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几分钟仿佛在无形间被一寸一寸地拉长,格外难熬,齐俨看向夜色幽深的小树林,深深吸了一口气。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推开车门,微凉的初秋气息涌进来,齐俨先下车,又伸手去把酣睡的小姑娘抱出来。

司机还坐在位子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等车门关上,这才慢慢启动车子开走了。

齐俨打算先把她抱到客房,他一个大男人,她又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衣服是没办法换的了,要不就这样将就一晚?

他一边寻思着一边上楼。

他尽量把每一步都走得平稳,可离二楼还有几节楼梯时,头忽然抽疼了一下,浑身也像被抽走了大部分的力气,单膝重重地跪了下来,怀里的人也根本抱不住……

“砰”的一声清晰而沉重地在夜里回荡。

阮眠揉着后脑勺坐起来,眸底含着无辜的水光看他,“疼。”

那疼痛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齐俨扶着楼梯站起来,只觉得除了有些晕眩外,其他已没什么大碍。

阮眠吸吸鼻子,借着他手的助力也站了起来,疑惑地看了一圈周围,“我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他轻笑一声,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宠溺的味道,然后阮眠就感觉到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以后不准再喝酒,知不知道?”

她脸颊微热,有些底气不足地轻声反驳,“我并不知道那是酒啊。”何况以前母亲管得严,从来不让她碰这些东西。

小姑娘的声音软糯糯的,低着头却用余光偷偷看他,大概想看他是什么反应。

那种念头一旦生起,便很难控制住,而他目前并没有完好的打算,就算真的要有些什么关系,那也得等她上了大学以后。

也需要给她时间去理清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待会送你回去。”

既然小姑娘清醒了,那么继续把她留下来就显得别有用心了,虽然他向来不是顾忌世俗眼光的人,可只要和她相关,就不得不慎重考虑。

她一抬头,便发现那双深沉的眼睛涌现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到唇边的话慢慢咽了回去,只好点点头,“好。”

“你先到客厅等我一下。”他说着,转身往上走,身影很快消失在主卧门口。

阮眠听话下了楼,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出现,想起晚上好像有今天颁奖会的重播,起身走过去开了电视。

她拿遥控器往下调台,终于找到z市卫视,上面正放着特仑苏牛奶的广告,画面突然一闪,一道沉稳的男声传了出来,“下面插播一条重要消息,据中央气象台,强台风‘鲤鱼’中途改变方向,预测将于今晚正面袭击我市,最大风力可达16级,望广大市民……”

她往窗外望去,夜色温柔而平静,根本不像台风即将登陆的样子。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阮眠回过头,见男人正朝自己走来,他短发微湿,还换了一身新的衣服,黑衬衫黑西裤,在柔和的橘色灯光下格外显眼。

他刚刚是去洗澡了?

阮眠又想到,似乎从来没有见这个男人穿过黑白灰三色以外的衣服,当然他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就是颜色单调了些,而且好像……没有穿过西装?

不知道他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样子?唔,想象不出来。不过目前为止,她最喜欢他穿白衣黑裤,他总是能把这两种最简单的搭配穿得赏心悦目,而且那样的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峻,也不会给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齐俨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走吧。”

阮眠敏感地察觉到他侧身而过时身上的微凉气息,不禁轻轻皱了一下眉。

现在天气也不会很热,为什么要冲冷水澡?何况他才刚出院没多久。

他已经走到门口,见她没跟上来,回头看了一眼,她立刻跑过去。

外面开始起风了,夜色在树梢上翻涌,空气也渐渐变得闷热起来。

幸好两家隔得不远,十分钟就到了。

阮眠解开安全带下车。

齐俨抬头看了看被一片黑暗裹住的屋子,沉声问,“家里没有人?”

阮眠摇摇头,又说,“这里很安全,待会儿我会把所有的门都锁上。”

他凝眉,“一个人在家,睡觉会不会怕?”

“睡觉的时候开着灯,”阮眠笑了笑,“就不怕了。”

“害怕的话打电话给我,不管多晚。”

阮眠乖巧地点头。

她就那样目光如水般看着他,风把她的白裙和长发一起吹起来,看着美得像一幅画。

齐俨只觉得心底的某块也开始变得柔软,他唇边浮现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进去吧。”

“嗯。”阮眠走出几步,又回头,“晚安。”

男人并没有像之前说的那样看着她进去就离开,阮眠回到房间,推开窗一看,那辆黑色车子还停在下面,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离得太远,周围又黑,她看不清坐在车里的人的脸,视线只能锁住他指间的一抹微红的光。

红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不一会儿又有幽蓝的火光窜起来,她趁机看到了他清冷的下巴线条和微抿的薄唇,火光灭了,又只剩下一个小红点。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的腰背隐隐有些发酸,却舍不得从窗前离开,仿佛觉得只要能这样看着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便充满了独自应对这漫漫长夜的勇气。

桌上的手机一震,阮眠回过神,探手拿起来正准备点开,楼下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她的目光连忙追过去,可那车子很快就消失了踪影,她的心里止不住的失落,可看到短信内容,又忍不住有些开心,“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放下手机,拿了睡衣进浴室。

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狂风大作,阮眠定了定心神,跑到门边再确认一遍门已经反锁,然后拿了一本英语书爬到床上,准备背些单词再睡。

背完差不多一页的单词,困意也渐渐来了,她挪到床的最里面,把被子揉成长条摆在外面,怀里搂着一只小猴子,慢慢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阮眠被瓢泼的雨声吵醒,她睁开眼,入目俱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

灯关了?

她明明记得睡前还开着的啊,该不会是,又停电了?

窗户也被风吹开了,砰砰作响,雨不停地飘进来,地板已经湿了一大片。

阮眠打开手机手电筒,下床,走过去关窗。

没想到手刚碰上去,摇摇欲坠的一整面窗就掉了下去,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响声,震得她耳朵都有些发蒙了。

阮眠重新回到床上,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在家里,又是这样停电的风雨深夜,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害怕,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勇敢。

手不小心按了一下身侧的手机,几乎屏幕亮起来的那一刻,一个“俨”字也在上面浮现。

连续的震动,是来电。

她接通,略沉的呼吸声传到那端。

“停电了,害怕吗?”

“……不怕。”

那边沉默了几秒,“下来开门。”

阮眠“喔”一声,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猛地从床上跳下来。

“慢一点,不用急。”

此时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

阮眠举着手机“蹬蹬蹬”跑下楼,开了一楼的大门,风雨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男人,又惊讶,又有说不出的欢喜,赶紧把他拉了进来。

齐俨身上的衬衫湿了大半,她找了一条毛巾给他,又跑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出来。

他坐在沙发上看她忙上忙下。

他先前回了一趟家,客厅的电视还开着,无意中瞥了一眼底下滚动的播放条,知道今晚会有台风登陆,他刚从外面进来,确实能感觉到空气里的那股压抑,这样的天气,小姑娘又只有一个人在家……

可稍微思索一下,他又觉得,对她来说,适当的磨练很有必要,于是就打消先前的念头,上楼回到书房,半个小时后还有一个跨时区会议要开。

没想到会议被临时中断,大概是台风天导致线路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附近的区域都停电了。

齐俨又想起她那句故作平静的话,“睡觉的时候开着灯,就不怕了。”

胸口的某处竟然轻轻地疼了一下。

磨练什么的,还是放到下一次吧,小姑娘那么怕黑……

当看到她捧着一根蜡烛黑暗里走出来,微弱的光芒映着那张巴掌大小的脸,勾勒出眉间唇边的嫣然笑意,他笑了一下,那黑墨般的眸底也有一缕微光在动。

两人面对面坐着,蜡烛摆在桌子上,烛光摇曳。

“现在还害怕吗?”

“不怕了。”

她听到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其实早已心花怒放。

阮眠想起以前看过这样一句话——往往会在最深的绝望里,看见最美的风景,一如她遇见这个男人。

母亲去世后,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连唯一的星光都黯淡了下去,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会遇见他,遇见另一个全世界。

齐俨见她怔怔望着自己,眼神已经有些飘了,低声问,“要不要先睡一下?”

阮眠轻轻“嗯”一声,前半夜她一直不敢睡太熟,此时是真的有些困了,她在沙发上躺下来,又不舍得闭上眼睛。

万一这是一个梦呢?

齐俨抬手扇灭了蜡烛,客厅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中。

这下子,无论眼睛是睁是闭都看不清他的脸了,阮眠在心里轻叹一声,乖乖睡觉。

齐俨却没有什么睡意,听到那道呼吸慢慢变得均匀,他也开始闭目养神。

雨势变小了,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地钟敲了三下,余音未落,灯“啪”一声亮起来,他几乎立时就睁开眼——

小姑娘侧身正对着他安静睡着,宽大的粉色睡衣从肩上滑落,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她的睡颜恬静、没有一丝戒备,根本没有意识到从这个角度……

齐俨起身,把那掉了一半的薄毯重新盖回她身上,把她纤细的胳膊也一起放进去,确定锁骨以下都遮得严严实实,他一把捞起桌上的烟盒,开门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等烟味散得差不多他才重新进来,却是怎么也睡不下去了,只好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数学参考书,略微翻了翻,眉心微蹙,又拿过笔,依着模糊的印象,在纸上开始写起来。

天蒙蒙亮时,他基本上把整本书的考试重点都划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台风过境,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屋里却是难得一片安然静好。

阮眠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来,见男人半躺在对面的沙发上,他手脚修长,那张能容得下她整个人的沙发,对他来说显得太小了,几乎一截小腿都横在外面。

这样的睡姿一定很不舒服,可他的眉眼却稍稍舒展着,微乱的头发垂在额前,比起往日的淡漠,此时的他平添了一丝温和。

她坐起来,下巴抵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他。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多好?

可也只是如果,落地钟“当当当”敲了八下,早上八点了,她的生物钟向来很准,今天却难得睡了个懒觉,其实和平时相比,她的睡眠时间缩短了不少,但大概心情好的缘故,却丝毫不觉得疲累。

钟声一停,阮眠察觉到他眉心轻轻皱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捂住双眼想躺回去装睡,可他却并没有醒过来,而是侧过身正对着她。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她不敢再偷看下去了,怕自己的心跳得太厉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还带着微微温热的薄毯盖到他身上,昨晚上她太急着下楼,根本没有拿毯子,难道是他后来特地上楼去拿的?

记得上次发烧,醒来时也是发现身上盖了毯子,或许那次也是他?

其实那个时候他们还没那么熟,这个男人整天又冷着一张脸,她心里有点儿怕他,连和他说话都很紧张,这样小心翼翼的情绪,似乎从墓园回来,知道他就是九年前的那个人时,就渐渐地淡了。

然而,另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却不断地叠加着,涨满心间,不敢让他知道,怕那层纸一旦捅破……他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拒绝她,却又隐隐期待他的反应,这种感觉矛盾又复杂,比最深奥的数学题还要让她无措。

咦,那是什么?阮眠的目光被桌上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吸引了过去,疑惑地拿起来一看,赧然地轻咬了一下舌尖。

他……他居然帮她把数学考试的重点划出来了?!

这么厚的一叠,在手心里有着沉沉的重量,她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到昨晚他就坐在这里,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着……

心忽然柔软得一塌糊涂。

阮眠吸吸鼻子,进厨房煮早餐。

保姆走之前早已把冰箱清空,她翻了一遍,在角落找到一根黄瓜,也算是意外之喜,寻思着可以做个拍黄瓜,再熬点白粥,简单对付过去。

阮眠拿了一小块黄瓜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好像有点怪?她回忆着制作过程,是不是放了两次醋?她懊恼地叹气,这时,白粥熬开了,“咕噜咕噜”地顶着锅盖,她连忙把火调小一点,不经意转过身,瞥见门边倚着一道修长身影。

哎,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又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早安。”她还吃着黄瓜,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齐俨笑了下,“早。”

几乎在薄毯盖上来的一瞬间他就醒了过来,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发梢扫过自己颈边的那种痒意,头部却开始阵阵晕眩,他隐隐预感到这么些年消耗身体的惩罚大概要来了。

“等一下就可以吃早餐了。”她用勺子把粥舀起来放进碗里,一大一小两个碗并排放着,光是看看就觉得很温馨。

阮眠把两碗粥端出去放到桌上,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小跑着上楼,下来时手里拿着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给你,洗手间在那边。”

齐俨洗漱完回来已经是十分钟后,小姑娘正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拌着粥,他在她对面坐下,抽过纸巾擦干手。

“这个温度刚刚好,”阮眠把凉得差不多的粥推到他面前,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无妨。”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瓜,刚入口便闻到一股醋味,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面色平静地吃完了一整块,又低头喝了一口粥。

粥倒是熬得还不错,软糯清香,入口即化。

看来他好像不排斥吃酸,阮眠暗暗松了一口气。

两人吃完早餐,接下来也没什么安排,阮眠就开始照着那份整理出来的考试重点复习数学,男人则是坐在她旁边,继续给她整理其他学科的重点内容。

到傍晚的时候雨开始小了,天黑以后连风都静止下来,台风“鲤鱼”就算这样过去了。

阮眠的国庆三天假期都在对照重点复习考试中度过,假期返校第一天,她早早来到学校,捧着装订成册还包了书皮的考试重点,一边看一边轻笑。

潘婷婷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在考试前看小说减压,说不定还是上次送她的那本,刚想瞄瞄她看到什么内容如此心神荡漾、脸颊泛红,没想到回头一看,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软绵绵啊,临时佛的大腿我们这些学酥可抱不起啊。”潘婷婷又摸出一包瓜子,撕开,往嘴里丢了一颗,“万般皆下品,唯有瓜子香。”

考试什么的都是浮云,闭闭眼就过去了。

不对!

她又重新认真看了一眼纸上的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这像是一个男人的字啊!

“软绵绵,我问你个问题。”

阮眠轻轻翻过一页,边角都要压得平平整整才继续看,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哎,她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写这么好看的字啊?

不过一想到自己又拥有了许多他的字迹,而且这还是他特地为她写的,简直比什么都开心。这次一定不能辜负他的心血,怎么也要考个理想的成绩出来,阮眠在心底暗暗下决心。

潘婷婷凑过来,“这份考试重点是谁给你整理的?”

不等阮眠回答,她又问,“该不会是……梁校草吧?”

阮眠摇头,怎么会想到他?

潘婷婷却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合情合理,“你想啊,上次你借他英语笔记,这次换他投桃报李给你整理重点,还有啊,你们之间现在又没了小霸王花的阻碍……”她嘿嘿笑着同时弯了弯两个大拇指。

简直越扯越离谱了。

阮眠笑笑不说话,继续记重点。

潘婷婷扫了一眼教室,大家都在埋头复习,她顿时觉得没什么意思,撇撇嘴又转回去嗑瓜子了。

在紧张的气氛中,高三第一次期中来临,直到最后一科英语考试结束,阮眠才有一种真正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应该考得还不错,至少复习到的、会做的部分都做好了,想把这个消息和他分享,可冷静了下,又觉得还是等成绩出来再说,免得空欢喜一场。

考试结束阮眠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她泡了泡面当晚饭,吃完回房间看书,大概十一点就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阮眠被一阵重物倒地的巨响吵醒,她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却立刻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该不会是家里进贼了吧?她连鞋子都没穿,迅速跑过去把房间门反锁了。

心脏仿佛跳到了喉咙口,她靠在门边轻轻喘气。

不要怕不要怕,门反锁了不是吗?那人进不来的。可越是安慰自己,脑中越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在法制频道看到过的入室抢劫杀人案,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床底、衣柜什么地方都行,可双腿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用力咬住下唇……

从楼下传来的一声高吼刺破死寂,却猛然让她紧张的心松了下来,这声音……

阮眠又凝神听了一好一会儿,这才确定真的是父亲回来了,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未在他身上获得过任何的安全感,可此时此刻,她是那么感激他出现,哪怕只是一把声音。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又听到女人的哭声,听起来好像是那个女人的,心里不禁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三更半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