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泽边上。我看我们是在劫难逃了。往回走,那个老妖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蹦出来;往前,你看看下面,一望无际的沼泽滩涂,那是人走的吗?我跟你说…”

小靳凑近那少女,刚要说老猎户说过的话,却突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这味道虽淡,但仍让小靳心头扑通一跳,顿时忘了要说什么了。

“要说什么?”那少女等了半天,歪着脑袋问。她那对碧色的眼睛里流光异彩,晃得小靳眼花缭乱,忙揉揉眼,道:“什么?…哦,哦,是…你叫什么来着?”

那少女又打算避而不谈,不过转念想到昨晚已经当着他的面说了,不觉有些气馁,转过头道:“你都听到了啊,还装傻。”

“不是不是。我就单听到个岚字,什么岚啊?这么岚岚岚的叫,别人还以为我在叫苦喊难呢。你总有个姓吧?李岚?我难?还是困难?”

那少女脸色微红,踌躇半天,道:“那个名字其实也很久没用了,你就叫我阿清吧。对了,那个怪人没跟着来吧?我们昨夜一路急走,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站起来往后打量。

小靳听到老妖怪的事,也顾不上刨根问底了,忙道:“是啊,沿路踩断了花草也说不定,那老妖怪要是寻迹高手,天一亮一定会发现的。我、我们往哪里走呢?”

阿清纵身而起,跃到棵树上四面观看,一面问道:“这一带你不熟么?”

小靳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赤足站在湿滑的树干上晃来晃去,道:“我哪里跑到这么远来过?这山方圆一、两百里,老猎户都还没走遍过呢。怎么样,看得到哪里有路或是村落吗?”

阿清看了良久跳下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这四周都是树林,古木参天,连一柱炊烟也没有。我们从南面来,往西和往北都是高山,只有东面这巨野泽…”

小靳双手乱摇:“想都不要想!人进去的就没听说出来过。你道那一地的绿色是草地么?下面全是水洼,深一处浅一处的,不定什么时候一脚下去就没了。这事我见多了,还是翻山走要…喂!你干什么?”

却见阿清大步向山下走去,一面道:“是水洼更好!这下什么脚印都不会留了,要真有大一点的水塘,那怪人就算来了也不用怕他。”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有种你自己…”

忽听几个山头外传来一声长啸,声音凄冽,在群山间来回震荡,正是那老妖怪的声音。远远近近的林中顿时腾起大群飞鸟,长声哌叫着在空中飞舞,也有野兽也跟着咆哮起来,一时间林中乱成一团。

小靳飞身跳下,只两三步便抢到阿清身前,沉声道:“这巨野泽方圆几百里,是你小丫头随便乱闯的么?能跟着我东平双杰之一的小靳走,算是你前生修来的。这边!”

下了一片陡峭林立的岩石群后,山势渐缓,入眼处全是齐膝深的草丛,其间星星点点的是耐不住寂寞提早开放的野花。微风吹来,依稀花香和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两人深深吸了几口,都觉精神大震。

小靳道:“我们这样走,草地里还是会留下一行痕迹,不如你我各走一道,不住交叉回旋,让那老妖怪慢慢寻去。”

阿清眼睛一亮,道:“好办法!”

当下两人分头走开,相距大概几十丈的距离,走了一阵又走回来,左右互换着再走,不时阿清还提着小靳在大树之间飞跃,小靳则拿小刀在树干上东划一道西划一道,留下奇怪的记号。

就这么走走旋旋,不知不觉已走出七、八里路,仍未有任何动静,便坐在一根横倒在地的大树上歇息。两人想着那人看着扑朔迷离的脚印的情形,都是忍不住好笑。

小靳摸着脑门道:“这个老妖怪,最好昨天晚上烧得他双脚烂掉,只有象乌龟一样乱爬…喂,对了,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你提醒他干什么啊,真是妈的…咳咳!”

阿清的双脚在一簇嫩叶灌木上踢来踢去,道:“你以为谁都象你那么坏心眼么?人家已经神智不清了,还骗人。”

小靳恼火地道:“坏心眼?拜托你想清楚点好不好?他如果不是疯疯癫癫,我们能跑得了吗?我还想真枪真刀干他娘…咳咳,跟他拼命呢。你掂量掂量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打得过他么?”

阿清歪着脑袋,咬着嘴唇认真想了想,叹口气道:“打不过。那人的内力真是吓人,那一手冰霖掌,十个我也不是他对手。”

小靳得意洋洋地道:“是嘛,所以说呢…冰霖掌?呸!我才不信呢!人能有那么厉害吗,那家伙绝对是千年的僵尸老妖怪!哎哟,那张脸真是…这种鬼怪就是要骗骗他,让他自寻死路。”

阿清道:“哪有什么千年老僵尸?明明是人嘛。”

小靳脸涨得通红,好象被人锹了祖坟一般,吐口唾沫指天发誓:“是人?不知道就不要乱讲!你可是亲眼见到的。我可告诉你,这山上的僵尸那可是出了名的,哎哟,一大片的坟冢望不到边,几百个僵尸就这么流着黑血走来走去…知道僵尸怎么走的吗?那脚是硬的动不了,只能这么跳,跳。”

说着双手平举,眼睛翻白,呵呵有声的跳了两圈,突然想起一事,皱眉沉思道:“对了,你以前不是也在死人堆里待过吗,真没见过?”

阿清道:“哪里有过。”但见到小靳认真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有些疑惑。

小靳呸地吐口唾沫,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救了你的命,对不对?你也救了我的命,大家救来救去,一回生二回熟,就是朋友了对不对?朋友跟朋友,还会骗人吗?我小靳的名声,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那可是响当当说一不二的汉子…”

阿清听到前面的还象那么回事,一扯到响当当汉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嘲笑,轻声道:“骗人。”

小靳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轻松的样子,下一句反驳的话便闷在肚子里出不来了。

阿清见他不言语,道:“怎么?没话说了?”

小靳转过了头,双手乱抓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都听不懂人话,我这简直是对牛弹琴,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道曾说过跟你师傅有缘,既然你师傅跟我师傅有缘,合着我俩不也有缘?可惜言语不同,这就叫做有缘无份了!”

阿清脸上一红,嗔道:“谁跟你有缘?”随即眉头一皱,叫拍手叫道:“啊,对了!你还没说呢,道曾究竟到哪里去了?”

“那你还没说,你究竟找他干嘛呢!”

“我…”阿清眼睛眯成一线,望着远处山峦上眩目的白云,迟疑了半响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现在,爹不要我了,娘亲…娘亲也死了,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该去找谁…”

小靳偷眼瞧去,见她眼圈红了,仿佛有些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始终没落下来,只望着天际出神。

小靳没由来跟着她出了一阵神,扯根草叼在嘴里,道:“那…那这跟你找和尚有什么关系?”

阿清道:“我师傅须鸿大师曾几次说起过这个名字,说是如果今后我有难,可以找他。还有,道曾见我动手就知道我的武功家底,还知道我的疗伤方法,也许他真见过须鸿大师。也许…也许知道她的下落也说不定。”

小靳道:“和尚?恩,这臭和尚花花肠子多得很,知道些小道消息还真说不定。”一拍大腿:“这十几天你怎么都不问,偏偏等他走了才想起来?”

阿清摸着脸颊道:“我…我也不敢确认啊。须鸿大师说过别对外人讲的,如果不是昨天亲耳听见你说出她的名字,我…我可不能让你们知道。”

小靳呸道:“好稀罕么?你第一天装疯跳神和尚就看出来了,还想遮遮掩掩。耽误多少事啊…以后机灵点!”见阿清由衷地点头,心中大是痛快。

他站起来辩明方向,指着远处烟水蒙蒙的湖面道:“得往北走,到东平郡去。道曾在那镇上有朋友,通常一落脚要待上十天半个月,我们赶快点,如果能在五天内到达湖对岸就有办法找到他。哎,这个老家伙,现在麻烦上身了,恐怕还不知道呢。只是这湖…我们又没船,怎么过得了?”

阿清忙跳下树干,道:“我会水!”

小靳道:“好啊,你会水,就这么托着我过去吧,我倒省心省力。来来,最好现在就开始背着我走,只怕还快些。”

阿清一掌打开他伸过来的毛手,皱眉道:“这倒是个问题…你就不会做船么?”

小靳道:“我还会做轿子呢,你看拿个五十两的本钱,再等我做上三个月,连船带帆估计够了…哎哟!”

却被阿清扯着耳朵往后,只听她冷冷地道:“看那边——竹林!做个竹排总行了吧!”

“不行!哎呀轻轻轻轻点!得得,我怕了你了,我做还不成吗!”

当下两人来到竹林边,阿清以掌代刀砍竹,小靳就在一旁帮手。为防老妖怪远远见到,每根竹子都先用布条绑住,等弄断了再轻轻放倒。

忙了一上午,总算弄了二、三十根粗大的毛竹,再费了两个时辰除尽枝叶。下午,两人又潜进芦苇丛中,采来大捆芦苇搓成绳索。

阿清对这些事毫无经验,但天下第一贩小靳是什么人物?做这些事根本就不用动脑,又搓又结忙得不亦乐乎。阿清嘴上不说,不过神色间颇有些惊异。小靳看在眼里,觉得在这傲气的小丫头前出尽了风头,干得更是麻利,索性也不要阿清帮手了,自己一肩包干。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绳子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小靳抹一把额头的汗,才觉得腰酸背痛,坐下歇息。

此时阿清已到沼泽里捉了些小鱼回来,但两人想起昨夜之事,都不敢再生火煮鱼,马马虎虎剖了鱼,就那样带血生吃。

阿清只勉强吃了两口,再也吃不下去。小靳一边猛吃一边道:“小姐,等你出去了你才知道这就算好的了。前年我们从山东一带过来时,别说生鱼,就是生蛇、生蛤蟆也吃过。”

阿清一阵恶心,偏过头去道:“我不信。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吃得下?”

小靳一幅历经沧桑饱尝艰辛的激愤模样,猛拍大腿,粗着嗓子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吃过苦,哪里知道世道艰难!我跟你说,别说是生肉,饿你七八天,就是烂肉、腐肉,能抢到就不错了。我跟你说,我…我啊…”

他压低声音,凑到阿清身前,一双眸子幽幽发亮,道:“我…还吃过人肉…啊呀!”一声哀嚎,却是阿清不动声色抓住他胳膊使劲一拧,小靳痛彻入骨,叫道:“你…干什么啊放手啊!”

这下换了阿清幽幽发亮的眼眸盯牢了他,道:“你也吃过人肉,是真的么!”

小靳被她眼中那慑人的凶光吓得浑身一激灵,忙道:“没…没有,那…那是骗你的,我哪里吃得到人肉,我这么个小人没被别人吃就已经算祖坟埋得好了。”

阿清一推,小靳顺势一屁股坐倒,拼命揉着痛处,想开口骂两句,一抬头,月光下却见阿清的眼中似乎泪光一闪。

她转过头去默然不语,小靳没趣地再吃两口鱼,道:“你…你怕吃人肉的人吗?”

“不是。”阿清举手盘起长发,透过树冠的月光在她脸上映出班驳的摇曳的影,看不清她的神情。她静静地说:“是恨。”

小靳吐吐舌头,不敢再问了。

两人忙了一天,都觉疲乏,小靳麻利地将剩余芦苇压平,铺做两堆。阿清似乎也懒得再计较许多,只和他分开丈余,倒头睡了。

半夜里,寒气上来了。小靳在梦中一个劲地想要升堆火取暖,可是手足止不住地乱抖,怎么也掏不出火燎子。最后终于咬紧牙关,一把掏出来,却突然一哆嗦,火燎子脱手而出,落入水中…

小靳哎哟一声惨叫,猛地瞪开眼睛,呆了片刻,才发现原来只是在做梦。他觉得通体透寒,手足早冻麻木了,忙挣扎着坐起半边身子,想要搓搓手暖和暖和。这个时候突然一怔,全身刹那间都僵了——

月光下,有一个依稀的人影,在不远处一块岩石旁,无声无息地做着什么。

…是老妖怪吗?

小靳的冷汗一个劲往下流。他拼命捂住自己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响声,伏低了身子,慢慢往一旁摸去,想要推醒阿清。

摸了半天,哎,没有人?小靳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见身旁的芦苇堆里果然空无一人。

难道阿清已经被老妖怪拖去吃了?

这个念头让小靳一面狂抖,一面也发了疯地想要看看那东西究竟在做什么。他冒险地爬了一小段距离,躲在一块稍大的岩石后面,慢慢抬起头来。

看见了——月光照耀下,看得很分明,那人一系灰色僧袍,身材娇小,却是阿清。小靳使劲揉揉眼睛,确定看得清楚,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重又狐疑起来:这丫头深更半夜,在做什么?

小靳自来奉行天大地大,小心为大之原则,当下并不急着跳出去问,仍旧偷偷地观察她。月光照在她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仿佛通体透明的白玉。她面朝西方,半跪在一块略高过她腰部的岩石前,两手向前平推,像在用力推什么沉重的东西。等到双手伸直了,阿清侧身伏在那岩石上,好象又在听着什么…俄顷,再抬起身子,两手平推…她就这么一会儿推,一会儿伏,循环不断。

小靳看了半天,实在弄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可是心中不由自主的害怕。这月光、这夜风、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阿清的手推得很慢,可是即便这样,也可以感到她几乎是在顷力而为。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小靳也可以清晰的听到她急促而略显慌乱的喘息声。她在害怕什么…是的…她也在害怕…

突然间,阿清一头扑在那石头上,听不见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不过月光照耀下,她的肩头不住起伏,实难抑制。

小靳抹一抹有些僵硬的脸,慢慢爬回自己的芦苇堆躺下,心道:“妈的,她在发疯做什么?那动作…那动作像在掩埋什么东西…大晚上的,真是晦气呀…”如此想着,缩成一团,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小靳睁开眼睛的时候,阿清已经起来,正在准备竹竿、绳索。

小靳揉揉眼睛,似乎觉得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倒是因为寒冷,全身骨头生痛。他呻吟着爬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道:“昨晚上…老妖怪没来吧?”

阿清摇摇头,道:“天色不早了,要快些到湖边去才行。”

当下两人分几趟将竹竿偷偷扛到沼泽边,趁着雾气扎起竹排。不到一个时辰,一个简易的竹排就捆扎完毕,此地离真正的湖面尚有几里远。两人一个拉一个推,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沼泽里艰难跋涉。

这个季节的晨风还很有些刺骨,但小靳衣服已被汗湿透了几次。不过想想在后面推竹排的阿清使的力更大,尚且一声不吭,自己也不好意思叫苦,只有辛苦忍耐。

他尽量选草甸厚而多的地方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先要踏实了才走。但沼泽变幻莫测,饶是他如此小心,也有好几次失足跌入泥潭中,险些莫顶。还好腰间跟阿清相互系着绳索,立马便给扯上来。