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千树赶紧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照他说的路线走过去,发现他正盯着地上的脚印看。

“有什么发现吗?”她压低声音问,“真的是那些人?”

霍寒点头,“可能性很大。”

“那你刚刚有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

“没有。”

温千树有点自责,刚刚要不是她踩到枯枝发出声响,也不至于打草惊蛇,说不定就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刚刚在这里说话的是两个男人。”

“你怎么知道?”

霍寒看她一眼,“脚印。”

他捡来一根树枝,在两个脚印旁边画了个圈,温千树探身往前去看,长发也跟着垂了下来,脖颈间一小块冰玉似的白肤在黑发中若隐若现,凉风一来,仿佛连周遭空气里都漫开那淡淡的发香。

霍寒的长指从鼻尖上擦过,用树枝指了指,“凌晨三点二十四分停雨,目前来看,现场除了我们的,只有这两种脚印比较新鲜完整。”

而根据之前听到的声音和脚印大小推断,应该就是两个男人。

温千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问,“还能看出其他信息吗?”

他却忽然问,“你体重多少?”

她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多少?”

“45公斤。”

两人的声音一起响起——

“精确吗?”

“有什么问题吗?”

温千树腹诽,果然骨子里还是不改化学生的本质。

“应该吧,维持这个数字很久了。”

他“嗯”一声表示知道,“你站起来,往前走两步。”

温千树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照做。

“可以了。”

霍寒走过去看她的脚印。雨后土质松软,泥土容易破碎,所以脚印的边缘看得并不十分清楚。

现在有了参照物,数据也可以更精确一些。

“一个身高大概165公分,体重49公斤左右,年龄在40-45岁,右脚鞋子脚掌部分有破洞,另一个身高178公分,体重约80公斤,年龄应该不超过……”

温千树惊讶,“看脚印就能知道这么多信息?”

霍寒解释道,“当压强相同时,压力与受力面积成正比……”

她很快明白过来,“从脚印的深浅可以算出对面的压力,从而算出体重,至于身高,则是根据脚印的长度算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那有名的“步伐追踪”。

“不过,”温千树还是有一个疑问,“年龄是怎么知道的呢?”

霍寒拿着树枝指给她看,“一般来说,青年人步子大,脚印之间的距离分布均匀,走路一般都呈直线,而中年人,走路稳而慢,脚步间距离相对会小些……”

温千树听得很认真,眼里有笑意涌现,这个男人无论在什么领域,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他都会像太阳般耀眼。

她的眼光一直以来都很好。

依然挂着水珠的树枝间开始抖落第一缕朝阳,晨雾散去,两人清楚地呈现在彼此眼前。

女孩笑意嫣然,双眸黑得发亮,盛满柔情。

霍寒心尖狠狠一颤,别开视线。

温千树也不在意,“我会多留意一下你刚刚说的那两种人。”

他淡淡地“嗯”一声,“麻烦你了。”

“眼下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件事了,”她又说,“你一个陌生脸孔,而且长得这么招人,到处晃的话很容易被人察觉,而我是几月前就到了这里修壁画的,寺里各处也熟,而且再怎么说,那些人也不会怀疑到一个柔弱女子身上吧?”

霍寒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可不认为之前怎么推也推不开的人会和“柔弱”这两个字沾上边。

温千树也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了,见他笑,目的已达到,挥挥手,“我先进去了,有事再联系。”

她没有回房间,到处走了一圈,然后直接去了千佛塔,打算看看三个“学生”的情况。

寺里的作息一向严谨,她之前稍微提了一下,幸好三人都听进了心里,准时起床洗漱就餐,到壁画室开始工作。

林山的病害分析报告和高明的修复材料清单都写得可圈可点,两者结合起来,几乎可以说已经对整幅壁画做了个摸底,至于被她分配了壁画除尘工作的赵琪琪,此时也老老实实地站在梯子上,手里正拿着洗耳球将翘起的颜料背后的细尘吹出来。

温千树没有性别上的偏见,但从实践上来看,这种细致的工作还是比较适合女孩子来做。

高明先看到了她,笑着打招呼,“温老师,早上好。”

“早。”

其他两人也发现了温千树的到来,林山直接拿着注射器走近,“温老师,你能过来帮我看一下吗?我……”

匆匆从梯子上爬下来的赵琪琪打断他后面的话,“我还要做多久的除尘呢?”

一直站在高处,又仰着脖子,都快得颈椎病了,而且那么久时间才勉强清理出千手观音的一只手掌,要是整面墙都要清理干净,那得弄到猴年马月,到时实习报告岂不是一片苍白?

赵琪琪心里还有诸多怨言:漏水的房间、偶尔造访的老鼠、睡觉嗡嗡嗡叫个不停的蚊子,一天三顿的素斋吃得她面色发黄,没有神仙水呵护的肌肤已经开始变粗糙了。要不是,要不是因为……

高明收到眼色,也帮女友说情。

“是对我安排的这项工作不满意吗?”

温千树是看着高明问的,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赵琪琪不满地轻声说了一句,“要是跟着张教授,肯定会安排得合理些。”总不能整个实习期都用来做壁画除尘吧?她是来学习,又不是来受虐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温千树,“既然我们都不能相互适应,那么也不能勉强。”

她拿出手机,划开屏幕,“我给张教授打个电话,接下来可能没办法带你们实习了。”

第九章

这话倒是提醒了温千树,“既然我们都不能相互适应,那么也不能勉强。”

她拿出手机,划开屏幕,“我给张教授打个电话,接下来可能没办法带你们实习了。”

张教授正是她本科时的班主任,因为刚好有事出国,才临时将三个学生交给了她,算算时间,应该后天就回国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决定不知怎么让赵琪琪脸色大变,“温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们都……挺喜欢这里的,不想这么快……离开。”

温千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如果不触及底线不轻易与人生气,对方主动服软她也不会多计较,而且经过这件事,想来赵琪琪会真正收一收性子了。

林山趁机又说,“温老师,麻烦你了。”

温千树收好手机走过去。

林山是三人中唯一的研究生,性子稳重,修复功底也比较好,所以她后面分配给他的工作主要是给壁画“打针”。

这幅壁画因保存不当,粘土基层已经和墙壁失粘,局部形成空鼓,壁画脱落严重,他们要做的就是将用聚乙烯醇和聚醋酸乙烯制成的粘合剂通过注射器打进壁画背部,重新恢复壁画和墙壁的粘结关系。

温千树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见他很用心在做,“你可以继续了。”

她就站在旁边看着,偶尔出声指导。

高明忽然间有些羡慕林山。

塔里信号时有时无,耳边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提示音,他知道这是女友的手机在响,也知道她刚刚态度急转直下的原因。

除了名校学生身份,赵琪琪还是个美妆博主,高颜值高学历,微博账号有三百多万粉丝,被无数人追捧为“女神”,一个小时前她爬到塔顶,在微博上分享了一张照片——

她一身蓝灰色的工作服站在梯子上,大幅的壁画成了背景,一片灰蒙蒙中她笑靥如花。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甚至还特地开启了微博的定位功能。

粉丝们都激动地在底下评论:

“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偏要靠才华。”

“女神简直美得不要不要的!”

“摸着良心说一句,一个年轻女孩子抛下城市的繁华,跑到深山古寺里修壁画,光是这份勇气就值得嘉奖。”

……

甚至还有粉丝称要过来青鸣寺看她修壁画。

高明看着那些评论,只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以前他也觉得赵琪琪长得美,家世又好,带出去在兄弟面前倍有面子,可现在……

都不用怎么比较,一下就被人衬成了庸脂俗粉,无理取闹、任性、骄纵……一个个缺点争前恐后往外跳。

他看向不远处那被乌丝遮住的精致侧脸,心里的杆秤猛地就断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出来,就算她不是那个有钱人的女儿千树,似乎也无所谓……

“温老师。”林山突然出声,惊醒了高明,他局促地转过身,继续忙手上的事。

“外面好像有人找你。”

温千树看过去,只见老张婶扶着门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大口喘气,还不时地往这边看,脸上似乎很有些焦虑神色。

千佛塔一般都不准许无关人员进入,她走到外面,老张婶立刻迎了上来。

“我们到亭子那边说话。”

老张婶提着大袋东西跟在后边,呼呼哧哧喘了一通大气,“在后山遇见我家邻居,多唠嗑了会,这不就迟了点么?真是对不住啊姑娘……”

“说来我家邻居也是挺可怜,早年媳妇难产,母子都没保住,他背井离乡去外面做生意,听说生意又失败,四十多了还没讨到新媳妇,没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在身边,连衣服鞋子破了也一直穿,我也是前阵看到他家烟囱有烟冒出来才知道他兄弟俩回来了,没想到后来又不见人影,原来是跑山上庙里清修来了。”

温千树捕捉到了关键字,“衣服鞋子破了?”

“是啊,”老张婶开始从袋子里掏东西,“一把年纪混成那样真是好不可怜哟。”

“哪只脚的鞋子破了?”

老张婶想了想那翘起的二郎腿,肯定道,“右脚!”

“哎呀我的姑娘啊,你关心老男人的臭脚破鞋做什么?你来看看我这次给你带来了什么稀奇玩意儿……”

她献宝似的把一个蘑菇形状的东西摆在石桌上,“这个捕蚊灯是我好不容易托人弄到的,听说放到太阳下就可以充电,夏天山里蚊子多得可以用手抓,睡觉不踏实啊,而且你之前用的那些蚊香,新闻都播了,有毒,这个更好……”

温千树等她说完,“再说说你的那两个邻居吧,感觉真的挺可怜的。”

“他们两兄弟也是命不怎么好,爸妈去得早,哥哥起早贪黑,撑起了整个家,”老张婶想起什么,笑了笑,“也是好笑,他把弟弟养得又高又壮,自己倒是跟瘦皮猴儿似的。”

“他如今倒是变了挺多的,不过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怎么说?”

老张婶的话很好套,“你不知道,他啊鼻子旁边长了个大黑痣,我从小看他长大,一瞅一个准!”

温千树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可又不敢打听太多,怕引起怀疑。

“老张婶,有时间的话我到你家里看看。”

“不用你大老远过去,要什么说一声,我给你送上来就是了。”老张婶又抹一把汗,“对了,你之前说要的德芙巧克力我也给你弄到了。”

她拿出一个塑料小盒子,轻轻拍了拍,“天儿太热,怕化了,用冰镇着呢。”

“这个可不好弄,价格要贵些。”

原价不到十块的东西她要收五十块,最后全部算下来一共五百多块。

温千树大方地给了她八百块,多的就当“情报费”好了。

老张婶喜滋滋地数了一遍,把钱压胸口,背过身再数一遍,以为加上小费就六百,没想到数了两遍都是八张,似乎怕对方突然发现多给了钱,她立刻火急火燎地说还有事要走了。

温千树看着那扭腰摆臀的胖背影摇头失笑。

老张婶心眼倒不坏,只是见钱眼开,喜欢多占些便宜。

一朵厚重的白云挂在头顶,信息发了好几遍都没发出去,温千树只好去一趟后山。

经过后院,觉觉小师父扶着比自己还高的扫把扫着地上的落叶,她把刚买的巧克力递过去,他立刻伸手来接,小脸蛋笑得像朵花儿。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小和尚:“你是好人,不怕。”

童言稚语,温千树好笑,“你怎么知道?”

他双手合十,说得煞有其事,“昨夜佛祖入我梦里说的。”

温千树在他脑门上揉了揉,又给了张纸巾,推开后院的门出去了。

接近目的地,几个女香客拿着手机四处拍风景,遮遮掩掩地把某个颀长的身影也一同拍了进去。

她抬眸看去。

那男人正扛着一包水泥往沙堆那边走,50公斤的重量对他而言仿佛根本不存在,他的背挺得笔直,步伐看起来那么轻松。

温千树向前走几步,他却已经看到了她。

那穿过日光放在她身上的眼神,真的……好有男人味。

这个地方外人太多太杂,她朝他点点头,重新回到后院。

不出几分钟,霍寒也尾随而至。

温千树简单把事情说了下,“我觉得他们两兄弟挺符合你说的情况,不过没敢打听太多,怕人生疑。”

霍寒有一种踏破铁鞋的意外之感,正要说什么,只见她靠过来,拿了纸巾帮他擦掉脸上的汗,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温千树的手就那样停在空气里。

“谢谢,我自己来。”

“不用跟我说谢谢,”她淡然自若地将纸巾揉成小团丢过去,“我们之间不是一个‘谢’字就能说得清的关系。”

她走到阳光里,影子斜在他脚下,“霍寒,你有想象过自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吗?”

霍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一个小和尚正坐在青石上吃巧克力,吃一口,小肩膀开心地颤几下。

他的思绪如同疯长的野草——

小孩看起来五六岁的模样,时间上基本吻合。

目光再次急切地去他脸上找寻和自己、和眼前这个女人相似的眉眼和轮廓……

第十章

阳光明晃晃地一寸寸灼烧着霍寒所剩无几的冷静自持,他一把握住温千树的胳膊,用力将人扯了回来,双目狠狠逼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温千树不过只是想和他澄清一下当年的误会,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被捏着的地方隐隐生疼,不禁眉头一皱,“疼。”

霍寒没松手,仍是冷声问,“什么意思?”

温千树吃疼,挣扎着往后退,他步步紧逼,眼神清寒。

小和尚见这边起了争执,吃掉最后一口巧克力,两手一撑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跑到两人中间,一把抱住霍寒的腿,使劲儿把他往外推,声音稚嫩偏装得一副大人模样,“佛家净地,岂容你这般放肆。”

霍寒凝眉细细地看他。团团的小脸,单眼皮,小鼻子,和他曾经设想过的模样几乎没有一丝重合,一时之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不知失望多些,还是释然多些,胸口像塞了一团乱麻,透不过气来。

他走神之际,温千树趁机挣脱了出来,小和尚也退回来,张开双手,像石头般杵在她前面。

“抱歉。”

温千树揉揉手,后知后觉明白他刚刚反常的原因,“你、你以为他是我们的……”孩子?

没有的。

曾经一晌贪欢,沉迷情海,但除了关于他的回忆,时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别的东西。

过去太薄弱,如蝉冀,留在了那年的夏天,提不得,便不去提它。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和他的未来。

霍寒冷静下来,也觉得刚刚的念头太荒唐,似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转身走了。

小和尚也松了一口气,抬头,见温千树仍呆望着院门的方向,“原来你和他认识啊?”

那道修长的身影终于看不见了,温千树收回视线,笑意清浅,“他将来会成为我孩子的爸爸。”

小和尚俏皮地比了比两个大拇指,又捡起扫把继续扫院子去了。

青鸣寺说不上太大,寮房也集中在一处,霍寒很快就确定了那两兄弟的房间。

这个时间,香客们都在清心殿听方丈讲禅修,寮房内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