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是。”

三个字普普通通,语调更是平,却无故让人生起凉意。这丝凉意顺着尾椎往上溜到脖子,一路泛起鸡皮疙瘩。安安一动不动盯着他。

不同于本地的男人,陆昂个子很高,头发剃得有些短,五官分明,英挺且硬朗。

他站在那儿,肩宽,腰挺,腿长。

说话也不是本地人口音,字正腔圆,像城北的那帮北方佬。

无视安安的打量,陆昂往外走。

安安拦了他一下,偏头问:“你到底要不要找陪玩了?”终于绕回正题。

扫了眼外面打电话的胡胖子,陆昂反问安安:“他怎么跟你说的?”

“谁?”

“胖子。”

安安回头看了看那位敦实的背影,她竖起两根手指,说:“陪玩,两千。”

陆昂拆开烟盒,摸出一支烟。夹在指间,没点。他问:“又不怕我是变态了?”

安安稍稍侧过身,背抵着墙,跟他讨价还价:“单纯旅游陪玩两千,别的要另加钱。”

“真是财迷啊。”

陆昂轻笑一下。

他说:“小朋友,回去好好上学。”

“靠!”安安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你玩我?”

离得近一些,陆昂俯视安安,一字一顿反问:“我怎么玩你了?”

他说得极慢。男性与生俱来的喉结滚动,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渲染上玩味。

安安难得语塞。

陆昂已经撩开帘子,阔步出去。

安安转头——

“大哥,”安安喊他,“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隔着半透明的青色门帘,陆昂没搭腔。他手里还拿着先前买的红色清凉油,小小一盒,最常见的龙虎牌。拧开盖子,潮湿的空气里乍然涌动起凉意。

陆昂右手两指捻起细细的烟梗,在薄薄的清凉油里碾了碾,他才递到唇边,点燃。

这一瞬,薄荷的刺激,并着香烟的冷冽齐齐往上飘,细细白白一缕。

安安看在眼里,嘴唇不由自由生起一丝寒气。

“哎,到底什么意思啊?”她不耐烦地催促。

陆昂这才转过来。

“没什么意思,”他眉眼冷漠,“就是不喜欢,没兴趣。”

再直白不过的话。

安安抱臂看了他半秒,转身,走进蒙哥百货。

门帘重重垂落,风铃叮铃咚隆乱响。

蒙哥一抬头,迅速板起脸:“你还回来搞么事(做什么)?”

安安不答,只往货架最深处去。她踮起脚,从货架上面拿下一个纸板。

“哎哎哎,你拿么事?”蒙哥问。

话音刚落,安安皮裙兜里突然响起一段怪异音乐,“今天好天气,老狼请吃鸡…”,荒腔走板又歪七扭八。安安摸出手机。屏幕上,来电人显示“安国宏”。她直接摁掉,没接。走到收银柜台边,将纸板推到蒙哥面前,安安问蒙哥:“安国宏什么时候来拿钱的?”

“昨天晚上撒。”蒙哥回忆,“你昨晚刚去卖啤酒,你爸就来了,他还跟我打听你去哪儿了。”

“你跟他说了?”

“说了,东洲烧烤摊嘛。”蒙哥不以为意。

安安忽然沉默。

用力攥住手,她偏头看向旁处,嘴唇轻轻颤抖。使劲眨了眨眼,她才转过来。

蒙哥已经看清纸板上面的字,这会儿骂道:“就晓得你平时不好好做事!我给你七百都亏了!”

安安朝他竖了个中指,撩开门帘,走出去。

米干店里,胖子不知和谁打电话,没玩没了了。陆昂坐在旁边,他身体靠着墙,两腿随意支在地上。那根抹过清凉油的烟已经抽到一半,空气里的薄荷味都变淡许多。

安安朝他走过去。

陆昂抬头。

安安问他:“真的不要吗?”咬了咬唇,她说:“可以便宜点。”

陆昂背抵着墙,肩膀松松往下。他笑了一下,声音懒洋洋的,忽而轻佻:“那可以随便玩么?”

安安似乎又闻到了清凉油的薄荷香,许是太过刺鼻,她身上涌起一波又一波的凉意。

安安往对面汽车站去。

县城不大,每天往来的汽车班次不多,最密集的,便是往返昆明和临沧市区的大巴。这儿靠近缅甸,有天然的旅游资源,政府这几年自然大力发展。很多游客会经过本地口岸去对面旅游。而当地人路熟,如果找他们偷渡带过去,可以节省一笔钱。

全城默认统一价,偷渡一位,二十。

红绿灯那边已经能看到昆明过来的卧铺大巴,雨刷器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安安急急穿过马路。

“哎,昂哥,我刚刚…”那边,胡胖子终于挂断电话。他不知要说什么,眼风一扫,见到十字路口安安爽利的背影,连忙转了话锋:“昂哥!昂哥!我说的吧,这女的见钱眼开,肯定会回来,没想到这么快!”胡胖子兴奋地拍陆昂的肩,肥溜溜的小眼睛往安安身上瞟。

陆昂肩一沉,胡胖子的手就落了空。僵了两秒,他讪笑:“昂哥,这是没谈拢?还是…你不喜欢这个丝丝啊?”

“丝丝?”

陆昂玩味地笑了笑,手指着胖子说:“你比她蠢。”

胖子:“…”

摁灭烟,陆昂起身,往安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瘦瘦一长条儿,走在雨里,头也不回。

*

白色大巴客车往进站口一拐,再等上几分钟,出站口便陆续有人出来了,背着包,推着行李箱。那些目的地明确的,便是归乡者;而那些不停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的,就是游客。

因为对岸局势不稳,今天这趟车来的旅客很少,不过几个。刚一出站,他们就被人潮团团围住。几乎所有人都在吆喝“20一个,20一个”。安安没有过去,而是站在附近的公交站。她将纸板放在脚边。

纸板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15/人

因为没有摩的、三轮车,她才这么便宜。也因为知道这一行的规矩,所以安安等在较远的地方。

平时晴天,安安能遇到几个客户,但今天下雨,情况就有些糟糕了。

比如现在。

背双肩包的两个女生看了看安安,又打量安安脚边的纸板。

“十五?”其中一个疑惑地问。

“嗯。”

安安点头。

“带到哪里呢?老街到不到?”

对方显然做过功课。

安安认真回答:“过了边界,你可以在杨龙寨那儿拼车。”

说话间,安安手机又响了。

还是安国宏的来电,安安继续摁掉。

“那好吧。”对面两人答应下来,四处张望一番,还是困惑:“我们怎么去啊?”

安安说:“公交,再走一段。”

其中一个一听就皱眉了:“我们还有两个箱子,又重又沉,不麻烦死了?”

又打量安安。

见安安这副打扮,她扯另一人的衣服,暗示她快看安安。

那种目光剜到身上…安安平静地移开眼。

一单生意落了空,她重新靠回公交站牌。

那两个人走远了,才小声议论:“不良少女吧。”

“看着就不像好人。”

“说不定是…那种拉客的。”

安安踢了踢脚步的小石子,靠回公交站牌。

这批旅客走光了,出站口安静下来,过了半个小时,又一辆大巴过来。循环往复。

这个上午,安安一个客人都没接到。

中午难得停雨,她身上衣服湿哒哒的,有点潮,并不舒服。松了松肩膀,安安慢吞吞往回走。

兜里电话又响了,还是那段怪异的音乐,“今天好天气,老狼请吃鸡…”安安从兜里摸出来。这是本地的一个固话,可能是她之前找的临时工,安安接起来。

刚“喂”了一声,那边就恶声恶气的问:“你是安国宏的女儿?”

“不是。”安安淡定回答,并且告诉他,“你打错了。”

她挂断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拿着听筒愣了两秒,踢了安国宏一脚,骂道:“你个憨狗.日的,用别个电话糊弄老子?明明就不是你女儿!”

“怎么可能?”安国宏也愣了。他连忙打过去,那边只剩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这死丫头,又躲我!”

安国宏面色一白,狠狠骂了一句。

路边,安安扒开手机后盖,取出电话卡,毫不犹豫地,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里。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好多亲问故事背景和年代,是我写得模糊了哈。本文是现代文,背景云南,但文中的具体城市我杂糅了几个。如果有写得不地道的地方,还请云南的妹子们多多包涵。昨晚红包没送完,我去吃个晚饭回来,连着今天的一起送^_^

谢谢迷谙的深水,谢谢薄荷猫的手榴弹,谢谢【lxy、啊蒋、6到飞起的二狗子、小豆苗、慢慢、香香还有面面】的地雷。谢谢大家。

、第三章

安安又捡回了那张电话卡。

因为营业厅店员告诉她,现在没有身份证,办不了新卡。

安安没有身份证。准确的说,她的身份证被安国宏扣住了,藏起来,不知所踪。她哪儿都跑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她就是安国宏手里的一只蚂蚱,还是无期徒刑的那种。

无论她躲得再深,掩饰得再好,安国宏总能在这个小县城里把她挖出来,再将她搜刮干净,让她一无所有。

是的,一无所有。

安安站在东洲烧烤摊门口,终于等到天黑,等到店主出摊。

她每晚都会在这儿卖啤酒,按规矩每瓶抽成百分之二。一瓶啤酒卖三块,安安能拿到六分钱。

铁门拉开,空无一人的店里,还堆着她昨晚卖掉的啤酒瓶,摞成小山。

安安卖得拼命。

有时候客人起哄,说,小姑娘你唱首歌,我就多喝几瓶。

安安张口就来,邓丽君,王菲,还有梁静茹。毫不羞涩,坦坦荡荡。

她就是店里的活招牌。

如今听安安问起工钱,店主一边忙碌,一边说:“你的钱都让你爸领走了。”

一共一千五,安安一分钱没拿到。

绵绵细雨又开始往下飘了,飘在睫毛上,飘落在头顶,还有顺着领口往下。安安转身离开。

“哎,不做了?”店家高声喊她。

安安摆手:“不做了。”

她再做就是蠢!

从烧烤摊往后过去两条街,有一栋半旧的楼。楼梯有些暗,没有灯。安安上到二楼。楼梯右手边的房门没关,里面被隔成几个隔间。穿过公用走廊,走到尽头,安安打开门。

是个单人间。

摆设异常简单,一张弹簧床,一个衣柜,靠窗的地方还有把椅子。

随手关上门,安安脱掉湿漉漉的上衣。

她里面是简单的白色背心。

棉质背心贴着柔软的胸口,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而瘦。

随手擦了擦头发,正要脱皮裙,腰间忽然有什么勒得难受。

安安摸出来。

是胡胖子的那张名片。

已经皱了,但上面字迹还是能看得清。

意兴阑珊夜总会

胡经理

安安随手丢在床上。

她掀开垫被。弹簧和垫被中间有个塑料袋,一层层包裹起来,塞在最里面、最安全的位置。安安取出塑料袋。

袋子里面花花绿绿,全部是钱。有一百的,也有十块的。厚厚一沓。

安安一张张数过去,取出八百。想了想,她又多拿了两张出来,这才将袋子收好,重新塞回床垫底下。

安安躺到床上。

脚边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她用脚尖勾过来。修长又白皙的腿,轻轻一挑,像层层涟漪被荡开,总有摄人心魄的美。就算是这样残破的环境,也掩不住她的年轻和美好。

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还是胡胖子的名片。

两手举着名片,安安看了一分钟。

“干!”

她翻坐起来,抓过半潮的上衣,两手一伸,重新穿上。

门锁锁了两道。安安骁勇地,再度走回战场。

*

入夜了,不大的县城已经悄悄热闹起来,街道里各种灯箱暧昧闪烁,洗脚按摩马杀鸡。这几年外来文化流行,沿河的巷口还开了家风俗店。

巷子越往里,灯光越暗。

“意兴阑珊”硕大的土豪金招牌就在尽头,灯箱底下还有两个人面对面贴在一起,哼哼哧哧。安安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