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时能做的就是陪着她。

半晌后,温千树终于抬起头, “灯还亮着吗?”

霍寒看了一眼桌上的长明灯,柔声说,“还亮着。”

她又安静下去了。

霍寒的心犹如钝刀在细细地磨。

佣人走进来,说是周潜和温莞过来了。

还不等霍寒说话, 温千树就说, “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以吗?”

“好。”

他起身准备出去,想了想,又把小桌上的水果刀拿了起来,在卧室里扫视一圈,这才轻轻关上了门。

可还是不放心, 他又叫来佣人,让她在门外等着,随时注意里面的动静。

霍寒来到楼下,客厅里坐满了人,不仅周潜、温莞母子和周暮山,唐海盛千粥和杨小阳都来了,温莞最先冲了过来,“繁繁……她怎么样了?”

她应该也是彻夜未眠,素着颜,脸色苍白,眼底的青色厚厚一层,眼眶也红肿不堪。在知道隐瞒多年的真相和前夫的死讯后,她承受的精神压力必然不轻。

“繁繁……没有什么大碍,”霍寒半搂着她清瘦的身子,“倒是妈您要多注意点身体,事情已成定局,总是要往前看的。”

“我知道。”温莞拍了两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过一夜间,眼角又添了几道深深的纹路,“我就是担心繁繁,她亲眼看到她爸爸……我担心她承受不住。”

纵然这些年母女俩都没怎么亲近,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女儿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清楚呢?

周暮雨也走过来,拉了拉霍寒衣角,“姐夫,我能上去看看姐姐吗?”

以前姐姐难过的时候,他都有法子哄她开心起来。

霍寒摸摸他的头,“你姐姐现在需要休息,等下次好不好?”

周暮雨很懂事地点点头。

虽然他不是很懂大人的世界,也不知道什么是卧底,什么是因公殉职,他只知道,一个人要是没有了爸爸,就会很可怜很可怜……

想到这里,周暮雨跳到爸爸身上,一把抱住了他脖子,使劲蹭了两下。

白雪歌昨天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本来她也是要过来看看温千树的,但周暮山考虑到她身体状况,屡次劝说后终于让她待在家里静养。

他后脑勺带着伤,至今还有轻微的脑震荡,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每一件都让他措手不及,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航航的手术很成功,”周暮山说,“听她姑姑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过去看看,毕竟那是……”

他没有说下去的话,霍寒都听明白了,他点头,“好。”

周暮山又说:“好好照顾她。”

“嗯。”

唐海和盛千粥他们还有很多后续要处理,也是见缝插针抽空过来的,坐了十分钟不到,接了一个电话又要继续去忙了。

温莞本来想留下来的,可这个她待了十多年的家,处处都透着熟悉,似乎连茶桌上的摆设都没有变过样,可那个曾和她建立这个家的男人……确实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点,心中一片凄楚,铺天盖地,她捂着心口,觉得连呼吸都艰难至极,长长地“哎”了一声,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周潜火急火燎地把她送去了医院。

等人都走完后,客厅又恢复了冷寂,霍寒走上楼梯,刚到二楼,便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的心揪成一团,迅速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视线和床上的人对了个正着。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温千树说:“我想看看电视。”没拿稳遥控器,掉到地板上了。

霍寒走到床边坐下,把滑到她腿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腰部,又捡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主持人的声音跳了出来,“昨日下午四点十五分,国内最大文物犯罪集团首领白某行……”

他连忙换了个台。

还是那如出一辙的平稳语调:“米某、黄某军等犯罪嫌疑人在云南省内的生死坡落网,这次联合行动一共出动特警128人……”

霍寒的指尖刚压上遥控器的按钮,温千树轻声说,“别换。”

她安静地看完了整条新闻,忽然说了一句,“没有他。”

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他的名字,他的生平,他所有的一切,都永远消失在生死坡的那个黄昏,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我爸爸他……最后有闭上眼吗?”她的记忆只留在父亲的手垂落那一瞬,醒来时人已经在西江市的家里了。

霍寒沉默。

她说:“那他一定是想再看看我。”

“是你帮他合上的吗?”

“嗯。”

“好可惜,爸爸还不知道你是他女婿。”

“他知道。”

她:“嗯。”

“霍寒,你刚刚冲进来,是担心我又起了轻生的念头吗?”

霍寒把她搂得更紧了。

“我不会。”你说过我的命现在是你的了。

她在他耳边呢喃,“霍寒,我以后就真的没有爸爸了。”

他亲她额头,亲得很用力,“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

上午九点多,两人来到市中心医院。

千颖之面容依然憔悴,但往日紧锁的眉头还是松了不少,看到自己的侄女,心情极为复杂,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又有一种身上巨石被搬开的轻松……想和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眼泪先流了下来。

还是温千树先开口,“姑姑,我可以去看看航航吗?”

“哎——”

霍寒陪着她走进病房。

航航昨晚就做了心脏移植的手术,麻醉未退,人还睡着。

温千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霍寒倒了杯热水放桌上。

她垂下视线,看着小小的一团,拢在被子里,呼吸平稳。

听着仪器运作的声音,心情瞬间好像变得很平静。

她微微俯身过去,隔着大概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去听那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

温千树闭上了双眼,眼眶一点点泛红。

忽然间,一只小手摸上了她的头发,她的心扑通乱跳,几乎要冲出胸口,声音却被泪水堵住了……

爸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抬起手来,是想摸摸她吧?

可惜那时他的手还来不及碰上她的脸,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航航这是在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吗?

那只小手柔软又温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再也忍不住,失声喊道:“爸爸。”

大颗的泪水连串地砸在白色被单上。

这一幕,连旁观的霍寒都看得眼眶微热,而站在门口的千颖之,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人生啊,就是一个又一个打好的结,等全部解开时,这一生也就走到了尽头。

***

千敏之的葬礼定在三天后。

他身份特殊,得了批准,葬在千家的墓园。

今天天气不错,有久违的阳光。

出发前,温千树在镜子前认真检查了一遍自己,长发挽成了一个高髻,斜插着一小朵白花,黑色的绸裙平滑齐整,同色的鞋子纤尘不染。

她的样子,不像参加葬礼,更像是去赴一场约会。

葬礼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挽联和花圈堆满了大半个墓园。

温莞没有来。

霍寒作为女婿,某种意义上又代表着省厅,兼顾双重身份,忙前忙后,但视线总追随着那纤细的身影。

温千树站在阳光下,用最深的目光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不知怎么想起了别人说过的一句话——

新生命来到这世上,只有他自己哭,身边的人都笑;而当离开时,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周围的人全都在哭。

爸爸啊,我不哭。

您现在可以好好看看我了。

您的女儿,千树,您给她取小名繁繁。

敏之所系,为繁。

您给了她生命,给了她这世上最深最沉的父爱,现在,她来送你最后一程。

爸爸,一路走好。

今天阳光很好,还有和风。

若风吹起我的头发,雨打湿了我的衣裳……我一定会知道那是您,无论是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星光,化作萤火虫……

热闹的葬礼总算到了尾声。

每个熟悉的人都上来给家属拥抱,温千树轻轻地一声声道谢。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霍寒走过来,“繁繁,我们回去吧。”

温千树说:“好。”

她缓缓跪下来,他也在旁边跪下,两人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们相携离去。

偌大的墓园里,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风不会为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停留。

许久后——

阳光送来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是缺席葬礼的温莞。

墓碑上,照片里的千敏之对她淡淡笑着。

温莞在墓前沉默地站了将近一个小时,眼泪都快哭干了,狠狠心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

“千敏之,下辈子,你再也不准……把我推开!听到没有?!”

照片上的男人还在对她微笑。

温莞却满脸是泪。

风吹过来,墓前的一束白菊倒在了旁边的白色马蹄莲上,像依靠,也像应下承诺。

第七十九章

两个月后。

葬礼结束,霍寒和其他文物保护专案组的成员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清理TY集团的各大走私据点和路线,追捕在逃的涉案人员, 范围广, 工作量极大, 忙起来几乎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温千树也没闲着,她来到了风来镇的相思岭, 继续修复被毁的“丝绸之路”系列壁画,还是像以前一样住在老太太家里,每天太阳升起时就出门,落山时就独自一人沿着山路走回来。

老太太刚养的小狗会领着小羊羔在黄昏的门口等她。

就这样心无旁骛, 简单地生活着,日子过得很快。

两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但双方都心安而充实,因为知道不论走了多远,彼此仍等在原地。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分开了。

霍寒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给她发信息,相思岭信号不好, 根本没办法视频聊天, 唯有的一次, 短暂的两秒里,画面中出现了他模糊的脸。

清减了不少。

单是这一面,便足以喂养两月以来的相思之苦。

小年夜前夕,壁画的修复已全面完成,和老太太告别以后, 温千树踏上了返程的路,一路牛车、拖拉机、面包车、大巴车地换,终于回到了繁华都市。

她在周家过了小年夜,又准备收拾行李出发了。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兰溪镇。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顶着一头自然全白的头发,性子直爽,说话像跳珠,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温千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过这么过的话了,有些许陌生,但并不觉得排斥。

热闹些,总是好的。

反倒是司机觉得自己喋喋不休,不好意思了,于是打开了电台,喜悦甜美的声音回荡在车内。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这一首听完,紧跟着的是另一个关于男性生殖健康的广告。

司机在一瞬的尴尬后,迅速地换了个台。

“TY集团首要犯罪分子白夜行因非法盗窃文物罪、非法走私文物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

“截止日前,国内文物犯罪集团的地下网络已全数捣毁,共追回涉案文物1909件,总价值超过10亿元,其中包括国家一级、国家二级、国家三级文物……”

“在这次捣毁文物犯罪集团的行动中,文物保护专案小组发挥了重要作用,我们的记者有幸采访到了他们的队长霍寒……”

司机开始点评:“真是大快人心啊!姑娘你不知道啊,这盗墓的贼头子之前还光顾过我们兰溪镇的青鸣寺呢,好几百件宝贝就是被他们这伙人偷走的,还好最后追回来了!”

“这宝贝失而复得可多亏了刚刚广播里提到的文物保护警察,我得给你说说当时那刺激的场面啊……”

温千树在这时却不怎么想听他说话,偏偏司机大叔兴致极高,将那些听闻加了自己的见解后,讲得天花乱坠,简直犹如亲临现场。

她就在他慷慨激昂的描述中,听到了霍寒沉稳的声音,“打击文物犯罪任重道远,我们在这条路上,从未停止前进。”

“姑娘你还在听吗?”司机察觉到她的走神。

“听啊。”温千树沉浸在熟悉的嗓音里,鼻尖微微泛起一股酸意,好想抱一抱他,听他在耳边说话。

她偏过头去。

窗外的树梢上挂了红带,顶起了一片喜庆的春意。

她最初来这里时,是去年四月份。草长莺飞,骄阳正好。

再次踏上这片纯净的土地,已是八个月之后。

吴老的院子还静静地等在原地。

温千树轻轻敲了几下门,一阵脚步声后,木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看到站在门外的她,小嘴巴张得圆圆的,像颗炮弹一样冲进了她怀里,“千树姐!”

她摸了摸他长出来的头发,“觉觉。”弯腰把小家伙抱了起来,还挺沉。

“谁来了啊?”吴老边走边把挂脖子上的老花镜戴上。

温千树看过去,“老师,是我。”

“小树啊,”吴老满脸欣喜,“你回来了。”

阳光下,温千树和觉觉忍不住开怀大笑,吴老见他们看着自己笑,诧异地问,“怎么了?”

温千树刮了刮觉觉的鼻子,“你啊,又调皮了。”

听到动静的师母拿着锅铲出来一看,也笑了,“老吴,你快去洗洗脸吧。”

吴老在浴室看到自己的花猫脸,自己也笑个不停。

吃过午饭后,温千树帮忙洗完碗筷,擦干手从厨房出来,觉觉就迫不及待地牵了她的手走进书房,“千树姐,给你看看我的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