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小台灯亮了一夜,齐俨几乎不曾合过眼。

他低头去看怀里眼角犹带泪痕的人,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指尖轻轻地抚平她眉间微微的褶皱,然后慢慢松开她的身体,起身下床,拿了电话走出阳台。

英挺的轮廓被初生的暖阳打上了一层柔光,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却平静无澜,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风卷上来一阵不知名的冷香,微触鼻尖,还未来得及细闻,那边就传来一道平稳的声音,“喂,你好。”

“爸,是我。”

那端沉默许久许久才有声音回应:“……嗯。”

齐俨沉着声音简单把小孩的情况说了一遍,“我记得您有个朋友就是这方面的专家,能否帮我引见一下?”

“当然可以!”周光南似乎也察觉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轻咳一声,“我待会给他打个电话,有结果了再通知你。”

通话结束。

周光南依然握着手机,看向窗外,冬日沉沉,他的眉间却是一片喜色。

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凭他的能力,何必还要通过自己去引见,这样做的原因无非就是……

他不由自主地笑意更深。

这时,柜子前整理资料的助理一回头,见院长一反常态地低着头,似乎在走神,嘴角还带着不加掩饰的笑容,不由得惊讶极了。

印象中这个中年男人是不苟言笑的,这样的场面,倒是第一回看见,他也摇头笑笑,继续忙手上的事了。

那边,齐俨收好手机回到卧室,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好像并不觉得意外,揉揉眉心,出门走向客房,推开门走进去。

阮眠是在感觉到肩上有一股熟悉的暖意覆上来时才回过神的,她偏头看了站在后面的男人一眼,微凉的脸颊碰了碰他的手背,轻轻摩挲着,仿佛要从上面汲取力量。

小孩还在睡着,呼吸依然轻,清瘦的小脸白得像纸片,随着他的一呼一吸拂动着。

昨晚又困又累,迷迷糊糊就失去了知觉,睡了一觉醒来,她的思绪也渐渐理清了,偏偏越清楚,心里越难受。

就像被人一口一口喂完了一整颗青柠檬般,又酸又涩,还苦得让人拼命想落泪,怎么都忍不住……

然而,泪水并不能将它们冲淡,事已至此,除了面对,没有别的办法。

她以前一直以为不受父亲疼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连承继应家姓氏的资格都没有,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原来……他们最终都是可以被遗弃的。

“应浩东……他现在在哪儿?”

酝酿了整夜的沙哑声音像钝刀一样划过齐俨心口,带来一阵莫名的疼痛,他搂住她的肩,“高远还在查。”

阮眠很快猜到,“上次打我电话的人……是他?”

齐俨低低地“嗯”一声。

或许应浩东打那个电话的最主要目的,便是透露儿子的行踪,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后,他对齐俨百般顾忌,可他还是想赌,赌这个善良又心软的女儿会愿意收留弟弟,这也不难解释,他为什么会把儿子丢在a市某个小县城的福利院里,而他本人在打了那个电话后,立刻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阮眠咬着下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不希望他当我们的爸爸,他根本没有资格。”

这话虽有赌气的成分,可却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齐俨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宠溺,“你现在有我了。”

她转过身,抱住他。

他的眸色越发深沉了。

他没有告诉小姑娘的是,如果不是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没有一个父亲,尤其还是那样一个视子为命根的父亲会舍得丢下自己的儿子……应浩东现在大概是……

“啪”一声,小孩一脚踢了被子。

两人一起看过去,只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然后盯着天花板看,整个人一动不动。

阮眠轻声叫他,“辉辉。”

“我帮你穿衣服,待会一起下去吃早餐,好不好?”

他的目光依然呆呆的,就像蒙了一层雾,再不复往日的清亮。

身子却很好摆弄,让他伸胳膊就伸胳膊,总之,听话得不得了。

洗漱好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齐俨已经把早餐准备好,阮眠牵着小孩走过去,两人挨着边儿坐下。

肉粥熬得很软糯很入味,阮眠却没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就准备放下了。

小孩似乎很喜欢吃,连着吃了两碗,小肚子都微微鼓起来,还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齐俨轻碰了下她手背,“你看你,连小孩都不如。”

阮眠又重新端起碗,把里面的粥喝完了。

“眠眠,我已经联系好一个自闭症方面的专家,约了后天下午见面。”

她听得沉默了会,“到时我也一起去。”

她已经跟学校那边请好了一个星期的假。

“好。”

专家是周光南的旧识,a市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在儿童自闭症方面颇有研究,且经验丰富,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就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儿子,在治疗一段时间后,如今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刚从国外参加完一个医学研讨会回来,从好友那简单听说了孩子的情况,连休息都顾不上,一下飞机就赶到约定地点。

“张主任,劳烦您了。”齐俨露出淡淡的礼貌笑容,亲自帮他拉开椅子。

张主任朝他点点头,简单打过招呼后,直奔主题,“我先看看孩子。”

一会儿后,他面色忽然变得凝重,“一般自闭症儿童虽然有交流障碍,但他们很敏感,大都会表现出对某件事物的独特兴趣,有的时候可能是某个玩具,或许是某个声音……这孩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已经算是很严重的情况了……”

阮眠急急地问道,“那他还能不能好起来?”

张主任没有丝毫被人打断的不悦,他亲自体验过作为自闭症患者家属的心焦和绝望,因而更能理解小姑娘此时的心情。

“能不能好起来,关键在于他自己。”他停了停,又说,“当然,还要看你。”

“我?”阮眠疑惑地指着自己。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我觉得孩子变成这样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受了双重刺激,第一,他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杀害姐姐的过程;第二,在他认知的世界里,你已经死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导致情绪彻底崩溃……”

“其实,他封闭自己,也是一个自我修复的方式。”

“而作为刺激点之一的你,将会是帮助他修复的重要助力。”

阮眠喉中干涩,“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尝试和他沟通交流,试着唤醒他过去的记忆……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张主任看了齐俨一眼,会意地点点头,“因为你的情绪会感染他,所以你必须要时刻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这一点非常重要。”

结束和张主任的会面,阮眠感觉到沉甸甸压在心底的那份重量仿佛瞬间去了一半,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们回去吧。”

那双映着阳光的清澈眸子也染了几分生气,看得齐俨的心稍稍一松,他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她,慢慢地往车的方向走去。

一个星期的时间很快过去,小孩的情况依然没有什么起色,阮眠一开始虽然有些气馁,可想到张主任的话,又重新振作起来。

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就回家住,雷打不动地先和小孩说上半个小时的话,陪着吃完饭,睡前总少不了讲个有趣的故事,甚至有的时候累了,直接在客房睡下。

可每天醒来总会发现自己睡在卧室的床上,还枕着男人的手臂,被他搂在怀里,十指相扣。

阮眠难得反省,这段时间以来,她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小孩身上,好像有点冷落他了。

不是好像。

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亲近了。

这天难得周末,天才刚蒙蒙亮,窗帘只拉了一半,浅蓝色的流苏穗子随风轻轻扬着。

她更深地偎着他,双腿紧紧缠上他的,男人下意识地收紧手,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她开始贴着他蹭,一点点地蹭。

“乖,”他微微睁开眼,声音低沉性感得不可思议,“别闹。”

阮眠不听他的,抬头轻轻咬住他的喉结,瞬时就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起来……

睡衣一件件解开,被推到地板上,乱成一团,不分你我。

很快,满室春色浮动,夹杂着低低的喘息。

共攀顶峰的那一刻,两人的嘴唇又贴上,密密实实地亲吻着彼此。

爱人间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

这场欢爱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后阮眠沉沉地睡了过去,颊边的潮红未散,整个人看起来恬静又妩媚。

妩媚。

齐俨唇边泛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将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而且是一个妩媚的女人,轻轻揉捏,便软得如同一湖春水,那眉眼间的风情,蚀骨般动人。

床头的手机连续地震动了好几下,他以为是来电,拿起来一看,不小心划开屏幕——

钱钱:你家教授真是太狠了啊!

钱钱:我不就是重感冒回家休养了一个星期么?结果回来一查成绩,36分!

后面是一条长达三十秒的语音。

齐俨没有点开。

钱程又追来了一句:“软绵绵你出来我保证不打你!”

他不知道这是网上非常流行的语体,微蹙眉心,回道:“她还在睡觉。”

几乎同一时间,寝室里,钱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拼命地去点屏幕,“靠!无法撤回……”

“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现在她只能用剩下为数不多的运气默默祈祷那个看起来英俊无双、谦谦君子、光风霁月般的齐教授千万不要去点开那条语音,不然!

她的《投资理财》挂科挂定了!

第六十章

时间如白马过隙,日复一日地过去,进入十二月,天气却渐渐暖和起来,倒是个名副其实的暖冬。

每逢周末,a市附近的某个小村子的人总会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子开进来,从车里下来温馨的一家三口,英俊的男人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牵着妻子,他们沿着枯草丛生的小路走着,背影被朝阳重重叠叠地印在地上。

看衣着和气质,大家都知道他们一定来自城里,于是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男人在草地上支起画架,女人捧着个小盘子,右手执笔,天上的云、远处的山,铺着茅草的山间小屋……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画纸上。

那双纤细的手画出来的画,看起来简直巧夺天工。

那女人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肤色白皙得像雪一样,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眸子,看人时总含着清软温柔的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男人气场太强大,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可也有例外的时候,妻子画画,他就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时不时微笑着去和孩子说话。

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家三口。

不过,久而久之,大家终于发现了那个孩子的异样,他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不会哭,就像一颗坚硬的小石头。

于是大家看他们的眼光又多了一份怜惜。

村里的孩子间渐渐传开了,城里来了个小傻子,甚至还编了一首歌谣,四处传唱。自然而然的,这也很快传到阮眠耳里,她的画笔一顿,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纸面晕开,也仿佛重重压在她心口。

她走过去,和小孩并肩而坐,摸摸他团团的小脸,“小傻子,你什么时候才会舍得醒过来呢?”

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火红的枫叶林,黑色大眼睛里映着一片红色,可目光依然是平静如死水。

经过这两个月的调养,小孩长胖了些,脸色也好了很多,肉肉的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润,他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和蓝色的厚丝绒裤,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颗糯米团子,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同时,他也是最好最敬业的小模特,坐在那里半天都不动一下,每每成画,多看一眼,阮眠的心里总会产生一种甜蜜的酸楚。

庆幸的是,他还在自己身边,然而,他却不记得她了,两人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暮色渐浓,小孩打了个喷嚏,阮眠脱下外套给他裹上,严严实实的,又在他脸上亲了亲,继续去画画了。

过了一会,齐俨回来了。

阮眠看他手里拿着两盒热好的牛奶,还有几根玉米,惊喜地跑过去,眸子发亮,“怎么会有这个的?”

车上的保温箱坏掉了,齐俨就拿着牛奶到村里准备找户人家帮忙热一下,没想到刚进门就听见窗台上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唱,“城里来了个小傻子,不会说话也不会笑……”

他的脚步微顿,面如沉水。

这时屋里的女主人听到狗吠声走了出来,和站在门口的男人打了个照面,耳边还清晰地听到,“喔,小傻子啊小傻子……”

她羞臊得一张老脸都红了,连忙高声喝停孩子,声音带着乡里人的淳朴和浑厚,却因紧张听起来有些颤抖,“对不住啊,小孩子不懂事。”

说着用眼角余光去瞅眼前的男人,他穿着黑色风衣,轮廓深邃,高挺的鼻梁上还停着一抹夕阳微光,离得近了,妇人才发现他的眼睛也格外好看,就是神色略带一丝清傲,看人时眼神也太冷,不太好亲近的样子。

夫妻俩的基因都这么好,难怪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跟个小仙童似的,可惜就是……

齐俨沉声说明来意,那妇人格外热情地帮他热了牛奶,送人出门时,还从灶头上拿了几根玉米送他,当做是对孩子无知的赔罪。

“怎么穿这么少?”齐俨皱了一下眉,看了一眼小孩身上的外套,明白过来了,把手里的牛奶一人分了一盒,“趁热喝。”

小孩抱着牛奶“咕噜咕噜”大口喝起来。

他一把拉过小姑娘,打开风衣,将她整个人拢了进来。

阮眠只感觉到一股暖意将自己包裹起来,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搂着他的腰,脸颊贴着温暖的胸口,听底下那处有力的跳动。

“齐先生,你真好。”

她抱得那么紧,玲珑的曲线严丝合缝地贴着,尤其是那柔软的形状……齐俨吹着冷风,深深吸气,平静了片刻才出声,“现在才知道?”

“才不是,”阮眠轻声嘟囔,“一直都知道的啊。”

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

她抬头准备去亲他下巴,没想到他忽然低下头来,两人的唇意外地贴上,都有那么一丝的怔愣,齐俨先反应过来,扣着她后脑勺,慢慢地加深这个吻,同时转换着方向,不然小孩“看见”这儿童不宜的一幕。

他尝到了淡淡的牛奶味,柔软又清香,他一点点地把它们融化在自己的舌尖,喉结耸动,呼吸渐重。

今晚没有月光,星星却显得格外亮,小灯笼似的一眨一眨,两人在深深的暮色里亲吻彼此。

两指间的小耳朵早已红烫得不像话,他炙热的吻蔓延到那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听见怀里的小姑娘发出一声嘤咛,听在耳边,是那般的撩动人心……

深吻结束。

阮眠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冷意了,心底像生了个小火炉,浑身都烤得暖洋洋的,而且再也不敢抬头去看男人一眼——她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

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钟,阮眠洗了澡吹干头发,推开了客房的门,小孩坐在床边,垂着小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拉了张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画展开来,轻声问他,“知不知道上面这个人是谁?”

小孩连头都没抬起来。

她继续说,“他叫应明辉,今年七岁了。”

“他有一个坏姐姐,因为某次误会,他被姐姐推倒在地上,脑袋肿起了一个大包,可他怕妈妈迁怒姐姐,于是就告诉她是自己弄伤的……姐姐对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阮眠的声音略微哽咽,“可他依然对她很好很好,像个小男子汉一样保护她……”

她握了握那小手,眼泪砸在手背上,“姐姐很后悔,为什么以前不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夜深如水,连风都没有回答她。

阮眠帮小孩掖好被子,关了灯,轻手轻脚出去。

在她身后,床上的人依然睁着一双黑亮眼睛,忽然间,一颗泪从眼角流下来,再一颗……像一朵朵开在夜空中的星星花,闭上眼便消失无踪。

很快就迎来了平安夜。

阮眠在家里应景地装饰好了一棵圣诞树,还在自己和小孩的床头各挂了一只新袜子,“等明天醒来,里面会装着满满的礼物喔。”

齐俨听了这话不由得失笑,总有一种家里养了两个孩子的错觉,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

门铃响了。

“应该是他们到了。”阮眠眉开眼笑地去开门,一下被外面的人抱了个满怀,“眠眠,好久不见。”

“楚楚姐。”

姜楚一眼就发现眼前小姑娘的变化,早已长开的眉眼更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似水,白色针织衫下,腰身依然纤细,可那鼓鼓的胸,侧面看线条优美得不可思议。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她暗想,肯定也离不开某人的努力。

高远提着大包小包在两人身后进来,一点都不耽误,捋了袖子就去露台帮忙搭烧烤架了。

朋友圈几乎天天能看见这一对欢喜冤家借斗嘴实际上秀恩爱的内容,阮眠心里也大概知道这仙女一样的人最终是落入高远那个痞子的怀抱了。

记得也是两年前的这天,这两人第一次见面,高远根本毫不掩饰自己对姜楚的好感,看她时眼神都直了。

阮眠当时觉得高远没戏,因为姜楚曾坦言要找一个自己能掌控的男人,可缘分真是奇妙,最后仙女落地,痞子倒在仙女的石榴裙下,顺便被调教成了二十四孝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