栏杆上,舒展开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他在目视道路一旁的商铺,眼中倒影的是法租界的市井繁华。如此好的城市,如此好的家园,却挂上了“租界”二字……想到这里,景色也变了味道。

  傅侗文从上电车就发现行驶的方向不对,到下了车,两人站在是一家门面不小的西餐厅前。他心有疑惑,却未发问。

  “你让他们不要进去了吧?”她轻声道。

  傅侗文对身后的七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外头。

  两人从木质的旋转门走入,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隔绝了日光,也隔开了里外热闹。

  转到里头,是一番热闹光景。

  沈奚提前定了位,包厢没有了,只好在靠窗边的位子,两排狭长的皮质座椅,中间是长桌。看上去能坐至少八个人。

  他们刚被带到位置上,傅侗文没来得及把大衣放下,已经听得身后有微微颤抖的声音唤他:“三爷……”不太熟悉的女人声音。

  傅侗文回了头,身后半步是沈奚,再往后来了四个人。

  两男两女,他略微回忆,记起那张脸来。

  “窦婉风?”他笑,“我有没有叫错名字?”

  “没,没有,”婉风眼看着泪,哽咽着,失措地又是想要行旧时礼,又是想和傅侗文握手,到最后把自己两手握在一处,还是选择对傅侗文轻福了福:“从没想过还能再见三爷,还是这样的礼来得好。”

  傅侗文微笑着,看余下几张面孔:“王琪方,魏君?”

  那被点到名字的一男一女也都眼睛红着,轻点头。

  只有一个,他确实是不认得。

  “这是我的先生,”婉风挽住那男人的手臂,“也是和我在大公报,听说是三爷在这里,想要见上一面,我就没经准许把他带来的。三爷要不想见,立刻就让他走。”

  “这恐怕不是很礼貌了,只是吃个下午茶而已,”傅侗文指座椅,“来,都坐下。”

  沈奚紧挨着坐在他身旁,和他相视一笑。

  这是沈奚给他的惊喜。

  一年前,她抱着尝试的心态,给留在美国读博士的陈蔺观写了信,想和陈蔺观保持联系,为医院获取更多最先进的医学信息。陈蔺观回信嘲讽她是个功利主义者,只有在用得到他时,才会记起昔日灯下苦读的友谊,在信末又说,挖苦归挖苦,还是感激沈奚为他提供了最好的学习资助,让他得以在学科上获得成绩,提前博士毕业。

  陈蔺观的回信,不止修复了两人关系,还为她带来了婉风的消息。

  许多傅侗文曾资助过的爱国青年们都先后回了国,渗入到各行各业里头,婉风本就爱热闹擅交际,和旧相识们都保持着联系。

  所以沈奚刚才是定了位子后,给婉风说了傅侗文在上海的消息。婉风雷厉风行,一个个去通知大家,来这里和三爷一聚。

  傅侗文把大家都让了进去,自己则坐在沈奚身旁,长椅的最外侧。

  落了座,婉风始才发现傅侗文和沈奚有着不一般的关系,这种感觉很奇妙,非过来人不能察觉。她轻轻地用高跟鞋踩沈奚的脚,耳语:“你和三爷?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终究?这个词用得微妙。

  沈奚略微愣了下,耳语说:“一会我们单独说。先前没告诉你,是有缘由的。”

  傅侗文分别时的叮嘱她都牢记着,除却段孟和是他自己猜到,余下的人,无论是谁,沈奚都从未提到过。

  婉风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