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夜晚凉意已很深,阮眠披了一件外套下楼。

楼梯刚走到一半,她又听见清脆的“啪”一声,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尽是王佳心被应浩东一巴掌打在沙发上的画面……

阮眠知道父亲脾气向来不太好,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动手打人,打的还是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她当即愣在了原地。

应浩东似乎还不解气,气得又扫落了桌上的一套茶杯,“你说你配当一个母亲吗?啊!当年带我儿子回老家,结果一场高烧就把他烧成了哑巴,现在倒好,直接把人搞丢了……”

王佳心蓬头散发,只知道哭,一个劲儿地哭,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来火车站接我们,辉辉很开心,我又刚好遇见以前的同学……我以为他先跟你回家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会不见……”

应浩东又踢翻一张椅子,“总之我儿子要是找不回来,我他妈跟你没完!”

警察局那边要过了二十四个小时才立案,说是让他们先回家等消息,呵呵,哪里能等得下去,等案子立起来,孩子都不知道被人拐到哪里去了。只好不停地在外面找,奔波了大半天,连滴水都没喝,此时真的是精疲力尽。

阮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砸了一下,狠狠地疼起来,她用力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跑。

她脑子很乱,可是却又有明确念头,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阮眠从床头找到手机,拨通号码,“嘟嘟嘟”的声音响了许久,那边都没有人接听,她闭了闭眼,身子软软地落到地板上。

“喂?”在嘟声即将结束时,那端传来一个带着困倦睡意的低哑男声,似乎一会儿才看到来电人是谁,他的嗓音不自觉放柔,“阮眠?”

耳边只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齐俨意识到什么,揉着眉心从床上坐起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哑巴,小哑巴,”阮眠的喉咙极其苦涩,声音一点一点地从那处压出来,“我弟弟……不见了。”

第二十四章

“入夜天气凉,穿件外套,十分钟后在门外等我。”

那边只有局促压抑的呼吸声。

“阮眠,冷静下来,能做到吗?”

“……能。”阮眠从凉意渗人的地板上起来,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能。”

那边低低“嗯”一声,结束了通话。她丢下手机,匆匆进浴室换掉睡衣,又在外面加了一件薄外套,这才关门下楼。

客厅里,王佳心还趴在沙发上啜泣,应浩东却不见人影,估计是又出去外面找人了,阮眠刚才依稀好像听到汽车发动声,她脚步没停,直接开门出去。

夜的凉意扑面而来,她忍不住裹紧了外套,在外边站了几分钟,不远处就有一道车灯打过来,泛着寒光的车子稳稳在路边停下,她连忙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齐俨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子调个头,冲进夜色中。

他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小姑娘鼻尖红红的,黑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一下一下,仿佛颤在他心里,她忽然抬起头,清澈眸底的无措便毫无遮挡地映入他眼中。

“我们要去哪里,直接去火车站找吗?”

她想告诉他,火车站附近基本上能找的地方应该都被她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找遍了,何况这又是三更半夜……

齐俨面沉如水地直视着前方,声音沉稳,“我们先去见一个我的朋友,他会有办法。”

他会有办法。而不是他应该有办法、他可能有办法。

这个男人给她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一如那种无助无依的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毫无疑问。

阮眠心里莫名笃定,他是无所不能的,任何棘手的事对他来说都仿佛淡如指间烟雾。

所以只要相信他,相信他就好,她定了定心神。

大概一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城中村,过了一道石桥后在一个小院落前面停了下来。

这动静引起附近连绵起伏的狗叫声,一波盖过一波。

好一会儿后才有一个男人从屋里钻出来,阮眠凑到车窗边看,只觉得那人个子很高,板寸头,走近才看清他穿着背心和短裤,连浓郁的夜色都遮不住他满身的痞气。

该不会是地头蛇那样的人物?阮眠猜想。

高远直接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先找了瓶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大半,晚上和一帮兄弟去吃烧烤,小老板娘对他有那么点儿意思,一边烤着东西一边脸红红地和他搭话,他觉得有趣便多逗了她几句,倒是没注意她往串儿上撒了一次又一次的辣椒……

“齐哥,要不是事先知道要找的是个小孩,我简直要怀疑丢的是你心尖尖上的宝贝儿了。”

毕竟大半夜的亲自过来,高远知道这人性子,要不是真的在意进心里的人,还真的劳动不了他一根手指头。

“哟!”他这才看到后座还有个小姑娘,“还藏了个小美人,该不会是你的小女朋友吧?眼光可真够好的啊……”

阮眠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额前垂落的头发,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高远摸着下巴,啧啧两声,这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他印象中齐俨身边几乎没有过女人,那么这小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真是捉摸不透。

“情况怎么样?”

“放心,只要人还在z市,不管是活的还是……”

齐俨一个凉凉的眼神递过去,他立马拍胸口,“保管能找到!”

“只是时间可能要长一点,这每天丢的孩子多了去了,又不知道小孩长啥样,排查起来费时间……”

“我有他的照片!”

阮眠从包里翻出一个相框递了过去。这是她出门前在客厅拿的,总觉得带上总会有用。

“聪明的女孩!”高远痞里痞气地朝她打了个响指,“这样一来就好办了。”他从兜里摸出一部屏幕摔成蜘蛛网的手机,对着相框拍了张照片,发到微信群,又发了一条语音,“兄弟们,眼睛都给我睁大了!要找的小孩就长这样,比这高的矮的胖的都不行,一定要国产原装的!早点找到人,回家还能继续搂着热乎乎的老婆睡觉,行动起来,gogogo!”

他的破手机像抽搐了一样震动起来,一连收进来几十条回复。

“小妹妹,这小孩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弟弟,”阮眠轻声答他,“还有,我叫阮眠。”

“喔~”高远恶趣味地拖长声音,故意大着舌头说,“软绵绵?好名字啊!”

齐俨没搭理他。

阮眠也没心情去纠正他,她问出最关心的问题,“真的一定能找到吗?我听说那些人贩子……”

她说不下去了,转头去看窗外,慢慢把眼底的氤氲蒸掉。

她听潘婷婷提起过,那些人贩子可可恶了,拐了小孩立马就带到别的城市去,离得越远越安全,这些被带走的孩子,大部分都卖给一些偏僻地区的人家,从那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得给那些买他们的人当一辈子的儿子。另一部分不是打折手脚被赶去街上乞讨,就是被挖了心脏……

小哑巴又不会说话,没正式上过学,连字都认不全,更不要说写出来……

他此时会不会吓得一直哭?

那道总是带着期待的眼神一直在阮眠眼前晃,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也清晰浮现: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想讨好她,姿势摆得那么低,他会在应浩东要打她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他会给她留一块蛋糕,他在纸条上“叫”她姐姐……

如果,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会对他好一点,更好一点,哪怕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车子进入市中心,副驾的人早已歪头睡了过去,还不停地打着呼噜。

一道微哑的声音从呼噜声里穿了出来——

“阮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送我一幅画?”

“记得。”

“它叫什么名字?”

阮眠许久才从唇中轻轻抖出两个字,“希望。”

那道彩虹,是希望。

“嗡嗡嗡”的震动声又打破静寂,高远抓了抓鸟窝似的短发,接通电话,那边很快有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跳出来,“远哥,有消息了!”

阮眠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脑袋撞到了车顶,可她顾不上那么多,扶着座椅凑过去听,一颗心之前反复地在冰水里泡了又泡,连血液都几乎停止不动了。

她呼吸轻轻的,脸上的肌肤白得几乎剔透,只有那双水光被濯洗过的眸子,又黑又亮,齐俨看一眼又收回视线。

“卧槽!叫上兄弟们,咱一起过去把他的窝给揣了!”

他说完才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当,捂住手机,“这事你是打算用明面还是私人的方式解决?”

齐俨眉间俱是冷色,唇边却有着淡淡的笑意,“你觉得呢?”

“得嘞!”高远又对那边说,“那就意思意思先卸掉一根胳膊再说,什么!这混蛋还想逃?腿也卸一只下来……”

阮眠听他把这话说得跟吃家常便饭似的,想来背景一定不简单,忍不住心底阵阵发怵,她从小到大生长环境比较单纯,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人接触。

但一想到他是来帮自己的,就没那么怕了。

这世上有人披着坏人的皮,心里却住着个好人,也有很多人用一张好的皮囊装裹自己,内心却极其的肮脏黑暗。

他是好人,他的朋友一定也是好人。

“软绵绵你先把耳朵捂起来,最好眼睛也捂住,哥还在吓唬人呢,被个小美人一直盯着会害羞,在兄弟们面前失了威严可不好。”

她的心本来就因为知道有消息了而松了不少,被他这样一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高远乐了,得意地朝旁边的人一扬眉,意思很明显:哥们你也学着点,这才是正确的哄女人方式,当然小姑娘就更好哄了。

齐俨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等到了城西的某间出租屋,看到躺在地上不停“哎哟”呻吟的男人,阮眠才知道高远口中所谓的“吓唬”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不过她此时并不关心这个,目光焦急地到处去找。

屋子很小,家具又少又破,几乎一览无余,可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染了一头黄发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递了一支烟,“远哥。”

“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抽什么烟,人呢?!”

小黄毛说:“小孩一看见我们踢门进来,吓得躲到床底下去了。”

高远直接朝他脑门上来了一下,“又不是混黑社会的,做事就不能温柔点?”

小黄毛被训得有些无辜,努努嘴,刚刚也不知道是谁把人手脚当木头一样说卸就卸。

阮眠早已弯腰趴在地上,视线探进去,果然看到床底角落有一团瑟瑟发抖的黑影,她的心又钝钝地疼起来,“小……”

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是我。”

“我是阮眠。”那团黑影动了一下,顶得床板都开始颤动。

双眼适应了黑暗,阮眠已经隐约能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睛,她朝他伸出手——

“我是姐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来……接你回家。”

手心里有一只软软的小手搭上来,小心翼翼的,她把它握住,紧紧地握住,手心满是汗,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下一瞬间,怀里突然有重重的重量撞上来,阮眠险些被扑倒在地上,站在她身后的齐俨眼疾手快地弯腰扶住她。

应明辉用力抱住她,又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是姐姐,真的是姐姐!大颗大颗的泪不停地流下来,脸上沾的黑灰被糊成一片,模样有说不出的可怜和委屈。

阮眠的衣服很快被他哭湿一片,她摸摸他的头,“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啊……”

声音都在抖,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怕,后知后觉地怕。

高远训完小黄毛走过来,“刚刚我把情况大概了解清楚了,也幸好我们来得及时。这人平时在火车站附近乞讨,其实是在暗地里相人,有时还直接带着买主去相,下手对象大都是独自带着孩子外出的女人……落他手上的孩子不下十个,都是提前谈好价钱的,当即就送走。这小孩……”他声音低了些,“因为不会说话,价钱谈崩了,所以才耽误了些时间,不过我听说下一个买主也已经找到了,准备等天亮就送过去。”

“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齐俨看了看抱成一团的两姐弟,淡淡道,“报警吧。”

高远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两个人都不适合出面解决这件事。

几分钟后,一行人离开出租屋,高远坐小黄毛的车走了,天还没亮,东方隐隐泛着一团鱼肚白,齐俨准备先把姐弟俩送回家。

阮眠几乎一夜未睡,上了车就开始犯困。

应明辉则是真的累坏了,又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此时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从抱上阮眠那刻起就再也没有松手,也不肯给除了她以外的人碰,阮眠只好把他抱在怀里睡。

渐渐地,两道平缓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齐俨无声地笑。

车子停在红绿灯前,手机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他别上蓝牙耳机,那边却久久没有人说话。

他皱眉,“常宁?”

“噢,没什么重要的事,”常宁的声音听起来像天上的凉月一样,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我只是想通知你,你上次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这一番刺出去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常宁心里早已按捺不住了,他本来就是藏不住事的性子,拼命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冷淡一些,“我最近才听说,原来你这次回国的目的是收购圣科医院?”

齐俨面色依然没有起丝毫波澜。

“怎么?”常宁冷笑了一声,“看在我们差不多二十年交情的份上,到时给我弄个院长当当?”

他一字一字、不无讽刺地说,“兄弟嘛,不就应该这样?我们一起联手把圣科医院、把你爸这大半辈子的心血一举摧毁了,想想就觉得很刺激呢。”

绿灯了,那边也挂断电话。

齐俨难得愣了几秒,正准备启动车子,斑马线上突然蹿出一辆卖早餐的三轮车要横过马路,前面的货车司机猛地来了个急刹车,“我靠!”

阮眠也被突然而至的尖锐鸣笛声惊醒,几乎同时有个声音也传了过来,“没事。”

那道清冷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质感,她又闭上眼重新睡。

睡意渐浓中,模糊又想起那个男人说的话,之前心里装着事儿没心思听,听了就从耳边过,现在事情妥善解决,才反复从中咀嚼出一丝甜蜜的滋味来。

小女朋友……哎,小女朋友。

第二十五章

太阳从云层里剥出来的时候,车子也在阮眠家门前停下,齐俨先下了车,拉开后座车门,准备先把小孩抱出来。

应明辉睡得很熟,红红的小鼻子里发出细微的呼声,可双手也抱阮眠抱得很紧,他试了几遍都没成功。

阮眠偏头打了个呵欠,“还是我来抱吧。”

齐俨指尖仿佛还留着刚刚尝试抱人时不小心碰触到的某些柔软触感,将手握成拳头,又松了松,舀了一把清晨的凉风,才把那抹热意逼退了些。

他往后退了两步,阮眠抱着小孩一点点挪了出来。

她此时又累又困,胳膊被压得发麻,几乎也使不出什么力气,怀里又抱着个几十斤的小孩,刚踏地的时候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打着飘儿。

看得齐俨眉心紧蹙,有种想把他们一起抱起来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只好一步步紧跟在他们后面。

客厅狼藉得如同打斗现场,地上都是碎片,被窗外透进来的初阳染了一层橘红色的柔光,看着有一种残缺的美感。

阮眠咬咬牙抱着小孩上楼到他房间,把人放到床上时,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的小手略略松了松,可在她打算抽身离开的那一瞬,他又抱了上来,没抱住腰,只抱到一截手臂。

阮眠只好坐在旁边,手指钻进他手心里轻轻挠了挠,这一招很有效,他的手一松开,她就塞了只玩具熊进去。

小孩抱着熊继续睡,她又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这才和身后的男人一起下了楼。

客厅乱成那样,宴客的杯子全摔破了,煮水的壶摔在墙角,也歪得不成样子,奔波了大半夜,至少要让他坐下来喝杯水,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办法做到,阮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昨晚的事,谢谢你。”

他沉默着,似乎在斟酌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做这些事都只是因为你,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懂吗?”

阮眠似懂非懂。

先前还微微失落的心却因这句话灼烫起来,她虽然在这方面基本上是白纸一张,可身为女孩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觉得他的话是别有深意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她想的那种意思。

她总是很难猜透他的心思。

可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那心底的滚烫上又薄薄地浇了一层凉水,他的眼神太平静了,她回想他说话时的表情,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语气也根本没有半分的暧昧。

可这句话的魔力太大了,阮眠把他送出门,又回到房间,钻进被子里准备补眠,身体明明疲倦到了极点,可思绪却很清晰,一遍遍回放——

我做这些事都只是因为你,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懂吗?

好像懂了。

她掀起睡衣,轻轻摩挲着右手臂上三个黄豆大小的疤,忽然就笑了出来。

她怎么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那种意思呢?

那场毫无预兆的地震,是他们最开始的交集,可说不上愉快,到处都是死亡和窒息。

天摇地动,生死相依,他们是鲜少的生机。

头顶的天花板成块成块掉落,前行的路被阻断,他们三个人也被迫分离,模糊的视线里,又一块黑影掉下来,阮眠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推开旁边的女人——她当时就在黑影的范围里。

女人被推到较安全的地方,阮眠却被掉落的石块扫了个尾,三枚钢钉深深刺入手臂,在她身体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