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去年秋天的时候就去镇上的小学上课了,班上的同学都对他的“小耳朵”非常感兴趣,他现在是班里的小红人了。课余时间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玩乐,还经常玩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把两个老人家的生活搅得有声有色。吴老有空时会教他古诗、写毛笔字之类的。

他很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温千树看他画的水彩画,画法虽有些稚嫩,但能看出画得特别认真,右上角歪歪斜斜写了“明轩”两字。

这是吴老给他起的名字。

小家伙从她背后趴上来,歪着脑袋,“千树姐,好看吗?”

“好看,”她轻捏了捏他团团的小脸,“很棒!”

他开心地笑出了两排白色门牙,还当场给她画了一幅肖像画。

温千树也好奇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形象,拿起来一看,竟然是一棵半边开满了白花,半边结满了红色果子的树,这是她看过的最美的自己。

等她从惊喜中回过神时,小家伙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嘴角还挂着口水,她用纸巾擦掉,把他抱到了床上。

温千树走出客厅,两老已经在等着了。

“小树,来这边坐。”师母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她这次来,是打算和他们商量一下把觉觉接到西江市去的事。

师母心里知道这是对觉觉最好的方式,但还是很不舍,这半年多以来的相处,她是打心眼里疼爱这个机灵活泼的孩子。

吴老比她看得长远,“接过去好,城里各种条件都对他有利,我们两个老家伙也老了,很多事上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是事实。

吴老又说,“等过完年再接过去吧。”

温千树正有此意,“嗯。”她握了握师母的手,“每年寒暑假我会送他回来,这里也是他的家。”

师母连连说好。

定下了大事,温千树下午就搭车来到了青鸣寺。

听方丈讲禅修,在佛前静坐,抄写佛经,偶尔到千佛塔看看,两天时间很快过去。

此行让她最惊讶的是在千佛塔修了将近半年壁画的赵琪琪,印象中这个女孩子娇气蛮横,但经历了那些事后,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齐腰长发变成了短发,最爱的裙子换成了灰扑扑的工作服,上面还沾满了颜料,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在壁画前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侧脸柔和而专注。

时间总会把一个人雕琢成最合适的模样。

赵琪琪揉了揉酸疼的腰,不经意就看到了门外的温千树,粲然一笑,“温老师。”

在这笑意里,过往烟消云散。

两人本来就年龄相仿,盘腿坐在地上,也会像好朋友一样天南地北地聊,聊完就一起修壁画。

外套穿在身上动作不方便,温千树把它脱下放到椅子上,又继续捧着调好的颜料去给壁画补色。

旁边的赵琪琪惊讶地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小腹似乎微微隆起,不由得盯着看了好几分钟,“温老师,你是不是……怀孕了?”

温千树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的月事似乎很久没来了,不过这做不得准,以前也来得很不规律,而且怀孕的症状,例如呕吐之类的,她好像也没有?

赵琪琪显然比她更激动,“赶紧检查一下啊!”

她继续反应迟钝,“要怎么……检查?”

赵琪琪长叹一声,“去镇卫生院或者买验孕棒。”

这一折腾,经过检查后,温千树果然是怀上了,三个月的身孕,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这妈妈也做得太粗心了。

从镇上回到青鸣寺的路上,她一个人慢慢地消化了这个好消息,等上了九十九层台阶,站在山门口时,才想起要给霍寒打个电话。

他知道她在兰溪镇。

信号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才拨出去,温千树听到熟悉的铃声,似乎就在周围响起,她左右看了看,目光忽然笔直地朝台阶下那挺拔的身影射过去……

男人穿着她之前买的黑色双排扣外套,眉目清俊似身后的青山,那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笑意浮现,他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还剩最后一节台阶。

温千树心口砰砰跳,缓缓朝他张开了双手。

霍寒抱住她,原地转了两圈。

她搂着他脖子,“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他只是笑笑,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唇。

温千树脸颊染着薄红,“我有个好消息想跟你说。”

霍寒怀里抱着清香温软的身子,很明显地心不在焉,以至于大手被牵着放到她小腹上,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说完后又有些躲闪他的目光,眼神里却带着压抑的期待。

“……什么?”

温千树只好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家的霍清欢已经在里面了。”

狂喜,如同鱼跃水面,溅起水花一串又一串。

他的声音发紧,发颤,“真的吗?”

“真的。”

霍寒的手脚简直都有些不知道怎么放了,想到刚刚还那么大动作地抱起她,又紧张兮兮的了,但此时最想做的还是亲她。

温千树推他胸口,“这里是佛门净地啊。”

“没事,佛祖不会怪罪我的,我太开心了,我真的太开心了,繁繁。”

他低头再次吻住她的唇,“谢谢你,老婆。”

“不对,是孩子他妈。”

温千树在他怀里咯咯笑。

阳光丰盛,风吹过山坡,零星开着的娇嫩小黄花摇曳起舞。

在这一瞬,时光和你,都来得刚刚好。

(正文完)

第80章

番外

母亲终究还是没有熬过她最喜欢的冬至,在它的前一夜就闭了眼。

她临终前只有两个心愿,一是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饺子, 二是让他回白家“认祖归宗”。

母亲一直都用身体养着这个家,提前预支的光阴里,满是她苍白的脸、永远不停地跟客人赔笑, 和邻居们的指指点点……到了三十多岁,她身体亏损得格外厉害,为了治病, 家中积蓄早已用完,兄妹俩好长时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饿得面黄肌瘦。

母亲的两个心愿都没有实现, 她是带着遗憾去的,去的时候只留了一具枯骨,和一双可怜的儿女。

母亲含着最后一口气, 将他赶出家门, 要他去找白家的人。

他听话地去了。

他自小顶着白姓,但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更不知道城中那个有名的富户白家竟和自己有着这样的渊源,父爱在他生命里缺席太久了, 但不得不承认, 他心里怀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然而,上天和尚不懂世事的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冬至那夜,是他这一生中最寒冷最漫长的一夜。

他被眼高于顶的白家人, 也就是所谓的亲人挡在了高门外,白家老太太平生素未谋面,但尖锐刻薄的声音,一个个都饱含想把他拆骨入腹的浓浓恨意。

那浸满了暗力的扫帚一下下打在瘦弱的身上,从初始的剧痛,到后来的麻木,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经历了什么,脑子里又想了什么。

他在渐大的雪花里像墓碑一样站立着,仅剩的尊严一丝不落地踩在脚下。

快天亮时,他才转身离开,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家里,在母亲的画像前跪了一整夜。

从那夜以后,他亲手杀死了白夜迎,也杀死了对这世上所有美好的想象。

活下来的那个人,叫白夜。

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令人闻风丧胆。

这才是他追求的生命价值。

后半世,不可像前半生般窝囊地活着,他需要钱,需要地位,需要征服一切的能力,命运把他和文物贩卖联系在了一起。

他是靠盗墓起家的,从一开始的屡屡受挫,到后来闭着眼睛都能判断脚下墓地的年代、藏品,是否有挖掘价值……驾轻就熟。

二十出头的他,已经获得了同龄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财富,走私贩卖文物获得的巨额利润,像越滚越大的雪球,越来越止不住。

因缘巧合,他进入了TY集团,并用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成为了首领。这世间最不易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不得不提的是,在他还是个只能靠单干、还经常被大佬黑吃黑的无名小卒时,一个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千行之。

在一次盗墓行动中,白夜不慎中了自己人的圈套,生命垂危之际,是千行之救了他。

当时在执行任务顺手救下一人的千行之,也没有想到,往后的命运竟然是这样的走向,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救下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条毒蛇。

双方都在互相试探,不露端倪。

白夜骨子里就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在知道千行之是警方的人后,这**达到了最高点,试问,在功成名就之后,还有什么比征服这样一个代表着正义一方的人还要来得痛快?

黑暗吞噬光明,想想就觉得刺激。

过程是很复杂艰辛的,但幸而结果令人满意。

他成功拉拢了千行之。

因为过命的交情,他将全部的信任都交付给了这个人,遗憾的是,好景不长,母亲周年忌日,他在生死岭遭到了警方的围剿,损失惨重,千行之也死在了这个地方。

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短暂的一蹶不振后,燃起来的更是熊熊的复仇之心。

他又开始盯上了千行之的弟弟,千敏之。

有了前面的经验,这一次难度降了不少。

千敏之顺利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可渐渐地,白夜发现,似乎还缺少了什么,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

哪怕是亲兄弟,也无法取代千行之在他心中的分量。至少,他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地相信千敏之,所以对他的背叛,也在意料之中。

在千行之死后,他只相信自己一个人,连亲妹妹米兰都被排除在外。

只信自己,才是安全而永久的。

他对千敏之毫不犹豫地起了杀心。

可当时情况特殊,警方的人已事先收到消息,把生死岭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听了妹妹和手下的话,把千敏之当做人质,或许可以争取多一点的时间。

可万万没想到。

千敏之这块硬骨头,宁愿拼掉自己的生命,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子弹穿透千敏之胸口的一刻,白夜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快意,这才是背叛他的人应该有的下场。

白夜不介意把千敏之的女儿一起送下去陪他。

然而,就在那么一瞬,他看到了挡在温千树前面的女孩,长发飘飘,穿得一身雪白,不由得愣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一两秒中,天地变色。

手里的枪被人踢掉,整个人被用力按在地上,脸颊蹭着湿润的泥土,耳朵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脑子也是一片空白。

慢慢地,白夜想起来了,自己刚刚为什么犹豫没有扣下扳机。

只因为——

他曾经也被除了母亲之外的人善待过……

那是母亲死后,他生命里唯一的温暖。

在那个难堪又耻辱的冬至雪夜滋生。

一个三岁的小女孩,靠着门,和他软声软语地说话,给他送药膏,那柔软的小手碰在手背上,暖得不可思议。

谁说偏见是天生的?

这女孩有着一双他见过的最清澈最干净的眼睛。

所以,当他对白家实施一系列复仇时,独独对她们一家手下留情。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结局或许是早已经写定了的,从他走上文物犯罪这一条不归路时,等待着他的只能是这样一个结局。

数罪并罚,处以死刑。

生命倒计时的那段日子,白夜的心反而异常的平静,他回望自己的这一生,找不出是非对错,父亲缺席,母亲太忙了,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路走歪了,也没有教他,带他走到别的路上去。

他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过来探监。

隔着玻璃,他看到了对面的人,四目相对。

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小腹微隆,将要成为孩子的妈妈了。

时光真是无情又慈悲。

他拿起话筒,听到那边清软的声音,“我来看看你。”

一个大男人,因为这几个字,眼眶微热。

他一言不吭。

手背上青筋毕露,是刻意压制的汹涌情绪。

白雪歌也鼻子微酸,那段往事因她年纪太小已没有什么记忆了,但这个男人在紧要关头的犹豫,让她心底触动,他并没有全然地泯灭了良知……

只是,它苏醒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是事实,接受法律的制裁是最终的归宿,这两点永远无法改变。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探监时间到了,白夜始终都没有说一个字,等白雪歌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口,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白炽灯,那么明亮,像太阳一样。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他转身走去。

在心里默默想。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也想试试做一个好人是什么滋味。

门在他身后合上,天花板上的那盏“太阳”瞬间消失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