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还好吧?”

唐荫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才道:“老爷太太都安好,只是年年日日地都盼着您回来。”

到了家,唐太太顾佩英第一个冲过来,拉着云深嘘寒问暖,恨不能把十年没讲的话一次都说尽了,又是亲自削水果,又是喂栗子粉,直把他当成了七岁小孩。

“长大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唐云深这才抬头,看到了父亲唐永年。

唐永年已经半头白发。想想,他不过也就五十出头。唐云深很少跟父亲说话,他从小要什么还没开口,顾佩英就第一时间会送到他眼前。而唐永年每次都只是不咸不淡地讲两句,就走了。

说起来,爹是亲爹,妈反倒不是亲妈。

唐云深的亲妈是唐永年的八姨太,生完他就死了。顾佩英本是唱京戏的女老生,嫁给唐永年后成了最得宠的九姨太。因为她不能生育,唐永年就把唐云深交给了她养。后来,顾佩英宠唐云深宠出了名,最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唐云深十七岁离家时,顾佩英哭晕在了码头。人都说亲妈也不过如此。

“唉,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都二十七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顾佩英对着唐永年,开始说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早说不让他出去,你非说什么男儿志在四方。现在倒好,四方都看过了,回来还是光棍一条。”

唐永年也不辩,只是笑笑,道:“有你在,我不担心。”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端阳,我们要好好办一场云深的生日party。我要把现在上海滩所有的名媛……”

唐云深在国外,每天来去能遇到的熟人也不多,突然耳边有这么个滔滔不绝的声音,温暖之余,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四下环顾,想要把话题岔开,忽然就看到了窗外一个娇小的身影。

“她是谁?”唐云深问。

话说到一半的顾佩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时黯了黯,随即叹了口气道:“唉,她叫张起月。当年我在丹桂唱红的时候,她娘是我的戏迷。我们关系很好,跟亲姐妹一样。她娘脾气直,好几次为我出头,还因此得罪过人。后来,嫁去了广州,说是西关的大户人家。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两年前,一个婆子带着她找到我,说是她爹抽大烟,家徒四壁了要卖孩子,她娘临死前托她奶娘带着她走,到上海来找我……那会儿你也不在,我就把她当女儿养着,真是可怜见的。”

唐云深心底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栗子粉,顺手拿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去认识下这个妹妹。”他转头冲着顾佩英一笑。

在顾佩英的眼中,他依旧是那个飞扬的少年。她宠溺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张起月转身看了过来。

“你是——云深哥哥?”她的声音很脆,很清透,像清晨的莺啼。

“你认识我?”唐云深有些疑惑。

“佩姨每天都要对着你寄来的照片看上好久,有时候,我就陪她一起看,听她说你的故事。他们说你今天会回来,我想佩姨一定很高兴。佩姨高兴我就高兴,所以,我是过来给你送礼物的。”说着,她笑呵呵地伸出手,手上拈着一枝盛开的含笑,“这花有水果的味道,可好闻了。我从小就喜欢它。送给你!”

唐云深试图从张起月的脸上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忧伤和愤世,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儿就像天使一般,连笑容都是那么灿烂。他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不自觉地就开心起来。他单腿蹲下来,抬手接过花枝,凑近了嗅,“好香啊,谢谢!”

张起月看着他,只是咯咯地笑着。

“我也有礼物送你。”唐云深把含笑往西装口袋里一插,双手捧起栗子粉,送到张起月的面前,笑道,“这个也好香!”

张起月看到栗子粉,眼前一亮。随即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佩姨说,这是你最爱吃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唐云深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这小脑袋还挺有学问的。好好好,你是女君子,但你佩姨今天恨不得把DDS所有的栗子粉都买来了,你如果不帮着我一起吃,会很浪费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不对?”

“唔,那好吧。”张起月高兴地接过栗子粉,随即小小地咬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着。

“以后,我就喊你起月?”唐云深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想着虽然她家世败落,但西关人家小姐的样子却没有丢。

她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口中的栗子粉都吞下了,才开口:“好。佩姨也这么喊我。”她说着,脸上泛起了点红晕。

这是唐云深和张起月的第一次相见,她送了他一枝含笑,他给了她爱吃的栗子粉。

3

莫离之所以对唐云深一直有记忆,不光是因为爷爷提过,更是自己小的时候看到过唐云深遗留下来的一个本子,那里记录了他跟张起月的故事。

她在书房翻找许久,一无所获,又去存放旧物的储藏室找,依旧没有找到那本记忆里的本子。

第二天莫离依旧去了养老院。这时雪霁天晴,院里的荤心磐口梅盛开了,香得很,有不少老人出门晒太阳聊天。

莫离一进大门,便碰到了在大厅里的唐奶奶,正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而唐小年正在剥核桃给她吃。

她走过去,看到唐奶奶面带微笑,已经完全没有一点昨天小女孩的样子。

“赵医生,你怎么来了?”唐小年再度看到赵莫离,很是讶异。

“哦,放假了,在家也没事做,给奶奶带点吃的过来。”莫离把手上拎着的藕粉和水果递给唐小年。

“谢谢。”

“唐奶奶今天怎么样?”

“上午挺好的,后来,她把我认成了云深,又说要做肥皂,因为云深生日快到了,她要送他礼物。”

唐奶奶拉住唐小年的手又笑了,“现在外面时局乱,物价飞涨,肥皂这东西,还是能自己做的。而且,我学了刻花……可惜怎么也找不到材料。”

莫离观察唐奶奶的表情和语气,“这是定向障碍,奶奶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姓名、年龄等也分不清。昨天她可能以为自己是小孩子,现在只是换到了别的年纪。”

莫离又犹豫着问:“小年,你奶奶是不是姓张?”

“是,你怎么知道?”

如果说之前对于那位唐云深爷爷是否就是唐奶奶要找的人,莫离还心存疑虑的话,此刻她已经笃定了。

她不确定的是,唐云深的事该如何跟唐奶奶说?又或者,该不该说?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期盼道:“好久没听云深哥哥弹钢琴了。”

唐小年看着大厅角落那架老旧的钢琴,只能叹气,小时候他爸教他弹钢琴,他兴趣不大,他爸也就没勉强,所以没学,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奶奶说。

莫离见唐小年不动,她走向了钢琴,坐下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她的钢琴正是唐奶奶的儿子唐牧朗教的。

莫离弹的是《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挑了这支带点忧伤的曲子,可能是因为记忆中依稀记得的关于唐云深那个本子里记录的思念引起,也可能是自己的怅然若失导致。

轻缓的钢琴声流淌在大厅里,四面的窗外是皑皑白雪,阳光明亮。

好多老人走过来听莫离弹奏,而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的唐奶奶流下了眼泪。

4

乙酉年,仲夏。

唐公馆内,唐云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园里的一丛深色杜鹃。之前,唐荫兑了一大盆鳝鱼血浇在这花下,说是这花吃荤,能开得更好。唐荫浇得细致,但还是在几个花瓣上落了零星几滴淡淡的红。在唐云深看来,这红越来越深,然后变成了鲜红,最后晕染开来,弥漫了整个唐公馆……他平时从不谈政治,可并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没有勇气离开,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触及。

现下,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整个唐公馆,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开心着——

“云深哥哥。”起月花着一张脸,从花园的一角跑过来,“我成功了!”

唐云深隐去了脸上的不安,挂出了一个微笑,才转过头去,“你又在捣鼓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呀!”起月的脸上开出了花儿,“我亲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唐云深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

唐云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抽出纸盒,里头是一块圆圆的香皂。边上刻有一圈卷云纹,中间是娟秀的“云深”二字。而右下方的云纹里,暗暗地藏了一弯新月。

“傻丫头,外头物价飞涨,你倒好,学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还看你跟张妈在捣鼓什么酱油?”唐云深忍不住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起月的头,“你是怕唐公馆养不起你了吗?”

起月的笑容慢慢隐去,怯怯地说:“云深哥哥,那天在学校,有人说唐叔是……是……”

看她说得吞吞吐吐,唐云深隐隐不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