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了大的,这里还有一个小的。

该怎么安排,还需要细细斟酌一番。

齐俨在他旁边坐下,微微躬身,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眸色深沉。

小孩不时地用余光去瞅,心底暗想,姐夫的样子看着有点奇怪,还有……他也喜欢看喜羊羊和大灰狼吗,不然为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暮色开始笼罩过来,客厅里一片黑暗,小孩揉揉酸涩的眼睛,跳下沙发,“啪”一声开了灯。

几乎是灯亮起的那一刻,齐俨也回过神来,他和小孩说了会话,然后起身上楼,来到书房,轻轻推开门,站在门口凝视着一角晕黄的灯光下的那道清影,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他原本还以为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

轻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舅,我再考虑一下。”

通话结束后,阮眠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男人,心事重重地走过来,习惯性地去靠着他,“刚刚小舅给我打电话说切米思国立美术学院有个交换生名额,他把我推荐上去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她轻声嘟囔,“好像要去半年呢,不过,如果修满学分就可以提前回来。”

她很犹豫。

既舍不得离开他和小孩那么久,可又隐隐有些心动。

切米思美术学院被誉为世界最高美术学府,更是汇集了一众知名的写实主义大师,几百年积淀下来的浓浓艺术氛围是国内任何一家美院都无法比拟的,这几乎是所有学画的人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

“你觉得我应该去吗?”她总是习惯让他给自己拿主意。

“为什么不去?”齐俨嘴角噙着一丝轻笑,目光却暗含太多情绪,因而只能低垂着,不让她看见分毫,“这么难得的机会。”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想想就觉得好可怕。

齐俨觉得自己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眠眠,”直到这一刻,他依然能冷静地给她分析,“这个机会不是随时有的,而我是……”他稍微停了一下,平复心口忽然而来的揪疼,“会一直在的,对不对?”

沉稳如他,面对这样的不幸,自然也会心慌意乱,他此刻的心情如斯,平静只不过是表象,一想到“将来”,这两个字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需要一点时间,在不受她干扰的前提下,妥善地做好以后的安排。

他不能乱。哪怕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拥抱到这具温暖的身体,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气息……

上次只是梦见他出车祸,她都哭成了个泪人,这一次……

他的小姑娘羽翼未丰,经受不住这样的风雨,他只能尽力让她重新飞去另一片蓝空,哪怕只是暂时地躲避风雨。

如果可以,他会在原地,平安地等她归来。

如果不可以……

晚上,两人相拥着睡在床上,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抱着彼此,齐俨花了大半夜时间说服她接受了陈若明的建议。

离别很是匆匆,就在一个星期后。

他和小孩一起去机场送她。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齐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觉心仿佛也被掏掉了一大块,空落落的。

走出机场,红霞满天,清透如水洗。

一大一小的背影也渐走渐远。

阮眠以为自己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异国生活,没想到的是,繁重的课程压得她几乎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小事,不同的人文风情,浓浓的艺术氛围,别开生面的体验,她就像一棵小树,拼命又贪婪地汲取着养分。

可哪怕再忙,她每天都要和齐俨通一次电话,后面实在没有时间,就变成了发微信、语音,最疲倦的时候,听到那熟悉的低沉声音,又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可奇怪的是,微信消息从每天必回,慢慢地三天回一次,她一开始没有怀疑,因为齐俨之前说过这段时间会很忙,可当一个星期都没有得到回复,而且打电话都是他助理接的,几乎每次都说在开会时,阮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直到这一天,她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姜楚的电话——

“楚楚姐。”

“眠眠,最近好吗?”

“挺好的,”阮眠一边走一边说,“就是教授好严格,一周内我就被他批了三次,而且还是一点都不客气的那种批评,不过我真的从他身上学到了好多东西。”

“很正常,外国佬都是比较直白的……”

阮眠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异样,“楚楚姐,你怎么了?”

怎么感觉她好像在哭?

阮眠没有得到回应,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显示正在通话中,她又把手机放回耳边,听到那端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可这样对她不公平……”

姜楚的声音渐渐清晰,“眠眠,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阮眠的心“咯噔”一声。

那边又说了什么,她却一丁点儿都听不清了,整个人像被忽然间抽走了魂魄,轻飘飘地软倒在地上……

第六十五章

因为半夜呼吸骤停,齐俨又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等情况稍微稳定后,他才从icu转回普通病房。

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哪怕迎着初夏午后的热风,常宁依然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冷汗将他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

哪怕见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可想到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那个是和自己如同至亲一样的人,他就受不了,一点都受不了,眼眶阵阵发潮。

铮铮男儿,背过身去也有柔泪扑簌掉落。

因而,他也开始觉得把阮眠送出国去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将近两个月,就像闭着眼在悬崖边行走,根本无法预料是否下一步就踏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种精神上如同梦魇般的折磨,一个柔弱的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住?

常宁把窗帘拉开,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天却难得是晴天,虽然阳光只有淡淡的一小簇,但看着,心情也轻松了几分。

“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看向病床上的人。

“还好。”齐俨语气平淡,眼神深沉如潭水,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表情。

没有不安,也没有痛苦。

可常宁知道这平静的表象后,到底隐藏了多深的、不为人知的痛楚。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在面临生死的时候,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靠念着她的名字咬牙一点点挺过来?

从那刻起,常宁才真正明白,那个被齐俨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在他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

“要不要睡会儿?”

“嗯。”齐俨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累了,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常宁把窗帘拉上,又帮他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正要转身出去,听到走廊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渐渐清晰,接着是沉闷的“砰”一声,好像磕碰到了什么重物?他担心是病人出了什么事,赶紧出门去看。

等看清从地上起身、跌跌撞撞朝这个方向跑来的人,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愣在原地。

下意识想伸手去拦,可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去做。

该来的总是会来,挡也挡不住的,这是天意。

从意大利机场到a市机场,再匆匆赶到市中心医院,这一路,阮眠整个人几乎都在崩溃边缘,这一摔反而清醒了些。

从挂断姜楚电话那一刻,她就像进入了一场梦中,所有的意识都在抗拒事实,直到看到常宁,她才知道……梦要醒了。

只需她上前一步,推开那扇门,所有被刻意遮掩的现实将无所遁形。

然而,她却忽然丧失了全部的勇气。

路上哭过好几回,她也曾逼着自己去想,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要质问他,哪怕做不到质问,态度上也要强硬几分——他总是拿她当孩子看,而从来不知道她也是可以站在他旁边,陪他一起共度风雨的。

哪怕一遍遍地演练过,可最后还是输给了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哪里舍得质问?她只想扑到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谁也不能把他抢走。

她深深吸一口气,轻轻把门推开。

仿佛心有灵犀般,她手指刚挨到门上那一瞬,齐俨睁开了眼,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

如同跨越了时光,跨越了空间,跨越了连绵不绝的思念……

他们安静地对望。

苍白若纸的脸色映衬下,男人那双狭长的眼睛显得幽黑如墨,那团墨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化开来,她抬头用力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

无论如何,不能在他面前哭。

“怎么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齐俨先反应过来,勉强露出的笑意也无法遮盖脸上的疲倦,点滴管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起来——他的情绪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淡定。

她的归来,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和十一年前宿命般的重叠,于是妥协,微微张开手,把先前被他推开的小姑娘又重新揽入怀中。

爱之于他,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投降。

一时间,病房安静得似乎只能听到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阮眠抱着他,不敢太用力,可又怕力气不够,抱不住,他下一秒就会消失,周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可他身上依然有着她眷恋不已的清冽气息。

齐俨感觉到胸前渐渐晕开的濡湿,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冒着浅粉的眼皮,那纤长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一下,他的心随着那颤动,仿佛被撕成了一片片。

无惧生死,却最怕看到这样的场景。

他的小姑娘……是他心底最柔软最致命的那一块。

现在她在哭,那么的无助,而这种痛楚是他给予的,他却连一句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口。

齐俨摸摸她头发,声音透着倦意,但更多的是宠溺,“傻姑娘。”

淡淡的三个字,阮眠刚筑好的心理防线一下崩溃了,水光在眼底迅速汇集,她轻推开他,迅速跑进了洗手间。

水声大作。

镜子里的人已经泪流满面。

阮眠咬着手背,在水声的掩盖下压抑地哭着,胸口剧烈起伏,哭声却细细的,最后变得断断续续……

她说过以后都不会哭了。

可真的控制不住,是眼泪自己要流下来。

她好害怕。

九岁那年,一个陌生女人在她怀里慢慢变得冰冷……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死亡这种可怕的东西。

时隔九年,她守着枯瘦如柴的母亲,每多过一天便觉得奢侈万分,甚至连去医院都成了灰暗日子里的唯一期待,然而,最后还是被孤零零地丢弃在这个世界上。

如今……

那种如同剥蚀血肉的痛苦,又一次降临她身上。

她捧了冷水洗过脸,把水龙头关上,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那道投射过来的目光极其复杂,仿佛欲言又止。

阮眠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她不知道的是,在洗手间门关上的那一刻,齐俨的头又开始隐隐发疼,冷汗浸身,几缕湿发搭在额前,平添了几分凌乱。

阮眠又进洗手间打了盆温水出来,准备帮他擦一擦身子。

两人几乎没有言语交流。

怕多说一个字,就会开启某个不可触碰的开关。

阮眠沉默地帮他脱掉上衣,目光瞬间微黯,心底早已掀起一片波澜。

第一眼就觉得他清减了不少,可却没想到短短两月竟瘦削成这样,她的指尖轻触上那凸起来的锁骨,吸了吸微红的鼻子,逼退重新浮现的泪意。

她不能软弱,不能让他再当孩子看。

她拧干毛巾,先帮他擦了脸,脖子,沾掉胸口上的一层薄汗,她的动作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手下是易碎的古董。

她大概知道他此时的情况,也不敢轻易去翻动他的身体,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剩下的部分交给专业的护工来。

“眠眠。”他轻声喊她。

还不等他说什么,阮眠脱口而出,“我哪里也不去!”

她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齐俨握了握她的手,人太虚弱了,几乎提不起力气,只是虚虚地圈着,“我知道。”

不打算让她知道,便是预测到会有这么一天。

可如今她知道了,便不打算再推开一次,也推不开。

阮眠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里窥见这话的真实成分有多少,可那处极深,她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浓重的惶惶不安捕获了她,她呼吸微滞,又重复了一遍,“我哪里都不会去。”

“好。”

她却怀疑自己听错,“你再说一遍。”

他目光清湛地看着她,抬头将她眼角的泪水揩去,“从今以后,你只能在我身边,直到……”

阮眠反应迅速地捂住他的嘴,哽咽,“不要。”

不要再说下去。

他又轻笑,握着她的手在唇上亲了亲,真是个十足的傻姑娘。

可是又傻得那么可爱,那么让人心疼。

门外,高远看到这一幕,面色凝重,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偏过头,“或许你才是对的。”

如果换做是他,哪里舍得推开自己深爱的女人?捆在身边都还来不及,自私也好,懦弱也罢。人生他妈就这么长,再多点也没有了,最珍贵的时光当然是和最爱的人一起过。

可作为兄弟,他尊重齐俨的一切选择。

姜楚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来,她收回视线,“希望上天能善待他们。”

“一定会的。”

姜楚又问,“他决定做手术了是吗?”

“我听常宁说,时间定在三天后。”

两人默契地看了一眼病房内,先前还浮现的一丝喜悦又被浓重的哀伤一层层覆盖——手术成功率太低了,就算成功……也难以预料最后的结果……

他们不能自欺欺人。

然而,手术并没有如期进行,毕竟经过那场抢救,齐俨身体太虚弱,眼下实在不是手术的最佳时机。

于是,他在医院又住了半个月,阮眠几乎天天形影不离地贴身照顾着,眼底都有了一圈乌黑,看得人心疼。

可喜的是,他的病情渐趋稳定,也能像正常人一样下地行走了。

本来大家以为手术会重新提上日程,可出乎意料的是,齐俨却突然申请出院,一来他极为坚持,二来连主治医生也觉得他现在情况良好,而且换个环境有助于改善心情,对手术有害无益,便同意了。

七月初,阮眠和齐俨一起回到z市。

那日,艳阳满天。

阳光下,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盎然生机。

第六十六章

老人事先知道他们回来的消息,把平时都保持得清净整洁的屋子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一大早就站在家门外等,苍老的眼神直视着不远处青翠欲滴的小树林,阵阵地叹气,旱烟杆在手边的青石上磨了又磨。

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早已看破红尘生死,可他还那么年轻……上天为何偏偏要这样作弄人?

等到暮色四垂时分,终于看到一辆黑色车子从树林里钻出来,一会儿后平稳地停在了大门前,见两人从车上下来,老人抹了一把脸走过去,一截空空的袖管迎风飘荡着。

“王爷爷。”

齐俨也微微点头,“王叔。”

老人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他从阮眠手里提过了行李,先他们一步跨进屋子,之前抽进去的烟一股脑地在肺部蹿开来,他猛地咳嗽,甚至呛出了泪。

咳嗽是为了掩饰不经意留下的眼泪。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受不住,怕小姑娘看了更难过。

阮眠提着小袋行李跟在男人后面上楼。

主卧的床上,深灰色被单还停留着盛夏阳光的味道,两个白色枕头整整齐齐地摆着,这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他们从来没离开过。

她简单整理好行李,走过去抱住站在落地窗下的男人,两人的身体隔着衣衫贴上,他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握住她的,包裹在手心里。彼此都没有出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