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师父。有事叫我。”

前半夜无事,到了后半夜,那对年轻夫妻的孩子醒了,哇哇叫着又把整个车厢的人都闹了起来。

叶武脾气再差也不好对个奶娃发火,可她偏偏又是个起床气大的,只能捂着耳朵,在床上翻来覆去,活像一条烤鱼。

忽然一只手伸上来,递来一副耳机。

“戴着吧。”

段少言在下铺淡淡地说:“会好一点。”

叶武看了他一眼,青年墨色的眸子在黑夜里显得很温润。她犹豫一下,接了过来,干巴巴地说了句:“谢了啊。”

在哼唱的旋律和模糊的小孩啼哭声中,列车犹如婴儿车般晃动着,她侧睡着,脸朝着墙壁,慢慢地也就眯起了眼睛,终于浅浅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段少言已经不在自己的床上了。

叶武走过几截车厢,在洗漱的隔间里找到了他。

段少言正刷着牙,漆黑的眉宇下,一双黑色的睫毛随着动作而簌簌轻颤,鼻梁又挺又直,整张脸看上去既禁欲又诱惑。

清晨的阳光从车窗洒进来,随着列车的行进,斑驳破碎的树影流淌过男人宽阔流畅的肩背。

火车上换衣服不方便,他依旧穿着昨日的浅蓝色衬衫,素来妥贴的衣衫因此难得有了些褶皱,瞧上去反倒显出些随性来,使得这个冰山般的美人,此刻倒也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叶武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墙壁上,双手抱臂,颇有些兴趣地打量着他。

觉察到她的视线,段少言抬眼,从镜子里看到叶武,两人互相瞧了几秒钟,段少言将漱口水吐了,拿崭新的手帕压了压唇角,擦拭干净,然后转过身来:

“起来了就洗漱吧,牙膏牙刷和洗面奶都有,刚刚去服务台买的。”

“哦。”叶武有些意外。

“怎么?”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段少言微微挑起眉,“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叶武笑了笑,“还以为你是个没什么自理能力的大少爷,没想到挤在这种绿皮火车里,你也是挺游刃有余的。”

段少言倒是没笑,依旧酷的令人转不开视线。

他淡淡说了句:“你忘了,我以前住在孤儿院。”

“……啊,是哦。”

他要是不说,叶武倒还真的快不记得这茬了,这个男人的气度和容貌随着年岁渐长,逐渐从骨骼里抽条,如今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从容不迫的贵公子,哪里还能让人把他和破败的孤儿院联系在一起。

叶武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走到男人身边,拿起了没有拆封的一支牙刷,掩饰般开始低头挤牙膏,洗漱刷牙。

段少言没有走,就站在她身边。

来来往往有些早起的人路过,探头想来瞥一眼是否还有洗漱的位置,这些乘客或多或少都有些被这个男人吸引,这种连名模杂志里都很难见到的极其英俊清挺的男人,不看白不看。

于是不管男女,盯着他都是一通乱瞧,还有小姑娘被自己朋友唤来,嘻嘻哈哈的,装作路过,却拿眼睛瞟着段少言,互相拉扯着走过去之后,爆发出一阵花枝乱颤的笑声。

段少言倒也毫不在意,似乎压根觉察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是高大挺拔地站在叶武旁边,瞧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专注又平静。

叶武洗脸,弯腰冲水的时候,松散的头发不听话地垂到池子里。

正愁着没带个头箍笼一下碎发,就感到有人走到自己身后,宽大温热的手掌轻轻替她掠起了垂落的那几缕长发。

“没事。”段少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洗吧。”

“哎?”

“我帮你,不会弄湿的。”

他的声音磁性又低沉,靠的近了,她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熟悉的幽淡清香——见鬼,真是要了她老命的舒服好闻。

她的心脏不争气地开始狂跳,不由地大窘,耳朵尖微微泛红。

却也不知被段少言瞧见了没有。

待坐到餐车间,趁着段少言低头看那油腻腻的菜单,叶武偷偷举着勺子,佯作在玩汤勺,其实是对着勺子背面的反光,狂照自己的脸。

嗯。

还好,脸皮还是厚的,虽然心跳快,但是至少脸没有红。

再左右瞧一瞧,虽然没有化妆,但肤色白皙温润,眉眼依旧含春,就是嘴唇颜色太淡,衬的气色比往日差了些。

她抿了抿唇,心中暗自懊恼出来得太匆忙,连个口红都没带,等下了火车,一定要找个地方先买一支凑合。

忙着照勺子的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然有点像那种傻丫头片子,坐在男神对面,总担心自己粉底打厚了,眼线画歪了,唯恐呈现出来的不是最完美的模样。

“两位要点什么?”拿着单子和圆珠笔的铁路小姐走过来,笑眯眯地询问段少言。

叶武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被无视了。

“一碗瘦肉蛋花粥,一碗小米粥。”

叶武插嘴道:“我要吃粽子。”

段少言看都不看她一眼:“两个香菇青菜包,两罐牛奶。”

“??”叶武很吃惊,“我要粽子,你没有听到吗?”

“就这些。”段少言不加理会,把那张菜色寡淡种类寒碜的菜单递还给了铁路小姐,既礼貌又淡薄,“谢谢。”

铁路小姐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叶武,又看看段少言,再次确认:“一碗瘦肉蛋花,一碗小米,两罐奶,两个青菜包,是这些吗?”

叶武拍案怒道:“加个粽子!”

又怒瞪段少言一眼。

“抠门死你!你姥姥要吃个肉粽你都不让?”

段少言漠然瞧了瞧她。

“不拦着你,你自己付钱。”

“自己付就自己付,你以为我没钱?真幽默!”叶武阴沉着脸,朝铁路小姐比划出三根手指,“五芳斋大肉粽,要三个!”

“三个大肉粽,一共是二十七块钱。”

段少言冷笑:“你也不怕撑死。”

“管得着么你?”叶武一边朝段少言翻着白眼,一边从自己的随身小包里掏钱,“喝你的粥去吧,吃饭吃的跟个道士似的,你修仙啊?我就爱吃肉,我@%;(#^……???”

她叽哩咕噜的嘀咕到后面越来越轻,待到她僵硬缓慢地重新抬起头,铁青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我钱呢??!!!”

第025章 真相

“你没带。”

段少言淡淡扫了她一眼,“你出门从来不带现金,以前都是李云安替你放进去的。”

叶武:“………………”

段少言从容不迫地转过头,对铁路小姐微微点了点头,摊开修长冷白的手指:“就这些,麻烦你。”

叶武陷入了绝望。

她没带钱。

对的,她没带钱。

全身上下翻遍,只在提包的旮旯里找到不知何时掉出来的三块六毛钱。其他什么都没有。

都怪段少言这个死变态,说走就走,连个预告提示都不给。

混账东西。

她现在不但没有口红,没有钞票,没有银行/卡,甚至连换洗的内衣内裤,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靠山…………

她抬起眼皮,阴郁地看着对面正在慢条斯理喝着瘦肉粥的男人,觉得胸口一腔怒火在狂涌。

难道,在找到她温柔可爱的李云安之前,她都要看着这个小畜牲的脸色吃饭??

她瞪着自己面前那碗看起来无比养生,也实在无比寡淡的小米粥。

忽然觉得,自己一定是孽造多了,平时糟蹋了太多良家少男,所以苍天才会派了这么一个寒霜般的死变态性冷淡来折磨她。

……一定是这样的!!!

三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又转了一趟火车,到了第三天中午,火车终于缓缓抵达了延吉火车站。

虽然此时在南方仍是天气炎热,但吉林的温度却已开始降了下来。车站里头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披着一件单衣外套。

叶武是有些怕冷的,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是斜眼看了看段少言,又实在不想承认现在他成了她的“金主”,死活不愿意开口跟他诉求,只得咬了咬牙关,心想走走应该就不冷了。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段少言看了看手机,说:“还早,你饿不饿?”

叶武还在生他五芳斋粽子的气,颇有骨气地:“不饿。”

段少言睫毛轻动,又瞧了瞧她一身轻薄红裙,问道:“那,冷不冷?”

“……”叶武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那不争气的脑袋定住,昂着头活像个英雄,“不冷。”

段少言嘴角轻动,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把脸转开去了,所以叶武也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好。”

段少言说着,大步往火车站外揽客的巴士走去,一句话淡漠地飘散在风中。

“那就走吧。”

他们上了一辆破旧肮脏的客运中巴车。

叶武原本觉得那绿皮火车的环境已经够糟糕了,但当她踏上巴士,她才深深地明白过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些。

狭小的中巴车,原本只能坐两个人的位置,硬生生地挤下三四个乘客,还有各自大小不一的行李包袱。

地面和车座的垫子都灰秃秃的,结着些诡异的污垢,叶武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去思考这些污垢是怎么日积月累留下来的。

但当她颤颤巍巍地挨着边儿坐下时,她还是无法不注意到座垫旁的一坨灰白色可疑痕迹。

看上去像是曾经有一只鸡或者鸭,在上面拉过屎。

车子颠簸了三个多小时,驶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凉,到后来已经没有柏油或是水泥马路,取而代之的是黄灰色,疙里疙瘩的乡村小径。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叶武一下车就懵了,抬起头,举目望向四周,大片的针叶树林,只有远处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

“这什么鬼地方!”

叶武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我就想不通了,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放弃上海那么舒坦的生活,跑到这种地方?他要干什么,养生?自我放逐?返璞归真?”

段少言站在她身边,沉寂片刻,尔后轻轻叹了口气。

“师父,李云安在你身边几年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反正我见他比见你还要早几天呢。”

段少言:“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他——”

叶武本想说废话我当然知道,但是一个“他”说出口,却愣住了,呆呆地,半天说不出下一个字来。

是了,李云安……是哪里人?

她和他闲聊的时候,似乎也是有问起过,但男人回答了什么,她其实根本没有记住。

她和他在一起,印象最深的也就是他温柔软和的声音,像是一壶烫了三道的梨花白,喝进胃里又暖又热,却从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说过些什么。

段少言深深凝视了她迷惘的脸片刻,然后揉了揉她的头发。

“走吧。”

“你等等,段少言,你……”

“你要看的,都在前面。”

低矮的土夯房子瞧上去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残遗物了,屋瓦的接驳处生着茂盛的杂草,或枯黄或浓绿,像是老屋子生出的胡须,杂乱无章地戳出皱巴巴的皮肤,整座屋子瘫软在阳光下,懒洋洋晒着骨缝里的老气。

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院墙上,整齐地码着一排棉拖,男女和小孩子的都有。

段少言走过去,在离屋子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叶武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瞧见院子里晾晒的衣裤,款式和尺寸都是她熟悉的,是她常常见李云安穿的那一套。

“他住在这里?”

“嗯。”

“和谁?”

段少言没说话。

叶武在这样的沉默中,心底里逐渐生出一股强烈的寒意。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追问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而是扭过头,瞪着那个祥和安逸的院子,骨骼缝里都渗出丝丝凉气。

又站了一会儿,老屋的烟囱里开始升出白色的炊烟,连带着还有饭菜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

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农村妇女费力地搬了张小桌子出来,摆在院子里,然后又回屋里头,再出来时捧着三副碗筷。

那村妇瞧上去三十岁左右,皮肤白嫩,梳着乌黑浓密的麻花辫,盘在脑后,眼睛很大,脸盘娇小,瞧上去既乖巧又柔婉。

忽然屋子里有人喊她:“妈妈,你放着嘛,一会儿我来帮忙。”

女人笑着回头道:“不用,你妈搬的动,你去看看你爸烧菜,这人外头待的太久,连个柴火都生不好,一会儿可别把肉烧糊了。”

“哦。”小孩子应了一声,又朝厨房喊,“爸爸,妈妈让你别把肉烧糊!”

锅烧相碰的声音过后,一个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带着笑,从老屋的厨房里传了出来。

“怎么会,你让她放心,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办的。”

叶武浑身一颤,登时面如金纸。

虽然心中已多少有了些准备,但当她遥遥看到李云安端着菜,从里面出来,摘了围裙,和妻子儿子围着桌子坐下来一块吃饭的时候,叶武还是觉得胸口被沉闷地猛击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一时连气都喘不过来。

坐在那里吃饭的孩子大约七八岁,女人腹部明显隆起,里头胎儿也是六七的月了的样子。

头晕目眩中,也是模糊想了想不久前,李云安确实请过假,离开了上海,现在算一算,时间正好也能对上。

出离的愤怒像是滔天海浪狠狠撞击上堤坝,怒吼着撕裂岸石礁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