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风的丈夫唤来侍应生,接过来的餐单。

  “你们这些留洋过的,才适合在这里吃下午茶。”她的丈夫笑着把餐单递给婉风。

  “我要一客蛋糕和咖啡,你们呢?”婉风招呼着。

  大家都客气着,让婉风来点单。

  沈奚和她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处,有模有样地研究着,这一会功夫来了三位男士,见到傅侗文也都是激动的模样,一口一个三爷。傅侗文难得见到如此多的旧相识,也是笑,挨个上前给了个结实的拥抱。

  今日这里没有叱咤商界的傅三爷,只有资助了无数学生的傅家三公子。

  他是欣慰的,看着每个人的脸都是在笑。大伙热络聊着,争相向傅侗文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在努力证明他们没有辜负傅侗文的期望和栽培。

  “顾义仁呢?”沈奚惦记着这位仁兄,望一眼窗外头。

  顾义仁是去年回到上海的,行踪不定,连沈奚都没能见到过他。

  天阴了,怕再不来会赶上阵雨。

  “他说是要来的,”婉风唯独提到这位昔日好友,有点忧心,“我是想让他来,也怕他来。他从回了国就在南方政府……”

  那是在跟着做革命事业了。

  沈奚揣测着婉风的意思,是在暗示傅侗文在民间的名声不好?

  窗户上有雨滴砸上去,突降了暴雨。

  “还有人要来吗?”傅侗文笑着插话进来,“是不是顾义仁?”

  “是他,他是要来的。”婉风答。

  她停下,开心地对转门处招手:“顾义仁。”

  转门内,走入一个淋了雨的男人,短发在往下淌着水,西装外衣也淋湿了,侍应生递给他一条白手巾,他点头道谢后,看向这里,正是顾义仁。昔日慷慨激昂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和冲动,只余沉稳。

  顾义仁握着白手巾来到这一桌前,和自己相熟的两个男人颔首招呼后,径自坐下。没有想象中的热泪盈眶,也没有难以压制的激动神情,对傅侗文更是冷淡。

  婉风笑说:“你迟到了,自己点单吧。”

  “不必了。”他说。

  婉风笑:“那一会你是要看着我们吃喝吗?”

  “湖南还在打仗,在内战,我记挂着,是吃不下的。你们吃。”

  大家本来热络地聊着,感觉到顾义仁的火药味,渐渐地全停了话。

  顾义仁坐在傅侗文对面的长椅上,两人都在最外侧,恰好是面对着面。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用衬衫边角擦着雨水。

  本是温馨的氛围,被他这样冷冰冰的一张脸搅和成了死水潭。

  唯有傅侗文神色不变,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小啜了口,微笑着问:“几时回国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顾义仁答。

  他欣慰:“能回国就好,既然回来了,也该给三爷个消息。”

  顾义仁戴上眼镜,没做声。

  沈奚大腿上忽然一热,是傅侗文的左手搭在了她的腿上。

  沈奚不解,他偏过头来说:“我忘了拿钱,你去门外问人要来结账。”

  临出门前,沈奚见他把皮夹放进西装内口袋里,难道他自己忘记了?

  “你不是——”她要问。

  傅侗文和她对视,仍是噙着笑。笑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沈奚余光里看到临近坐下年轻的男人,两个。侍应生正给他们递上餐单,低声用英文招呼着,但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懂得多少英文,一知半解地想要回答。

  也因此,那两个年轻人显得和别桌客人不同。

  难道……顾义仁还带了外人来?

  沈奚心头一凛。

  傅侗文微笑着,把她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快去。”

  顾义仁离他最近,面对着面,隔着狭窄的长桌,要真做什么谁都拦不住,更不要说等在门外的那七个人,根本来不及保护他。

  傅侗文要她走,是怕她被牵连。或是绑架,或是刺杀,都很麻烦。

  沈奚想到这里,马上摇头,笑着说:“雨太大了,又不急着现在付账,一会再去。”

  他默了几秒,低声说:“三哥的话也不听了?”

  她佯装着笑:“嗯,今日不想听。”

  这剪短的对话,亲昵异常,在座的人都嗅出了不凡。

  “义仁,”沈奚忽然看长桌对面的人,“我和三爷要订婚了,在下月。”

  “真的啊?”婉风笑,“天啊,大喜讯啊。”

  大家也都笑了。

  顾义仁却是一怔:“你和傅侗文?”

  “你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人把请帖送过去,”沈奚说,“当初分别时你都是醉着的,没来得及说一句道别的话……这些年我很想念你们。”

  她眼底泛了红。

  这一番话是为了缓和气氛,让顾义仁心软,让他犹豫,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不知怎地只想哭。

  “刚刚我让三爷把人都留在门外,他都没说什么。世道这么乱,他也没想要怀疑谁,”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沈奚低头笑着,想掩饰,“他把你们都当成他的弟弟妹妹,虽大家往来的少,可他把所有人都记在心里,也从不指望谁会有什么回报。在傅家宅子里,我们每个人写的信,他都好好地收藏着,嘱下人捆扎好——”

  她哽咽着,又说:“你以为三爷能言善辩,其实他是最不擅为自己辩白的人。你来之前是没看到,他见到大家有多高兴……”

  重重保护中的傅侗文,并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在这里暂卸下伪装的他,才是他,可就是这样重重保护卸下,心才会更脆弱。沈奚两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止不住:“义仁,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龙游浅水滩(2)

  大家都想劝她,寻不到说辞。连隔壁桌和侍应生都在张望着这里。

  来这个西餐厅的都是社会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即便是悲从中来,也仅止于双眸涌泪,悬而不落。

  沈奚这种哭法,在这种场合是极少见的。

  “义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泪,看向顾义仁。

  顾义仁想要说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经过这里,仿佛在找着自己的朋友,却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顾义仁的肩。黝黑的枪口,抵在他脑后。

  几乎是同时,邻桌两个年轻人发现情况有变,刚有掏刀枪的动作,就被紧随而至的六个人用枪口遥指着,示意他们坐下。毕竟是热血青年,和傅侗文身边这些常年跟随的人比起来,无论是警觉性,还是心态全都相去甚远,他们被制住后,脸色大变,眼见着从苍白转为死灰。

  “三爷。”为首的男人低声唤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轻颔首。

  有人开始给三个年轻人搜身。

  有人对西餐厅老板打招呼,餐厅内的客人都被礼貌搜身后,请出了门。

  两把枪、一把刀放到了长桌上,四周的空气完全凝固住了。

  从顾义仁来者不善、破坏气氛到沈奚提起订婚的喜讯,哭着想要化解顾义仁对傅侗文的误解,大家以为局面是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可没人料到,顾义仁还带了人和刀枪来……

  顾义仁无话可说,他一直盯着沈奚。

  他始终都在留意傅侗文的举动,只以为沈奚忽然说订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对傅侗文的冷漠。他以为沈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发自肺腑的,是好友叙旧,是在控诉他的忘恩负义,是在试图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甚至刚才他都生出了动摇的心思——

  可连她最后叫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也是为了指认给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红着,泪还在,心里难过不减。

  昔日挚友,今日刀枪相对……

  傅侗文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着眼泪,低声取笑:“不是什么大事,哭到这种程度,是让人看了笑话。”

  手帕被塞进她的手里。

  “枪收起来。”他吩咐。

  众人下了枪,但都严阵以待,守着这三个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顾义仁:“你我数年未见,未料竟是这样的一个开场。”

  “我今日是在忘恩负义,三爷要杀便杀,”顾义仁回视,“只是义仁不甘心,对三爷有两问,求三爷赐教。”

  傅侗文点头,是让他问。

  “昔日三爷教导我要救国,可你如今眼看着军阀内战,却还在支持军阀,支持对德宣战……三爷,到底是为什么?”

  傅侗文不答。

  他对远处观望的餐厅老板招手,指了指长桌。

  老板立刻唤来侍应生,把他们刚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过来。傅侗文耐心地等着侍应生把东西放妥,才亲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顾义仁面前,开了口:“从辛亥革命后,我就不再过问政治上的事了。谈不上支持谁、反对谁,不过都是在做生意、做实业。”

  这是傅侗文对外人惯有的说辞,当年对自己的弟弟也是这一套,今日对顾义仁还是这句话。

  不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多说无益。

  一语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径出了格,三爷作为过来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道不同,不该是死罪,”他遗憾地说,“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杀,你曾给我写过一封书信,泪诉千行。可今日你却要做同样的事,三爷也想问问你,义仁,你是否背离了曾经的理想?”

  顾义仁被问住。

  “你的第二问是什么?”傅侗文问。

  片刻沉静。

  顾义仁问道:“当年三爷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变法死了家人的。三爷,义仁想死个明白,我们家人的死和你们傅家究竟有没有关系?你不辞辛苦地找到我们,资助我们留洋,是不是因为这个?”

  傅家……沈奚用余光看身边的他。

  他没有第一时间否认,难道这是真的?

  顾义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还有婉风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着咖啡,直到见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终于将咖啡杯放回到托盘里:“是和傅家有关。”

  这是他的答复。

  沈奚心头一刺。

  他只说“傅家”,却不指明是谁,这是要自己来担了吗?还是他认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锁,难道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吗?

  “顾义仁,你一开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风脱口而出,“你不能因为三爷姓傅,就将所有的怨恨都丢给他。”

  “分得清吗?”顾义仁反问。

  “当然分得清,冤有头——”

  “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顾义仁索性放开了质问,“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吃着蛋糕,讲几句道理,自然是轻松。”

  “义仁,”婉风争辩,“我父亲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时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要是傅家让你父亲流放,你还会如此说吗?”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风再说。

  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在局中的人,想得开是超脱,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顾义仁所说,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亲,全是在不痛不痒地空谈,在自诩着理智。

  傅侗文凝视顾义仁,这个曾在纽约,醉酒后对他发下豪言,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从西装内掏出皮夹,拿出几张纸钞,放在了桌上:“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商人,你们三个,都会交给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处理。”

  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帮的势力。

  顾义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给青帮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过了便饭。他把想要绑架自己的人交给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处理掉?

  从知道傅侗文来到上海,他日夜难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义,火烧着心,一面想着革命的的路上,连父子成仇也有,他这里又算得什么。恩情和理想是两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绑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马才有胜算。来的路上,他动摇着,期望看到傅侗文身边护卫重重,然而没有,得手的胜算变大了,可他没有丝毫欢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对立的阵营,他多想对着三爷求助,在大义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选择?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干净。

  顾义仁的目光黯着,慢慢合上眼,靠在长椅上。

  傅侗文离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诸位,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体面地告辞,结束这让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边七人留下了四个,守着那三个年轻人。

  等沈奚跟着他走出旋转门,到外头,傅侗文低声吩咐,让人传话给巡捕房的人,不要对这三个年轻人下杀手,但要青帮出格杀令,让他们必须离开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闷,可顾及到他的心情,强作欢笑,伸出手来试雨势:“我看差不多十分钟就好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观望雨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