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争鸣挑挑眉,笑着指了指行崇宁:“我还不知道你那脾气。”接着又说,“盛行那边有点事情,我要马上过去一下,天黑得早,你替我送佳楠回去。”

行崇宁点点头,并未拒绝。

茶毕,她和行崇宁一起从雅间往外走。

刚才接叶佳楠来的那个司机迎了上来,迟疑着喊了一句:“小行总……”

行崇宁摆摆手,对他说:“叶小姐坐我的车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他俩从院子走到门口街上时,天已经黑得很沉了。这是一条有名的古街,有保存完善的明清建筑,也有后期修建的仿古建筑,被政府整体打造成了旅游热点。

长长的一条街,禁止车辆通行,只能步行,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设在另一边的街口。

今天并没有看见方昕,行崇宁带了一个自己的司机。司机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年纪看起来和行崇宁差不多,一上街,他就腿脚麻利地走前面先去提车了。

于是只剩下叶佳楠和行崇宁两个人走在街上。

这个时刻,游客已经很少了,但是这条街旁边还有一所A大的附属医院,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求医的人特别多,所以此刻虽已经入夜,行人却又换了一批。

她和行崇宁没有并肩走,而是隔了一米远,前后脚。

天几乎黑了,路灯却十分亮。

快到街口的时候,有个老太太站在路中间。老太太看起来是个农村人,大概有六十岁了,略显佝偻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背篓里还剩着小半篓橘子,一根黑色的秤杆从背篓里支了出来,支得老高。

她手肘上挂着装着许多药的塑料袋,正站在白亮的灯下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着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白色的药盒子。

行崇宁走在叶佳楠的前面,与老太太擦身而过的时候,老太太一把揪住他:“年轻人,你帮我老人家一个忙。”

老太太的手不知道是本来就黑,还是卖橘子弄脏的,一把拽住行崇宁的衣服,十分突然地制止他的前行。

叶佳楠本以为依照行崇宁的龟毛,肯定会怒,所以她正要上去维护那农村老太太,没想到行崇宁却平静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老太太又说:“上午护士跟我说了,我没记住,来找他们又关门了,我这老花眼也看不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你年轻,眼神好,你帮我看看。”

说完这句话,老人将自己手里的那个盒子拆开,摸索了一下,又将里面的说明书抽出来,连同盒子一起递到行崇宁的眼前。

行崇宁抬起手,迟了几秒钟以后,才缓缓地接过了说明书和药盒。这时,他脸上所显现出来的表情,叶佳楠真的无法形容,有迟疑,有困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快帮我看看。”老太太焦急地敦促。

灯光下的行崇宁,脸色有些白,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盯着手里的东西,迟迟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压根儿就没有展开那张叠成豆腐干状的说明书。

叶佳楠站在后侧,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行崇宁,不明情况。

大概背篓的背带滑了下去,老太太有点嫌沉,便耸了耸肩,拨弄了一下背篓的背带,于是,那秤杆一抖,和秤盘撞在一起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

然后,行崇宁微微侧过身,看着叶佳楠说:“帮个忙,替老人家看看。”

叶佳楠愣了一下,随后,呆呆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她将盒子上贴着医院标签的医嘱和说明书里的用法都仔细地给老太太念了一遍。其间,老太太又问了她几句,她照着说明书跟对方再解释了一会儿。

叶佳楠目送着老人家离开之后,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行崇宁,迟疑着问道:“你不会真的不认识字吧?”

15

行崇宁哪会回答她的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继续朝前走。

叶佳楠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后,才跟了上去。

上了车后,两个人一路无话。

回到家坐在客厅里,她又抽出行争鸣饭前递给她的那张名片,名片上除了他的名字以外,另外四个字也格外醒目——盛行木业。

鼎鼎大名的企业,在家具和原材料方面都是业内数一数二的。难怪刚才行争鸣热情地邀请她,要她考虑下去他们那里上班。

她从不知道母亲居然还认识这样的人。

而行崇宁作为盛行家的二公子,却又有泊灵表业。也许泊灵表业是盛行的子公司?但是据她所知,泊灵表业是从瑞士发家的,而盛行却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企业,能有什么联系?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的左肩膀。这几天恢复得很好,动着也不痛,就是不敢用力,心里还是怕怕的。

第二天,叶佳楠生龙活虎地去上班,大部分人都以为她只是有点小感冒所以休息了一下。一切如常,忙忙碌碌。

中午饭后,她坐电梯回办公室时,发现自己之前在医院门口买的那本杂志居然公司也有,还摆了好几本在办公室门口的杂志架上。

封面上面“行崇宁”三个字映入她的眼帘。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在叶佳楠的世界里,只有奶奶不识字,小的时候,奶奶家里订了电视报,奶奶会拿着报纸跟叶佳楠说:“佳佳,帮我瞧瞧昨天我看的那部电视剧星期六还播不播了。”

可是,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不认字的人吗?

那么优渥的家境,却没念过书?

或者只是认识外文,不认识汉字?

电视上演的失读症?

不过,她想了下,也许真的是怪癖发作,也不一定。

她随手拿起一本,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本杂志,那天她在医院输液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翻了个遍,除了关于行崇宁的那几页。

办公室里的人大部分去吃饭了还没回来,还有那么几个在趴着休息。叶佳楠去茶水间泡了杯红茶,然后坐到桌前,开始拿起那本杂志。

她不太敢用左手,所以一切事情都是用右手完成,有些费劲,包括翻书。

叶佳楠将杂志摊开在桌面,然后翻到了有行崇宁背影的那一页开始读。

泊灵表业在二十世纪由瑞士的一位表业大王路易斯梅兰创立,如今总部和制表厂依旧建在瑞士,是个地地道道的瑞士企业,二十七岁的行崇宁在当年以一款名为“逆时光”的高阶复杂手表历史性地摘得GPHG金指针奖,顿时在业界声名大振,此后的第二年他才开始接管泊灵表业……

看到这里,小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背后出现,一眼就瞅到了叶佳楠手中的书,问道:“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叶佳楠也没有掩饰,问她:“你说行崇宁会不会有什么怪癖和隐疾?”

“隐疾不知道,怪癖倒是一大堆。”

“什么怪癖?”叶佳楠好奇。

“狂拽酷还不算怪癖啊?你不是见识过吗?”

“哦。”叶佳楠失落。

“不过八卦倒是有。”小肖看了看墙上的钟,见时间还早,于是拉着椅子就靠了过来,“要说起泊灵表业的八卦,必须要从那个叫厉娴静的女人说起。”

“她是谁?”

“你听我说完不就知道了。”

“厉娴静从小在国外长大,据说她二十岁就被外界誉为天才制表师,前途无量又叱咤风云的厉氏大小姐,没想到二十一岁的时候突然嫁给了瑞士著名的制表大王路易斯梅兰,你知道当时路易斯多少岁了吗?”

叶佳楠配合地摇了摇头。

“六十多了。”小肖压低了声音拍了拍桌子,“你说她图个啥?要是图这老头有钱,她自己家也不比人家差啊,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长得好看?真爱?”

“也许是被对方的才华吸引了吧?”叶佳楠认真地说。

“我们也只有这样想了。”小肖说,“为了这事,气得厉家和厉娴静断绝了关系。后来过了十年,路易斯老头子翘辫子了,自己又没有孩子,一纸遗嘱就将自己打下的江山全部留给厉娴静了。再过了几年,厉娴静回到国内,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结婚,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了独子。”

叶佳楠再傻也知道了,接嘴说:“那孩子就叫行崇宁?”

“你不笨啊。”小肖拍了拍她的头,“同样是女人,看人家活得多恣意洒脱。”

叶佳楠皱眉摇头:“不对,他不是独子,他还有个哥哥。”

“你说的是行争鸣吧?那是前妻生的。”

“然后呢?”

“没了。”小肖问,“还有什么?”

叶佳楠略有失落,其实她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午休时间快结束了,同事陆陆续续回到办公室,叶佳楠将书合上,放到抽屉里。她又将抽屉里自己之前整理的钟表资料取出来,放进自己包里。

之前在山月庄,她据理力争,说行崇宁作为一位知名的男表设计师,却不懂女性审美观。然后,行崇宁当场就反唇相讥,用她自己手上戴的表来嘲讽他不懂表,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他说的没错。

叶佳楠学的是配饰设计,大部分和珠宝首饰有关,对于钟表只是略知皮毛,在他面前说什么都是班门弄斧。

她自小好胜心强,于是当天就开始找资料,各种恶补。

晚上她回到住处,发现地球仪没有被动过。

第三天,一周一次的钟点工来了,其他也没有异样。

第四天、第五天,亦是如此,仿佛这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连叶佳楠动过的地球仪也再没有被转回去。

叶佳楠想,也许是装修噪音消失了,所以他又倒腾回去了,于是她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周六正好是新年夜,陆剑约她吃饭,大概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又叫上了何茉莉和徐庆浩一起。何茉莉一落座,就从包里掏出几盒蓝光碟片塞给叶佳楠。

“你喜欢看电影?”陆剑好奇地问。

叶佳楠笑笑:“还好,平时茉莉才是发烧友,收集了不少,我现在一个人住,她借给我无聊的时候打发下时间。”

“对了,你们不知道叶佳楠现在住的地方完全是土豪的家,客厅里的那套设备,简直了。”

“不过就是跟你提了一下,说得跟你见过一样。”叶佳楠白了她一眼。

“你又不带我去!”何茉莉抱怨道。

“主要那是人家的房子。”叶佳楠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只是用来镇邪的。”

在座的三个人里面,只有何茉莉听懂了,她不禁扑哧一笑:“你丫还挺记仇的。”

叶佳楠将碟片塞进包里的时候,包里的文件夹掉了出来,陆剑弯腰替她拾了起来,瞥了一眼上面的字,随口问道:“听何老师说,你们设计腕表?”

叶佳楠接过东西,说了声谢谢,塞进包:“也不全是,我们只是配合机芯设计匹配表的外观。”

“这还要分工?”徐庆浩问。

“当然了,机芯是十分精密复杂的一个行业,一般人做不了。我们公司没有实力做机芯,所以只能和别人合作。”

“不就是一个表吗,还能多复杂?”徐庆浩不解道。

叶佳楠知道一般人都不太懂这个,于是耐心地说:“你看市场上钟表品牌众多,但是能独立做出高阶复杂功能机芯的制表厂,全球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家。所以一些制表厂的机芯除了供应给自己家以外,还会供给别的知名企业。像我们千重珠宝这种,只有受制于人。”

陆剑平时就喜欢钻研事情,顿时来了兴趣:“我经常听人提起的那个陀飞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叶佳楠不太明白他想问什么。

“它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干吗的?”

“陀飞轮就是一个会自己不停地转动的擒纵系统,装有这个装置的手表就叫陀飞轮手表。”

她说完之后,发现三个人仍然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

叶佳楠想了想,不知道要从何谈起才能让外行听明白,于是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缓缓解释说:“发明陀飞轮的是宝玑表的创始人宝玑先生,他在研究制表的时候发现不仅是表的自身问题,就连地球的地心引力对表的速率也有影响。”

“速率是什么?”徐庆浩问。

叶佳楠看了何茉莉一眼。

何茉莉自己是学物理的,伸出手指捏着徐庆浩的脸,狞笑着解释:“你可以当它就是速度。”

徐庆浩哀号了一下。

陆剑专注地示意叶佳楠继续。

叶佳楠说:“于是他想着用一个方法来抵消钟表自身重心和地心引力导致的误差,从而让表走得更加精准。所以后来他发明了一个表内的擒纵装置。”

她也是个极认真的人,说到这里,打开自己的包,从文件夹里翻找了一下,正好翻到一张图,铺在桌面上,用手指指给他们看:“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个会旋转的装置,将它固定在表内,其余部分可以转动,当它获得动力以后,就会做一分钟一圈的自转。”

陆剑问:“像个被固定的陀螺?”

叶佳楠一笑:“有点像,宝玑把这个装置命名为Tourbillon,就是陀飞轮。”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发明的?”

“1800年左右。”叶佳楠自小对数字特别敏感,记性也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

“两百年前就有了?我的天。”徐庆浩感叹,“我还以为是高科技呢。”

“但是,哪怕过了两百年,”叶佳楠淡淡地说,“对陀飞轮表无止境的创新,仍然是最有天赋的制表师永远的追求。”

说完这句话后,叶佳楠的表情微微一顿,用手掌支着下巴,眼睛望向窗外。

餐厅的窗外是一条不太繁华的街道,两边种着银杏树,此刻银杏的叶子几乎落尽,可是,她看着那些银杏树,长久没说话。

她想起了那日蒙蒙细雨的雨师湖边,为他们展示着自己的陀飞轮的行崇宁。

他的神色,那么自负又坚定。

16

结账的时候,叶佳楠争着埋了单。

徐庆浩偷偷对女友说:“叶佳楠这人挺大方的啊。”

何茉莉压低声音回答说:“你懂什么,估计这俩人没戏了。”

“为什么?”

“我还不了解她吗?她的性格就是那样,不喜欢欠人东西,应该觉得上次是陆剑请客,这次她请回来,两清后就可以over了。”

“你们女的是这种想法,才请男的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