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面坐着一个穿藕色旗袍的女人,化着淡妆,皮肤保养得极好的缘故,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看樊爷走进来,“哎呀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起身走过来,“怎么还是这副表情?看到我一点都不开心吗?我伤心了啊,好歹我们还做过七年的夫妻……”

樊爷笑了笑,“白爷。”又看向对面的女人,“米兰,你回来了。”

米兰娇笑着把一口烟喷到他脸上,“前阵子听说你去了一趟英国,这么近也不来看看我。”

樊爷仍站得笔直,不接话。

军哥坐在一旁,狭长的眼睛眯了又眯,始终围着樊爷转,偶尔余光看一眼白夜,待会估计有一场好戏看了。

半个小时前,他从这兄妹俩的谈话中得知一个惊人真相,原来这所谓的樊爷,竟然就是几月前车祸身亡的西江市首富千敏之,昨天被困在悬崖上的温千树就是他的独女,好家伙,他说为什么白爷特地要自己留在相思岭,守株待兔,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竟然是这个人。

他本就是个明眼人,通过只言片语就梳理清楚整个脉络。

米兰先是以情人的身份接近千敏之,后来弄得他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自己取而代之当家主母的位置,见不得是看上了千家的产业,其实更多的来说是监视。

这世上白夜只相信自己,但对于同母异父的米兰,他还是多少交付了一定的信任,由她来监视千敏之,再适合不过。

但军哥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千敏之一定要车祸假死呢?西江市首富的身份说弃就弃,未免太违常情,再说,以千氏集团当明面的挡箭牌,这不是更方便运作吗?

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

依白爷多年积累下来的身家,以及日益壮大的TY集团,恐怕不至于把所谓的首富放在眼里。

或许他想要的从来只是一条唯命是从、绝对忠诚的走狗呢?

你不能拔掉他的利齿,但要断了他所有的念想,安安心心地在身边当一只会吠但永远不反咬主人的狗。

军哥为自己的猜测感到鸣鸣得意,但面上一丝情绪都不露,又看了白爷一眼,只见他轻敲着桌面,“老樊,这趟出去有什么收获吗?”

“还好,”樊爷斟酌着说:“合作方原本还有微词,但看在白爷您的面子上还是让步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军哥在心里冷笑。

这四两拨千斤地就想把昨晚相思岭发生的事抹干净了?不急,白爷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白夜倒了杯茶,推过去,“坐。”

他坐着的椅子扶手上雕着一只全身发黑的双头蛇,用的是上等的黑曜石,蛇身的纹理脉络清晰可见,尤为传神的是那两双眼睛,一双黑色,一双红色,仿佛在盯着人看,格外瘆得慌。

樊爷坐下,米兰也按灭了烟,挨着他坐。

白爷又随意问了几个生意上的问题,樊爷谨慎地一一作答,不露出丝毫破绽,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相思岭的事他只字不提,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难道是想要在不动声色间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可那事不见得就能证明他是警方的人,他的行为完全可以从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角度去推敲,还是不要先乱了阵脚。

白夜看了米兰一眼。

米兰说:“你们男人聊天的话题怎么老围着生意转,太无聊了,樊,你陪我出去透透气吧。”

樊爷和军哥几乎同一时间看向白夜,两者各怀心思。

白夜说:“去吧。”

这是准备放人了?

军哥的火都快冒到喉咙口了,私自救人的事不追究了?

米兰和樊爷离开后,军哥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白爷轻笑一声,“你错了,如果当时他没有去救自己的女儿,他根本不会活着走出相思岭。”

看着骨肉至亲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没有人愿意让这样一个冷静冷漠冷血到可怕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军哥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那温千树,您之前不是说要收归己用吗?”

白夜轻摩挲着双头蛇的红色眼睛,“让她在外面自由自在地飞不更有趣?”他的手指移开,蛇眼像活了一样,闪过一道亮光,“不过,线要始终在我手上。”

只要她在他掌控范围中,那么就等于握住了千敏之的命门。

“白爷,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白夜示意他说下去。

“为什么你要给他们小周的线索?”

这不是白爷的风格。

当初小周背叛了他,在身份暴露后,被他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如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透露消息出去?

白爷看着窗边一盆绿意盎然的盆栽,声音凉透,“小周一个人在那里太寂寞了。”

军哥不寒而栗。

屋外,樊爷好不容易摆脱米兰,正准备出去,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人,“樊爷。”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小曾是吧。”

小曾看着他。

樊爷移开视线,抬头看上去,晚霞像在水里洗过般,鲜红清透,半边天空被染成了红色。

“小曾。”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似在自言自语,“明天会出太阳。”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小曾全身紧绷,目送他离去,眼底有细碎波光浮动,无声地应道:“是啊。”

希望我们有一天都能重新走在太阳底下。

***

夕阳柔光铺天卷地。

病房走廊外,温千树和盛千粥说着话。

“千树姐,我们几个从卫生院出来,看到车子不见了,寒哥也不见影子,打他电话也不通,那时我就预感到一定出事了。”

“后来,我们回到老太太家,才发现她和两个警察都被绑在椅子上,绑得严严实实的,动弹不得,嘴里还塞了布,老太太说你被坏人带走了……”

温千树打断:“婆婆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手腕破了点皮。”就是那两个警察稍微倒霉了点,一个脑袋破了,血都把头发凝成一片,另一个还脑震荡,现在还留院观察。

盛千粥又说:“我吓得心跳都快停了啊。和小阳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终于在相思岭下找到寒哥的车,我们就一路找过去,最后在悬崖边找到了你们。”

“悬崖边?”温千树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这么说,在他们来之前,她和霍寒已经得救了?

不太可能啊。

两人不仅性命无虞,连古董花瓶都保护得好好的。

“是啊。当时寒哥抱着你,不停地去搓你手脚,我们走近一看,他抬起头来,你猜怎么着?满嘴的血啊……”他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还有寒哥当时看人的眼神,很奇怪,总之是说不出的感觉。”

“千树姐,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为什么大半夜的被吊在悬崖上?”

温千树说:“叶迎就是白夜。”

盛千粥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白夜?!”

“我去!”

最大的敌人在自己面前晃了差不多半个月,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不说,还稀里糊涂地中了他的圈套。

他艰难地找杨小阳消化这个可怕的消息去了。

温千树推开病房虚掩的门走进去,霍寒正低头看着手机,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深下去,声音仍很低,“唐海把花瓶的照片发过来了。”

唐海是连夜赶到风来镇的。

她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有什么发现吗?”

她记得白夜说过花瓶藏着能找到周队长的线索。

霍寒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温千树摸摸他下巴,胡茬扎手,“别急,慢慢来。”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嗯。”

额头低下来,轻轻贴上她的,感受到的是正常的温度,这才稍稍放下心。

霍寒拍拍旁边的位置。

温千树爬上床,确定不会碰到他的腿,这才慢慢枕在他肩上。

两人商量着花瓶的事,又说了会私密话。

霍寒眉头忽然轻皱了一下。

她的心一紧:“怎么了?”

他的热气呵在她耳后,“刚刚不小心动了一下腿。”

“疼了?”

“嗯。”

“我帮你揉揉。”

她虽然没有他的手法娴熟,但多少也学到了点精髓,也按得像模像样的,可是,按了一会儿后,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按过的地方已经有所放松,可某个地方却迅速地苏醒过来……

耳根发烫,“霍寒!”

他在她耳朵上亲了亲,“老婆。”

两个字喊得她心砰砰加速跳动。

许久许久后。

温千树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到垃圾桶,重新躺回他旁边,看着微微发黄的天花板,轻轻呼出一口气,“寒,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间,“嗯?”

“千万说他是在悬崖边发现了我们,那么,是谁把我们从悬崖下救上来的?”

第五十四章

温千树百思不得其解: “千万说他是在悬崖边发现了我们,那么,是谁把我们从悬崖下救上来的?”

霍寒知道这事根本瞒不了她, 可几番思虑, 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她太聪明,何况她也了解他的性子, 谎言很容易被识破,何况谎言始终是谎言,哪怕是善意的,也站不住脚。

她不是十七八岁的女孩了, 她成年了,有担当, 遇事不会像当年一样一昧躲避,她也有权利知道某部分的真相。

她应该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男人,用比山高、比海辽阔的爱, 深深爱着她。

“这个是不是不能说?”

“不是, ”霍寒回过神, 亲亲她脸颊,“树,我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啊,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霍寒从枕头底下摸到了玉佛像,温千树看到它的第一眼, 下意识就去摸自己脖子上的银链,“怎么在你那里。”

不对。

她轻捏着心口的玉佛,又去看他手心里那块,纤长的睫毛轻颤几下,随后眼皮又用力一抬,眼中迸裂出细碎的光芒,“这是……”

她听到自己用碎得几乎不成形状的声音问他,“怎么会?”

脑中一片空白,想抓住些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这块玉佛是爸爸生前从不离身的,和她戴的那块是一对,上面各刻了个“繁”,合起来就是她的小名“繁繁”,属于爸爸的玉佛怎么会出现在霍寒手上?

还有,玉佛和他们的获救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霍寒说,你看到它,自然就会明白了。

她会明白什么?她该明白什么吗?

那天晚上在悬崖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记忆太模糊了。

她只依稀记得坠落的满天星光,落在额间发上,出奇的温暖。

她还记得有双手抱着自己,那人应该很紧张,双手都在微微发颤,醒不来,但意识告诉她,很安全,可以放心睡去。

她一直以为那是霍寒。

原来……不是吗?

电光火石间,一个强烈的念头冲破栅栏,猝不及防地在脑中炸开了,温千树忍着发红的眼眶,“他是我……”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不是已经……

霍寒的手指轻轻按在她嘴唇上。

她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手背上。

他低头,亲吻她。

从唇角到唇心,耐心而温柔地亲着,舌尖尝到淡淡的苦涩,他以舌尖叩开她的齿,深深浅浅地吮……

她紧紧搂着他脖子,像漂在海中的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毫无章法地吮得他舌根发疼。

狂喜、恐惧、悔恨……那么多的情绪,都揉在了这个吻里。

脑中“嗡嗡嗡”地一遍遍过着陈叔说过的话,“你爸爸说,他留给你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那时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要特地强调“干净”二字,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还有不干净的钱。

他竟然泯灭良知,与TY集团的人为伍,他难道忘记伯父是怎么死的了吗?

温千树心里很乱,这边想一点,那边想一点,思绪交错着打成了结,她甚至想推翻父亲活着的可能性……

“我,”她抿了抿发干的唇,“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着打开病房门出去了。

这会儿,医生刚查过房,走廊静静的,夜间起风了,柔和的灯光仿佛推着她的影子一点点往前走,温千树在尽头的长椅上坐下。

她双手压着膝盖,头低低的。

风吹得她长发微扬。

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心空落落的。

夜更深了,温千树揉揉手臂,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选了个号码拨出去。

响了六七下那边才有人接:“喂。”娇软的女人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

温千树看了一眼屏幕,确定没拨错,“小歌,让周暮山接电话。”

“小树?”

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白雪歌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千树还是那句:“让周暮山接电话。”

几秒后。

周暮山的声音传来:“小树。”

太安静了,还能听到他下床、走路的声音。

温千树松开紧咬的下唇,“哥,我有事想问你。”

周暮山走到阳台,听到她说:“我想确认一下,之前你说的法医鉴定结果,是因为失血过多,远远超过了临界点,在法律上可以宣告死亡。”

“是。”

他是第一批赶到车祸现场的人,当时下着大雨,地上大滩的血,被雨冲到对面街上去,像一条流淌着的红河。

当时第一想法是,人肯定是活不成了。后来法医也是根据这个下了死亡判决书。

“除了出血量,没有别的证据是吗?”后面的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现场也没有找到尸体。”

“没有。”周暮山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哥,我好像……”温千树的语气顿了顿,“梦见我爸爸了。”

周暮山想到三天后就是中秋,难怪她如此反常。以前虽然父女俩也很少在一起过节,但那时不一样,现在人……都没了。

哪里还圆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