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一声,有些嘲弄地勾起唇角,像是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又吞了下去。

陈知祥暗地叹息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你父亲生前委托我,在他逝世后,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包括……”

他一项一项地讲给她听。

温千树的双手在桌上安静地交叠着。

直到陈知祥第二次提醒:“在这里签个名字。”

她这才抬眸,“他不是很爱那个女人吗?怎么没给她留点东西?”

“这是你爸爸的安排,相信总有他的道理。”

温千树轻吐出一口气,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千敏之”三个字,在另一边写下自己的名字。

父女一场,不过寥寥数笔,便将今生的缘分勾尽。

她放下笔,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两根手指压着推过去,“昨天晚上有人给我送了这个。”

陈知祥展开一看,眉头紧皱,“是你姑姑?”

“应该是。”

“这是恐吓。”陈知祥凭着做律师的直觉问,“报警了吗?”

“这样荒唐的恐吓信,”他又摇头,“警察恐怕不会受理。”

“要不要我帮你找两个保镖。”

“不用,”温千树推开窗,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淡淡的清香弥漫开,“如果她敢要,六年前就把它拿走了。”

陈知祥看着她欲言又止,“总之万事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你爸爸现在又不在了,万一……”

“那也是我的命,陈叔,”她说,“我认。”

此时木船又穿出一个桥头,正值盛夏,烈日当空,光线骤亮,河岸两旁的树香被股股暑热剥开,飘满水面。

船头戴着草帽的老艄公一脚踏在木桩上,轻轻哼着水乡独有的歌谣。

温千树没有再开口,倚窗看向街上,几个男人从深巷里走出来,为首的那个身形颀长,白色背心外套了一件黑色衬衫,衣摆收进裤腰,干净利落。

是霍寒。

他正和人说着话,嘴角微扬,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跟在他身后的小年轻一脸严肃地四处看,似乎在找什么,随后一行人很快又走进了一条街尾的小巷。

那条小巷通向的地方并不多……

温千树忽然站起身,“陈叔,我有事先走了。”

“去哪里?”陈知祥知道她是临时起意。

“派出所。”

陈知祥刚要说什么,她又说,“我不是去报案,”她把纸重新折好,“只是想去确认一件事。”

“繁繁,不想知道你爸爸最后给你留了什么话吗?”

温千树已经推开小门准备出去,闻言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陈知祥并不需要得到她的答案,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告诉她,“你爸爸说,他留给你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温千树轻轻地“噢”了一声。

“繁繁,不要恨他。”

当然不恨。

恨一个死去的人有什么意义?

十分钟后,温千树站在派出所的接待室门口,正好里面出来一个年轻警察,手里拿着个冒热气的搪瓷杯。

“你好,我找霍寒警官。”

杨小阳看了看她,以手抵唇轻咳两声,“抱歉,你是不是找错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温千树点点头,“那我过来报案。”

杨小阳赶紧把她迎进去。

温千树简单把经过说了一下。

“这怎么会是恐吓信呢?”杨小阳有些啼笑皆非地指着那张纸,上面画了一颗红通通的心脏,左边还斜斜插着一支箭,“这不是那有名的丘比特之箭吗?”

他松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对面坐着的女孩,长得很是漂亮,通身的气质也不像山里养出来的,他猜测说不定是爱慕她的人,偷偷画了这张画来告白,却被曲解为恐吓信……

不过,什么样的脑回路才能把告白和恐吓混为一谈?

杨小阳又看了她一眼。

“丘比特之箭?”

“就是爱神之箭啊,听说被它射中的话就会立刻掉入爱河。”

温千树缓缓牵起唇角,“真浪漫的想法。”

她的目光从墙上挂的一排工作人员照片上移开,“看来是我弄错了。”

他或许并不是这里的警察。

“没事没事,”杨小阳摆手,“是误会就好。”

他送她出去,见外边太阳毒辣,又回办公室把上午刚领的新伞送给了她。

没多会,派出所的所长也来了,后面跟着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年轻小伙子,另一个……

那男人站在一团光里,个子很高,光是身高就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杨小阳还来不及细看,他们已经走进了所长办公室。

还特地关上了门,大概是有重要的事要谈。

杨小阳回到座位,开始写近段时间的工作简报,快收尾时,门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他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看到所长把他们送到门口,那高大男人背挺得很直,光是背影就给人一种英气的感觉。

男人和所长握过手后,朝年轻男孩歪了歪脖子,两人并肩下了楼。

“所长,他们都是什么人啊?”杨小阳立刻凑过去。

所长一脸讳莫如深,只说,“省厅下来的,说是让我们配合一下工作。”

杨小阳立刻紧张起来,“难道是有重刑犯人躲我们这里来了?”

头上吃了个爆栗,“怕了?”

他拍拍胸,“就没有在怕的!”

所长看着那两个渐小的黑影,忽然感叹,“这霍队长真是不简单啊……”

“霍队长?”

“怎么?”

“刚刚有个女的过来说要找霍寒警官,我……”杨小阳忽然激动得一拍大腿,语无伦次,“你说的是霍寒?那个屡立奇功,曾经……”

“当年那场地震,就是他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他当时还在特种部队,徒步送物资进灾区……”

自己穿上这一身警服,在国旗下许下庄严承诺,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啊!

杨小阳心底万千感慨,对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敬了个咯嘣儿脆的礼。

霍寒和盛千粥从派出所出来,在路边找了家凉茶铺,一人要了一大杯苦茶,霍寒面不改色地喝完,放下碗,手背摸了一把下巴,“待会你先回宾馆。”

“去哪?”

“有点事。”

这几天都在山里踩点,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一下前辈。

半个小时后,霍寒站在一扇半人高的木门前,花木繁盛,掩映着老旧的屋子,敲过门后,便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蹒跚过来开门。

“吴老您好,我是霍寒。”

老人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细细地打量了眼前人一番,笑容温和,“进来吧。”

两人进了屋。

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吴老给霍寒倒了一杯,“小周他……还没有消息?”

老人家的手有些抖,茶水微晃,霍寒连忙去接。

“没有。”

两人都默契地沉默着,双方都太明白,人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吴老年轻时是考古系教授,后来转了行,大半辈子都献给了文物保护工作,小周以前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因缘巧合下,潜入当时国内最大的文物走私集团当卧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客厅的电视开着,主持人的声音听着有些激动,“对‘一带一路’沿线文化遗产的研究,既在于对人类共有遗产的保护,同时也会促进文化遗产价值最大程度的传播与共享,让文明代代相传……”

吴老先开口,“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啊。”

霍寒轻笑,“再远,也会有走完的一天。”

“说得好!”

吴老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不大,但霍寒能感觉到上面灌注的沉甸甸分量,他喝光茶水,“这次来,还有件事想找您帮忙,前段时间我接到线人消息,说是下个交易地点很可能在青鸣寺。”

“青鸣寺?”

吴教授忽然看向窗边,“小树啊。”

霍寒疑惑地跟着看过去,只见窗下的木藤椅微微摇晃着,一只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朝两人晃了晃。

小树?

虽不见那人面容,可一种强烈的直觉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甚至连心脏都开始跳得不规律起来。

第四章

“青鸣寺?”

吴教授忽然看向窗边,“小树啊。”

霍寒疑惑地跟着看过去,只见窗下的木藤椅微微摇晃着,一只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朝两人晃了晃。

小树?

虽不见那人面容,可一种强烈的直觉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甚至连心脏都开始跳得不规律起来。

木藤椅一轻,接着,温千树的脸露了出来。

真的是她。

霍寒的手轻握成拳头。

这细微的变化一丝不落地被吴老看在眼里,他笑,“别担心,自己人。”

“小树,这位是省厅下来的文物保护专案组的组长,霍寒同志。”

温千树伸出手,“你好,温千树。”

“霍寒。”他也平静下来。

两人都当做初次见面,客气又疏离地打着招呼,如果要不是松手时……她的指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刮蹭了一下他手心——

“霍寒是哪两个字?”她似乎忽然对他的名字很感兴趣,“霍去病的霍,寒冷的寒?”

霍寒猜不透她心思,看向吴老,“嗯。”

“你别看小霍年纪轻轻,可是立过不少功啊,尤其是在打击文物犯罪上,”吴老比了比自己的手,“绝对是一把利刃!”

吴老虽然退了下来,但依然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尤其是近年来,一些不法分子利欲熏心,疯狂地盗卖文物,有些珍贵文物甚至流落到海外,可能再无回归故土之日。

国之瑰宝,被拔离原生土地,黯然失魂。

他深感痛心的同时,却也因风烛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幸,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样的一批年轻人在文物保护的路上,前仆后继,不问前程。

“吴老,”霍寒眉目庄严,淡笑,“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选择这条路,从走出的第一步开始,哪怕再艰难,也不曾有过犹豫和后悔。

吴老握着他的手,连着说了三个“好”,笑得眼角褶子深深。

温千树也看着他。

初识时,这个男人是西安交大的化学系高材生,因缘巧合下成了她的导游,也是她有生以来唯一的……艳遇。

她一直以为他将来会在美国西部某城市的某个化学实验室,身穿白大褂,衬衫扣得一丝不苟,日复一日地做着实验。

或者,他会成为某大学年轻有为的化学系教授,靠着英俊迷人的外表和优雅谈吐,掳获一大批小姑娘的芳心。

种种想象,种种因果,却从来没想到,他会成为一名专职文物保护警察。

她一直觉得,无论他将来在哪里,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双好看的手本来就应该用来拿试管烧杯,如今却握起了枪,终日和穷凶极恶之徒缠斗,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

温千树的心轻轻地疼了一下。

她想起七年前某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一个女孩浑身湿透从雨里来,明明很紧张,却装出一副凶样,“你走吧,我哥他不会过来了。”

“他会来。”他答应过她的事,从来都会做到。

女孩声嘶力竭,“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哥满心满眼都是你,可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属于他,也不会属于这里。”

约定时间到了,霍寒果然没有出现,她也离开得干脆。

再来是三年前受邀去西交大,故土重游,终究还是存了一份私心。

当年的女孩已成了妇人,也比以前通晓人情世故了些,将她迎进屋,热情奉茶,然后很自然地指着墙上相框里的一张照片,“那是我哥和嫂子,两人可恩爱了……”

她看过去,幸福的一家三口依偎着,那女人眼神温婉,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倒也衬他。

挺好的。

“小树?”耳边传来吴老慈和的声音。

温千树的心神从回忆里剥了出来,“老师。”

“小霍这次来呢,是有任务在身,”吴老说,“刚好你就在青鸣寺修壁画,对里面的情况也比较熟悉。”

温千树刚刚在木藤椅上小憩,只是闭目养神,并未睡着,自然把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点点头,“我会多留意周围的可疑人物。”

她拿起一块柿饼,轻舔了舔上面的糖霜,“他们还真是会选交易地点,半月后寺里举办赠灯节,现在正是人流多的时候,鱼龙混杂,绝对是掩人耳目的好时机。”

而且又是在深山,交易过程中哪怕发生什么意外,也方便撤离。

“是啊。”吴老也忧虑重重,“这就加大了排查难度啊。”

师母特地准备的富平柿饼果然名不虚传,白里透红,柔软清甜,似有流糖,温千树正好有些饿了,连着吃了三个。

霍寒本来正和吴老说着话,余光瞥见她又准备拿起第四个,下意识地也伸出手去——两人的手碰在一起。

温千树一愣,虽然印象中他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大方地把最后一个柿饼让了出去。

她收回手,他的手却还顿在原处。

吴老适时出声:“这是陕西富平柿饼,尝尝。”

霍寒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甜得发腻,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完了,很快又捞起一杯茶水,压压嘴里化不开的甜味。

木桌微震,温千树的手机有来电。

她走到外面去接听了。

霍寒继续喝着茶水。

多年的习惯,凡有异动,他总是第一时间察觉,看过去时,隐约只看到屏幕上的“周”字,大概猜到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眸色微黯。

也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走到一起也不奇怪。

霍寒放下茶杯,准备告辞,吴老知道他还有要事在身,便没挽留。

他跨过门槛。

夕阳斜照,木篱笆前立着的那道娉婷身影,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