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笔账我要留到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再跟你算,你那时应该在西安的某个街角晒太阳,我就叫上我的几个孩子,让他们把你这个负心汉揍一顿。”

霍寒的眼底浮现一丝薄薄的笑意,又被一片朦胧遮盖了过去。

“总之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一定是还要再见上一面的。”而她已经这么幸运,拥有了那么多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时光就像偷来的一样。

“真的,寒,你听我说,求求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希望你活下去,只有你活着,这个世界上才有人真心地惦记着我。”她在这世间也不会只留下冷冰冰的“温千树”三个字,至少还有人在清明扫墓时为她掉几滴真心的眼泪。

这样就足够了。

温热的液体滴滴划过胸口,快速润湿了一片,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温千树还从自己的嘴里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能感觉到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她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她不敢再动一下,怕增加他的负担。

当年姑父做出决定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义无反顾呢?她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明白过来,姑父看她的最后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用命换你的命,是想要你继续活,也替我活。

“我爱你。”她对着风轻声说。

不用在悬崖底下找我了,如果有来生,我再去找你。

“再见。”她在自己心底说,“下辈子再见。”

霍寒,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所以我想你活着。

第五十二章

温千树低头看到胸前迅速湿了一片。

霍寒的嘴角在流血。

她能感觉到他脖子上凸起来的青筋,和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的下巴不轻不重地抵着她的发顶, 药效还没有退尽, 她全身几乎没有一丝力气, 想最后抱抱他,手虚虚地环成一个圈, 刚碰到他的衬衫,又滑落下来……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温千树轻轻地说:“求你。”

她其实已经发不出声音。

霍寒听到的是微弱的一声“嘶——”,听得他的心都快碎了,黑眸中翻滚着复杂的情绪, 绝望、心痛、不甘……温千树察觉到布料已经开始撕裂,有那么一瞬, 仿佛松了一口气,但眼泪却失控地“刷”一下流了下来。

洗濯过的念头清晰如天上明月,化作缕缕锃亮的银针,针针刺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还是想活下去的, 想和他继续相爱。

“啊……”

霍寒咬住的那块布料已撑不住她的重量, 身体往下滑落。

很快又被一双修长有力的腿紧紧地夹住。

霍寒手中握着的藤晃动起来,两人的身体摇摇欲坠地跟着往下掉,他口中发出低吼,后背抵住岩石减缓下落的速度,同时把藤在手心里绕了一圈, 在距离之前大概一米多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血迅速沿着他的手掌流到绿藤上,淡淡的血腥味被风吹到温千树鼻间,她除了心跳,只剩下孱弱的呼吸,眼皮似有千斤重。

不能睡。

一定不能睡。

“树。”

谁在叫她?

声音越来越低:“老婆。”

温千树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不要睡。”

她在心里“嗯”了一声,又很轻地点了点头,其实思绪已经迷糊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应过他。

“不要放弃我。”

温千树费力地弯起唇角,只是一个小小的弧度,明明是他没有放弃她,为什么说让她不要放弃他?

她忽然间想到什么,心神俱裂。

是啊。她只想到自己不能成为他的负担,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是很自私的,她希望用这个方式被他永远铭记。

那么有没有想到过——

如果自己死了,那么霍寒呢?他会怎么样?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吧?

一个那么高傲的男人,用如此卑微的语气恳求她:不要放弃我。

她没有力气了,只好在心里答应他——好。

只要两人在一起,生和死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温千树又慢慢地陷入沉睡中。

月光下的相思岭,显得格外安静。

悬崖上,一个高瘦的身影在大树后徘徊,他戴着个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用力地盯着悬崖口的方向,心急如焚。

他赫然是樊爷无疑。

要不要去救人?

白夜千里迢迢把他从国外叫回来,还特地授意到相思岭,肯定不只是让他见个“故人”这么简单,当中必然有什么圈套。

或许这就是白夜对他的考验。

救吗?

抛妻弃女,抛弃千敏之的身份,假死毁容、在TY集团潜伏七年多的时间,花费不少心血才勉强取得白夜的信任,眼见就快要大功告成……

有多少在他前头的人,壮志未酬、尸骨未寒?他身上挑着沉甸甸的重任,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会有多严重。

不救吗?

那悬崖下、命悬一线的人……是他女儿啊。

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她的生机,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条命已经不单单是属于千敏之一个人的了。

天平一端是国家、人民和道义,另一端是他的女儿。

相较之下,他的女儿,分量太轻太轻。

可作为一个父亲,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深涉险境,无动于衷?

他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这是千敏之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

悬崖边。

霍寒低头看着温千树,眼神里带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深情和温柔。

他预感到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三千万又怎样,花瓶能比人命值钱?至于周大哥的线索,只要活着,还有希望去找到。

扔掉花瓶,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霍寒紧咬牙根,新鲜的血腥味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老祖宗说得没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苍茫的深渊,像张开的血盆大口,淹没黑暗,也吞噬生命。

他紧压在瓶身上的手微微松动,花瓶仍禁锢在怀里。

就在这时,一束橘色的光从上面落下来,霍寒感觉到手中缠着的藤蔓动了一下,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慢慢地把它往上拉……

这股缓慢而坚定的力量几乎让霍寒的心绷紧到了极限。

霍寒不知道上面的人是谁,是敌是友,白夜只让他一人前来,为了温千树的安全,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就算盛千粥他们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想到他会被困在悬崖上。

还是说白夜去而复返了?

霍寒一丝不敢松懈。

上升过程中,温千树的后背被尖石划伤,疼痛难忍,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皮,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朦胧的视线里,天上的繁星仿佛一颗颗掉了下来,细细碎碎地落在她额间发上。

她又在做梦吧?这个梦和之前的好像,为什么星星不好好待在天上,偏偏要掉下来烫她呢?

不对,这次的星星并不烫人,反而带着一股暖意,很温暖。

她又重新合眼。

离悬崖口只有十多米的距离了,风把一个陌生而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带下来,“再坚持一会儿。”

霍寒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两个人的重量,加上要顾忌藤条的承受力,所以那人动作不敢太大,十分钟后终于到顶,霍寒把花瓶送了上去,空出来的一只手穿过温千树的腋下,把她稍微抱起来,“先救她。”

那男人把温千树拉了上去,随后,霍寒自己借着藤蔓也爬了上来,眼前的一幕让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温千树躺在草地上,男人跪在她旁边,他身材清瘦,戴着一个黑色口罩,看不清面目,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身体僵硬着,眼神里有太多看不懂的情绪。

霍寒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猛地一缩,“您是……”

顷刻间云雾散尽,从前只是猜测,在这一刻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但这反而让他的心变得沉重极了。

千敏之如梦初醒,抬头看了过去,眸色像远山一般深沉,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霍寒一眼,目光又回到温千树身上,不过三秒,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霍寒也起身,“等一下。”

千敏之停住了脚步。

霍寒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玉佛像,“物归原主。”

他知道这玉佛像对这个男人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没想到对方却说——

“留着吧。”

非常粗哑的声音,像是声带受伤过后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他又回过头,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目光中的眷恋、不舍只是一瞬即逝,很快又被平静覆盖过去,“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话是对霍寒说的。

他说完就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霍寒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在心底庄严地敬了个礼。

***

温千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每个地方都在疼,尤其是头疼得格外厉害,像有人在拿小锤子敲。

“千树姐,乖啊,别乱动,在输液呢。”

这是盛千粥的声音。

果然,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圆脸,温千树的唇动了动,终于有声音出来,“霍寒……”

“千树姐你醒了!”

“霍寒呢?”

盛千粥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按住她掀被子的手,“小心啊。”

“霍寒!”

“我寒哥没什么事,医生还在给他做检查呢。”

他的手很烫,是真实的温度,温千树问,“我没死?”

“呸呸呸!”

温千树的脑子似乎塞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也记不得昨晚是怎么上来的了。

“我想去看霍寒。”

盛千粥知道她不亲眼看到是不会放心的了,咽下满肚子的想说的话,“医生说你身体虚弱,还在发烧,我扶你过去吧。”

他们走到病房门口,医生刚好从里面出来。

温千树拉住他,“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知道他们是一起被送过来的,“没什么大碍,就是腿部肌肉有点拉伤,牙齿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不过也不用担心,年轻人底子好,很快恢复的。”

几乎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霍寒就注意到了,两人四目相对。

眼中同时浮现只有彼此才懂的东西。

盛千粥体贴地帮他们把门关上。

霍寒看着她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有着极清晰的质感,他朝她张开双手。

温千树轻轻地抱住他。

像她昨晚想做而做不到的那样:“霍寒,对不起。”

“傻瓜。”他的声音哑得不可思议。

她柔软的手指轻压着他的薄唇,“医生刚刚说了,尽量让你少说话。”虽然她很想知道昨晚的具体经过。

霍寒点点头,扣住她的手腕,“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跟你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严肃。

温千树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摩挲着她手腕,低沉却有力的声音灌入左耳,“从今以后,你的命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伤害它。”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热,又要抬起头来。

原来他知道。

在千佛塔底的那次——

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藏得最深的秘密被洞穿,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说,“好。”

窗台上有温暖的阳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温千树蜷缩在他身旁,沉沉地睡了过去。

前所未有的安心。

第五十三章

白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湿漉漉的,黄昏笼罩的庭院古朴而安静。

樊爷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 有风吹来, 淡淡的花香拂面, 紧绷的神经有了几秒的放松,他想起了女儿身上的气息, 温香干净,令人眷恋,可他却不能抱抱她、连多看一眼都不能。

昨晚她一定很害怕吧,连眼眶都哭红了, 抱她上来时,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刚好滚到他手心, 那处仿佛还留着那灼烫的温度。

他也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到尽头,按照白夜多疑狠厉的心性,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难以预测。

如果真的有万一, 谁来保护他的女儿?

不是没有奢求过将来能全身而退, 恢复一个平凡父亲的身份, 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而不是躺在阴冷的地下,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如果女儿有朝一日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定会以他为荣的吧?

他眼底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很浅, 几乎看不见,太久没笑了,嘴唇都牵不起来,很是生硬,只能在眼里心底笑。

也只有在想起女儿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暌违已久的发自内心的柔情。

前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樊爷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来人很是恭敬地叫了一声“樊爷”:“白爷让您过去一趟。”

他点点头:“知道了。”

那人侧身退下了。

相思岭不知有多少白夜的耳目,昨晚的事想必也已经一清二楚了,就算对方不来找,他也会过去的。

走到一扇精致的木门前,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樊爷脚步微顿,整了整衣领,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