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思晨只是皱眉,“乔远川……你怎么了?”

他的眸子很黑很亮,或许是因为最近消瘦的原因,五官与轮廓更加立体,修长手指摁在画卷上,答非所问,“你呢,你做些什么?”

“我……给这里的雕塑敷色。”唐思晨压下满腹疑虑,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又不能再追问下去,只能说,“你看这里,这里的两颊,下颌,都要用红色晕开。苏教授最近根据古卷,重新找到了天竺遗法的技法。我们现在这一窟试验。”

“可以画画了?”他低头看看她的手,摁在画卷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想靠近,却又止住了动作,微笑起来,“恭喜你。”

“太精细的还不行。还是会抖。”唐思晨抿了抿嘴,心下微微觉得有些酸涩,“可是粗线条????可以试试。”

他依然“嗯”了一声,“总有一天会好的。”

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唐思晨却说不出来,她只是低头,手里的画笔蘸了颜料,“那我继续工作了。”

“好。我顺便出去转转。一会儿再来这里找你。”

“你拿着我的工作牌吧。”他才是想了想,想把工作证从脖子里摘下来,却又因为沾了一手的油彩有些不便。

他靠过来,十分自然地伸手过去,“我来。”

他的手指擦过她想要慌忙躲避的右手,两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几年前,她在画室,脖子里挂着校园卡,又支使他去食堂打饭。总是这样,她低下头,他就伸手摘下来,然后问:“老三样?”

画室外阳光落进来,她眉眼弯弯地笑,“老三样,快点,我好饿。”

唐思晨最先回过神,他的气息拂过自己的头顶,让她觉得微痒,又觉得尴尬。于是低下头说:“你摘吧。”乔远川便笑了笑,拿下来,很快出去了。

唐思晨定了定神,努力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工作上。只画下第一笔,突然又有些慌乱。

徐泊原知不知道乔远川来找自己?她要不要告诉他?????她放下画笔,想要拿出手机,却只能对着一手油彩苦笑。

乔远川并没有离开。他只是站在这个半成品的洞窟外,倚着大理石栏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他们在一起的世界这样少,他不知道她的工作坏境,不知道她工作的内容,不知道她工作时习惯性的动作……数米远的地方,他看到她用手背将落下的发丝拨回脑后,下笔前用力抿了抿唇,画完数笔,又将调色盘凑近冷光灯,仔细地对比,一丝不苟。

以前有那么多的时间,为什么不去发现这些?又为什么要将时间用在争吵上,用在逼迫上,用在让她难过上?

那样爱她,为什么不去包容她?却又孩子气地找别的女人,一步步将她推到别人的怀抱?

他低头看看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还能这样看着她多久?黑暗中,乔远川无意识地握紧了拳,难以遏制地,被后悔淹没得难以呼吸。

“乔远川?”唐思晨换回衣服回来,见他站在不远的地方,“你转完了吗?”

乔远川微微蹙眉,眼前的景象原本慢慢模糊,却又因为她的声音而渐渐清晰,“转完了,怕打扰你,就没叫你。”

唐思晨“嗯”了一声,“今天早点下班,一起去吃饭吧?要叫上你的朋友吗?”他将手中的工作卡还给她,若无其事地说:“不用了。你想吃什么?烧烤?”

她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怎么了?”他柔声问她。

“为什么骗我?你一个人来的,不是为了陪朋友。”她淡淡地说,他们相处太久,彼此间的小习惯,早已了若指掌。

乔远川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他不说,她便不走,于是静默地对峙,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唐思晨拿出了电话,“你不说也行。但我要和徐泊原说一声。”

他静静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微哑,“请你……不要这样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涩又苦,他直直地看着她,毫不避讳眼中的伤痛,“糖糖。我不是来这里要你原谅我,也不是来纠缠你——我只是请你,陪我这两天好吗?”

他的语气隐忍而克制,幽暗的灯光下,脸类微微凹陷,脸色苍白却英俊,神情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脆弱,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可是眼神,又这样温柔深邃。

唐思晨猝然低头,他的手冰凉,手背上是狰狞的伤疤,像是彼此过往的见证。

她深呼吸,眼眶有些不争气的酸涩起来,“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要离开了啊。”他故作轻松地说,“公司下个十年的战略会重点在欧洲发展。我来这里……给自己做个了断。”

她依然没有抬头,握着手机的手却在轻颤。

“只要两天,我们像在学校那样,好不好?”他一字一句地说,隐隐带了祈求,“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你了。”

她知道这个理由多么荒谬,她知道理智上自己该拒绝,可是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自己也难以控制的三个字,“好……两天。”

乔远川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像是一下子抛下了所有的顾虑,“你想吃什么?”

唐思晨努力想要像他那样快活起来,于是弯起眼角说:“老地方?”

他有些怀念,又有些怅然,“好。老地方。”

和大多数游客去沙洲市场不同,他们去的,是真正敦煌人爱去的一家烧烤店,马尕子烧烤。

因为下班时间早,唐思晨并没有等到员工班车,于是和乔远川一道去坐公交。

经过莫高窟边的小邮局,乔远川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荟文让我给她寄一张明信片。”

“好,我等你。”她便站在遮阳伞下,看着他的背影,走进那间邮局。

背影依然高瘦挺拔,步履沉稳,可是唐思晨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她实在看不出,也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认识他这么多年,见过他沉着、深情、愤怒、暴躁……可他的眼神,却从未像今天那样平静——那种平静仿佛掩饰起了什么,隐隐让她觉得心惊,他很快出来了,神色轻松,唇角含着笑意,“走吧。”

晃晃悠悠地坐着公交,乔远川竟然认出来,那售票大叔还是几年前那位,那时他丢了钱包,是这位大叔拾到了,千方百计送回来,还坚决不肯收下他的酬谢。

“你说…他还认得我吗?”乔远川若有所思。

“哎,是你们啊!”大叔走过来,买完票,一拍脑袋想起来,“我记得你!”

乔远川亦笑得开心,“大叔,上班哪?”

“是啊是啊,还有两年退休。”大叔呵呵地乐,“好几年了,没碰到你。你这小媳妇倒是常来坐我的车。”

唐思晨依然微笑着,却转过了头,望向窗外无边的沙漠,烈日暴晒,枯寂得可怕。

“是啊。”乔远川脸色不变,依然和大叔闲聊,直到敦煌市区,才和大叔道别。

两个人晃荡着走进了马尕子烤肉店。这家店是出了名的人多店小,这样热的天气,只有电扇呼呼地扇着,却依然熟客满座。

唐思晨拿起破破烂烂的菜单,点了五香驴肉、羊羔肉和几十串烤肉,又问乔远川:“你喝扎啤还是杏皮水?”

“烤肉当然是配扎啤。”乔远川眉头都不皱,“老板,两杯扎啤。”

最先上的是冰镇扎啤,杯壁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水珠,轻轻触碰一下,就化成一道道水痕,纷乱地滑下来。

唐思晨喝了一大口,口感是轻微的苦涩,却又酣畅淋漓。她看着他二话不说地灌下半杯,突然记起来,“你的胃不好,喝冰镇的东西没关系吗?”

“难得啊。以后想喝,都没有机会了吧。”乔远川轻轻咳嗽了一声,“没关系。”

店主又送来大把大把的烤肉,滋滋地冒着油,上边撒了大把大把的辣子和孜然,香味钻到鼻下,就让人食指大动。

乔远川并不急着吃,却只怅然望着这大份的美食,“你知道吗?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却始终找不到比这里更好吃的烤肉了。”

唐思晨便拣了最肥的一串递给他,“那么多吃点。”他们默默吃着,直到桌上一片狼藉,却异常有默契地同时抬起头,“吃饱了吗?”看到彼此眼中的笑意,乔远川叫来老板,“还要五十串,再来两杯扎啤。”当扎啤喝到还剩最后一口的时候,他忽然举杯说:“糖糖,我敬你。”“敬我什么?”她微歪了头,脸蛋红扑扑的。

“敬你……”乔远川垂眸想了一会儿,却又抬头淡笑,“谢谢你。”

第五章岁月漂洗的颜色2

她莞尔,却没有追问,晃了晃杯子里的液体,与他碰了一下,“那我也敬你……前途不可限量好了。”

乔远川深深地看她,轻轻笑了声,“好。”

这一顿,从五点吃到七点,因为吃了近百串烤肉,一低头就能看到微微凸起的小腹,唐思晨觉得自己微醉了,“很久没有吃得这么爽快了。”

乔远川也点头,“我们去消食?”

“呃,去哪里?”

“骑骆驼。”乔远川仔细看了公交车的站牌,语气中有些不可思议,“现在想起来,我来了这么多次敦煌,竟然一次也没去过鸣沙山。”

西北的夏天,直到九点多才会天黑。唐思晨看看时间,这个时间去鸣沙山,再好不过了,既不热,又不太晒。

“也好,那我们走吧。”她二话不说,买票进门,驼队就在门口附近候着,细一走进,就有工作人员招呼,“骑骆驼吗?六十元一位。”乔远川走近见那家伙也傻傻地回视自己,味道不好闻,长得……还真丑。

“两位。”“行。你们再等等,凑成了一队我们出发。”

乔远川却说:“我们不想和别人在一起,就两位。”那工作人员愣了愣,“那价格贵些。”

他并不在意,“好。”唐思晨一直默默地看着,并没有阻止他。

有人从那长长的驼队中解下了两匹,请他们骑上去。

“你骑过吗?”唐思晨打量他,“要不你骑前面那匹?那匹看起来比较乖。”

“你坐前面。”他淡淡地坚持,径直站在后面那匹骆驼身边。光线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落在金黄的沙粒上,却又那样清晰,唐思晨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可他逆光站着,叫人看不清表情。

骆驼乖乖地趴下了,她没有再细想,跨坐在驼峰中间。工作人员吆喝了一声,两匹骆驼便循着之前的蹄印,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沙山的阳面阴面,以一种锋锐的姿态被光线分割,线条完整而光滑。

驼铃声悠扬,乔远川握着缰绳,静默地看着唐思晨的背影。

它穿着白色的T恤,腰肢纤细,长发束在脑后,因为骆驼一颠一颠,那些发丝也随之飞扬。她此刻的脸颊什么样的呢?会不会在微笑?他忽然后悔……为什么以前他没有和她一道来这里,那个时候明明有很多时间,他们甚至不用骑骆驼,可以手牵着手,在这沙漠上一道看日出日落,直到地久天长。

唐思晨忽然回头,大声地对他喊话,“乔远川,看那边!”

他便微笑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

那是一泊明净的浮水,仿佛是美人的眉眼,又像是天边的弯月,虽然被周围的层层沙山裹住了,却依然神奇地存在,温婉明净。

“月牙泉?”他伸手,按住胃部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回应她。

“是呀。漂亮吗?”唐思晨的眉眼飞扬,“我们下去看看吧?”

隔了很久,他答应她,“好。”

他爬下驼峰的时候,动作有些笨拙,仿佛是害怕。这让唐思晨觉得有趣,抿唇在一旁笑着,“原来你怕骆驼。”

他笑了笑,英俊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却不置可否,“走吧。”

沙子是滚烫的,最开始他们并行,渐渐地,乔远川却落在后面了。唐思晨放慢脚步,停下来等他,“沙漠里走路很累吧?习惯了就好了。”

他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笑容有几分苍白。

“我们去那里坐坐。”她指指不远处的石凳,大约也察觉出了他的脸色不大好,“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却否认,加快了脚步,“我只是觉得热。”

坐下之后,唐思晨掬起一把傻子,握紧,看着它们慢慢地自指尖滑落,边玩边说:“你相信奇迹吗?”

“什么奇迹?”

“是同事告诉我的。”唐思晨微微抬起脸,望向远处明湛的天空,“她说敦煌往西,有一块雅丹地貌,是很大片的戈壁。去年社科院的一支语言考察项目组曾经深入进去。然后一个女队员就迷路了。”

暮色中,她的侧脸柔和,而话语温软,乔远川微笑着追问:“然后呢?”

“失踪了三天,就快过了国际上公认的生存期了。可她的未婚夫追了过来,一个人去找她。”唐思晨歪着头,轻轻地说,“后来救援组还是找到了他们。那个男人为了救未婚妻,自己被埋在了土层里,还被毒蛇咬伤,昏迷不醒。”

“后来呢?他没事了?”

“是呀。据说那人被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定会死了,因为西北没有那种毒蛇的抗体血清。”唐思晨轻轻喟叹了一句,“可他活下来了。所有人都说,那是个奇迹。”

乔远川轻轻笑出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呀,真是奇迹。”

“你相信?”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既然是真的,为什么不相信?”乔远川轻轻地叹息,语气隐忍而眷恋。

“嗯,我也相信。”唐思晨想了很久,也轻轻地说。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大漠落日。唐思晨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看了看号码,接起来,“老妈。”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唐思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真的吗?爸爸说什么了?”

又低低说了几句话,她挂了电话,看到乔远川的目光,勉强笑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带着阿原回家了,是吗?”他移开目光,装作不在意地说。

唐思晨沉默了一会儿,“是啊。我爸妈很喜欢他。”

“真可惜。”他眼中的黯淡一闪而逝,却很快微笑,“没机会见见叔叔阿姨。我一直在想,是怎么样的父母,才能让女儿变得这样可爱?”

唐思晨忍不住失笑,“我不可爱,你再了解不过了。”

他温柔地注视她,轻柔地拨开她被吹乱的额发,“不,是我没有珍惜。对不起。”

扎啤的酒劲直到现在才涌上来吗?唐思晨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慌忙转过头,掩饰般用手去擦,可那种感觉……越擦,却越浓烈。

“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也已经做到了最好。我任性、自私、不成熟……曾经我责怪你的缺点,其实我也也一样有。如果非要说对不起……那么我们谁也没欠谁。”

“这样的结局,当时我们谁都没料到吧?”乔远川忽然安静地说,目光遥遥,仿佛坠入了记忆的长河,“竟然会这样。”

“是啊。”唐思晨抚了抚耳边的乱发,低低地说,“那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远处有人在玩滑沙。所谓滑沙,是站在沙山的顶端,做一块光滑的木板滑下来。唐思晨眯起眼睛看了看,问他:“我以前一直以为滑沙和滑雪差不多。”

他微微笑着,“滑雪好玩吗?”

唐思晨呼吸有些轻微的急促,她凝神看着他,似乎想要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真意。

而乔远川却恍然不觉,“下次来欧洲,我们一起去滑雪。阿原滑得很好。”

她沉默了一下,只是点了点头。乔远川的视线掠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懊恼——既然她不想让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呢?他为什么要惹她不开心呢?

天色终于渐渐暗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收落在大漠沙城之后,繁星杂乱,眉月渐清。

乔远川站起来,伸手给她,“落日了,回去吧。”

她犹豫了一下,纤细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伸过去,只是站起来,“走吧。”

他便收回了自己的手,依然站在她身侧,微微有些失落。

这一天,或许他们是最后出这鸣沙山的两人。

夜风拂过耳旁,仿佛是谁在低声喃语,而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你住哪里?”在错过了最后的公车后,唐思晨忍不住问他。

乔远川报了宾馆的名字,唐思晨又有一瞬的沉默。

她忍不住,涩声说:“其实隔壁那家条件更好一些,不会动不动断水。”

乔远川只是笑,轻轻抿着唇,没有与她争辩。

出租车先将唐思晨送回宿舍,他在她下车前,却又喊住她:“明天呢?”

她莞尔,“你还想去哪里玩?”

他坐在后座,侧影仿佛是岩刻,轮廓分明,却又阴在暗色中,叫人瞧不清神色。

“你还没带我去看过莫高窟。”

“好。”她一口答应,“明天见。”

乔远川独自回到住处,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是这个房间,像是一切陈列都没有变过,只是那些家具都老旧了。

他坐在床上,手指轻轻拂过雪白的床单。是在这里……她因为断水而幸灾乐祸,笨笨地去提热水,又被逼着给自己洗头,一幕幕布闪过,清晰得不可思议。而他……也是挨着了,彻底拥有她。

隔了这么多年,他只能辗转回来这里,希冀一丝并不存在的温暖。这一晚,乔远川只是靠在床头,未曾闭上眼睛。

而唐思晨住在宿舍,也睡得很糟糕,忽冷忽热,又噩梦连连。愈是这样,醒来的时候就愈晚。唐思晨最后惊醒着坐起来,抹去满头的汗,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九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