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点抖,我下意识去摸手机想问问两个当事人。大脑一片空白,茫然之中我侧过头看到他的侧脸,他垂着眼睑沉默不语,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倒让我静下心来。

“你打算怎么办?”沈钦言半晌后问。我推开车门下车,走出若干步才想起回头看他,“谢谢你告诉我。”

我从来不赞同宿命论,但一年之中往往有这样的一天——365天里,364天都过得异常平凡,唯独有那么一天充满了浓浓的戏剧感,比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我去了一趟图书馆,学校的图书馆有着幽深的走廊,墙外都是爬山虎,图书馆的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只有靠近墙角的百叶窗半掩着。林晋修就在百叶窗下写论文,他正在看书,脊背却挺得笔直。毕竟,眼看着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他面临繁重的论文。

林晋修这个人就算有千万不好,但他绝对是个优秀的学生。学习从来不含糊,尊敬师长,不论哪门课,分数在学院里总是名列前茅,我还记得高中刚入校时他的那番演讲,其中有多少真心话姑且不论,但有一句我印象颇深“你欺骗知识,知识总有一天会欺骗你”,我想这句应该是他那华丽的发言稿里少数几句靠谱的话。

他事情虽然多,但我们还是每天都见面,有时帮我处理院庆办公室里的问题,有时叫我一起去吃饭。我是想着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所以答案往往是拒绝,但他并不介意,只说“我可以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简直不像之前的他。

“学长。”收回思绪,我轻轻叫他。林晋修抬头看到是我,略微一颔首,放下了笔,倒是笑了,“你难得来找我啊,”

说着抬腕看了看表,“都这个时间了,等我一下,陪我去吃点东西。”其实这个时间不上不下,晚饭太早,午饭又太晚。我没有纠正他,也不做声,抱着书走近他,等着他收拾好论文和笔记本电脑,一起离开图书馆。

林晋修跟我并肩而行,“你最近是不是拒接你妈的电话?”

“我不想跟她说话。”

“你狠心起来真是厉害,”他摇头,“你妈妈病了,今天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她?”

我拒绝,“你家也不是没医生。我不去。”

“臭脾气又发作了,”林晋修显然并不意外,“一副我妈对不起我才不要理她的样子。就算世界上别人的活你都不听,你至少应该给你妈妈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觉得有需要解释的事情,我很清楚。”

“一意孤行。”林晋修轻轻摇头。

我不再做声,没跟他做口头之争,反正已经铁了心不去了。

我根本不信我妈有什么大病,看林晋修这种淡淡的神色,想必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感冒之类。“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只是,”林晋修看着我,“许真,你以为你还有几个亲人?”

我并不需要他来提醒我,我比谁都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事实。一直以来我的亲人也只有爸爸一个人,我过得那么幸福,生活那么丰富,就像我爸爸懒得再婚,不需要另一个女人来填补他生命里的空缺一样,我也不需要母亲的存在。

她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个尴尬大于感慨的存在,而我对她也是如此。我是她年轻时的错误,是妨碍她前途的绊脚石,她认回我,不过是年纪大了寂寞,希望找个女儿承欢膝下,可惜我不是她想的那种乖女儿。她的亲人是另一群人另外一个圈子,跟我从来都没什么关系。现在,连林晋修都开始帮她说话为她着想了。

他对这个继母并无好感,我始终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生母忌日的那天,我母亲昏倒在片场,林伯父选择去医院探望我母亲,他在大学公寓里,把自己的房间砸得一塌糊涂。我母亲收服人心的手段,可谓高明。

我跟他一起去了餐厅,就我们两个人。

曾有一度,我们也经常坐在一起吃饭,那时候我对他小心翼翼提防,一顿饭吃得无比谨慎,而他自小家教极好,吃饭时话也不多,于是我们往往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吃完一顿饭。我记得他那时是个很挑食的人,胡萝卜洋葱这类菜碰都不碰。我觉得他浪费食物,他于是就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让我帮着解决。

我当时就想,他哪里知道没有食物的痛苦,我记得我和爸爸在南美的时候,车子在森林里坏了,我们花了三天三夜徒步走出森林,那饥饿的痛苦我至今记忆犹新。但现在,他挑食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只是挑食的那个换成了我。

我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只点了份水果粥。吃饭的时候,餐厅的电视播放着电视新闻,看MAX的台标,过一会儿又看到沈钦言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是他所在的剧组参加电视台的访谈节日。他这几个月频频出现在平面广告上,又因为电影的缘故,积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年初时,我和沈钦言还是观众席上的陪衬,这次,他已经是主角了,他和主持人的互动倒是可以看出来,进退有度,风度翩翩。我说:“说起来沈钦言的事,我还欠你一句谢谢。”

“许真,你应该知道,”他淡声道,“我的观点是,要么不言谢,要么就要付出行动。光是一句话未免太可笑了。”

我噤声,我能付出什么行动?还不如赶紧闭嘴来得快。把视线挪回电视画面上,沈钦言正在接受访问,说了自己在片中的角色,一个深情的男人最后为了女主角而死亡,采访的主持人则笑吟吟地就着这个问题展开,问他对女朋友有什么要求。他显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搪塞了几句,“并没有太高的要求。”

“比如说?”

沈钦言略一迟疑,“开朗和善良。”

这样的答案完全不能让伶牙俐齿的女主持人满意,她笑了两声,“这样可不好,太敷衍了啊。你的很多影迷都想知道,你偏爱什么外貌的女孩?”

他像是知道已经没办法再回避,终于开口,“眼睛好像会说话,会让人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她的笑容……”

说着嘴角一场,露出了笑容。我没想到会在电视里听到这些话,本来就吃不下什么,现在更是难受。茫茫然垂下头,正在心神不属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林晋修低沉的声音,“说得倒是准。”

“嗯?”他声音不高,我半晌后才有所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坐在对面的他,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却看到他不知何时放下了餐具微微抬起了手臂,手掌虚虚贴着我的右脸颊,却没有真正触碰到,隔了毫厘虚空,掌心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下我当真吃惊不小,下意识往后一躲,他定定看我一眼,面无表情收回了手臂。我心里复杂得不堪忍受,放下了勺子。

“你最近都吃不下什么?”林晋修瞥我一跟,“脸色这么差,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欲言又止。“说吧,”他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找我什么事?”

我忍了忍,终于开口,“顾持钧……”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如鲠在喉,在林晋修面前谈顾持钧,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简直难以启口。

林晋修看着我,“怎么?”

“我听说他正在和电影公司解约。”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听说?”

“他没亲口告诉我。”随即想起沈钦言那张忧郁的脸,下意识朝屏幕上看过去。

“没告诉你?”他似有所悟,却不是真的意外,倒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笃定。

我问他,“你知道这事?”

“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想我脸上一定是显出了不信的神色,林晋修一只手搁在玻璃餐桌上,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暗光,“盖亚的具体事务由几位执行董事负责,我不清楚,但这件事情的确有人告诉我,我没有多问。我能想象到你听到了什么流言,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

“不是的……”我轻轻摇头,“我是想知道,如果他跟电影公司解约,他的违约金……是多少?”

林晋修无声看我一眼,“你应该了解一些合同法,这属于保密内容。”

“那就是不能告诉我?”

林晋修手指敲了敲桌面,声清低沉。“许真,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如果你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合同内容,没问题,你当然可以知道,”他声音不高,字字句句十分沉重,“但后果也要你自己承担,你考虑好了吗?”

第二十五章电影节

那天晚些时候,我跟林晋修去了趟他在学校的单人公寓。我不愿跟着他去电影公司,林晋修于是让人把合同副本都送了过来。

我坐在沙发上,一份份看着复印件,最上面放着的,是顾持钧和电影公司的合同副本,顾持钧自出道以来所有的合同都在盖亚电影公司,合同期都是五年为限。而我手中的这份最新合同是他两年多前签下的,还有两年半到期。盖亚给他的待遇优厚,各种资源优先。他是盖亚公司一手栽培出来的,再加上有我母亲这层关系,他似乎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主动解约,所以对违约条款不那么放在心上。违约的情况有好几种,比如疾病、自然灾害等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解约,他什么都不需要赔偿。但顾持钧需要面对的,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他拒绝了公司安排的一切活动,态度强硬地要求解约。因此他的违约金,是个天文数字。

于是我看到合同副本之后,还有大堆资产转让的文件副本,顾持钧手里的现金不多,大都是各种形式的资产,比如他包括郊外那套别墅在内的两处房产、一些基金证券股份,他都已经签上了名字,或卖或转让,给电影公司作为违约金的一部分。

我在脑中迅速估算,显然,那天文数字的违约金已经席卷了他大部分个人财产,还有一部分的缺口,大概只能用我们俩正住着的那套公寓来填补。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解约一事拖延到了现在。那套公寓实在太大,一时半会不是那么好出手,而且我们还住在里面,一旦卖掉,我们又搬去什么地方?他要怎么跟我解释忽然“搬家”的问题?

即便顾持钧有着极高的智商,处理好这件事依然是个难题。而且他喜欢那套公寓,交通方便环境幽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房子,他就笑语,“我喜欢大家庭,人多住在一起才热闹。”我跟他不怎么谈金钱,但也隐约觉得,他对金钱没有多少具体的概念。除了身为公众人物必要的行头,他甚至都没什么一般明星都有的奢侈品,平时在家,他穿得非常随便,常常穿着大学时代买的衬衣和T恤,自在得很。

但是,金钱和物质有时候也是成就感的直接体现。这么多年的心血和打拼,统统放弃。我看着都心头滴血,何况是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要放弃了。我心口绞痛,只觉得那白纸黑字的签名再也看不清了,明明那么熟悉他的签名,此时却这么模糊……

“这就是全部的相关文件。”

我点了点头,手心哆嗦着,把文件重新整理好。

“好了。”我说。林晋修略微一点头,那位黑色西装的秘书一言不发把文件重新放进文件夹里,跟他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许真,”林晋修走到橱柜前,最后盛了杯红茶递到我手里,声音低沉,“我早跟你说过,做好思想准备。”他在边上坐下,又去摸茶几上的烟盒,但又放了回去。“刚刚你都没吃什么,跟我出去再吃点东西。”

“不,我不饿。”

林晋修根本不理我,“我让你看合同,不是为了刺激到你连饭都吃不下。你以为你是铁打的机器人?”

我伸手揉了揉脸,只觉得手指和脸颊异常冰冷。

“你的这种性格,以前觉得真是有趣,现在想,还不如傻一点。”林晋修伸手拨开我的一缕刘海,低声说了这句。

“我还不够蠢吗?直到今天才知道真相。”

“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他随时可以回来。”林晋修面无表情,“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违约金也可以再谈。”

“不……不了,就这样吧,”我悲哀地垂下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瞒着我就是不希望我插手。和电影公司解约,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比我清楚得多。”

“他也未必清楚。”这话有潜台词,我诧异地抬头。

“十几年来,他和盖亚都合作良好,忽然提出解约,多半是因为你,”林晋修微眯双眸,静静盯着我,“你是不是正在这么想?”我哑口无言。“只是,他高估了你的承受能力。合同你已经看到了,你真的放得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温莎公爵只有一个,即便是他,最后也心生悔意。你们的事情,一年两年之后呢?以一个人的牺牲成全一段恋情,从来没有善终。”

他忽然变身为恋爱专家,我很不适应。嘴上功夫我一直不如他,不论是调侃还是说正经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他说到了点子上。

是啊,怎么可能有善终?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那些合同就像白色枷锁一样缠绕了我,我没办法再谈下去,也不能和林晋修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太阳穴一抽一抽,大脑疼得发木。许久后,我茫然站起来,“我回去了。”林晋修伸手盖住了眼睛,“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记得吃饭。”

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平常一样,进门的时候顾持钧已经做好了晚饭,我心里有事,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顾持钧看上去真是心情大好。

两个人吃饭还是太寂寞了点,我心里哽得慌,胃里全是石头,基本吃不下什么。看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我把餐具收拾到厨房,顾持钧跟在我后面进了厨房,跟我一起打理。

他脸上笑意宛然,就像我们在一起生活这几个月的每一天,我却觉得脊背发寒,他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人生已经走到了最关键的路口,他绝对不可能不忧心,而我们现在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我居然没有发现他情绪上的任何异状,交谈中他也从不漏任何口风和蛛丝马迹。他到底是把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当成了什么?他在我面前一举一动都是表演?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有事问你。”

顾持钧头都没抬,“什么?”

我咬着唇,“你准备和电影公司解约?”

他侧头看我一眼,不动声色,接过我手里的盘子用干毛巾擦干。“嗯,是有这个打算。”

“什么叫打算?”我几近抓狂,“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他随口问:“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你别管,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凝神想了一想,又面无表情道:“沈饮言告诉你的?真够多事。男人要纳于言而敏于行,在这个圈子尤其要管住这张嘴。”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跟他的交情。再说,他以为我已经知道,谁知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持钧放下碟子,“去客厅谈。”

我们沉默不语地来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虽然告诉自己要镇定,但肩膀下意识瑟缩着,完全控制不住。

顾持钧收起了所有的玩笑之色,正色道:“许真,不论你从他里知道了什么,但我告诉你,和公司解约纯粹是我自己的考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事情马上就解决了。”

“不仅仅是钱的事,”我觉得嗓子像有火烧,“更多的……是你的事业。你说过,你很喜欢演员这个职业。”

“也就仅仅是喜欢,”顾持钧轻轻吻了吻我的发梢,“回归老本行是不错的选择。”他说得没错,以他的能耐,不会离开了这个圈子就不能过日子。只是账不能这么简单算。

我想,如果他没有遇到我,他必然还是风光无限的顾持钧,在电影圈子里如鱼得水,不会面临这样无奈的选择。林晋修一点都没说错,两个人相处,一个人牺牲太多,另一个人会承受不起的。哪怕对方是牺牲得心甘情愿。如果有人为了你改变了人生的道路,那你就要负担起未来生活的责任。是啊,如果他没有了事业,我又离开他,哪怕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恐怕也受不住。

我抱着头,觉得肩膀被无形的重物压住,瑟瑟发抖。一时间屋子安静极了,他轻轻吻我的发顶,感叹地说了一声“还是个孩子”,又在我面前半蹲下,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吻我的手心和十指,“小真,喝一点咖啡定定神。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问题。”

我想我面如死灰,“都到了这步,你还瞒着我做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搬走?”

他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所谓的马上解决的代价不是你身无分文吗?这套房子马上也要给公司了,不是吗?”

顾持钧原地踱步,脸色骤然一变,他重重拧起了眉心看着我,“胡说什么?”

我看着他,“别瞒我了,合同我都看到了。”

“合同?”他从来都是个聪明的男人,一怔之后几乎是下一秒反应过来,“哦,林晋修给你看的?”下一秒他声音陡然大了好几分贝,尾音上扬,阴沉而恐怖,“遇到问题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回来问我,而是去跟林晋修求证?”问他?跟影帝对质,没有证据怎么行?

我苦苦地笑,“你不可能跟我说实话的。实际上我刚刚问你这件事情,你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想着先瞒过我,对吗?”顾持钧脚步一挪,朝我趋近一步,竟压得整间屋子气压一沉,宛如风雨欲来,“你的意思,林晋修就不瞒你?”

我没力气也没勇气迎接他逼人的目光,转移了话题,“林晋修说,你还可以回去……违约金也可以再谈。”

“我要回去的话,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顾持钧声音听起来痛彻心扉,“林晋修的话你也信?他对你什么心思你会不清楚?我跟公司解约就是为了一个了断,我不可能容忍公司老板一直觊觎我的老婆!”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我。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想说,只默默低头翻开书包,取出一份文件给他。“这套公寓不要动了,我不想搬家,”我轻声说,“最后差的那部分违约金,用我家的房子抵押吧。虽然只有这套公寓的一半面积,但地段好环境好,没有按揭。我按照市价算过,足够了。”

顾持钧是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半晌后才拧着眉头开口。“收回去。”他完全不假辞色,话也说得干脆利落。

“不,你能不能听我一次?你口口声声‘我自己的决定’,却没想你现在面临的状况完全是我造成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啊!”我嗓子一紧,话也说得带上了沙哑的破音,“顾持钧,你就没想过,即便你现在瞒我瞒得滴水不漏,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真相……到时候要怎么办?我没有办法释怀的,你当真要我内疚一辈子?”

我觉得眼睛潮湿,隔着蒙蒙水汽看出去,顾持钧表情复杂难辨,震惊、意外、不安、难过、伤心……似乎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他使劲揽我入怀,把我搂得死紧,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哑着嗓子。“别哭,别哭。是我不对,好吗?”他吻我的鬓角。

那天躺在床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凝视黑暗中的一点,大脑里无数想法天人交战。顾持钧在我身边睡得很沉,绵长的气息在我的颈窝徘徊,表情安静,好像从来没什么事能打扰他的睡眠。是啊,我和他的角度完全不一样,他不觉得解约是多大一件事情,但我不能这么释然。人和人的差异就是在对同一件事情的态度上体现的。所以他选择不告诉我,打算等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后再告诉我解约和退出影坛一事。我身体越发僵硬。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候,身体完全不能动的时候,大脑的脑细胞却异常活跃。忽然身处的好像不是黑沉沉连星星都看不到的卧室,而是空旷的郊外,头顶繁星漫天,耳边风声猎猎。开动引擎,车灯雪亮,蓄势待发,关闭大脑,猛踩油门。风驰电掣,尽情飞奔,无拘无束,征服了恐惧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感情能控制我。我享受到至高无上的自由。那种自由的感觉,我无比怀念。

第二天就是周末,我跟院庆办公室请了假,花了一天把家里最后打扫了一遍,把能搬走的家具统统搬到了顾持钧的公寓。其实这间屋子在我捐出化石和仪器后基本已经半空了,东西并不多,搬家工人往来了三趟就搬空了屋子。

我这才发现我家原来很大。和顾持钧站在屋子中心,说话都有回音。顾持钧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面无表情。默默环顾四周,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周围望去,褐色地板白色墙壁,窗帘在风中猎猎作响。门口忽然一响。我回过头,有风从门口吹来。恍惚中似乎看到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牵着我的手推门而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和爸爸在家的时间是极少的。小的时候,整年都在外头,七大洲五大洋,那么多可看的风景……虽然外面的世界有趣又新奇,但在长久的奔波之后回到家,总那么让人愉悦,只需要在家中的沙发上坐下,煮上一壶热茶慢条斯理地喝,一年的辛苦疲劳就不翼而飞。

眼睛忽然一酸,说不伤心是假的,但我不敢表露出来,怕顾持钧不好受。自己难受无所谓,不能让喜欢的人也受这份罪。他家境优越,从小到大都没为钱发过愁,现在为了解约才动用了我家的房子,以他对我的维护,此时绝对比我更难过。钱之一事,没遇到难题不说,遇到了才知道窘迫和无奈。

我推着他往外走,笑说:“好啦好啦,没啥好看的,去会计事务所吧。”顾持钧的资产都是专门的会计事务所打理,解约的事情他们一并负责。他应该是从瑞士回国就在准备解约,只是违约金数额实在太大,而他的各类资产也庞杂,准备各种文件都花了很久,且不说公司那边可能还会刁难,结果拖延到了现在。

在会计事务所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把我家房子交割完毕。同时我才知道顾持钧本不会被违约金逼到这个份儿上。他在电影圈的这些年,是赚了不少钱,但也捐出去了大概三分之一。比如我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还是一个著名慈善基金的长期捐款人,用于帮助患白血病的儿童。

离开的时候,顾持钧一直不语,在电梯里他抱着我,跟我额头相抵,脸颊轻轻蹭着,气氛异常缠绵。

没想到的是,没过两天,林晋修就找到我,直接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把正在布置活动的我从阶梯教室里拎出去,磨着牙阴着脸说:“你发疯了?那是你爸留给你的房子!”

好吧,我也没指望瞒着他。“那曾经是我家的房子,现在是贵公司的财产了,”我轻松地微笑,“没什么大不了。”

“还装?!”林晋修面如冰雪,“对你来说真的就是一套房子?是你的全部了!你以为你爸还给你剩下什么?”

我要努力深呼吸才能按捺住心头的情绪。“顾持钧付出的远比我多,我做的不值一提,”我静了半晌,随即轻轻摇头,“总之,我绝对不能让他一无所有,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才公平。我回去做事了。”

学院的校庆活动如期展开,金像奖颁奖典礼也如期召开。顾持钧虽然已经解约,但提名出来的时候,他的合同还在电影公司,所以自然要出席金像奖颁奖典礼。我也觉得有始有终的收场才堪称完美。

第二天是个美好的周末,我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在电视上看了现场直播。直播的是MAX旗下的娱乐台,红地毯、闪光灯,剧组轮番出场,我还看到了沈钦言。他所在的剧组的电影虽然还没完全公映,但并不妨碍先做好先前的造势工作。

《约法三章》作为压轴剧组,最后才出现在红地毯上,顾持钧一身白色的礼服,英俊挺拔。顾持钧之前跟我说过,这次的两个奖项绝对落不到他的头上,他去参加活动,不过是去履行在公司的最后一份义务罢了。

仪式很快开始,给他颁奖的是个著名的导演和上一届的最佳编剧奖得主,两个人的台词也相当有趣,一唱一和。“哎呀,今天晚上将会出现金像奖有史以来最大的惊喜之一。”

“本年度的最佳编剧获奖者大家都很熟悉,他曾经是金像奖最年轻的影帝之一,在两年前也曾经站在这个颁奖台,拿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奖,真是让人佩服。”

“依我看,其他编剧一定恨死他,长得帅演技好已经够幸运了,居然还跟他们抢饭碗。”

“我想大家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偌大的剧场里已经有人叫出了“顾持钧”的名字。“对,《约法三章》,顾持钧。让我们有请这位集编剧、演员于一身的天才上台领奖。”宣布获奖名单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从提名开始,镜头大半时间都切在顾持钧脸上,摄影还真是周到,给了特写。

他始终保持了微笑,非常愉快,接过奖杯的时候,他真诚地接部就班地感谢了一大堆人,他说:“一部电影是不是成功,往往跟题材的关系不大,而是看你怎么执行。《约法三章》剧组是个非常优秀的剧组,能把构想变成现实。我感谢他们。”

随后,金像奖组委会、导演制片,然后是支持他的影迷等都被他提到,是他一直以来的滴水不漏的风格。我想,坐在大剧院里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要退出电影圈的事,主持人完全无视时间限制,特别让他再说上几句。

他对着镜头和亿万观众微笑,眼神真挚,“无论我拿下多少奖项,这种荣誉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我来说,人生真正的意义,来自于用真切的感情,研究这个世界,也来自于我所爱的人,爱我的电影。成为演员,是我的幸运,从事电影行业十二年,许许多多的经历让我永生难忘,打开了我的灵魂。我想,在数十年后,我可以指着荧幕,骄傲地对我的孙子说:‘你的爷爷曾经是一名电影人。’”全场掌声雷动。他眸子里有光,在亿万观众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真心微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清楚他刚刚说的这番话发自肺腑,不是演技。

我莞尔,是真的为他高兴,下一秒,眼眶酸涩难当。他用的词是“曾经”。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领取那尊小金人了。只是笑着笑着就那么难过,眼前模糊得已经没办法再看下去了,我歪在抱枕上。电视里陆陆续续地有声音传来,最重的奖总是留在最后,我总算等到了最佳导演奖的揭晓。得奖的不是我母亲而是邹小卿。镜头转到我很久不见的母亲脸上,虽然奖项旁落,她丝毫不见失落,只是笑着转过头,和邹小卿握了握手。

顾持钧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我正披着毛毯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他之前和我通报过,颁奖后有通宵酒会,他不会在那里待上一个晚上,但肯定也要晚归,我就用这段时间画了张贺卡放在茶几上。迷迷糊糊觉得沙发一重,睁开眼睛,只看到顾持钧坐在我旁边,礼服扔在地下,只余一件白衬衣,墨色的领结扯开挂在脖子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脸色发红,薄有醉意。见我醒了,他也不说话,只一笑,俯下身来跟我交换了一个吻。他唇舌间酒意甚浓,我推推他,“去洗澡。醒酒药就在茶几上。”

他干脆整个人压住我,隔着被子,小孩子一样嘟囔道:“嫌弃我吗?”亏得他还有力气闹,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脸,“不敢。”他随即抱我回到卧室,把我放在床上俯下身缠绵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低地笑了,“为了不让老婆嫌弃我,我去洗澡。”

他片刻后回来了,带来沐浴后的香气,我只觉得身边一暖,被他树袋熊一样抱在了怀里。“谢谢。”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语。

“什么?”

“为了很多事情……”他气息缠绵,“比如,你的贺卡。”

我的手攀上他的腰,真的睡了过去。

我是被电话吵醒的。醒来觉得天光未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过早上七点半,时间实在太早。艰难地搬开顾持钧缠在我腰上的胳膊,又把他压在我肩膀颈窝的头挪开,这么一番动作他都没醒,可见他昨晚实在醉得厉害。

我探出身子去接电话,刚说了一句“喂”,那边忽然安静了一瞬,我倦意浓浓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确是市内的号码。知道家里这部私人电话机的人极其少,只有顾持钧的家人和公司里的寥寥几个人,都很清楚我和他的关系。我担心是有要紧的事情,打起精神说:“哪位?”

那边又很快嘈杂起来,我听到很细却很突兀的声音响起,“是女人接的电话,”一愣,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另一个清晰的从未听过的女声在耳边炸开,“我找顾持钧先生。”

“他正在睡觉,你可以晚一点打过来。”我还没睡醒,茫然应了一句。

那边忽然静了一瞬,“我是《星报》的记者,你是不是正在跟顾持钧交往?”

大脑轰然一响,所有的困倦不翼而飞,理智逻辑统统回来,迅速分析这通电话,得到一个结论:出事了。“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

“既然没否认的话,那就是承认了。那你必定是顾持钧的女友了?”

“啊……”

“那么,顾持钧为了你息影的事也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