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起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听在唐云深的耳朵里,依然是掷地有声,“云深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唐云深没有回答,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了什么?”

起月看着她,心里的不安急剧地加深,说话的声音带了些颤抖:“他们还说,抗战胜利了,唐叔就会被抓起来……”

“够了!”唐云深突然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发火只会更显出自己的害怕,“对不起,起月。”

起月被吓了一跳,一向温和的唐云深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她讲话。一时间,她愣在那里,不言不语。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唐永年到底还是被抓了。在外头一片抗战胜利的欢呼中,上海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个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顾佩英失踪了两天,第三天凌晨,唐荫在唐公馆的门口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唐云深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冲出来,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孙杵臼死了,程婴就是千古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程婴自己的儿子。古人会相信程婴的自白,可是现在的人……”

这云山雾罩的一句话,唐云深琢磨了很久。顾佩英似乎在告诉他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审判不会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汉奸罪被判枪决,而唐公馆也即将被封。

“起月,你怕吗?”唐云深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下午刑场上凌乱的枪声。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张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泪汪汪的眼中有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坚定。

“好。”唐云深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起月。从此以后,天地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明天他们就要来封屋子,妈的葬礼拖了这么些天,也不能大办。起月,今晚我们一起送送爸妈。”

“嗯。”

唐云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门德尔松上披了黑纱,边上放上唐永年和顾佩英的合照。

“当年,李叔同先生就是这样为自己的母亲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对着相片喃喃自语。直到父母故去,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吃穿来源,不问世事风云。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弹着,起月就站在边上,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痛,而后慢慢地麻木,直到泪如雨下而不自知。

终于,唐云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继续弹奏。他缓缓地站起来,出门。

外头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丛杜鹃的边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张起月眼看着他走出去,预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脚已经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追出来,看着他倒下去。唐云深是个比她大好多的高个子,她根本拖不动他。那一刻,她擦干了眼泪,从屋里拿出了一条薄毯和一把伞,半抱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夏日的夜晚,怎么样都是可以撑过去的。

日出的时候,唐云深醒了。他被朝阳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还不忘举着伞的起月,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嘴里还残存了些许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这一有动静,起月就醒了。

“云深哥哥,你怎么样?”她心急地问。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来,勉强扬了扬嘴角。先前他不能维护父母,现下他不可以再让一个小姑娘反过来照顾他。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起月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我会一直陪在云深哥哥身边。”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云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

她泪眼莹然地看向他,“为什么只有十年?”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道:“之后,你会有丈夫。他会代替我照顾你。”

她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不,我只要云深哥哥。”

唐云深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僵硬地笑着,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馆,一辆洋车在街边的拐角处等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着唐云深摆了摆手。张起月认得他,他是唐云深的表弟唐云济的助理魏琥。

唐云深冲他略略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行李都给了他,拉着起月上了车。

“云济呢?”唐云深问。

“少爷今早上的船已经去了香港。老爷一直在做英国人的买卖,所以前几年就已经把大半产业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爷的。现下大老爷遭难,老爷的意思是,让您赶紧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经给您备好了。”

唐云深觉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对着那人道:“我不是一个人。”

魏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张起月,“您要带上她?”

“她是我妹妹。”

“可眼下这局势,您也知道,船票是有价无市啊。”

“小魏,麻烦你再给想想办法。”

“大少爷,您别为难我呀!我一个办事儿的,能有什么办法?”

“好,我不为难你。等一会儿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给二叔去电话。”

张起月远远地看着唐云深拿起公共电话,看他越来越愁眉深锁的样子,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她知道他现在背着汉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适合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而今二老双亡,她无法报恩,那么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云深回房间的路上,反复琢磨着刚才二叔的话:“你何苦为了一个外人,赌上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就跟我唐家无亲无故,能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带她走,是不能。”踱到房门口,他顿了顿,心底喷涌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开这道门。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唐云深才颤抖着手去开门。就在刚才,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么他也不走了。决定的当下,他感到了一丝悲壮。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起月,自己没有违背诺言。

直到看着房间桌子上的留言,唐云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挣扎的时候,张起月却毫不犹豫地走了,为了不拖累他。他刚才还以为自己做出了足够大的牺牲,却原来,她比他更果决。

十年,早上他承诺了十年,可她却要一辈子。而现在,为了不让他毁诺,她率先放弃了。

这时,魏琥端了两碗馄饨来,见状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唐云深放下纸条,喑哑道。

“那……她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那您……”魏琥想问还要找她吗,但又觉着自己说这话有点逾越,于是便闭了嘴。

“你说你没有家人?”唐云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

“好。我现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给你。到了香港,麻烦你告诉二叔,我会照顾好自己,等风声过了,我和起月一起过去。”说着,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里一塞,拔腿就冲了出去。

魏琥攥着船票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天快亮的时候,唐云深终于在唐家的花园里找到了张起月。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变成了敌产被封存,他没有想到她还敢回去,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绝望之下才想来这里试一试。

“你就这样回来,不怕被抓起来吗?”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馆,起月就开始拼命挣扎。

“你以为你这样很厉害、很伟大吗?自作聪明!”他把她抓起来,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吗?!”

张起月被他这一下给揍蒙了,挂着两滴眼泪看向他,齐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唐云深没有料到她就这么哭了,顿时有些无措。脑子里千回百转,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对不起。”又指了指手里的表说,“你看,现在船已经开了。”

“你为什么不走?”她哽咽着出声。

“年纪不大,记性那么差。”唐云深点了点她的脑门,“昨天这个时候,是谁跟我说,要一辈子跟着我的?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张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唐云深最终还是留在了上海,带着张起月一起在唐云济名下的一个独立两层小楼里安了家。这个小楼闹中取静,隐在一个弄堂的深处。里头东西齐备,连字画都有好几箱,然而最令唐云深欣喜的是,二楼还放了一架钢琴。虽然这架钢琴不能与之前唐公馆那架门德尔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