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千树点头,“是的。”

“没伤着人吧。”

“这倒没有。”

“那就好,”老太太放下心来,“大家都传遍了,说是山上挖了不少的宝贝,不过都是要上交国家的,我一个粗人什么都不懂,只会糊灯笼,这又是动枪又是死人的,宝贝再怎么稀奇,也比不上人的命重要啊。”

温千树想到她过去遭遇,心下沉重,“您说得有道理。”

但是,这世上确实有不少人为了“宝贝”不惜泯灭人性,无恶不作,也有人为了守护它们不惜牺牲一切,甚至生命。

老太太喃喃自语,“这人啊,一辈子平平安安地活着,那真的是老天爷的恩赐。”

她又说:“你男人啊,是个靠得住的。人长得俊,性子不错,对你也好,你还别笑,你们姑娘不就喜欢长得俊的?我老伴年轻时也长得可俊了……”

“那时他是小学老师,每次下班都要到我家酒馆来,点一瓶枸杞酒,配一碟羊杂碎,一坐就是坐到天黑,喝得满脸通红,很久以后啊,我才知道他那是看上我了,又不好意思跟我说,只能每天这样过来看我,脸也不是喝酒喝红的,是看我看红的。”

藏在褶皱里的笑容像雨后春笋般浮现在老太太脸上,苍老而昏黄的眼睛在一瞬间也仿佛被阳光点亮了般,有了不可思议的光彩:“后来我们结婚了,过了段美满的生活,那真是蜜里调油啊,很快我们就有了孩子,是个男孩,一出生就八斤重,哭得可响亮了……”

“我生孩子伤了身体,老伴心疼我,不肯让我再生第二个,他为了不跟我同房,大冬天,窗外寒风呼啸,硬是自己待在书房备课改作业到深夜,”她说着说着,眼里含了泪,“就是个这么好的男人啊!最后却被我害死了……”

温千树心里一个咯噔,那所长之前不是说……

“那天刚好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他早上吃过饭后去学校,中午时我就听人说他出事了,为了救一只羊,被流沙卷走了,我还以为大家在和我说笑,他平时上班不走那条路。”

“后来我全明白了,他为了给我捡玫瑰石,特地绕了远路,又刚好看见那受困的羊……是我害死了他,如果出事前一天晚上我不跟他提起玫瑰石,他就不会……”

“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婆婆,不是这样的。您老伴一定非常爱您,他在结婚纪念日这天打算给您一个惊喜,谁都没想到,也不愿意看到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而且,他连一只羊都怜惜,更别提是他最爱的人了,他一定不愿意您把这罪揽到自己身上,余生都活在自责中。”

那时候,姑父也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他对她那么好,甚至愿意以命换命,她的自责、愧疚、不安,才是对他的最大辜负吧?

仿佛在一刹那,拨开云雾见了天日。

温千树努力维持声音里的冷静:“我爸爸以前说过,一个人的生命如果去了风里、去了海里、去了沙漠里,那就等于是去了永恒。”

老人家怔怔地重复:“永恒?”

她目光坚定,“是的。”

从屋里出来,温千树径直走到小院子,从后面抱住了霍寒,他侧过头来,笑了笑,“一身汗,也不怕弄着?”

“不怕。”还要继续抱。

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汗味,并不难闻,她还喜欢看汗水沿着他喉结流下的样子,喜欢惹他生气时,他板着脸却舍不得凶她的样子、喜欢被他亲被他抱,喜欢和他一起探索许多未知的新鲜事物(解锁新姿势)……总之,喜欢他的一切。

她想好好活着,她想和他过一辈子,她想为他生个孩子……

她想要霍寒和温千树这两个名字,像藤蔓和枝丫,永远紧紧缠绕,谁也分不开。

***

“霍寒?”

“是的,”军哥语气极为谨慎,“就是之前成立的那个文物保护专案组的组长,叶明德就是死在他们的人手里。”

角落里的男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而不突出,看起来保养极好,闻言他轻轻从唇中溢出一声轻笑,“你们真是给我长脸了。”

军哥瞬间绷紧了身子,“请白爷恕罪。”

“人啊,一旦过得舒服了,就容易养尊处优,连自己骨子里的血性都忘了,最后也只能是这个下场,甚至自己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那男人转过来,笑眯眯地把金框眼镜扶正,镜面闪过一丝绿光,“老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爷说的是。”

白爷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说说吧,对方都有些什么人?”

“一个就是我刚刚跟您提到的霍寒,这个人是他们组里的主心骨,能力也强……他还有两个跟班,对了,同行的还有个年轻女人,据说是个壁画修复师……”

“温千树?”

“白爷,您怎么知道?”军哥很快又转了口风,“白爷果然无所不知,那女的确实是叫温千树,听说是西江市首富千敏之的独女,还继承了一大笔……”

重重的“嘚”一声撞到桌面,他立刻识相地噤声,心里有些惶恐,眼光向旁边不发一语的樊爷询问:自己这是说错什么话了?怎么白爷反应这么大?

对方却面无表情,不给一点回应。

“把他们几个人的资料准备一下。”

白爷这是打算做什么?

完全没有一点头绪,军哥迅速应道:“是。”

樊爷也准备跟出去,白爷叫住他,“老樊,你明天出国替我办件事。”

他毫不迟疑:“是,白爷。”

军哥和樊爷一起走出来。

“樊爷,晚上去喝两杯?”

“不了,”仍是那粗粝的嗓音,“今晚有事。”

“行吧。”

和军哥分别后,樊爷一个人在莲花池边坐了许久,直到薄薄的一层暮色挨上他的肩,他整个人才仿佛像又重新活过来般,利落地起身,借着暮色遮掩,绕了许久的路,来到后山,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情况,终于在某棵树下停了脚步,他蹲下身,身影一跃,跳进了洞里。

他在洞口等了十分钟左右,见外面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角落,从一堆茅草里翻出了一个移动电话,带着数道疤痕的手指在上面来回移动,就是没按下一个号码,犹豫好久以后,他才做出决定,拨了电话。

暮色严严实实地裹住了相思岭。

在地底修了一天的壁画,温千树回到地面时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有个不小的困扰,下午喝了不少的水,此时小腹涨涨的,很是难受。

在场的工作人员除了她以外都是男性,对他们来说,这种生理需求随便找个地方都能解决,可她……不行。

但穷途末路,不行……也得行。

霍寒看到她捂着肚子,立刻走过去,“怎么了?”

她抓住他的手臂,涨红着脸“嗯”一声,他就明白了,“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一棵大树后,“我在这里守着。”

温千树四处瞄了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脱掉裤子往下蹲,解决完事儿,正要起身时,却发现腿……麻了,旁边也没可依靠助力的东西,根本站不起来,她简直快哭出来了,“霍寒。”

声音太轻,霍寒没听见,她再叫一遍,他终于听到了,转身走过来,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不准笑!”

他帮她把裤子拉上去,这才拉着她起来,纵然是温千树,此时也难为情得红了耳根。

她重申:“不准笑!”不是一般的丢脸。

霍寒正色:“我没有。”

撒谎也不打腹稿,明明笑得那么明显,连一排白牙都露了出来,她恼羞成怒地跳上他的背,脑袋在上面蹭了又蹭:“三秒时间,给你消除刚刚的记忆。”

他还在笑,胸口都在颤。

她怒目横生,威胁他:“听见没有?!”

“听见了,”他偏过头来亲她的唇,“老婆。”

老婆什么的,这是第一次听他叫。

那时虽然是热恋,也有了肌肤之亲,可他这个人骨子里传统,总是做得多,不太会说甜言蜜语,怎么哄都哄不来这两个字。

真动听啊,耳朵都好像酥了。

“谁说要嫁你了?”

霍寒停下脚步:“不嫁我嫁谁?”

小昆虫在四周飞绕,夜风吹来,带着一股凉意,温千树却觉得脸颊像被火烧着了,“快走!”

他很较真:“不嫁就不背。”

温千树拍他肩膀:“走吧走吧。”

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头顶上繁星满天,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两人走出树林,看到陈副厅长站在帐篷前,似乎在等人,温千树正要从霍寒背上下来,陈副厅长笑了笑,“没事,让他背着,年轻就是好啊。你在地底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正打算下山时,手机却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秘线来电,眉峰一凝,皱成个深深的“川”字,这时候,那个人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陈副厅长立刻钻进帐篷,接通电话,压低声音:“有什么事吗?”

通过电流传来的声音很是嘶哑:“我听说温千树在相思岭,她怎么也被卷进来了?这不在我们的计划内,我请求让她立刻离开。”

“你先冷静一下……”陈副厅长说:“这个事出有因,一时间很难说清楚。千树是个难得的人才,在壁画修复上有天分又有经验,我们真的很需要她。再说了,她没有你想的那样柔弱,她很棒,特别棒,连我都为她感到骄傲……”

“而且现在好端端地突然让她退出,更容易引起她的疑心……希望你能理解。”

那端沉默几秒,声音难得有些动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她了。”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你也要……小心,我们都等着你……归来的那天。”

“老陈,谢了。”

电话断了,听着那“嘟嘟嘟”的忙音,陈副厅长摘掉眼镜,手背擦了擦眼角。

他的一声长叹被风拖出去,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四十五章

吃过晚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壶枸杞酒、一盘丁香肘子,摆好在四方木桌上, 温千树从笔记中抬起头, 绽开笑颜, “谢谢婆婆。”

刚回来时,破天荒看到老太太坐在门口, 两只小羊羔围着她,张嘴去咬她手里拿着的一截刚折下来的嫩树枝,暮色深深里,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之前热情的邻居送羊奶时和温千树提过, 老太太自从丈夫去世,家里就再也不养羊了, 逢年过节也不吃羊肉,有人给她送羊汤还被她用扫帚赶出来,总之,在这个家里, “羊”成为了最大的禁忌。

也是老太太心头最深最痛的一道伤。

那么现在, 她应该是多少释然了吧?

生与死, 早已写定,命里该有这么一笔,逃到哪里都逃不掉,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

老太太笑了笑,颤颤巍巍地回房去了。

浓郁的丁香味袭人鼻尖, 温千树深深吸了口气,夹了块丁香肘子尝了尝,口感很软,肥而不腻,吃起来有一种独特风味,听说这道特色小吃工序精细,特别费心力,老太太应该是下午时就开始忙活了,知道两人白天工作辛苦,又睡得晚,特地做来给他们当宵夜。

吃第五块时,霍寒正好洗完澡出来,刚洗的头发大概是用毛巾擦过了,软软搭在额前,看起来有种慵懒肆意的感觉,他搬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她喂了一块肘子过去,“尝尝。”

看着他吃下去,她问:“好吃吗?”

这种西北风味的吃食霍寒并不陌生,点点头,温千树又喂一块,“好吃的话就多吃几块。”

“要酒吗?给你倒一杯。”

她把倒满的酒杯推到他前面,霍寒捞起来喝了一口,不算很烈的酒,他再次一饮而尽。

温千树还要给他倒,手被他握住,她一愣,他低头凑近,“说吧。”

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她搓搓手,牙齿咬住下唇,“其实吧,我看中你身上的某样东西很久了。”

霍寒微怔,第一个念头是藏裤兜里的玉佛被她发现了?温千树循着他视线低头一看,脸上瞬间飞红,压低声音:“霍寒你太……色了。”

他看自己裤兜怎么了?她看的又是哪里?也不知道色的是谁。

他抵唇轻咳:“什么东西?”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头发好像长了不少?”

所以呢?

她看中了他的头发?

霍寒把额前的湿发拨上去,“还行吧。”忙起来确实顾不上去理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温千树眼中笑意流转,“我之前在山里修壁画,曾跟一个师傅学过理发。”

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她连开锁都学会了,会理发一点都不稀奇。

他老婆还真是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随时随地都能学上一门技术。

霍寒忍住笑:“学了多久。”

她一本正经:“这个跟时间没多大关系,关键是靠悟性。”

最重要的是,看到他头发长了,勾得她的心痒痒的。

“那就开始吧。”

啊,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好嘞,我去拿一下工具。”她跑两步,又回过来,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下,跑进屋里去了。

几分钟后,霍寒看到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其他两样工具模样有些怪,好像是临时拼接起来的。

“想剪什么发型?”

出乎意料,竟然还可以选发型。

他微微舒展身体,修长的双腿搭在一块,“看着剪吧,剪短些就行。”

“放心,”她有模有样地在他肩上披了块塑料膜,又拍两下,“我技术很好的,一定给你剪个帅帅的发型。”想了想又加一句,“包君满意。”

白皙手指在黑色短发中穿行,他的发质不错,偏硬,反正五官俊朗,人长得好,头发再怎么糟蹋,就算剃个光头,也瑕不掩瑜,她干脆自由发挥得了。

剪掉的碎发一缕缕落在地上,耳边听得一声轻呼,霍寒睁开眼睛,看到的正是她有些无辜的笑容,他下意识想摸摸自己的头发还在不在,她开口了:“我越琢磨,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板寸。”

所以她是边剪边琢磨的?

其实是左右怎么也剪不对称,越剪越短,越剪越……心虚。

“我有一个问题。”

温千树:“你问。”

“你跟谁学的理发?”

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寺里的……剃度师父。”

霍寒“噢”一声,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其实我要求真不高,明天能见人就行。”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温千树鼓起脸颊,不至于这么看低她吧?

没想打到的是,还真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老话,最后竟被她误打误撞剪出了个还不错看的板寸,霍寒头骨长得好,撑得起板寸,侧面看上去棱角分明,加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了。

温千树看得连眼儿都不会转了,霍寒轻弹了两下她额头,没忍住笑,“真这么好看?”抬手一摸,刺刺的发,不过倒是清爽干净。

她挺胸,抬起下巴,“我剪出来的。”

“喜欢吗?”她想找镜子给他看。

霍寒把人拉过去,直直地看她的眼,它们清澈漂亮,如同明镜,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原来不知觉间,竟然笑得这么温柔。

木门外,夜游觅食的小羊羔“咩咩”叫着去撞门,如水夜色被撞开,仿佛湖面上的涟漪,一波一波地扩散开。

他忽然拦腰把她抱起来。

“哎——”

他脚步未停,没说话先笑了,“付理发费。”

剪得这么好,估计一晚上也不够付清的。

***

翌日两人都起晚了,吃过早餐,就匆匆赶到相思岭。

盛千粥和杨小阳昨晚值夜,轮流在帐篷里睡,此时还有些睡眼惺忪,勾肩搭背地坐在一起说话,见霍寒和温千树一同走过来,盛千粥手撑着草地,一跃而起,跳到他们跟前,“我天,寒哥你这发型好帅!”

没想到穷乡僻壤也能找到这么好的理发师傅。

杨小阳也走过来,眼底同样是压不住的惊奇之色,霍寒本来就稍显严肃正派,这样看起来更英气了,目光也更有气势,似乎一眼就能看进人心里去。

“镇上剪的吗?”盛千粥又问:“哪家发廊?”

霍寒看温千树。

她清了清喉咙:“我剪的。”

盛千粥和杨小阳一个瞪大眼睛一个张大嘴巴,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

盛千粥反应迅速:“千树姐,有空给我也剪一个呗,老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