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哥,”本来在砌着砖中途被叫过来的盛千粥从东南角最角落的房间出来,有些泄气地耸耸肩,“没什么发现。”

这个结果在霍寒的意料之中。

盛千粥又说,“没有确切证据,万一是弄错了呢?我们追这帮孙子半年多了,吃草根蹲雪地,好不容易才有点盼头,”他一拳打在墙上,“到时候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甘心!”

“要证据不是难事。”

盛千粥瞪眼,被霍寒直接捋了脑袋推着往外走,“我们下山一趟。”

“我们?”

“没事,那两人托派出所的人帮忙盯着了。”

刚走出山门。

霍寒:“你先在这等会,我去找个人。”

“谁?”

“目标线索就是她提供的。”

盛千粥了然,原来是线人啊。

霍寒向来分得清,工作是一回事,儿女私情又是另一回事,现在是关键时刻,孰轻孰重,自有衡量。

没几分钟,盛千粥就遥遥望见他领了个女人过来,等走近了,看清她的容貌,差点没惊掉下巴。

怎么回事啊?

“温千树,”霍寒简单为两人介绍,“盛千粥。”

“你好啊。”

盛千粥凑前来,想和温千树握手,霍寒往他前面一站,“走了。”

下山的车是临时找的,一辆看起来像随时会报废的面包车,车身四处都有着可疑的掉漆和剐蹭,轮胎上也沾了厚厚的湿泥,不过这个时候,也没得挑了。

霍寒率先坐进了副驾,低声和司机交待了一些话,等大家都坐好,车子就一颠一颠地发动了。

盛千粥中规中矩地坐着,总忍不住拿眼角去瞥温千树,一不小心被正主捉住目光,窘得耳根发红。

他抓抓头发,“那个,能问一下,上次你是怎么把一百块塞我裤兜里的吗?”

温千树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略微沉吟,然后缓缓张开手,“你说的是这个?”

盛千粥一摸裤兜,空的!原本放着的一百块又跑回她手里了!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能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放回来吗?”他坐直身子,暗暗屏气凝神,盯住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温千树笑了笑,把钱叠好收进手心,朝上摊开,盛千粥定睛一看,她手中哪里还有钱,只有一片绿叶,他下意识就去摸口袋,也是空空如也。

怎么,她把钱变没了?

盛千粥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的障眼法,看得简直眼睛都直了,“你还能把钱变回来吗?”

多简单的事。

“那、那……你能把它变成花吗?”

温千树手指翻转,很快折好了一朵粉玫瑰。

“真厉害啊!”盛千粥拍了拍前面的座位,“寒哥你看,这玫瑰看着跟真的一样啊!”

霍寒没回头,只是从车内后视镜里往后扫了一眼,正好和温千树的视线对上,她说,“这没什么,我见过叠纸玫瑰更厉害的人。”

她是跟他学的。

一开始笨手笨脚,叠得不伦不类,被他取笑过不知多少次,直到两人的感情无疾而终,她还是没有真正学会,倒是流连深山古寺那几年,夜里闲着没事,坐在床上叠玫瑰,不知不觉叠到天亮,一不小心这门手艺就突飞猛进了。

盛千粥摇头,“反正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

他又“哎——”一声。

温千树把纸玫瑰拿了回来。

“这不是给我的吗?”

温千树轻拨弄着纸花,唇边带着盈盈笑意,“玫瑰要送给喜欢的人啊。”

盛千粥假装作痛捂住受了一百万点暴击的胸口。

一行人来到镇上,已过了正午时分,司机把他们放在路边,自己也擦着汗跳下来,忙不迭地钻进了街口一家小餐馆。

温千树也有些饿了,“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两个男人过去生活都糙惯了,随便用干粮矿泉水打发一顿是家常便饭,有时候执行任务,条件不允许,二十四小时滴水不沾也是常有的事。

盛千粥看了看霍寒。

霍寒:“走吧。”

他率先走进了旁边的一家面馆。

不知招待过多少轮客人,面馆的桌椅看起来都不怎么干净,桌下的垃圾桶满得都快溢出来,加上人多,气味也不太好闻,霍寒面不改色地拉开椅子坐下,随手舀起了一张油腻腻的菜单。

温千树坐在他对面。

霍寒放好菜单,“两碗牛肉面。”

他语气微顿,抬头看过去,脸上闪过些许讶异——

温千树正用纸巾吸着桌上的汤水,神色不见一丝不耐,四周喧闹,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安安静静的。

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碗都不会洗的人,此时却如此自然地做着这些事,这七年来,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时又是谁……陪在她身边?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微微睁大眼看了过来,眼神带着探寻。

霍寒语气听着有点僵硬,“你吃什么?”

“都可以啊。”

霍寒按捺住心底那丝缕燥意,很是随意地点了点菜单最上面那行,“再来一份这个。”

十分钟后,服务员把东西端了上来,温千树看着摆在眼前的一大碗鲜虾瑶柱云吞,纤长的睫毛垂落,笑意却夹不住,从眼角眉梢流出来。

原来他还记得啊。

头顶老旧的风扇吃力地转着,抖下来的风也是热的。

邻桌两个男人在聊天,渐渐地声音压不住,“哎你听说了吗?牛角山的一座古墓被人盗了,就是上个月的事,好家伙,那些盗墓贼鼻子精得跟狗似的,循着一点味就摇着尾巴过来了。”

“谁知道呢,挖的肯定都是好东西呗,那都是不见天儿的稀罕宝贝,但凡得了一件转手卖出去,这一辈子就不愁了。”

另一个人笑道,“得了吧,就你那破胆,这可是脑袋拴裤腰上的买卖,一不小心遇上黑吃黑,就够吃一壶的,而且盗墓这种损阴德的事,就不怕半夜你家祖坟里的棺材板压不住?再说了,这可是违法犯罪啊,国家近年来对文物倒卖打击得可严了,前段时间不是刚成立了一个文物保护专案组吗?不抓个典型来立立门户说得过去吗……”

听到这里,盛千粥在桌下碰了碰霍寒的腿。

霍寒回他一个眼神,又继续低头吃面。

一双筷子忽然伸进碗里,夹走了一块薄牛肉片。

“看着挺不错的,我尝尝味道,”温千树说着,又用勺子拨了两三个云吞放回他碗里,“还你的。”

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盛千粥被面汤呛了一下,背过身去咳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顺了气,回头见霍寒已经把碗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目光来回地在两人身上扫,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就是琢磨不透。

简单解决掉午餐,三人从面馆出来,没想到一出门就遇见了杨小阳,他从在青鸣寺蹲点的同事那知道霍寒下了山,便想到事情可能有了新进展,于是特地等在这儿,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他一眼就认出了温千树,惊讶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温千树笑着反问,“我不能在这儿吗?”

杨小阳窘了。

霍寒拍拍他的肩,“走吧,正事要紧。”

那两兄弟的家在兰溪镇的东南角上,老张婶一家人就住他们前面,她家屋子一分为二,前屋用来做生意,后院住人。

店里以前只是卖些杂货和日用品,随着游客增加,又做起了土特产的买卖,生意看着倒不错,门庭若市的。

老张婶的孙女,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店前的树下吃豆腐花,手里捧的正是老张婶上次从温千树那儿顺来的青花瓷碗,碗口似乎还缺了一块。

“霍寒,借我点钱。”她走得急,身上只带了手机。

“怎么?”

“我想买那个碗。”

盛千粥和杨小阳对看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怎么要买碗?

霍寒什么都没问,走过去,不知和小姑娘说了什么,她眸光清亮地朝温千树看过来,猛地点点头,跑到水龙头下把碗洗干净了交给他。

他又走回来,把碗给温千树。

盛千粥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冷气,“寒哥,这……这碗该不会是古董吗?”

杨小阳也惊喜地问,“真的吗?”

他们的反应正是温千树执意要买碗的原因。

霍寒:“不是。”

温千树接上去,“这是我以前做的赝品。”

“怎么……看着跟真的一样?”以前因工作需要,盛千粥也跟着霍寒到古玩市场见过不少世面,可到底还是第一回 见着这样的赝品,细细看好几遍,不管是款识、款色、纹饰、胎釉和质感,几乎……以假乱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这是你做出来的?”

温千树点点头,这碗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之作,她向来对自己的技术颇有自信,以前一个收藏古董的朋友都差点在上面栽了跟头,一般人更是难以分辨出真假,没想到后来被老张婶拿了去,又被她孙女这样当街拿着……

万一落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很可能会给这个平凡的家庭带来无妄之灾。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霍寒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它是赝品。

盛千粥已经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此刻心内的感受,看温千树的目光除了美之外又多了另一种定义,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耽误了一点时间,将近两点了。

目的地就在前面,温千树走到霍寒旁边,低声问他,“你刚刚跟那个小姑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噢。”

风轻轻吹,头顶上的天安静地蓝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看见那边的姐姐了吗?”

“是那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姐姐?”

“嗯。她是叔叔以前很喜欢的人,现在她喜欢你手里的碗,我想买来送给她……”

第十一章

程文、程武两兄弟同住一个院子,红砖青瓦,四面高墙,正门多少会引人注目,于是大家绕到了后院,木门上挂着个黄铜锁,盛千粥将它提了提,朝霍寒摇摇头。

霍寒打了个手势回应,然后不动声色地计算着墙身的高度,猜到他的意图,盛千粥把指节拗得“哒哒”响,也跃跃欲试,“寒哥,让我来吧。”

杨小阳也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们想做什么,紧张兮兮地四处探看,“霍队,你们这是要……擅闯民宅?”

后门偏僻,人迹罕至,况且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周围邻居们都躲在家里歇夏,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他又说,“没有搜查令就……这是不合程序的啊……”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盛千粥老气横秋地将胳膊往他肩上一压,“怕啥,出了事算我们头上。”

杨小阳推开他的手,看霍寒。

霍寒目光清湛地回视,“情况特殊,事后我会跟上面打个报告。”

偶像的这一粒定心丸喂下去,杨小阳总算打消最后一丝疑虑,“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在外面帮忙守着。”

话音未落,霍寒已经踩在墙体的凹坑处,长腿往上一攀,暗黄的泥土被蹭下来,尘土微扬,转眼间他人已经在墙的最高处。

这时,一道惊呼声传来,杨小阳吃惊地看着一直没说话的温千树站在木门前,纤白的手指握着锁头,不知用什么东西往锁芯里捣鼓了一会,“咔哒”一声,大黄铜锁就开了!

他看得是目瞪口呆,下意识叫她一声“千树姐”,双手抱拳,“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失敬失敬。”

温千树笑笑,“雕虫小技而已。”

霍寒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深邃的黑眸映着阳光,晦暗不明,以笔挺的鼻梁为分界线,半张俊脸都沉在阴影里。

这可不是他教的,他也教不来这样的“手艺”。

一瞬间他的心情也真是复杂到了极点。

一个从小被当做掌上明珠养的千金大小姐,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旁门左道?

温千树抬眸,两人的视线轻轻碰上。

只一眼,她便知道他明白了:下了将近一夜雨的那晚,她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了他的房间,而不是翻窗进去的。

霍寒收回目光,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温千树和盛千粥也跟着从门外进来,迎面就是一股东西腐烂的恶臭味,只见院墙边乱七八糟堆着吃剩的桶面和发霉面包,苍蝇“嗡嗡嗡”贪婪地绕飞其上。

屋里屋外察看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盛千粥蒙了,“该不会真搞错了吧?”

温千树也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

霍寒没回答,扶着门边抬头往上看,眉头一皱,随手从门后抄来一根棍子,直接将天花板捅了个窟窿。

盛千粥仰长脖子看,原来这天花板里还暗藏乾坤,“寒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霍寒拿棍子戳了戳,“这边天花板纸的口比较新,积尘少,而且还有被擦拭过的痕迹,应该是最近打开过又重新贴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

盛千粥搬来梯子爬上去,以天花板为基底,上面是一个小房间,一会儿后,他“砰”一声拳头砸在木板上,震落许多灰,他脸上也沾了不少,头发上也笼着蛛丝网,“寒哥,快上来,有情况!”

“我也上去看看。”温千树紧跟在后面,然而,以她的身高,哪怕站在梯子上,还是离天花板有一小段距离。

霍寒一把将她拉了上去,倒是正人君子得很,很快就放了手,她没有防备,脚落到实处时不小心歪了一下,怎么也收不住直往他身上撞,他背部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如同一道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温千树揉揉被撞疼的鼻子,轻瞪了一眼那稍显冷硬的背影。

那边,盛千粥已经戴上手套把发现的东西一样样排好,“这下物证齐全,没得跑了吧。”

霍寒也蹲下来查看,洛阳铲、工兵铲、罗盘、土制炸药、防毒面具、夜行衣……装备够齐全的。

“他们是……盗墓的?”温千树问。

盛千粥从地上捞起一样,“这玩意儿叫洛阳铲,主要就是用来挖掘探洞,采集探土,你可别小看它,当年洛阳邙山地区十墓九空,它就是最大的元凶。”

“还有这个,”他又换了另一样,“这也是盗墓必备的工具,叫工兵铲,”他比划了一下,“它可当做铲、镐、刺、锯和刀来使用……”

“这么说,他们的身份确定了?”

盛千粥想了想,“就算这两人没有参与到这次的交易,也绝对和盗墓脱不了干系,不然整这么一套家伙做啥,寒哥你说是吧?”

霍寒淡淡地:“嗯。”

还真是惜字如金。

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几样工具进行拍照留存后,盛千粥又逐一把它们放回原位,并细心擦掉大家留下的痕迹。

门外,杨小阳正焦急地等着,背心都湿了一大片,见人出来,他立刻走过去,“怎么样了?”

“八九不离十了,”霍寒朝他点点头,“你先回所里准备一下程文程武的资料,重点查一下他们两兄弟的主要亲属、朋友、和宗族关系。”

文物犯罪大部分都是以团伙作案的方式进行,像这种以亲缘纽带组合起来的也尤为常见。

杨小阳腰杆挺得笔直,清脆地应道,“是!”

他迅速赶回派出所去了。

霍寒转过身,骤然袭来的光亮让温千树皱眉,她抬手去遮眼,又躲回他那印在地上的颀长影子里了。

逆光中,他眼底难得有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盛千粥也重新把门上了锁,走过来,“寒哥,接下来……”

霍寒一个眼神就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盛千粥跟这人也好长一段时间了,基本默契还是有的,可就是道行浅了点,竟下意识地看了温千树一眼。

烈日当空,她的脸颊微红,浸着那肌肤,看着仿佛白里透出了粉色。

温千树心如明镜,面上却不说破,还非常知趣地递了个台阶,“天气太热了,我先回老师家里歇歇。”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回寺里的话别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