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陈副厅长点点头,“但或许也可以说是白夜选择了他。”

温千树难以置信,“白夜?”

“严格来说,是互相选择。”

几分钟后,会议时间已到,陈副厅长离开了,温千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脑中充斥着他刚刚说的话,它们像碎片般飞来飞去,怎么也抓不住。

“你爸爸是双向选择下的最佳人选。”

“所以,只能是他。”

“小树,你爸爸是个好人,他从未做过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但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他亏欠了你和你妈妈,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小树,我听霍寒说,你很擅长人物画像,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

在陈副厅长助理的陪同下,温千树来到郊区一座老宅,她站在门口,木门两边的对联早已被脱去了红色,也不甚完整,边角的碎屑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她走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砖,脚踩在落叶上,有一种温软的质感,她踏上台阶,整个人落入阳光里,助理在她前面推开了虚掩的门。

小曾靠在临窗的床上,怀里也躺着一团阳光,手边的桌子上放了一叠白色的稿纸,他像对着一个老朋友般朝她笑笑,“你来了。”

病情稳定后,他就被秘密转移到了这处宅院,趁着安静无人打扰的日子,抓紧把脑中关于所有TY集团的信息记录下来。

他鲜少接触到高层的核心机密,但对于各地下走私路线和中层的据点(主要是全国各地的古玩店)、涉及的相关人员,以及交易地点……都有个大概了解。

温千树在门口时已经猜到自己待会要见的人是小曾,刚好在庭院的落叶堆里捡了枝淡蓝色的花,就拿了个玻璃瓶插好,放在木桌上。

“真好看。”小曾放下笔。

温千树在他对面坐下,从包里拿出铅笔和素描纸,“我们现在开始吧。”

“好。”

小曾回想了一下,“我所知道的白夜,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容貌好像是在生死坡那回之后就发生了变化……”

“生死坡?”

她伯父千行之就是死在这个地方。

“对,”小曾点头,“我猜测他可能是在那次剿杀行动中暴露了,不过也说不通……”

一个臭名昭著的盗墓贼,文物犯罪集团的头子,怎么可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大费周章地改变自己的容貌?

除非……他想掩盖些什么?

当素描纸上面的人物画像渐渐完整时,温千树用力握住了画笔,指甲掐进了手心也不觉。

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个真正的白夜长得这么的像……而且还那么巧姓白。

答案呼之欲出。

“我出去打个电话。”

温千树握着手机跑出去了,走到后院,扶着门槛,深呼吸几次才稳定了情绪。

她拨了白雪歌的电话。

“嘟嘟嘟”响三声就被接通。

“小歌,我问一下,你爸爸除了两个哥哥,还有别的兄弟吗?”

第七十四章

“小歌,我问一下,你爸爸除了两个哥哥, 还有别的兄弟吗?”

白雪歌犹豫几秒, “没有吧。”

白家正枝有三房, 她爸爸是最小的儿子,而仅有的两个伯父都不在人世了, 一个死于车祸,一个死在情妇床上,后面的三年里,堂哥堂姐也因为各种意外相继离世, 如今孙辈中“雪”字辈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因而得了格外多的宠爱。

“雪歌, ”温千树说,“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白雪歌自然从好友的语气里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那我去问问我爸。”

周暮山到国外出差,她刚好回到了自己家。

白雪歌拿着手机到书房, 白父正开着视频会议, 看到女儿进来, 眼神带着询问,“什么事?”

她做口型,“很重要的事。”

白父暂停了会议,摇着轮椅出来,慈爱地看着女儿, “小歌,怎么了?”

白雪歌怕父亲受凉,把沙发上的毛毯搭在他膝盖上。

白父十多年前视察工地,不小心被一块钢板砸中,伤了脊椎,命虽然捡了回来,从此却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幸经过几年的复建,终于能勉强靠着轮椅行动。

公司的事务委托给职业经理人,重大决策通过视频会议,除非必要基本不出席公开活动,他大多数时间在家守着妻女,一家人平安无事,也算是命运额外的馈赠。

至少白家,整整七年没有办过白事了,而唯一的女儿不久后就要嫁人,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甚至都觉得在婚礼那天自己可以站着把女儿交到女婿手上。

“爸爸,”白雪歌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放到他前面,“除了两个伯父,您还有别的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白父惊讶极了。

“到底有还是没有啊?”

白父摇摇头,正要说没有,看到她亮起的屏幕上的画面,抚着茶杯的动作猛地一顿,“这是……”

这细微的变化被白雪歌收入眼底,她屏住呼吸,“爸爸,真的有是吗?”

她把手机拿近了些,“您不觉得这个人长得和您有至少有六分像吗?”

确实很像。

他也确实还有一个……弟弟。

同父异母的弟弟。

白父陷进了回忆中。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记得很清楚,刚好又是冬至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着吃饺子,佣人忽然进来说外面有一个自称是“白夜迎”的少年要见老太太。

老太太一听到这个名字陡然就变了脸色,眼角唇边的皱纹像被冰霜冻结了般,她用力拍下筷子,“一个野种也敢上门来,真是反了天了!来人,用扫把把他赶走,免得脏了我们白家的门楣!”

那时老爷子已经不在了,掌家权自然是被老太太握在手里,虽然平时总端着个长辈架子,但从未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一众小辈都吓得停了筷子,而他才三岁多的女儿白雪歌,直接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妻子柔声哄着女儿。

他从窗里看出去,外面的雪下得很密,少年肩头已覆了厚厚一层雪,瘦弱的身影像悬在门上的孤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呼出的热气像棉絮般,被一点点扯开,揉在寒冷中。

那时的他已隐约从老太太反常的态度中猜到少年的身份。

白老爷子风流成性,在外面不知找过多少女人,老太太知道男人的劣根性,加上他从来都处理得干净,也只好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这个叫“白夜迎”的少年是个例外。

他母亲是个妓女,可他身上流着白老爷子的血。

现在老爷子只剩下一把骨灰,他在外的私生子又找上门来要“认祖归宗”,这不仅是触了老太太的逆鳞,还等于当着全部儿孙的面给了她狠狠一耳光,这口气是绝对忍不下去的了。

厨房里做饭的壮实佣人,是老太太的娘家陪嫁品之一,把她的嚣张气焰学了个十足十,拿了扫把,毫不留情地一下下招呼到他身上,想把他当垃圾一样扫出门去。

少年也是倔强。

生生任人打,哪怕双膝被打得弯曲跪地,不往后退一步,也不喊一声疼。

扫把断成两截,佣人骂骂咧咧地进来。

好好的冬至夜,月无人赏,温好的美酒也无人去尝,大家不欢而散。

夜深了,万籁俱寂,除了雪花簌簌。

那少年仍站在门外,白雪压着他的头、肩膀,像把他冻成了个雕像。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从那以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是生是死,也无人知。

“所以,我真的还有一个叔叔?”

白父从回忆中醒神过来,“虽然他不被白家承认,但从亲缘和法律上来说,他确实是白家的人。”

“说来你也见过他的,可能那时年纪太小记不住了。”

白雪歌的确没有一点印象。

白父问:“你手上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这个我现在也说不清楚,爸爸我先去给千树打个电话。”

白雪歌走出去,拨通电话后把自己刚刚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温千树,“小树,我叔叔他现在在哪里?还有,他是不是……”

“小歌,”温千树说,“现在一时还说不清楚。”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你还记得在相思岭时住在隔壁的那位地质工程师叶迎吗?”

“记得。”她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个男人看自己的眼神透着一种古怪。

“他就是TY集团的首领白夜。”

白雪歌:“白夜?”

可是话题为什么忽然从她叔叔转移到了白夜身上?

“小歌,你叔叔就是白夜。”

巨大的震惊后,白雪歌发现自己被绕糊涂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叶迎是白夜,白夜是我叔叔,可我看过的叶迎,和你给我的画像并不一样啊……”

“小歌,接下来你听到的每个字都要保密……”

几分钟后,白雪歌脸上褪去了血色,“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总之你和你家人要多加小心,另外再帮我问问你爸爸还有没有其他关于白夜的消息。”

电量过低,手机自动关机了。

温千树把它放回口袋,重新进了屋子,手机刚插上移动电源,霍寒和唐海就到了。

唐海把水果篮放在桌上,凑过去看霍寒刚拿起来的画像,“这就是白夜的原貌?”

小曾说,“简直就是真实还原。”尤其是那双眼睛,格外逼真。平时总是平静无波,浮现笑意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温和的假象,但通常白夜笑,就意味着他已经在发怒边缘。

霍寒看温千树脸颊微微泛红,轻握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在他肩上蹭了蹭,眸子清亮极了,“有吗?”

他身上不也是带着一股寒气?

“我刚跟雪歌证实了,白夜确实是她父亲的同胞兄弟,是她爷爷在外面的私生子……”

兜兜转转,竟然跟白家扯上了关系。

“那些年白家的人接连死亡,我怀疑会不会跟白夜有关?”

按照白夜的性子,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何况他从未被白家人承认,又被以那样的方式侮辱,在那个雪夜,他一定是把所有的白家人都记恨上了。

“不过,”温千树又说,“雪歌他们这一房好像是个例外。”

她父亲虽然瘫痪,但保住了命,而她从小平安长大,无忧无虑,连大病都没有生过。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这是来自白夜的报复,为何只对他们三房这一家手下留情?

无法理解。

霍寒倒了杯热水过来,温千树喝了大半,总算觉得身子暖和了些,“雪歌他们一家会不会有危险?”

霍寒和唐海也在想这个问题。眼下看来,确实很有必要为白家人申请保护。

温千树还在充电的手机“嗡嗡嗡”震动起来。

她划开屏幕,“小歌?”

“树,”白雪歌在那边说:“我刚刚问过我爸了,时隔太久,他也记不太清了,但是他跟我说,好像白夜他母亲是在那年冬至的前天去世的……”

或许去白家“认祖归宗”是他母亲的临终遗言吧?那么白夜呢,他愿意去的吗?那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从此孤身一人,就算不是自愿,心里肯定也是对“家”有那么一丝的期待的吧?

白家人彻底让他寒了心。

“冬至?”

小曾双眼一敛,眸色翻滚起来,他看看霍寒,又看着温千树,目光如炬,“你伯父不就是在冬至那天牺牲的吗?”

霍寒也很快反应过来:“冬至前一天是白夜生母的忌日,而他在次日就遭到了警方的围剿……”

唐海迫不及待地接上去,“白夜一定每年都会在同一天拜祭他母亲。”

四个人异口同声:“生死坡!”

白夜首次暴露行踪的地方、千行之牺牲的地方,正是生死坡!

他母亲很可能就葬在那里。

温千树看着窗外枯叶纷飞,轻声说:“半个月后就是冬至了。”

第七十五章

“十四天后就是妈妈的忌日了。”

偌大而冷清的室内回荡着米兰轻轻的叹息,她把煮好的花雕酒倒了两杯,一杯放到哥哥前面, 自己拿起另一杯浅浅地喝了几口。

她和哥哥同母异父,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母亲去的时候米兰还小, 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常日里卧病在床, 房间里的药味怎么也散不开,也记得她临终前把哥哥赶了出去,想让他回到白家。

米兰那个时候很羡慕哥哥还能回别的家。

可出乎意料的是,次日凌晨, 天才刚亮,他就带着一身雪花回来了, 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间,对着母亲的遗像一跪就跪到天黑。

她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流泪,毫无缘由地,竟觉得自己哥哥有些可怕。

后来, 他从白夜迎变成了白夜, 而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米兰。

她洗去一身脏污, 在国外生活了许多年,虽然吃穿用度全靠哥哥,但两兄妹从来不见面,直到有一天哥哥让她回国。

她毫不犹豫地回国,正式成为TY集团的一员。

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拉拢西江市首富千敏之, 她完成得非常漂亮。

已是深夜,木窗还大开着,冷风灌进来,把屋里仅有的暖意都挤了出去。

花雕酒已凉透,白夜仰头一口灌下,放下酒杯时,再也掩盖不住,整个人笼罩着一层低气压,米兰知道这是常态,每年将临母亲忌日,他的情绪会有显著的变化。

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哥哥是个还有感情的人。

“你对老樊怎么看?”

白夜的突然发问让米兰心头微颤,险些将酒杯碰倒,“老樊是什么样的人,哥哥你应该看得比我清楚。”

白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哥哥为什么这样问?”米兰在桌下双手交握,”难道你是怀疑……”

“也只是怀疑,”白夜说,“你知道我从来不轻易相信别人的。”

有的时候,他甚至连眼皮子底下的妹妹都怀疑过。

米兰抿了抿唇,很想问他,“那你有真的相信过我吗?”

终于还是从唇边把每个字都压了回去,“你在这个位子上,确实应该……”脑中忽然一片茫然,不知道原来想说的是什么,只好又重复了一遍,“确实应该的。”

“我有信心他不会背叛我。”白夜说,“因为我不会给他任何背叛我的机会。”

米兰没接话,只是替他把空杯斟满。

两兄妹沉默地坐着。

许久后,米兰才轻声问,“那生死坡,还让他跟着去吗?”

白夜沉吟一会儿,“不用。”

她:“喔。”其实这样也好。

屋里的灯亮了一夜,清晨的草地上铺满了白霜。

米兰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来,掩口打了个呵欠,没想到刚转身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樊爷,她把被风吹起来的发丝顺到耳后,“早。”

“早。”

这些年她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沉默寡言,“你来找我哥?”

“嗯,”樊爷点头,“有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