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准备找个地方平息一下,不知觉就走到了二楼的阳台。

一排绿植碧绿喜人,可见平时被照顾得很好。

他背靠墙,咬着烟,低头去凑火,慢慢地吹出一个烟圈。

她不喜欢烟味,所以他已经很少没碰过烟了,但今晚不知怎么就来了瘾。

几分钟抽完一支烟,霍寒把烟头按灭,走了十几步才找到一个垃圾桶,左手边的房间虚掩着门,柔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推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佣人在打扫书房。

看到霍寒,她们有些拘谨地喊了声, “姑爷。”

霍寒花了三秒才适应这个称呼,有些生硬地点点头。

“姑爷您随便看看,”一个稍胖的女人说,“小姐收集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出去了。”

霍寒:“嗯。”

远远还能听到她们讨论,尽管刻意压低声音,但霍寒听力极好,还是听了个大概,“这姑爷长得可真俊啊,一点也不比其他公子哥差。”

“可不是,和我们家小姐不知多般配。”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

书房不仅摆了很多温千树的东西,也有不少千敏之的痕迹。

这里本来就是千敏之的书房,他实在太忙碌,连饭桌上都很难得见上一面,温千树只好把作业带到书房,往往是他处理文件,她就坐在他对面写作业。

久而久之,她的东西就占了他的书房,甚至平分秋色。

霍寒对面是书墙,他把手搭在木梯上,目光随意地扫了一遍,书很杂,几乎各个领域的都有,财经、政治、军事、天文、地理、人文、科学、法律……还有不少的专业词典。

他随手拿了一本《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翻开来,第一页的“abandon”下划了横线,心想,像他老婆这么有耐性的人,怎么也得看到字母“P”吧,没想到翻到第二页,干干净净……

真是……失策。

一整本书就划了那么一条横线。

要是那时他在她身边,怎么也得盯着全部看完。

霍寒把词典放回去。

手边是个小橱窗,上面摆着不少东西,口风琴、俄罗斯套娃,泥俑,还有她自己做的小花瓶,每个瓶身上挂着个小牌子——

赝品一号,赝品二号,赝品三号……

他的视线停在一个相框上。

一家三口的合影。

夫妻俩坐着,女儿两只纤细的胳膊搭他们肩上,她那时多大?五六岁吧,长发编成辫子,一双大眼睛清澈分明,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着,似乎还有些羞涩,仔细看,原来是为了遮掩缺掉的那颗门牙。

真可爱。

霍寒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将来女儿的模样,光是想就觉得满心欢喜。

他拿出手机,对着相框拍了张照片。

旁边还有个小相框,是千敏之的独照。

她的轮廓和母亲更像些,但那双眼睛却和父亲的如出一辙,像雨后的晴空,又透着莫名的坚定和孤勇。

霍寒缓缓弯腰,对着照片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这三个字带着女婿对岳父的尊敬,但更多的,是对一个披荆斩棘无所畏惧的战士的崇高敬意。

霍寒回到房间时,温千树已经吹干头发躺在床上了,粉紫色的睡裙,因她躺着的姿势,露出锁骨和柔软隆起的那一片肌肤,笔直的双腿也白得晃人眼。

偏偏她毫不察觉,“你回来了。”

屋里开着暖气,纵容助长着他身体里喧嚣的热意,霍寒找到自己的睡衣,匆匆进了浴室。

哗啦水声响起。

温千树闷在被子里笑。

十五分钟后,霍寒顶着一头微湿的头发走出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我帮你吹头发。”

霍寒在床边坐下。

“头低点。”她带着暖意的手指松着他的短发,热风轰鸣。

“繁繁。”

“嗯?”

霍寒的声音带着某种隐忍,“你坐到……”

“我坐到什么了?”她还故意动了动。

他直接把吹风机的电源线扯了下来,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在交缠。

床单被子枕头都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干净清爽,更吸引他的是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罂粟·花,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水蓝色的公主床,承载着两人的体重,微微晃动起来。

一次,两次。

长夜漫漫,再来一次。

温千树吃足了主动招惹的甜蜜的“苦头”,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霍寒帮她掖好被子,正闭上眼睛,听到她轻声呢喃了句,“老公,明天陪我去医院见姑姑。”

他亲了亲她泛红的眼皮,“好。”

第六十七章

天色刚蒙蒙亮,窗外的树木仍是模糊的影子,床边坐着个人, 正低头理着被角, 温千树还在半梦半醒间,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脱口而出喊了声, “爸爸。”

略高的声音拨开思绪里的混沌。

那人坐过来些,英俊的脸在朦胧天光里显得很是柔和,是霍寒。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膝盖,余光看他, “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

他的姑娘白日里笑若桃花开,可肩上挑着万斤重, 压得梦也沉,他想把它们都卸下来,全放到自己肩上,替她扛。

霍寒有心宽解她此时的尴尬, 抬手把她颊边几缕碎发拨到耳后, 面颊肌肤柔软, 心更软,“睡到半夜被踹了下来。”

温千树睁大眼,有些心虚,“不是吧?”她已经很久没犯过这个毛病了。

“你说呢?”

确有其事。

但被他夸大了些,在她伸腿时早已察觉意图, 一把制住。

“对不起啊。”

“会做早餐吗?”

啊?

这、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做个早餐吗?

家里的厨房很大,厨具一应俱全,角落还特地让人浇了个老式的灶台,虽然颇费心思,但木柴煮出来的饭菜格外清香。

灶台已闲置七年有余。

温千树生了火,往里面塞了几根枯树枝,两个佣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她旁边,“小姐,这些粗活还是让我们来吧。”

“没事。”她专心照顾着灶台里的火,一张嫣然小脸映着火光。

霍寒从后院菜园里摘了一把青菜回来,正好听到她们的对话,笑道,“阿姨,你们先去休息吧。”

千家对佣人们都不错,薪水丰厚,更重要的是不会拿高眼看人,温千树又是她们看着长大的,不仅没有娇小姐的脾性,私下也很平易近人,连找的姑爷都这么体贴……佣人们对看一眼,前后走出厨房。

锅里的水微微沸腾,温千树把米放进去,用勺子搅了搅,又合上锅盖。

还有模有样的。

霍寒正把青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随意问了一句,“米洗了吗?”

温千树眼神很无辜,但脸却慢慢地涨红了,“我……忘了。”

把锅里的东西倒掉,又重新换了水。

约莫半个小时,耳边清晰听得到“咕噜咕噜”的声响,锅盖被顶开,白粥的清香漫了出来。

温千树吞吞口水,深呼吸,“好香。”

霍寒已经把小菜做好,拿了筷子勾她过来,“尝尝味道。”

她咬了一口,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剩下的全吃进嘴里,“还要。”

霍寒又喂了几根。

温千树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眼见一盘小菜都快去了一半,他把筷子放在一边,把她“赶”回去继续看火了。

他则是在冰箱里又找了一圈,准备再做个番茄鸡蛋。

十五分钟后,热乎乎的白粥和小菜一起上了桌,温千树坐在椅子上,面前又放下一盘诱人的番茄鸡蛋,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家常的早餐了。

阳光照在她背上,暖融融的。

对面的男人有着这世上最温柔的轮廓。

温千树真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

可它没听到她的心声,重复着旧步调,一去不回头了。

时间不仅自己走,还推着她往前走。

温千树停在病房门前,淡淡的药水味往她鼻间蹿,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崭新的驼色短靴,还未染上俗泥,干干净净的。

腰上有属于他的温度覆上来,她又抬起头。

霍寒说:“进去吧。”

门推开。入目便是那张病床,雪白得让她的视线模糊,温千树走近,瘦弱的人儿,小胳膊小腿儿全堆在床上,呼吸急促,脸色也几乎和床单融为一体。

她像被什么钉在原地。

身后的霍寒也眸色一黯。

六七岁的孩子,看着只有三四岁大,小小的一团,仿佛风轻轻一吹就散了,看得人揪心。

航航没有睡着,只是人很虚弱,听到声音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很是费力地睁开眼皮,眼里似乎蒙了水,他眨了几下,好一会儿才能看得清眼前的人。

眼底迸发出一道亮光,“繁繁姐。”

他还输着液,身子动不了,一动就气喘吁吁,但那种看到她发自心底的开心却那么清澈透明,“你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来看我了。”

听得温千树心生酸楚。

航航从来不说“我已经很久没看过你”这样的话,他知道自己除了病房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在这儿等别人来看,他想去游乐园,想吃肯德基,还想去上学,他想过很多很多的事……

可他不敢和妈妈说,一个字都不敢提,会把她惹哭的。

航航看到了她后面的陌生男人,很是好奇地多瞅了几眼。

霍寒走过去,“你好,小家伙。”

航航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又看看温千树,她说,“航航,这是你姐夫。”

“繁繁姐结婚了啊。”

航航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地伸出小手和霍寒握了握,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握手,心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力量,那被终年囚禁在瘦弱身躯里的灵魂仿佛慢慢站了起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地仰视,而是平视……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咬着下唇,羞涩地叫了声,“姐夫。”

霍寒很轻地摸了摸他如白纸般的小脸,把一艘小小的模型船放到他手里,船上还有一面白帆。

航航惊喜极了,“这是给我的?”

“喜欢吗?”

“喜欢!”他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谢谢姐夫。”视线又偏了偏,“繁繁姐,我真的好喜欢。”

“喜欢就好。”温千树微笑。

“等你身体好了,”霍寒柔声说,“就会像这小船儿一样,可以去到这世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真的吗?”航航抬起头,“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霍寒点头,“嗯,任何地方都可以。”

航航鼓起脸颊,吹出来的气鼓满了白帆,他声音小小的,“可我没上过学,什么都不懂啊。”

就像他不懂隔壁病房的小朋友,明明昨天还在一起晒太阳说悄悄话,第二天为什么就不见踪影了呢?就像他不懂为什么小伙伴的身边有爸爸妈妈,她还要去天堂呢?天堂有那么好玩吗?

航航难以理解,他爸爸也在天堂,如果自己去了还可以得到照顾,可小伙伴们去了那个地方有什么呢?

他不想丢下妈妈一个人,妈妈太苦了,连半夜里砸到他脸上流到嘴边的泪都是苦的。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温千树的手缠在一块,霍寒不动声色地把它们分开,握在自己手里,航航目光直直地看着门口,小手抓着被单,褶皱丛生,他的呼吸又变重了不少。

走进来的是一个微胖的护士,她估摸着输液时间过来的,看见病房里陌生的年轻男女,愣了一下,“你们是?”

航航抢先说道,“护士姐姐,我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护士没再问下去,“应该快了。”

她又换了大瓶的药液,半斤重,滴速缓慢,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滴完。

航航的手背上没丁点儿肉,沿着血管,排开细细密密的针洞,右手也是,小小年纪,打的针水比吃的粥饭还多。

“不疼的,繁繁姐。”微凉的小手碰上脸,温千树这才醒过神。

航航像个懂事的小大人,“妈妈快回来了,繁繁姐可以下次再来看我吗?”

他知道妈妈和姐姐一见面就会闹不愉快,他不希望看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难过。

姐姐来看他,他已经非常开心了。

温千树筑起的心理防线在航航天真又关切的眼神里早已溃不成军,那个藏在心底深处懦弱的影子又开始冒头,她觉得自己没有更多的力气再去见姑姑了。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上天从不以是否做好心理准备去安排因果。

霍寒和温千树刚走出病房门,就和几步远外,提着早餐的千颖之碰上了。

温千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目憔悴的女人是自己的姑姑,那掺杂在鬓角的如雪白发一下刺得她眼睛微痛, “……姑姑。”

千颖之不清不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意外,也没有往日的歇斯底里,她的眼神像死了一样。

她越过两人走了过去。

“姑姑!”

千颖之停下脚步,她后背瘦削,是时光和辛劳啃去了那原本丰盈的血肉,她整个人像被影子撑起来一样,声音是钝刀,先让自己喉咙见了血,再去伤别人的耳朵——

“医生说,年底再找不到合适的心脏配型,航航就会……”

她终于还是不愿意把那个字说出口,狠狠心扭过头去。影子仓皇地把她拖走了。

医院外,暖阳溢满整个天地。

温千树靠在霍寒怀里,“让我抱一会儿。”

霍寒松开外套,把她拢了进去,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搂在胸前,护在心口。

灰色毛衣被一点点润湿。

他没有轻叹,怕被她听到。

许久后。

温千树稍微平息了情绪,“目前只能找到两个合适的配型,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爸爸……”

这是家族遗传病。

要么害上这种病,要么就成为这种病的“解药”,可千家上下,从来没有出过需要动用“解药”这样的先例,太残忍。

千颖之和温千树是例外。

按照规律,温千树应该是先心病患者,千颖之是她的“解药”,但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