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开视线,清软的声音却自己飘过来,“那些事就拜托你了,嗯,我很好,不用担心……”

“这么快就走了?”她结束通话,从一片柔和的橘光里走过来。

霍寒:“嗯。”

温千树走到他近前,晃晃手机,“不留个联系方式?”

她模样生得精致,弯唇一笑,眸底似有潋滟水光,很容易让人看得移不开视线。

霍寒:“……还是原来的号码。”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霍寒却以为她早已忘了那个号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声丢了一串数字出来。

他眼神清淡地看她把号码存好,“走了。”

温千树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在暮色里渐行渐远。

她追出院门,“霍寒。”

他听见了,回过头来看她。

俊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烦情绪让温千树生生刹住脚步。

或许是她看错了?

“还有什么事?”语气也是表情同款。

“没事了。”

当时她叫住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霍寒皱眉琢磨着,指尖一烫,回过神来。

新买的当地土烟,没有过滤嘴,直接烫了他的手。

旁边的盛千粥轻声嘟囔,“说好的三天一支呢?你这都严重超标了。”

霍寒直接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里,杨小阳同手同脚地走了过来,“霍队,你好,我、我是杨小阳,所长让我过来协助你的工作。”

他有些紧张,看霍寒的眼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仰。

霍寒拍他的肩,“辛苦。”

杨小阳整个人都绷得像一张满弓,“应该的!”

今晚的任务是到镇上的各个宾馆走一圈,暗中排查可疑人物。

虽然接到消息交易会在青鸣寺进行,但不排除不法分子在镇上安插人手、里应外合的可能性。

有熟人带着就是好办事,排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可惜天公不作美,狂风骤起,雷鸣电闪,不一会儿街上就暴雨如注。

三人冒着一身风雨进了镇上最大的风铃宾馆。

杨小阳娇气地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在偶像面前这般失态,窘得耳根都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看霍寒一眼。

对方正敛眉看着落地窗外,明明只是站在那里,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场,强大到让人无法忽视,也不敢冒然走近。

闪电点亮半边天空,又暗下去,那轮廓分明的侧脸也随着明明灭灭。

大厅里有几个躲雨的女生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地在讨论,“看到窗边那个男人了吗?是不是好帅?”

“身材也很棒,是我喜欢的款。”

“是吧?一进门我就留意到了,没想到这种小地方也养得出这样的人……”

“说不定也是和我们一样来旅游的呢?”

“谁去跟他要个号码?”

“这……”

她们互相推让着,没人敢向前。

杨小阳忽然想到什么,“霍队,下午有个女孩来所里找你。”

霍寒转过身,“嗯?”

杨小阳忽略掉后面不约而同的一片倒吸气声,“我觉得她应该认识你,因为她跟我说来找霍寒警官,当时我告诉她没这个人,她又说是来报案的。”

“报案?”

“对。她拿着一封告白信,说是有人写信恐吓……”

杨小阳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你也认识她?”

霍寒不答反问,“什么样的告白信?”

窗外一连划过几道白光,他的眸色却幽暗极了,杨小阳连忙据实以告。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惊雷又起,街上停的几辆车,纷纷响起警报。

盛千粥到前台简单了解情况,顺便哄得人家小姑娘心花怒放,免费得了几瓶矿泉水,回来时见气氛不对,用嘴型无声问,“什么情况?”

杨小阳有些忐忑又茫然地耸耸肩。

他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盛千粥也是摸不着头脑,但直觉告诉他,此时还是离远些比较好,于是伸手将杨小阳的脖子一勾,将他带到一边去了。

犹豫许久,霍寒从兜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他点开浏览器,刚输入一个“温”字,完整的历史搜索记录便从下面跳了出来。

他点了一下,“温千树”三个字跳进搜索框。

网速并不好,页面缓慢地跳跃着,搜索出的第一条赫然是——

“豪门水深!巨额遗产花落前妻之女。”

霍寒点进这耸人听闻的标题,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手背上青筋突起。

西江市首富千敏之两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当场不治身亡。

他的葬礼,指定的遗产继承人、他唯一的女儿千树,缺席。

第五章

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在天色微明时分,总算停歇。

温千树躺在床尾,听着屋檐的滴水声,似乎想起什么,微微侧身,把脸藏进手心里。

她从小睡觉就不怎么安分,总是床头睡着床尾醒来,枕头被子也落了一地。

某天早上,那个经常忙得夜不归宿的男人,从床尾捡到她,沉默地替她穿外套、鞋子,梳头发,看着她额角上的淡色淤青,心疼得直叹气。

中午时就有人送了一张水蓝色的圆形公主床过来,美得像蓝色湖面,轻易就可以打上几个滚。得他纵容,她继续心安理得地保持了不安分睡觉这个习惯。

“宝贝,知道繁繁怎么来的吗?”

繁繁是她的小名。

“因为我很烦?”年幼的她总是缠着他,希望他能多陪陪自己。

他轻笑,“我叫什么名字?”

“千敏之。”

“敏之所系,为繁。”

想想,他那时是真的疼她,摘星摘月,捧在手心,百般呵护。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小树,”门边传来师母的声音,“吃早餐了。”

温千树潦草收拾好情绪,应了一声“好”。

吴老年轻时工作压力大,老来身体渐渐吃不消,可又劝不住,经常熬夜伏案写作,兢兢业业地为文物保护工作献出最后一丝余温,他早上向来起得晚,餐桌上只有温千树和师母,两人相对坐着。

早餐是新熬的米粥,掺了碎肉和蛋花,粥面飘着几片青葱,软糯可口。

手边还有半根脆嫩的青瓜,是师母特地去后院摘的,自家种的蔬菜,绿色无污染,只需在清水下冲冲,便能直接入口。

“小树啊,我听你老师说,你挺喜欢吃那柿饼的,”师母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你带回去吃。”

她看着温千树,目光慈爱,“山里清苦,你看着比上回来又瘦了些。”

“谢谢师母。”温千树绽开笑颜,很快又低头去喝粥。

她年少离家出走,四处漂泊,这辈子遇到的人不算多,但总是被人善待,被人疼爱。

师母心中微微苦涩,这孩子虽然在笑,可心伤蛰伏在眼里,她的眼太干净,藏不住。

那可是血肉至亲,说没就没了,甚至连葬礼都来不及参加……

“小树,要好好的啊。”

“……嗯。”

吃过早饭,温千树就准备回山里了,下过雨,山路不好走,将近中午时,她才回到青鸣寺。

山门口,左右盘踞着一对雌雄石狮,威风凛凛。

她走上九十九级台阶,终于站在阳光最明亮的地方。

走过长长的甬道,两侧碑林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温千树继续往前走。

前面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藏经阁。

金刚怒目,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温千树穿过供奉着象征“风、调、雨、顺”四大天王的天王殿,走进大雄宝殿,两侧是法相各异的十八罗汉,她的目光笔直而柔软地落在正中的观世音菩萨像上。

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

她缓缓躬身,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虔诚地叠在额前。

案前香烛燃燃,檀香厚重,风轻轻一吹,白烟袅袅,却怎么也吹不散那香气。

她辗转流离各个深山古寺,数月如一日地修复壁画,不为朝拜,只为内心的安宁。

她过去从不信奉神佛,此时却低眉折腰,跪在他们面前,为的只是——

让今生给了我生命的那个男人,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如果真的会有来生,请让他继续来当我的爸爸。

拜完菩萨,温千树径直来到白塔下,推门进去,里面的三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林山手里还拿着把白色的除尘小毛刷,“温老师。”

高明也打了声招呼,赵琪琪只淡淡地看一眼,又移开视线,应该是男朋友安抚得好,身上的娇气稍稍收敛了。

似乎连之前以为有些头疼的换宿舍问题也不知不觉中迎刃而解了。

这当中也有一番缘由。

温千树走后,赵琪琪当然还是满心不甘,拉不下面子灰溜溜回学校,可也不想坐以待毙。

就算心里膈应,可那女人眼光高,住的房间一定是女寮里最好的,她直接去找寮元师傅,希望他能把自己安排到温千树房间,本来以为还有点难度,没想到寮元师很快就答应了。

在寮元师的建议下,赵琪琪先去看了房间。

屋里采光极好,窗明几净,不染纤尘,东西不多,但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窗台上养了一排绿植,沐照阳光,长势喜人,旁边还有几盆多肉,叶肉肥硕,色泽清透,应该花了不少心思才养得这般好。

赵琪琪对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很满意,直到——她正对着那张木床,眼睛不断瞪大,尖声叫了出来。

那、那不是……

去年有部大热的恐怖片,听说是在深山某个寺庙里取的外景,影片里有个经典镜头,长发蒙面的白衣女人从床底下爬出来……

不、不……不就是眼前这张床吗?

怪不得她总隐隐感觉屋里的摆设有些熟悉。

赵琪琪吓得后背直冒冷汗,跌跌撞撞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头撞到候在外头的高明身上。

“琪琪,你怎么了?”

“太可怕了!”赵琪琪咬牙。

听女友解释清楚,高明不停地去拍她后背,虽然心里觉得她真的有些小题大做了,但还是柔声安慰,“不怕不怕,我在呢。”

林山在一旁看不下去,凉凉地补刀,“难怪温老师坚持单独住那个房间,”他嗤笑一声,“大概是早就猜到不是每个女孩都有她那样的胆量吧?”

赵琪琪一噎,没接话,却再也不提换房间的事了。

在那样的床上睡觉,会夜夜做噩梦的吧?

温千树走之前布置过功课,要求每人写一篇壁画心得,一一检查,完成得都还不错,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不是她想看到的东西。

她想看到一间牢固不畏风雨的屋子,可他们洋洋洒洒给她造出了一栋空中楼阁。

温千树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正色看向三人,“在你们的认知里,壁画是什么?”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

林山沉默,赵琪琪似乎有些不耐,高明最先出声。

“壁画,顾名思义就是画在墙上的画,它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绘画形式之一。据我所知,中国古代壁画主要分为三种,分别是古代墓室壁画、古代石窟寺壁画和古代寺观壁画,它们对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极大意义。”

温千树耐心听他说完,手指在桌上轻敲着,等下一个答案。

赵琪琪说自己最自信的部分,”壁画一般都是用泥巴、草、矿物颜料制作而成,非常脆弱,正因为如此,在盗墓者眼中,它一文不值……”

温千树打断她,“三年前,在内蒙古境内有个古墓被盗,精美的墓室壁画被完整地切下来,后来在香港拍卖出一幅高达三千万的天价。”

赵琪琪涨得脸颊微红,在心里反驳,“三年前我才读高中,谁关注这事?”

这时,林山也组织好语言,“对我而言,壁画是有生命的,修复壁画就是在拯救生命,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你错了。”

林山愕然,明明每个点都说到了,而且也有意无意地恭维了她,哪里错了?

温千树弯起唇角,眸底却无笑意,“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赢得过时间。”

它有生命,不过是死去的生命。任何一种修复都能不能让它重生,只是让它安静地、永远地死去罢了。

她站起身,“接下来我安排一下你们的工作。林山你来负责做这幅壁画的病害分析,明天给我分析报告。”

林山点头,“好。”

“高明,你单独列一份修复的材料清单。”

“是!”高明跃跃欲试。

温千树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水,“赵琪琪,你来负责这幅壁画的除尘。”

赵琪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面墙足足有两米高,壁画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目,除了……右上方一朵巴掌大小的祥云似乎做过处理,能看得到大概轮廓。

她有种预感,这女人是在夹私报复。

……

日落月升,两三场太阳雨月亮雨后,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临近赠灯节,寺里外来的香客空前地多了起来,连空气里都仿佛多了一丝烟火气息。

温千树频频和他们擦肩而过,来到后山。

正踏出一个院门,迎面一个洒扫和尚拿着扫帚走过来,好心告知,“施主,前两日大雨,前面的院墙塌了,不便通行。”

她抬眸看过去,大概是伤了根本,整面墙都倒了,几个泥水工人正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她双手合十道过谢,不一会儿就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中午吃斋饭时听某个女香客说过,寺里这处最为空旷,信号也最好。

一个多星期了,那男人音讯全无,手上又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估计是想等着她主动。

她站在最高的石头上,举起手机,信号微弱,几近于无,看来 “听说“也不可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